风在听

娘说，娃，你把心再静一静，就能听出风吹来的方向。

朱二木站在一块石头上，把手捂在耳朵边，听，静静地听。一不小心，脚没站稳，身体摇晃了两下，差点倒在地上。

娘说，娃，不管风从哪里吹来，你都得稳稳地站在脚下的石头上。

大阴山，那是几岩几坝几沟几梁几坡几里的老林子。老林子里的东西多得很，有花有果，有大树有山货，还有熊瞎子出入。熊瞎子凶猛，不要说人了，就是那一人合抱的大树头，它两口就咬去大半根。那两个大汉子才能搬动的大石头，熊瞎子要是发了疯，一嘴就能拱个底朝天。朱二木跟着娘进老林子，心里咚咚乱跳，怕呀，怕见着熊瞎子。

娘说，娃，不怕。熊瞎子出入那是有动静的，你只要听准了风吹来的方向，就能躲着熊瞎子走。

大清早，朱二木跟着娘走出村子口，爬上十里坡，过了踏水桥，再上二道梁。刚进老林子，朱二木就稳稳地站在脚下的石头上，听风，听风吹来的方向。娘是有经验的人。这些年，家里的大事小情全靠娘一个人进进出出老林子撑着。奶奶病了，花了一大把钱，还是走了。爹去洞子场帮人抬石头上货车，闪着了腰，躺在床上半年，翻身都成问题。村子口的刘二太医看了，说是再不能干重活。一家人，全靠着娘在老林子里找山货挑山货卖山货糊着口。娘知道老林子的路怎么走，什么时候会出产什么山货，什么地方哪个季节的山货最多。朱二木跟在娘的屁股后面，进了老林子，那可不是玩的，要干活，捡蘑菇、捡野果子、捡野草药材，还得躲着熊瞎子。

朱二木站在石头上，大喊着说，娘，我听见了，前面山沟里，没有熊出入。

朱二木说，娘，我闻着了，那边岭子上有野蘑菇的香。

朱二木说，娘，风中有花香，那边小溪河滩子上，那片野花真的开了。

娘抬起头，满头是汗，朝着朱二木笑了笑。娘知道，朱二木还是个娃，要想静下心来干活，还早着呢。娘领着朱二木进老林子，一是想多个人说说话，心里没那么多闷气；二是想练练朱二木的胆子，让娃长大得快些。娘还想教朱二木一些本事。山里人，能在老林子里混饭吃，那是要点本事的。什么季节什么时候进山，山里什么东西能吃什么东西能采，林子里的水要怎么踩、岭要怎么过，那不是一天两天的事，那是要靠本事吃饭的。没有本事，进了老林子就迷了，说不定进得来就出不去，更不要说找山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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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说，娃，你听着风，就知道哪一朵云有雨，什么时候大雨会来。你把风听准了，不要说躲熊瞎子，就是山洪泥石流都能躲过去，那些花呀果呀老药材呀，准能找着在什么地方。朱二木跟着娘进了老林子，第一件事就是听风，听风吹来的方向。

娘说，站稳了，什么时候你都得稳稳地站在自己脚下的石头上。

朱二木说，娘，我听见了。

娘说，娃呀，你听见什么了？

朱二木说，娘，我听见洞子场学校教室里的读书声。

娘一把把朱二木抱在怀里，紧紧地。

大风垭，那是走出村子去洞子场唯一的出口。进山的、出山的，卖山货的、卖肥猪卖粮食的，出远门找生活闯生活的、读书的、当官发财的，要来往于村子，都得从大风垭走。一条大石板路从大风垭垭口处通往山外。每次跟着娘去洞子场卖山货，走到大风垭口，娘和朱二木都要放下脚步歇歇。大风垭口处有一处泉水，那泉水清凉、爽口、微甜。每次，朱二木喝完水，就爱听听山里山外的动静。

娘知道，大风垭离着洞子场还远着呢，要翻过两座大山梁子再过一条沟才能见着场口上那棵老黄桷树。娘知道，朱二木就爱听听山外的世界。娃大了要出门，那是好事。娘还知道，朱二木是想读书了。一个十来岁的娃，正是该读书的年纪。可是，娘也是没办法。头年，娘以为办完朱二木大哥的事，家里就轻松了，没想到，大哥把老婆接进屋，第一件事就是闹分家。树大要分杈，娃大要分家，真应验了乡下这句俗语。可是，大哥那老婆心里狠着呢，家里值钱的东西都要。要是娘不答应，她就要跟大哥离婚。大哥也不容易，三十好几的人了，能讨着个老婆，那是命里的大事。娘忍着一口气，一跺脚，什么都答应。分家，家里像被洪水冲洗过的一样，什么都没有了。

娘说，娃呀，有娘呢，等卖完这批山货，开了春，娘就送你去洞子场的学校。

朱二木一把抱紧娘。大冬天的，大风垭的风大雾大湿气大，朱二木还是感觉全身都热透了。有娘在，什么都在。

朱二木说，娘，我想站在石头上，听着风吹来的方向。

娘说，娃呀，大冷天的，你是不是真病了？

三年，足足三年，朱二木在城里再没回过家。从洞子场的学校毕业到进城读书，朱二木就很少回到村子。朱二木参加了工作，在城里混日子，村子里更是极少见着影子。有人说，朱二木在城里当官了；有人说，朱二木在城里做着大生意发财了；还有人说，朱二木在城里遇着麻烦事栽跟斗了。

娘说，娃呀，我知道，你在城里混着日子，也不容易。那是什么地方呀，那就是一大片老林子。老林子里什么东西都有，有花有草，有果有药，有坡有坎，风左一阵右一阵地吹着，还有熊瞎子，就看你怎么躲过去了。

朱二木看了娘一眼，不敢说话。

娘说，有什么呀，你忘记小时候我教你的话了。

朱二木看着娘，一脸迷惑。

娘说，把心再静一静，稳稳地站在自己脚下的石头上，就能听出风吹来的方向。

朱二木站起身来，大喊了一声，娘。

这一声，村子口好几个山沟里的风都能听见动静。

选自《小小说月刊》

202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