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憨

柱子娘一声接一声地咳嗽着。深夜里，远处又传来狼的嗥叫声，村里人都被惊醒了。

老憨披着衣服坐了起来。老憨家在村子的边上，和柱子家挨着，所以柱子娘的咳嗽声和远处狼的嗥叫声，老憨听得比别人家更真切。

老憨摸黑拿过烟袋锅，装上一袋烟，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老憨的媳妇也没了睡意，嘟哝道：“这狼又闹开了。”见老憨没搭腔，她又自言自语地说：“柱子娘怕是挺不过这个年了，要是能吃上狼肉，柱子娘兴许还有救。唉，这苦命的女人哟！”

在这里，祖辈有食狼肉治痨病的说法。听说很久以前，有一户人家为了给儿子治痨病，打死过一只狼。狼有极强的报复性，因为这件事，村里人跟着遭了殃，鸡鸭猪狗没少遭狼的祸害，还有一户人家的当家人被狼咬死了。

后来，老憨当了生产队队长，领着村里人铆着劲地干。谁想到摊上了一场自然灾害，地旱得起了黄烟，庄稼颗粒无收。人们饿得前胸贴后背，树皮都被扒光了。山里的狼也没食吃了，开始整夜整夜地嗥叫。

黑暗中，老憨吧嗒着老旱烟，内心波涛汹涌。老憨想起从前的日子，那时家家穷得叮当响，老憨的爷爷临终前就想吃口白面馍，可一贫如洗的家里哪有白面馍啊。地主家倒是有白面馍，可地主家的门口有家丁把守，还有看家的恶犬，没人敢挨近。老憨远远地看着地主的家门，等地主出来。寒冬腊月，白毛风嗷嗷地叫着，好不容易看到地主出来了，老憨刚要上前，就被地主家的家丁扒拉到一边去了。地主不顾老憨的喊叫，头都没抬上车走了。

最后，老憨的爷爷是咬着白面馍咽气的。那白面馍是柱子娘让地主家的老妈子偷偷从后门送出来的。

柱子娘是地主家的儿媳妇，原本是为地主那灯草一样的儿子冲喜的，没想到“灯草”半道就枯萎了。

柱子娘长得俊，地主说拿她当闺女养，村里人却说是地主霸占了她。后来，解放军打过来了，地主一家慌忙出逃，柱子娘趁乱藏了起来，她不想跟地主走。

柱子是老憨在黑夜里抱回来的孤儿。

为了让孩子活下来，老憨掂量来掂量去，最后敲开了柱子娘的门。除了老憨和柱子娘，没人知道柱子的亲生父母是干啥的。柱子的父母为了让穷苦人都能过上好日子，连真实姓名都没留下就牺牲了。

在柱子娘的精心照料下，柱子渐渐长大了，柱子娘的脸上也有了笑容。

柱子与地主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可村里的孩子总是欺负柱子，说他爹是地主。柱子哭着回家问娘，娘搂着他说：“再有人欺负你，你就告诉他，你爹是英雄。”后来，再有人欺负柱子，老憨赶上了，就会挥舞着大手骂：“兔崽子，谁让你们欺负柱子，都给我滚！”

烟袋锅里红红的火炭忽闪着。老憨媳妇问：“你不睡觉，想啥呢？”

老憨磕打磕打烟袋锅，闷声说道：“没啥，睡觉。”

狼还是整夜整夜地嗥叫，柱子娘还在整宿整宿地咳嗽。

荒年又闹狼，村里的大人和孩子都不敢独自出门了，更不敢走夜路了。

一天，老憨媳妇撞见老憨拿着猎枪站在屋里发呆，吓得赶紧上前把猎枪抢了下来。老憨媳妇说：“你可别犯傻，狼是好惹的吗？这年月，人都没的吃，何况狼，就让它们叫吧。”

“老憨打死了一只狼！”消息像长了翅膀，村里人兴奋地奔走相告。饥饿让人们忘了狼有报复的天性，大家伙儿拥到老憨家，帮忙烧水烀狼肉。村子里的老辈人留下了传统，打到猎物都要分着吃，家家都有份儿。

狼肉的香味伴着烧柴噼啪的声音，飘荡在村子上空。全村人都吃到了狼肉，柱子娘因为病着，比别人家多得了两块肉，只有老憨没有吃肉。

吃了狼肉，饿得打蔫儿的人们来了精神。这天夜里，忽然变得安静起来。没有了狼的嗥叫，也没了柱子娘一声接一声的咳嗽。北风吹着窗户纸，呼啦呼啦地响着。

日子随山中日头的升落，一天天地过去，转眼间，来到了年根。

一天清晨，老憨媳妇推醒老憨，胆战心惊地说，好像看见有狼趴在咱家的窗台上。老憨来到院子里，啥也没看到，他怪老婆大惊小怪。

正月十五下了一场大雪，邻村的妹夫捎话来，让老憨去家里喝酒，老憨媳妇死活不让他去。自从老憨打死了狼，她心里一直不踏实。可老憨还是去了。为了让媳妇放心，老憨出门时，背上了那杆猎枪。

妹夫在城里的工厂上班，过完十五就要走了。老憨去妹夫家，是想从妹夫那里打探打探，有没有啥法子让村里人吃饱饭。

大山里的日头落得早，老憨媳妇一遍一遍地去村口张望着。后来，干脆喊上大儿子给她壮胆，两人一起往前迎着老憨。

天擦黑的时候，村里人听到了老憨媳妇哭天抢地的哀号声。大家急三火四地奔出家门，赶来的人们没有看到老憨，只见狼的脚印重重叠叠地印在两山之间的雪道上，而老憨的那杆猎枪斜插在旁边的灌木丛中。

人们不知道该怎么劝老憨媳妇，柱子搀着娘赶了过来。柱子娘晕倒前看到了雪中露出的半截烟袋。

选自《天池小小说》

2023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