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家
2023-12-29丁迎新
家在山野,泥屋似鸟巢,藏于林木深处,若非一缕炊烟缥缈,几声鸡鸣鸭叫,何以为家?
有几双脚是识路的,走得再远也不会忘。每隔十天半月,顺溪岸起伏扭曲的小径那头,也就是连接外面世界的接口处,会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爸,一旦确认,我在顷刻间感到寒意。
接下来的一天或两天……
清早还在床上,就闻见隔了一段距离的厨房飘出馋人的香,香味劲大,把我拽出被窝。猛然想起,爸是在家的,于是手脚格外的轻,地上的灰尘也没惊动就穿衣下床,静悄出房门。没见爸,好,直奔厨房,直奔锅台,微揭锅盖,果然,小半碗蛋炒饭坐在几瓣蒸熟的红薯上,红薯睡在锅底。香,真香。两三下刷牙完毕,三两把洗脸结束,大张旗鼓揭开锅盖,旋风般抄碗在手,恨不能连碗吞进肚子。吃完,舌头尽最大努力伸出,舔了一圈又一圈,可以免洗。
这是妈妈从特意炒给爸吃的蛋炒饭中,匀出的一点。蛋炒饭属于爸的专利,我只是沾光。别看只打了一个鸡蛋,但妈的厨艺能让每一粒饭上都沾有鸡蛋。如果恰好没了鸡蛋,那就是油盐炒饭,一样的香。
中饭和晚饭的菜也有讲究,从腌菜坛底掏出一截前一年腌制的咸肉,切出纸样薄的六七片,盖在一碗干腌菜上放饭锅里蒸,整锅饭都香,香得流口水。爸坐在桌前吃时,我只敢挑一筷子青菜加在碗头到屋外吃,连扫一眼咸肉的勇气都没有。我吃得很慢,数着饭粒吃,一见爸放碗离桌,迅速飞回屋,果然会有两三片剩余属于我。咸肉油渗入的缘故,腌菜也格外香,而且好吃得多。即使没咸肉,也会有一碗蒸鸡蛋,把碗里的饭倒进略有残余的鸡蛋碗里搅拌,吃得绝无残留。
即使是平时吃的菜园里的菜也会好吃很多,原因是我无意中发现的。平时炒菜,妈妈用一只筷子探进猪油罐,迅速蘸一下出来,菜里搅搅就成,而爸在家时,是锅铲角狠狠伸进油罐挖一团,差别太大。
我总结出来,爸在家的时候,饭桌上是暖的,家是寒的;爸不在家的日子,饭桌上是寒的,家是暖的。一开始,我不敢把这体会跟妈妈说,直到有一天,爸一手高举菜刀,一手揪着妈的头发在地上翻滚,之后,爸愤然离家,连房门也锁上。那一晚,是妈妈搂着我和弟弟坐靠在房门口度过的。妈妈的泪水比山泉还汹涌,哭睡着了,醒来又哭。过后的一天,我大着胆子说出了我的体会,妈妈甩手给我一巴掌,骂我,没有你爸,哪来的家?可我想要一个温暖的家呀,一个没有寒冷的家。
下湾的小花家就是。小花爸从来笑哈哈的,对小花妈,对小花,对谁都是。家外的事不要小花妈伸手,家里的事也抢着做,上山干活回来还特意摘些野果毛栗,有时是一捧野花,哪个季节都不空手,给小花,见到我也给。要是把爸换成她爸多好。
小花把我的话告诉了她妈妈,她妈妈笑话我,你爸是公社干部呢,吃公家粮,你舍得换?我狠狠点头。小花哭了,不换不换,不要凶爸爸。
不能换,就只好认了。一见爸从湾口小路上出现,按妈妈的要求,飞快跑去接,叫声爸,再赶在爸前面进门,打好热水,放上新毛巾,给爸洗把脸,泡上热茶。乡邻来坐坐,爸大方地递香烟,吹这烟多少钱一包,哪里都买不到。乡邻舍不得抽,夹在耳朵上,直到爸一支抽完又换上一支,也又递了一支,并帮着点上火。乡邻一走,爸的脸又黑了,我赶紧远远地避开。
避不开的是拿成绩单的时候,必须亲自交到爸手上,然后挨训甚至挨打。那对我来说,就是一年两次的灾。平时要学费,可以让妈妈出面要,挨骂的是妈妈。本子和笔没了,从家带一个鸡蛋到食品站卖,再买上本子和笔。上初中了,我毫不犹豫住了校,上高中时干脆选了离家一百多公里的外地学校。
偶尔回一趟家的缘故,很难见到爸,爸不在时的家是温暖的,曾经的饭桌上的寒也因为日子渐好而大变了模样。跟妈妈说起小时候的感受,妈又搬出我小时就听烂了的话。要争气。什么人都靠不住,只能靠自己。没文化就受人欺负。几句话说出来,没有连贯性,可道理我懂了很多。
退休后的爸依赖上了妈妈,不会烧饭做菜,从不洗衣,到哪都跟着妈妈,人也温和了许多。唯一彰显威风的,是妈妈向他要买菜、米等家用的钱。家已经搬到山外的镇上,年老的妈妈再没了自食其力的能力和机会。爸最怕我们说起往年的事,尤其是妈妈说到爸从没抱过小时候的我们,没为我们买过哪怕一块糖,躲开是最好的回应。爸有时会主动跟妈妈和我们开玩笑,可玩笑并不好笑。
爸得了癌症,临死前,痛心地问大女婿,为什么儿女都跟我不亲?大女婿内心早就有答案存在,可嘴上说出来的,却是他们从小就怕你,怕惯了吧?不知道爸的内心是不是真的没有答案。他是给了我们一个家,可当家人的他,却没调节好家的温度。
选自《小说月刊》
202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