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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经病

2023-12-29常伟

微型小说月报 2023年5期

我得了神经病,确切一点,用专业术语讲,叫精神病。

发现我得这个病的不是别人,是我的同事王勤。王勤只是个刚毕业不到两年的小姑娘,二十五六岁,长得还算说得过去,衣服光鲜时尚,小眉小眼也画得花俏艳丽。她上了班,屁事没有,摸过几个一次性纸杯套上,倒上大半杯水,再从包包里拿出个精致的小化妆盒,我以为她又要搽胭脂描眉,谁知道不是,人家讲究,兰花指一挑,从里面捏出几朵玫瑰花出来,往纸杯里一投,准确无误地定格在水中央,像湖面上飘荡的孤魂、无助的落英。

我瞟一眼她左手靠墙的地方,一个价格不菲的玻璃杯直挺挺裸立在桌头,我觉得这妮子得有快一个月没动它了,里面的龙井早已成了白乎乎毛茸茸的团状物,不知道的,以为是在养宠物呢。

我说,小王,你那杯子多好,用它泡上茶多洋气。她瞪了一下杯子,又瞪了瞪我,做出要干呕的样子,说,你神经是不是不正常?你让我用那么脏的杯子喝水,是不是想故意恶心我?

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刷干净不是一样用吗?

谁刷?你刷?搁了这么长时间,刷了还能用吗?

我说,那——你干脆扔掉算了。

谁想到,小王“腾”地站起来,愤愤地回了我一句,神经病。然后转身噔噔噔出门走了。我很尴尬,老脸发烫,低下头去不敢看任何人。

后来,厂里有好几个人都打过电话来问我,说我是不是抑郁了。这哪跟哪呀!我心里忒烦,见了谁都懒得搭理。终于有一天,工会的王姐找上门来,说了一箩筐宽心理气的话,末了又补充道,老王,年轻人嘛,说话不注意,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我苦笑了一下,说,没事,我习惯了,老婆在家里也经常这么说我。王姐笑了笑,说,不行你去医院查一下,也好给他们作个证明不是。我想这肯定不是王姐一个人的意思,既然组织都这么认为了,我再不去,就对不起领导的深切关怀了。于是,我避开老婆的监督,自己去了趟市里的精神病院。

我没上精神病医院来过,总以为这里冷冷清清,荒凉且恐怖,谁知进去才发现,我的想象与现实差了十万八千里。医院里人山人海熙熙攘攘,观那阵势,跟我家附近的菜市场没什么区别,甚至比那里的人还多,多得你争我挤排不上号。

我顿时傻了,脑子里犯迷糊,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是精神病院吗?他奶奶的,这年月有什么不好,偏偏有精神病。

进了门诊,看到那些看病的人个个谈吐自然,有说有笑,哪里有一丝丝精神病人的影子,纯粹是有钱烧的,没事儿找事儿。

大夫问我,你咋了?我说,我没咋。他皱一下眉头,没咋,你来干啥?!我……我,是我同事,她说我有神经病,领导不放心,让我来查查。大夫“噢”了一声,唰唰唰开出七张单子说,交钱,挨个查去,查完再来看。

我严格按照大夫的指示,划价、交钱、排队、检查逐一贯彻落实,楼上楼下跑了十几趟。抽血、脑电图、超声、CT、测试、答卷子,忙活大半天,累得两条小腿都成了直杆。结果出不来,中午不敢回家,只好歪在联排椅上打个盹。好不容易熬到下午上班,结果拿回来,大夫低着头连看都不看你,无关痛痒地说了一句,回去吧,没事。

事情到这里本该没事了,可又节外生了枝,我得精神病上医院的消息在厂里迅速传开,说啥的都有,有人说我这么大年纪,对年轻人胡说八道,为老不尊,还被强行送进精神病院,查出来了精神病;还有人说……

王姐又来找我谈话,说既然大家都说你有病,那干脆别在技术科干了,厂长知道你好写写画画,喜欢清静,就先到传达室管理报纸杂志吧。

奶奶的,让我一个技术科科长去分发报纸,亏他娘的想得出来。王姐说,厂里不亏你,还是按科长待遇,工资奖金一分不少,另外一天还有三十块误餐费,厂长还说……行了,行了,别说了,我就在收发室干了。王姐说,你没意见?我说,小狗才有意见呢。

我离开技术科没几天,小王评上了三八红旗手,过了“五一”,就坐在了我的位子上,当了技术科科长。没过多久,小王跟厂长的儿子小夏结了婚。结了婚的小王死活闹着去工会,说技术科根本就不是人待的地方,科里人个个都是神经病,再待下去,她非到精神病院住院不可。

厂长哪能让儿媳妇神经,马不停蹄就给儿媳妇办了。这天,我正跷着脚丫子,晃着二郎腿躺在联排椅上看报纸,谁知王姐三顾茅庐。

进门就吆喝,看把你个熊东西恣的,姐给你道喜来了。我说,我一个看大门的,能有什么喜事?

厂长说你这个同志大局意识强,忍辱负重,吃苦耐劳,拿得起放得下,能经受住考验,有技术,会管理,是个难得的人才,让你去技术科任一把手,全权负责技术工作,你愿不愿意?

我歪着脑袋想了半天,忽然赤着脚站在地上,对王姐庄严地举起右手,神经似的大声说,那——那就按厂长的意思办吧!

选自《小小说月刊》

202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