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公英

三角广场的航天发射厅里充满了离愁别绪。

航天发射厅位于三角广场西南角，发射厅正中间摆放着一排淡蓝色胶囊状飞行器。明天中午，人们将在这里同人类的英雄们告别。这些英雄将走进为他们量身定制的飞行器，开始漫长的宇宙航程。凝结了人类最新科技的飞行器，将护佑英雄们穿越强粒子辐射带，与极端环境抗争，最后在宜居的备用星上降落，为正在面临生存危机的人类寻找新的栖息地。

发射厅指挥部的工作人员再一次检查了植入我体内的装置，这些装置将确保我的位置信息时时处于被掌控之中，随后便示意我离开。

我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快步走出三角广场。广场前的主干道上整齐地铺着花岗岩，道路两侧爬满了不知名的低矮植物，一簇簇、一丛丛，单调地向远处延伸。妈妈向我抱怨，如今这些植物都生长得蛮横无比，毫无情趣可言，而远古的植物既温柔又可爱，听说有种植物在大地上独自生长，到了适当的时节便开出细碎的黄花，结出降落伞般的果实。

大数据中心办公楼耸立在林立的建筑间，在生存危机下还能心无旁骛工作的人，恐怕都在这里了。接待人员的服务热情又周到，确认过我的预约信息后，微笑着把我带到私人定制空间。

空间里的工作人员做了一些准备工作，然后熟练地在我身上插满仪器的连接线，我看上去像一只变异的章鱼。对于大数据中心而言，在庞大的数据库中筛选出适合的约会对象并非难事。

略微遗憾的是，我只有短短一天的时间，工作人员特意为我量身定制了加速体验模式。

一切准备就绪。我静静地看了一眼面前的红色开关，我知道，现实和虚拟之间只隔着那个红色的按键。

不需要长时间适应，置身于虚拟情境之中，我感觉周遭如此真切。铺满白色沙砾的海滩在日光下闪烁着点点银光，赤脚踩在上面，身后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

面前是深蓝色的海面，海浪推搡着往前赶，再远是群山，起伏的山势让人误以为那是固化的海浪。海风掠过，淡淡的咸湿气味沁人心脾。

海边的长凳上，男人只露出侧脸，乌黑蓬松的卷发盖过耳郭，白皙的脸棱角分明。定制服务时我提出了额外要求，不能暴露彼此的真实长相，我总觉得外形是恋爱的杀手。

我瞄了一眼计时装置，我知道十分钟后将发生什么，对于不谙情事的我来说，一切都是崭新的。可不知为什么，我心里莫名地恐慌起来，这恐慌像已经点燃的火苗，压住了这头，那头又蹿了起来。

大数据中心的服务很贴心，我虽然选择了加速模式，但该有的体验却不缺斤短两。我和这个陌生的男人经历了一对恋人该有的所有过程，比如，上一刻是温存，下一刻是争吵，争吵过后是浪漫，浪漫之后是温存，周而复始，转着圈儿又回到原地。男人的侧脸很迷人，白皙得像干净的纸，让人有想在上面留下点什么的冲动。

我有些后悔，当初应该选择看看对方的真实长相，那一定是一张完美无缺的脸吧。

嘀嗒嘀嗒，计时装置响起了恼人的提示音。这声音让人的心沉沉地往下坠，我还在回味着刚才同他一起牵手走过橡树街的情景。

“我们再去一次橡树街吧。”男人一开口，我便露出了被他人洞穿心底秘密的窘迫。我慌乱地点点头，而后又迟疑地摇摇头。既然分别在所难免，重走一次有什么意义呢？

我抬起纤细的手臂，文在手臂上的那株植物青翠欲滴，黄色的花朵和青翠的叶子相得益彰。我告诉男人，这是一株注定只能孤独生长的植物。

男人似懂非懂地看着我，他用修长的手抚摸我手臂上的文身，就如同文在我手臂上的植物长在了他的心里。

倒计时的提示音再次响起，一切该结束了。我们沉默着，谁都不忍心先按动那个红色按键。离别在所难免，我走出定制空间时怅然若失。

工作人员兴奋地告诉我：“你们的亲和度接近满分，这太不寻常了。对方提出了线下见面的申请，你们可以在现实中约会了。”大数据中心的虚拟恋爱服务，最终目的是筛选出适合的男女，并帮他们成就婚姻。也许我和他真的是天作之合。

我抱歉地对工作人员摇摇头，走开了。

第二天，我按照保密约定，头戴面具登上了形如胶囊的淡蓝色飞行器。三角广场上，前来送别的人们脸上流露出不舍的表情。我知道，这里并没有我的亲人，我对妈妈说我要出差，时间会长一些。妈妈不知道我将踏上未知的危险之旅。大厅的电子屏幕上，我挥手同人们作别，文在白皙手臂上的那株远古植物清晰可见。

大厅的角落里，一个男人正默默地注视着电子屏幕，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一位英雄手臂上的文身，黄色的花朵和青翠的叶子无比真实地映入眼帘。

多年后，男人偶然在古本资料中看到了那株传说中的植物，书中记载这种植物叫蒲公英，成片生长在远古的沃野中。

他多想亲口告诉那女孩，蒲公英从来不是独自生长的。

选自《天池小小说》

202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