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山丘

他其实不是爬山，是找吃的。

那家店开在山脚处。里面有个年轻人，问：“吃什么？”他说：“来碗面吧，就来几根青菜吧。”他摸了摸口袋里仅剩的一点钱。

挂着几根青菜的面条很快上来了，他吃了一口，差点吐出来，面条有点生，像刚下到水里，就捞了上来，青菜也是生的。他用筷子挑了下。他说：“怎么是生的？”年轻人很快到了面前。这一家店里，只有他一个客人。年轻人的个子要比他高半个头，身子也强壮许多，裸露的臂弯上绽出几道青筋。年轻人说：“你说什么？怎么生了？”他说：“就是生的，难道你看不出来吗？”年轻人说：“没有钱就不要来吃面，还要青菜，穷鬼！”他恼了，说：“你说谁穷鬼呢？”年轻人说：“当然是你呀，这里除了你，你觉得还有谁吗？”年轻人说着，还笑了起来。不知怎的，他面条还没来得及吃，就和年轻人扭打在一起。他当然不是年轻人的对手了。没几个回合，他就被年轻人摁倒在地。年轻人的拳头还像雨点般地落在了他的头上、身上。他难有招架之力，在疼痛难忍之际，他的手突然摸到了腰间的一把水果刀，他像抓住了根救命稻草得到解脱一样，马上把刀掏出，因为脸被打肿了，眼睛也被打肿了，他根本就是无意识地一番乱刺。很快，年轻人揍他的拳头猛地停顿了下来，甚至在他要奋力把年轻人从身上推开时，年轻人竟然自个儿倒在地上，软软地没有了动静。他揉了下眼睛，有几分模糊地看到，血潮水样地从年轻人身上冒出来，打湿了餐馆的水泥地……

他走进了店里，很奇怪，他明明还没走进去，脑子里突然就幻化出他刺中年轻人的这一段画面。这是即将要发生的事情吗？他有点不信，直到一个年轻人走到面前。他惊呆了，居然是和刚刚脑海里的年轻人一模一样。年轻人也看到了他脸上的惊疑，略有几分不快地看了他几眼。他明白了自己的失态，赶紧调整了下，脸上泛出淡淡的笑意。年轻人说：“吃什么？”他想说吃碗面吧，突然又停住了，这个过程不能这么走下去，这样他就是杀人犯了。他说：“小馄饨有吗？”年轻人说：“有。”他说：“那给我一碗小馄饨吧。”年轻人说：“还要来别的吗？”他说：“不要了，不要了。”虽然他摸着肚子，估计这碗小馄饨下肚还是会饿。

漂浮着几枚小馄饨的碗很快被端上来了，他吃了一口，差点吐出来，还是生。怎么是这样的呢？这不能不让他感觉到生气。他说：“怎么是生的？”年轻人很快到了面前，说：“你说什么？” 他说：“就是生的，难道你看不出来吗？”年轻人说：“没有钱就不要来吃小馄饨，穷鬼！”他恼了，想要再说什么，忽然就想到了脑海里发生过的画面，他说：“算了。”年轻人瞪着眼，说：“什么就算了！”他想过要息事宁人的，他不想再犯同样的杀人行为，但年轻人根本不容许他退却。完全不受他控制似的，很快两个人又扭打在一起，年轻人还从他身上掏出了刀。年轻人冷笑着说：“你居然还带刀！”他说：“没有，没有。”刀却在他们扭打中，再次刺中了年轻人，年轻人又自个儿倒在地上，软软地没有了动静。他揉了下眼睛，有几分模糊地看到，血潮水样地从年轻人身上冒出来，打湿了餐馆的水泥地……

不，不，不。

在他再一次走过餐馆时，他决定不进去了，尽管肚子还饿。餐馆里的年轻人透过透明玻璃在看着他，年轻的脸上带着夸张的笑意。他迈开脚步，试图尽快逃离这里，但他惊奇地发现，他的脚完全不受控制般地又把他带进了餐馆。他一眼就看到了年轻人。年轻人说：“吃什么？”……

他醒过来了，这竟是一场没有休止的梦，重复又重复着同样的梦。满头大汗的他，倚靠在床前，点了一支烟，又很快掐灭了，马上又把抽屉里的那包烟扔在地上，狠狠地踩，踩成了一团泥巴似的。

他唤了声：“爸。”

没有回音。

他又唤了声：“爸。”

还是没有回音。

爸说：“你才多大啊，就开始偷着抽烟了，能不能学点好？！”

那一年，他才刚刚十五岁，爸追了他三条街，终于在一个街口追到了他。

爸说：“你孩子都生了，不能躲着点孩子抽烟吗？”

那一年，他刚喜得一个女儿，小脸蛋嘟嘟着，可爱极了。他忍了好些天，终于是忍不住抽了一根，被爸抓个正着。

爸说：“你不就是失业吗？怕什么。如果抽烟能够解决问题，那要努力干什么？”

那一年，他失业好些天，天天抽烟又抽烟，把房间抽得像烟囱一样。

几天前，爸走了，因为抽烟。爸抽了一辈子的烟，也劝了他一辈子不要抽烟，少抽烟，抽烟对身体没有好处。爸做了一辈子的夜班工人，不抽烟，他熬不了那么多的夜。

镜子里，是他泪眼滂沱的脸，中年男人的泪花像盛开的花儿，一朵一朵地竞相开放。

梦可以不断地重复，但爸没有了就不会再回来了。

他这个大孩子，以后再也没有爸来劝他了！

选自《小说月刊》

202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