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战争过去

得知特雷西死去，母亲的身体抖得就像遗忘在冬日枝头上的枯叶。尽管从特雷西踏上战场的那天起，母亲就有预感，就有准备，然而当他真的死去，母亲的天瞬间塌了。

整整一天，母亲坐在沙发上，不说话，不吃饭，不睡觉。夜很深，母亲蜷坐着打一个盹，梦里的特雷西骑着单车，方格子鸭舌帽在苍白的阳光下熠熠生辉。然后冬天来了，然后战争来了，再然后，特雷西穿上军装，扛起了枪。穿上军装的特雷西英俊逼人，他站在母亲面前，冲母亲行一个并不标准的军礼。母亲去车站送他，他从列车的窗户探出头，冲母亲笑。列车开走了，咣当咣当，咣当咣当，母亲知道，列车的尽头，是爆炸与火焰。

母亲收到特雷西的遗物：书、口琴、钢笔、一家人的照片……特雷西将它们带走，它们在战场上转一个圈，如今回到家中。可是特雷西再也不会回来，母亲盯着照片上的儿子，那么年轻，那么挺拔，带着调皮的笑……一滴泪砸上照片，母亲吓了一跳，慌忙将它擦干。

第二天，有人来看望母亲。是一位大腹便便的政府官员，他说他对特雷西的死深感悲伤。

特雷西非常勇敢。官员说，虽然他年龄最小，可他总是冲在前面……他躲在掩体后面，冷静地射杀那些试图从废墟里逃出来的敌人。他的枪法很准，一枪一个，绝不用补第二枪……他头脑冷静，冷酷无情，他是战场上的神……

可他还是死了。母亲说。

他死得有价值！官员说，他不但击毙很多敌人，还救过很多伤员，最重要的是，现在他是国家英雄。你该知道，当兵的虽多，能成为国家英雄的却屈指可数。特雷西是你们家族的荣耀……

可是他死了。母亲说，他死了，这一切都没有意义。

官员撇撇嘴。显然他对母亲的表现深感失望。离开的时候，他看到院子里的单车。他问母亲，那是特雷西的单车吗？母亲摆摆手，示意他赶快离开。那辆单车，母亲既不想动也不想看，更不想回答有关它的任何问题。她不愿意她的伤口被反复撕扯。

几天以后，又有人来看望母亲。他是一名军官，他的随从对他几乎形影不离。

他说他刚从前线回到后方就匆匆赶来。他说他必须赶来，为此他放弃了回家与妻女团圆的机会，何况他的女儿即将迎来她十八岁的成人礼。他说他知道特雷西的事迹，他为队伍里有这样的士兵而骄傲。现在，他想告诉母亲一个好消息。

可是特雷西死了。母亲说，对我来说，没有好消息。

可是我们很快就将取得胜利！这难道不算好消息吗？军官说，我们的士兵们勇敢并且顽强，我们的人民空前团结，敌人已经撑不住了。现在战局完全被我们所控制，我相信不出两个月，敌人必将主动向我们求和……

可是特雷西死了。母亲说。

特雷西只是一名士兵，但他不仅仅是一名士兵！军官说，他的名字必将被祖国铭记，永垂青史……

我知道了。母亲说，请你离开吧。

长官给母亲带来很多东西：糖、面包、土豆、奶酪、大衣、毛毯、一些钱……长官说，这些东西都是一位企业主送给你的，那位企业主听说了特雷西的故事，深受感动和鼓舞。他希望这些东西能够帮助你度过这段艰难的日子。长官说，对了，从战争爆发，他就一直为咱们的战士提供物资。军队里的所有奶酪，都是从他那里购买的……

求求你别说了。母亲说，求你。

母亲终哭出声来。从得知特雷西死去，母亲无数次哭泣，有时在白天，有时在夜里，有时在沙发上，有时，正走在路上……她是在心里哭泣的，她从没有发出声音。她不敢。她怕别人看到她的软弱。她怕别人觉得，此时，她应该感到骄傲，而不是一个人的伤悲。

哪怕在她独处时。

……特雷西的棺柩慢慢下降，母亲跪在远处，一只手攥紧尘土。尘土随风飘走，无影无踪，就像一条鲜活的生命，瞬间不在。

选自《小说月刊》

202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