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供销社门市

2023-12-29张秉毅

微型小说月报 2023年5期

公社供销社门市部,可算是个热闹的地方,就像它门头上边嵌的,由伟大领袖手书的那八个大红字:发展经济,保障供给。全公社几千口人,哪个敢说他没登过供销社的门?不过,去那里最多的,肯定还是我们这些念书娃娃。

放学的钟声刚刚响过,同学们呼叫着拥出校门,向四面八方散去,那人数最多的一股的流向,就是学校西边的供销社门市部。

假如你是售货员,一定看到的是这样一番情景:这些大大小小的念书娃娃(一年级到六年级),一下子从门外拥了进来,争先恐后,迅速散布在门市的三面柜台外,东西两边的柜台虽短,却最是拥挤,因东面卖的是纸笔文具,还有几本书籍和封面花花绿绿的小人书,西边卖的是油盐酱醋、麻花饼子、饼干等东西,正面的柜台最长,架上拉下来的是一匹一匹的布,柜台上排列着的也是一卷一卷的布,还有一些成品衣帽,虽是色彩绚丽,但除了个别女生,却不大入这些学生娃子的眼睛。

每天学校放学后,也是公社供销社门市部顾客最多的高峰时刻。

那年冬天很冷,供销社门市部的那两扇大门外,挂上了又厚又僵硬的包角白帆布棉门帘子。门市内,一东一西两个大铁炉子整日炉火呼啸,甚至连铁皮烟筒,都烧红了一截。这时,谁从外边进来,都感到这里温暖如春。单凭这一点,也足够吸引人。

那天是星期六,头天夜里就落下大雪,天地一片白茫茫,仍有零星雪花在空中飘着。我与我们生产队的几个同学,出了校门,就踏着吱呀吱呀的积雪,直奔供销社门市部。

撩起那沉重僵硬的门帘,跻身于内,才知自己又落了后,东西两边柜台,早已挤满先登者,连正面的柜台外,也趴满了人。两个大火炉边,围着几个远处近处来的穿皮袄戴棉帽的农民,伸腿搓手,向炉烤暖。

我装在口袋里的手,紧紧攥着一枚母亲早上给的五分钱镍币。

东面柜台内,那嫩绿色的、长方形的、有瓦槽的、香喷喷的橡皮擦,让我心动已久。

我先上去挤了挤,霸占在那儿的,都是比我年级高的、个子大的。我试了又试,他们就像蘸了水的木头,紧紧地,再加不进去哪怕是一个小小的木楔。

我退后,拧头转身,要不,上西面看看吃的也好。我走过去,这里一样,由一堆人占据着,同学之外,还有三四个穿皮袄的大人,在量醋打油。煤油、醋酱、饼子麻花,还有烧酒,混合发出一股刺鼻的味道。我上去挤了挤,这里同样没有我的容身之地。

退下来,我就靠近了西边的火炉。我才三年级,个子差不多也是班上最小的,除了学习,我知道,在其他方面,自个儿不占哪怕是一点点优势。我老子常告诫我:“念书,你要和他们比脑子。”

两个穿皮袄的老汉围着火炉,散发出一股羊膻味。门那边刺啦啪嗒一响,进来一个穿蓝棉袄戴单帽的中年汉子。穿皮袄的认识,就大声喊着:“奶儿子,这雪天,是跑来打酒喝吗?”

叫奶儿的人哈地一笑,喷出了一团白汽,说:“这冷天,能喝上两口,那还不成了神仙,可惜……手长伸不到货架上。”说着,像猴一样,凑到了火炉边,抓耳挠腮。

又有一拨同学拥进来,加到东面西边的柜台前,连两个火炉边,也一下子围满了人。

我急忙收缩身子,给人家让地方,紧让慢让,左边身子,却叫人猛推了一下,差点儿就撞在烫人的铁皮烟筒子上。有好几次,这烟筒被人挤得塌下来过。

我干脆离开,又上东边试了一回,那里比刚才人更挤,里外加起来至少有三层。我敢打赌,十个人里,真正买东西的连三个也没有。这又有什么奇怪,就像那句笑话说的,买个甚?买个看。连自个儿,不都是常挤在那里,只是为了把架上的货物看了又看嘛。为此,供销社的人还专门给我们起了个集体外号:点货鬼子。对货架上、柜台内的货,旧货和新品,我们盘点得比售货员还清楚。

退下来,这回是站在了东边的大铁炉子边。炉内,又新加进了炭块,炉盖的缝隙里,还往外冒着丝丝缕缕淡灰色的煤烟。

就在我凑过去,也要伸手围炉时,我的眼睛一下子被什么刺了一下——在我右脚边一尺的地方,有一枚五分的镍币。

再看,门市内三面柜台的人,还在挤着、嚷着。铁炉边几个大人,还在互相取笑、戏骂,门帘再次被撩起,有人进来。就在这时,我的右腿,好像被什么力量驱使,动了一下……

我的心狂跳起来,那些喧嚣声人影子就一下子退后了,远了。

我的四肢,不,是整个身子,都僵直了,双眼视而不见,两耳充耳不闻。多年后,我才找到一个恰切的比喻——如士兵在战场上踩到了敌人埋下的跳雷—— 一动就会爆炸。

先是头上、脸上沁出了汗,汗珠汇成汗水,一道一道……应该感谢身边这只火炉,别人还以为我是让炉火烤的。

我像被用钉子钉在了那里,以至同生产队几个小伙伴,是怎么走的、什么时候走的,我都不清楚,只依稀记得有人唤过我的名字。

随着这些学生娃子的离去,供销社门市部,一下子变宽大,安静了下来,我甚至听到了东边货架上那只钟表的嘀嗒声。

铁炉内的炭火已着过,热力下降,几个农民或拿着买的东西,或空手,一个一个,走了,清冷的空气从门口那边吹了进来。我身上出的汗,也冷了,脖子、脊背,凉飕飕的,很是难受。我抬头向东边柜台后看看,一下子与那个漂亮的女售货员的目光相撞,她正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有些疑惑地看看我,又看看我。

我一下子双腿发紧,小肚子收缩,差点儿尿了裤子,接下来,我不知自个儿究竟是如何挪开右脚,如何弯腰,如何捡起地上那枚五分的镍币,把它送到那个女售货员面前的柜台上,丢下一句:“不知是谁丢的。”说完扭头就向门外冲,结果,头被又僵又硬的包角帆布门帘挡住缠住,好像有人替我掀起才脱身。

当我只身走在回家的山道上,天地一片混茫,我如一只终于挣脱陷阱的小兽,口里嗷嗷叫着,落荒而逃。

回到家里,正在灶边洗锅的母亲问我:“橡皮可买上啦?”

我才急忙抖擞着,将冻僵的手,伸进我的棉裤口袋,可翻遍了全身,也再不见母亲早上给我的那五分镍币。我突然一怔,吸口气:天啊……难道……

母亲说:“让我看看。”

我嗫嚅了半天:“橡皮……今天没买着。”

门外,西风扫地,雪花乱舞……

选自《山西文学》

202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