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泗州传奇

2023-12-29墨中白

微型小说月报 2023年3期

陈余年画山水、鸟兽,也画人。在他心中,奶奶才是为画吹一口仙气的人。

第一幅画,陈余年画的不是城,是梅村。那座城早沉没在洪泽湖底。新城建有府衙,新府衙不远处依旧有花园口,穿过花园口,同样是一条泗州大街。那座桥跟汴泗桥一样,桥东还是泗州东大街;桥西,仍称泗州西大街。新城在烟火聚拢中,摊开来成了另一个人间。赶着马车走入梅村画里的人是侯六,传说他手长六根手指,踏草如飞,泗州人称“六指猴”。梅村关于侯六和东家江大佬的传说很多。新府衙建成后,许三佬的一双大脚在梅村龟墩上一跺,村里的土屋就震得掉落下几许黄土。当许三佬和赵庄雄狮也变成传说时,陈余年的太爷爷陈百仁就花钱买下了梅村的土地。梅村一时成了陈家药铺的庄园。

从奶奶的传说中,陈余年明白,那座城沉没了,有的人就变成了传说,生活在村里的人也慢慢成为传说。就如同鱼神桑巴、梅山道人、刘一手、叶面人、烟娘、漏娘和听瓜婆……

梅村离那座城不远,乌鸦岭上的花一到春天,就像窝里的雏燕一齐张大嘴般,尽情地叫嚷,比赛着开。当奶奶变成一朵蒲公英开在梅花山坡上时,陈余年决定走近那座城。

能在泗州东西两条街上摆摊开作坊的主,是要有一手绝活儿的。就如同他,留在府衙侧门旁静下心来作画,那是因为他手中的画笔。听证人口述的犯人长相,他的笔一点,那神情,捕头瞅一眼就能把作案人从人群中给揪出来。

陈余年知道,那张画随着捕头的绳索套上一个人的脖子,注定会像贴在城门口的纸片一样随风飘飞。他更清楚,他也会像奶奶一样,以另一种姿态站在梅花山坡上,变成一棵树,或是一株草,也许是一朵花。

陈余年一直好奇那些传说中走进香花门的人。听奶奶说,他们都有一身传奇的技艺,驯马、驯狗、雕刻、制毒、解毒、码冰,还能给人催眠,让人像鸟儿一样飞起来。花园口的鸟人巴克、会制作飞鸟的梅马、写一手好字的独臂乞丐、可以大变活人的魔术师麻一、会碎步打水的陈小脚等等,一个个顺着香花门,走进他的画里。

穿过东大街,沿街的药铺、当铺、肉铺、玉器铺、铁匠铺、米行、钱庄,家家店铺仿佛从没搬迁过。走在西大街,酒香扑鼻,韩井的水,天下第一坛,还有东家的酒,香溢整条街;马家的撒汤,做锅拍的、补盆的、抢刀的、砌灶的、做豆脑的……他们坐着花木匠打造的通天船,从水中那座城驶来。上岸后,踏着青石板,每人喝碗撒汤,补充能量后,他们要飞到月亮上去。沿街,活着的是手艺,生生不息,犹如他的画。

捕头知道他在画那些人,师爷说是在画一座城,泗州人也知道他在画人们的传说,知府说他在画泗州人的魂。画师用手中的笔在茫茫湖水里,把睡在水下大街小巷里那些人的魂魄聚集在画上,让他们重新活起来。

画师不是知府一个人叫的,泗州人都这么称呼他。面对干净的洪泽湖水,陈余年时常感到一丝羞愧。

钱家当铺失窃,贾家钱庄、赵家玉器铺皆有丢物。唯有更夫牛一看过蒙面黑衣人从贾家钱庄门前一闪而过。牛一说,黑衣人身轻如燕,敏捷如猿,左臂不动,一跳,右手扒墙,眨眼,人没踪影。

知府说:“让画师画一下看看。”

旁边师爷内心嘀咕,怎么画?一身黑衣,蒙着面,没脸,画出来,就是一张画。

捕头说:“也许有惊喜哩。”

听着牛一的讲述,陈余年的脑海里不由闪出没有蒙面的“六指猴”。

画好了,一个跳跃的蒙面黑衣人。初看,就是普通的一张画,捕头细瞧,发现黑衣人左手余掌如铲。知府和师爷也发现了断掌。陈余年也不解释,转向捕头说:“提供细节太少,只能画成这样。有劳费心了。”

捕头揣着画走上西大街,快吃午饭时,从东大街带回一个乞丐,身形和画上人神似,左手断掌。听说是陈画师把他的模样画出来了,断掌丐索性也不隐瞒。

知府问:“所盗之物藏在何处?”

断掌丐如实说:“宝物已兑换成银子了。”

“那银子呢?”

“已变成米面还予泗州百姓。”断掌丐表情平淡,如同和知府拉着家常。

案子毫无悬念,更谈不上曲折,甚至听上去有些失实,让人不能相信。

看着捕头押着断掌丐走进牢房,陈余年一时蒙了。此人就是泗州坊间传说的活佛?前段时间,泗州大水患,难民多,许多人家米罐见底。听说有人半夜会到断粮人家送米面,无人见其真容,大家称其“活佛”。

师爷当着知府的面,挑起大拇指:“陈画师绝笔也!”

而陈余年内心不安,告退回到画室。望着那组画,陈余年眼前不时出现断掌丐回首望他的一笑,那神情像极了传说中的“六指猴”。奶奶说的没错,像侯六这样的飞贼,不论高矮胖瘦,他们有一个共同点——同情弱者,侠义心肠。他万万没有想到,黑衣人左手真是断掌。难道是天意?想到侯六,陈余年的心有点乱,他走到画案前,把笔收进竹笔筒,再无心思作画,他甚至想,明天该跟知府说一声,自己要回梅村。岭上的蒲公英怕是早开花了吧?他想奶奶了。

选自《小说月刊》

202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