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歇
2023-12-29郭云池
多年前的一个雨夜,迷路的我在一座破庙里遇见了她。她衣衫破旧,发髻凌乱,蜷缩在佛像脚下瑟瑟发抖。因淋过一场大雨,额头滚烫的我意识已有些混沌。看见她后,仿佛濒死之人看见了救命稻草,我向她慢慢走去。身体不适的我步履摇晃,在快要接近她时直愣愣地晕倒了过去。迷糊间我陷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一双带着凉意的手抚上了我的额头。
再醒来时,我已躺在司徒府——我的家中,她却不知去向。我苦苦哀求父亲将她寻回,父亲拗不过我,命人翻了半个城才终于找到了她,将她带到了我的面前。
她还记得我。我向她道谢,谢她雨夜救命之恩。她没有像府中的下人们一样,唯唯诺诺地说“不敢当啊大小姐”,也不像其他的门客一般,眼神闪着精明的光,渴求我的赏赐。她抚上我的额头,带着凉意的手让我想到那个雨夜。
她问道:“你的烧退了吗?有没有不舒服?”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握着她的手对她笑了笑。我让她留在我的房里坐一会儿,转身出了房门,去请求父亲一件事。父亲应允了我。
第二天,父亲便对外宣告,司徒府收养了一名义女——貂蝉,为长女之伴读。
自此,在一片或艳羡或不解或不屑的眼神里,被唤作“貂蝉”的她留在了司徒府,与我朝夕相处,共度多年。
这几年里,她出落得亭亭玉立,面目含春,琴棋书画,无一不晓。而我却是相貌平平,才疏学浅。我与她一同出游时,时常被他人错认,误以为她才是司徒府身份尊贵的长女,不由自主地低眉颔首、唯唯诺诺起来。
貂蝉有时会低下头欠身与我说对不起,大多数情况我只是摆摆手,笑笑不言语。慢慢地,我久居深闺,甚少出门。
在我将行及笄之礼时,父亲宴请众多宾客为我庆祝。我坐在屏风之后,听着父亲与诸宾客寒暄。百无聊赖之际,宴会上的人突然安静下来,只听父亲洪声道:“今日爱女及笄之喜,有一贵客远道而来,实乃老夫之幸。请应允老夫向诸位介绍,此乃吕布,才智过人,骁勇善战!”
我有些好奇,趁人不注意时,稍稍把头探出屏风,打量着站在父亲身边的男子。他很高大,头发规整地用青玉簪束起,前额却有几缕乱发随意垂下。他的眼睛微眯,铿锵有力道:“在下吕布,今日与诸位初次相见,深觉喜悦。”我把头探得更出了些,自言自语道:“真的喜悦吗?我并没有发现他在笑啊。”复又收回视线正襟危坐,喃喃道:“吕布,吕布……”
当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个未出阁的女儿家已不自觉念叨一名男子的姓名多次后,不禁跺了跺脚,羞红了脸。
脸上的红晕尚未消退,我又听见了父亲的声音。我隐约听见“义女貂蝉”几字。
父亲刚落声,我隔着屏风模模糊糊地看到貂蝉身着华衣,步履款款地走了进来。一阵呼喊后,丝竹之乐渐起,貂蝉站在了正中央。她站定后背对着众宾客,双手压出兰花指,纤纤细腰轻轻一扭,回眸一笑。她虽戴着面纱看不全面容,但眼眸含笑,顾盼生姿。她右手轻轻牵引着面纱,左臂微摆着转起了圈,裙袂扬起,像一朵绽开的荷花。弦音弥漫,貂蝉足尖点地,众人皆为之倾倒时,她突然脚一崴,就要滑倒了。
在这一刻,吕布突然起身蹿出扶住了貂蝉,貂蝉没有摔倒在地上,而是倒在了吕布怀里。我猛地站起,不自觉狠狠揪住了手中的帕子,紧紧地盯着他们。
宴会过后,吕布便常常来家中拜访,有时是找父亲谈论军营之事,有时是来看貂蝉。而貂蝉有时盛装相迎,有时却闭门回绝。我本以为吕布吃了闭门羹便不会再来找貂蝉,哪知他却来得越发频繁,还时常赠予貂蝉一些女子用的脂粉小物。看着那些被貂蝉锁进柜子里的香粉,手中的帕子被我揪成了白丝。
后来,貂蝉时常跟随父亲去往吕布的住处。我曾差人问父亲带貂蝉去是为何事,那人只与我讲个大概,说好像是在筹备婚事。听完后,我平静地从衣袖里拿出一些碎银当作酬劳给他,等那人道谢走远后,我再也抑制不住,深深皱起了眉。
当晚,父亲证实了我所闻非虚,貂蝉是要成亲了。我恳求父亲让我与貂蝉同嫁进吕府,哪怕是做偏房。父亲听后又惊又气,狠狠训斥我后,将我禁足。
直到貂蝉大婚前一日,我才被解禁。这期间,貂蝉一次都不曾来看过我。
父亲找到我,让我与长兄一同为貂蝉送嫁。我不愿:“哪有姐姐为妹妹送嫁的?更何况你明知貂蝉所嫁之人是我的意中……”未等我说完,父亲便挥手打断了我。
天还未亮,我便被催促着换上了礼服。吉时将近,我站在司徒府正门口等着貂蝉。不一会儿,貂蝉盖着红盖头,穿一身正红喜服被众人簇拥着出来。我从丫鬟的手里接过貂蝉的手,她的手依旧带着些凉意,让我再次想起那个雨夜。这一刻,我突然明白了父亲让我与长兄一同为她送嫁的用意。
父亲要让我亲眼看着自己带回的义妹与心爱之人成亲,以断我对吕布的妄想。我低着头,第一次有了悔意。
送她上花轿时,我手心里突然被她塞了一张字条。我打开一看,上面写着:“我知你喜欢吕布,但为了司徒家,我没有办法,只能如此。”我抬头看了一眼司徒府的匾额,轻哼一声,随手将字条扔在了路边。
送亲队伍行至半路,喜娘过来叮嘱我们一会儿把新娘子交给董卓董大人时要注意的一些事项。长兄连连点头,然而我大脑一片空白。
我抓住喜娘的手腕忙问道:“你刚刚说的可是董卓?没有说错吧?”喜娘皱着眉看我一眼道:“没有错,大小姐怎么突然这样问?”长兄也用怪异的眼神看着我,让我不要胡闹。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噤声。
到了吕府,董卓也穿着一身喜服站在门口准备迎接,而吕布却不见人影。按照喜娘吩咐的,行过礼后,貂蝉被喜娘带进了洞房。酒肉之宴后,董卓酩酊大醉,摇摇晃晃地往喜房走去。而我和长兄则回了府。
天一亮,我就去找父亲想问个清楚,新郎官怎么会是董卓而不是吕布。还没等父亲开口回答,一个下人就进来禀告父亲,说是昨夜吕布去抢亲,失手杀了他的义父董卓。我吓得血色尽失,而父亲只是点点头,仿佛早就知道了一般。
父亲看我脸色苍白,也不多言语,只是告诉我,现在董卓势力已倒,他会将貂蝉送给曹操,让曹操利用她扳倒刘备党羽。然后他便让丫鬟将我送回房好好休息。临走前,父亲突然叫住我,告诉我,他会为我谋一桩好婚事,让我一生无忧。我转头看向他,他却顿住,犹豫了一会儿后和我说,我的夫君是谁都行,唯独吕布不可。
我眼神一黯,迈步走出了父亲房门。
因董卓已死,吕布不知去向,董卓势力倾颓,不久便爆发了战争。我在战乱中度过了我的新婚时期。战乱平息后,我与夫君便安定了下来。
在我怀上第一个孩子时,貂蝉找到了我。美人容颜依旧,只是眼中多了些许沧桑,笑容也不似从前明亮。听她说,她从吕布那儿逃出,被父亲送去了汉营关羽处,是关羽让她走的,他并不好女色。我唏嘘不已,怜她孤苦,便让她和我们一起住。
又是一个雨夜,已有身孕的我突然想吃桂花糕,夫君冒雨为我跑遍大街小巷去买,回来时已浑身湿透。他献宝似的从怀里掏出桂花糕,却发现糕点也早已湿透。我嗔怪他,他只是挠挠头,憨厚一笑。
貂蝉看了我们一会儿,突然拿起了湿掉的桂花糕,笑着说她想吃。不顾我的劝阻,她把桂花糕带进了房里,关好了门。
第二天,我像往常一样进她房里叫她吃早饭,却发现她身穿盛装,双手交握躺在床上,脖颈处一抹骇人的红色,已经停止了渗血。
她死了。
桌上还放着一块咬了几口的桂花糕,旁边有张字条,上面写着: “姐姐,我很羡慕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