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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鹃

2023-12-29吕洋

微型小说月报 2023年5期

隔着外婆家的矮墙,一排绿得透紫的香椿树后面,是杜鹃的家。

按理说,这片香椿树在二十年后本应不复存在的。以前逃避了斧头的训诫,正是我外婆的功劳。在生杜鹃的时候,香椿还只是油绿油绿的一团,杜鹃的娘想吃新鲜的香椿芽,说她争气的肚皮里在踢、在叫。杜鹃的爹也欢喜,搓着手来找我外婆,眼睛一直往香椿上瞄。碍于杜家的毛栗子总是不经意地落在我家的石板上,外婆剪了一大株香椿芽送了过去,老杜做了盐渍的吃。吃完了香椿芽,杜鹃的娘突然要生产,老杜急匆匆驾着独轮车,呼喝着将老婆送到卫生所,撞翻了摊子上一筐鱼、一筐咸枪蟹和半扇拱蘑菇的野猪。过路的乡亲骂他不长眼,他很理所当然:“要生儿子了!全买了,请侬吃席!”

老杜当然能生儿子。采山上的毛笋,他最多;杀猪杀牛,他最利落;就连野猪夹逮住一只斑纹的凶豹子,也只有老杜敢来抓牢剥皮,山里也碰到过大灵芝的,卖了千百块钱。而那样的老杜从卫生所回来时却脸色铁青,跟在他后面的是杜鹃的娘,颤巍巍怀抱着一团,不住向乡亲道歉、诉苦,说这一趟生产好痛啊,肉痛,家里是没有东西摆宴了。

大家觑眼去看她怀中的小肉团,香椿树牵着长长的枝叶也在盼望,拂过杜鹃鼓囊着的青紫的脸颊。杜鹃哇地啼了起来。香椿树叶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发出潮水的声音。春天快了,稻谷还未沁出青翠,乡村里的生育方才开始,这样新鲜的血腥气惹得香椿刺痒,半边树被染得紫红,挣扎着要生长得愈来愈大、愈来愈香。

“那是经血。我就晓得是个囡。”老杜看了看香椿树,狠狠唾了一口。

老杜在家里,总能看见杜鹃的娘,看见她给杜鹃清洗身子、喂奶,在棉床上困觉,在碗里扒饭,总是不顺意,顺手就是一顿打。杜鹃的娘号叫得像一只花豹子。一次喝醉酒,他将眉头扭得结实,抄起斧子要杀人。杜鹃的娘横在他面前,不让他杀自己的女儿。老杜又冲出房门,对着香椿树破口大骂,怪临盆前的最后一顿吃坏了自己老婆的肚皮。外婆坚定地走了出来,等他耍完酒疯,淡淡地说了句:“香椿已经长成了,赚钱的,不能砍。”

老杜挥挥手,斧子跌落了,他攥着头发坐了下去,一阵怅然。随后,老杜如兔子一般蹿起来,大力往香椿树上踹了一脚,趁着众人呆滞,飞回了屋里。

花豹子号了一整晚。第二天,老杜把家里藏着的半块豹皮拿到集市上Hm02J3YGIH05GoSOLvOoQXy7rjeYjb4hvdhMCBnRHmY=卖了。

老杜当然是老杜,第二年就让花豹子生了一个儿子,问过教书先生,取名为杜衡,光耀门庭。从此花豹子的号叫少了许多,杜鹃的娘变成了杜衡的娘。老杜也挣红脸四处散烟,并以二十斤毛栗子的价钱托人买回了那半块豹皮。

杜鹃以春天的速度生长了起来,再大些,村里的学堂也很少去上了,上山拾柴挖笋,地里插秧收稻,能顶半个成年男子的劳力。村里老人坐在竹板凳上,漠然地盯着杜鹃拾着柴火经过,杜鹃也以漠然的目光回敬她们。有时杜鹃背着杜衡经过,她们倒笑意盎然,招呼杜鹃过来,摸摸杜衡嫩豆腐般的脸颊,拿砂糖蘸一蘸杜衡玫瑰色的嘴唇,又拿粗粝的手指去拨弄他的小鸡鸡。

我外婆倒心疼杜鹃得很。就外婆所说,她年轻时也要 “做生活”,要拾柴火过冬,还要挑着近百斤的稻谷去十几里地外的磨坊。有村里的二流子把她在半路拦下,抢走了她背上的柴火,她也没有办法,回家等着一顿毒打。后来二流子落魄了,整张脸都得病烂掉,只剩下一只完好的鼻梁,四处去乞讨。外婆让我一定把暑假作业做完才能看电视,说只有读书才能有出息,转眼看见杜鹃挑着柴火抱着弟弟走来。

外婆招呼杜鹃进来,塞给她几只刚削好的荸荠,扯了两句空头家常。杜鹃把荸荠塞进袖子里,吞了口唾沫,没怎么理会外婆,直勾勾地盯着屋里的电视。电视里正放着《西游记》。

“你叫什么?”我上小学,只有暑假才回老家,对她很是好奇。

“杜鹃,杜衡的阿姐。”

“你也喜欢《西游记》?”

“我没看过。好看吗?”

“很好看。你暑假作业做完了?做完的人才能看。”

“我没有暑假作业。”杜鹃愣愣地说。

我忽而对杜鹃肃然起敬起来,又说:“你好厉害!没有作业,还有那么多‘金箍棒’!”说着,从她挑着的柴火中抽出一根,笨拙地耍了起来。杜鹃这才回了神,抢过柴火,用麻雀的眼神惊慌地瞟了我一眼,又看了外婆一眼,背着弟弟回了家。

我很是不解,拿学校里学的顺口溜嘟哝了起来:“小气鬼,喝凉水……”追着她出了门,一头撞见老杜在训斥杜鹃。父女俩同时看向我,都是那样漠然的眼神,夹带着几分惊异,仿佛不是在看人,是在看什么未见过的动物。

外婆把我撵回了家里。我还迷恋着杜鹃挑着的许多“金箍棒”,不禁还有些嗔怪:那么多“金箍棒”,不分我一根,也不和我说话。这么小气的人,不配和我做朋友。

未料再和杜鹃碰面,恍然要隔十余年。

再归乡时,我已二十有五,按照老人的说法,研究生是戏文里的文曲星。村里变化很大,令我有些无所适从地伤感起来。屋子外的石子路都浇上了沥青,电线杆矗立了起来,上面贴满了小广告,门口的几棵香椿也被尽数挖走了,留着光溜溜的几个大坑。外婆拉着我走平时常走的小路,乡亲们问起来,说是宝贝外孙,都感慨她老人家有福气。果然如外婆所说的,从房屋到田地,正好要走八百六十三步。我们祖孙俩站在高高的田垄上望去,田里绿油油种的全是灌木。外婆说,现在没人种粮食了,改种花卉——杜鹃花,运到城里当景观植物卖,香椿也是被城里人买走的。种花卉的都是老人,年轻人全进城里赚钱了——喏,隔壁老杜家的儿女,就搬进城里打工了。

我依稀是记得有这样一家人的,有个儿子叫杜衡。

据外婆所说,杜衡只读到了初中,就去城里找姐姐打工了,留下老杜和杜衡的娘在村里。杜鹃?她十四岁的时候进的城,家里供不起弟弟的学费,只能让她去打工挣钱,她也觉得理所应当。外婆叹了口气,说都苦,年代怎样变,农民们一样苦,老杜七十几岁该下地还是得下地。老杜也常挂念着杜衡,有没有做上“大老倌”,有没有娶上媳妇,可杜衡连个消息都没传来过,电话有,怕杜衡忙,很少打过去。老杜听说外婆的外孙在城里,是大学研究生,想托我照看一下杜衡和杜鹃,顾念同乡情分。

我很赧然,说现在研究生多如牛毛。外婆坚定地说那也是村里的文曲星,固执得如一株地里的牛筋草。我只能点头应下。

我再见到杜鹃时是在一个工棚里,年岁隔得久了,我早已忘却了她的长相,全靠老杜提供的地址才能找到她。她怀里抱着一岁大的儿子,背上背着一只篓子,全是砖,一边干活,一边漠然地向我问起家里的情况。我抬头看他们建筑的大厦,发觉这个城市也漠然地看着杜鹃。

“干活嘛,都累。每年的钱小半寄给爹娘,大半养孩子。孩子的爹跑了,养儿子,难。杜衡的钱也要存起来,结婚用的。”杜鹃零碎地说着。她儿子哭了起来,杜鹃耸了耸肩,放下活计,拿着一只黑黄的塑料金箍棒逗弄起孩子来,孩子马上止了啼。我说起小时候柴火与金箍棒的事情,杜鹃干瘪地笑了笑,没记起来,和我聊起空头闲话,问我外婆身体可还好,说门口有棵香椿,很红,不知现在长得好不好。

不久后,杜衡也回来了。我们寒暄了几句,他再没有说话,坐在那边呆滞地看着孩子,随后拿手指拨弄起侄子的小鸡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