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骥才微经典·我警告我

薛发财是某单位的勤杂工，多少年来受人管，可从一九六六年“红八月”起时来运转，开始管人。原因是他八辈红，往上捯二十辈薛仁贵那里，也是穷苦出身，住过寒窑，家庭历史光荣，革委会便委以重任，派他看管牛棚，人一下子就抖起来了。下巴也能落上雨点——仰起来了，气儿也粗了。他只嫌老爹给他起的名字不好，“发财”两字是资产阶级意识，便改了名字，叫薛永红，取“永远红心干革命”之意。人家只要一喊他：“薛永红！”瞧他，胸脯一挺，越发神气。

牛棚里有条“牛”，名叫贾三石。新中国成立前在报馆做过事，被当作反动文人揪出来的。人长得干巴瘦小，罗锅腰儿，走道时两脚总擦着地；一副老花镜架在蒜瓣似的小鼻头上，看人从眼镜上看；平时不爱说，张嘴气死人。他是个烟鬼，不抽烟就迷糊。只要他没烟抽，便对薛永红说：“我想买点‘永红’抽抽。”

当时有种烟，原先的牌子叫“金不换”，“文革”一来改了牌子，正好也叫“永红”。在以前那仿金的黄烟盒上，加印一颗大红心。

薛永红听着不对味儿，可人家明明说的并不是他，是烟，怎么好接茬，干生气，没辙，便憋着劲儿要狠狠弄这个蔫损的老家伙一次。

一天，运动又掀高潮，薛永红把他管辖的“牛”们召集起来，训斥道：“你们这群乌龟王八蛋听着，革命群众又要批判你们了！你们快回去每人写张大字报，问问自己老实不老实，趁早揭发批判自己，不然就狠斗你们！记住，不准用红纸写，红纸是革命群众用的，你们只能用白纸写！”

这帮“牛”很快每人写张大字报，白纸黑字贴在墙上。贾三石也写一张，题目叫《贾三石，我问你》，内容是这样的：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再次掀起高潮，革命群众又奋起千钧棒，痛打落水狗！贾三石，我问你，你老实了吗？你说，老实了。不对！我不信你！你竖起你的狗耳朵听着，我警告你，你已经死到临头了，如果你再不老老实实，还要乱说乱动，我就把你打翻在地，再在你背上踏上一只脚，叫你永世不得翻身！

薛永红一看就火了，把他叫去，“啪”一拍桌子，把憋着一肚子的气都使上，骂他：

“你浑蛋！革命群众问你，你问谁？你在大字报上写的‘你’字是谁？是不是想把矛头对准革命群众？”

贾三石那双小耗子眼儿，从闪闪发光的镜片上假作惊惶地看着薛永红，说：

“我哪有那种狗胆。您不是叫我们都问问自己吗？‘你’字是指我自己说的。‘你’就是我，矛头对准我自己呀！”

“放屁，既然‘你’字是指你指自己，为什么不用‘我’字？‘你’是‘我’，就应当是‘我’。‘我’是‘我’，‘你’怎么会是‘我’……”薛永红叫“你”“我”两个字搅糊涂了，愈说愈乱，再说就把自己也绕进去了，说不下去，只好一拍桌子：“滚回去，改！”

贾三石慌忙称是，连连说：“接受您的批判，我改，马上去改，全改成我自己。”说完赶快掉转罗锅腰，两脚“嚓嚓”回去。他先把自己大字报上的“你”字数一数，总共十二个。便找一条白纸，规规矩矩写了十二个“我”字。再拿剪子一块块剪下来，用糨糊把大字报上的所有“你”字都盖上“我”字。改好后，他去向薛永红汇报说：“我照您的话全改好了。”

薛永红脸绷着，心里挺得意，心想这老家伙终于叫自己制服了。再去一看大字报，竟然变成这样：

贾三石，我问我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再次掀起高潮，革命群众又奋起千钧棒，痛打落水狗！贾三石，我问我，我老实了吗？我说，老实了。不对！我不信我！我竖起我的狗耳朵听着，我警告我，我已经死到临头了，如果我再不老老实实，还要乱说乱动，我就把我打翻在地，再在我背上踏上一只脚，叫我永世不得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