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跑南海

2023-12-29蒋冬梅

微型小说月报 2023年3期

他在南海打鱼的时候,大马哈鱼正肥美,它们满满地铺在海底,像扯着一面色彩鲜艳的旗。鱼像听到什么召唤一样,迎着浪头逆水而行,向乌苏里江洄游。打鱼人并不急着下网,他们只等在河口,把白色的渔网撒成半开的花朵,网住的鱼一个人就已经拉不动了。他记得捡鱼的人赶着马车,连草料都不带,马儿吃的是鲜草和大马哈鱼。渔人们从河里捞起鱼,剖开白色的肚腹,拈出红玛瑙样的鱼子吮吸着。产卵后死去的鱼漂满河面,连它们红色的鱼身都是美的。他知道,所有的大马哈鱼攒成一股巨大的力量,才能把它们送回乌苏里江,那里是它们出生的地方。在入海口,鱼群像一块渐渐消融的冰,最终消失在青黑色的江水里。

乌苏里江畔的男人,顺着大马哈鱼的来路,坐一条杨木船去跑南海,那里有肥美的海参和森林一样的海菜。他们把自己“卖”给渔头,预支了银钱交给女人,打着单薄的背包去搏命。他也在一张薄薄的契约上,像他的父亲那样按下半只手掌的印子,把自己交给了大海。

母亲穿着棕色的袍子在江边送他,站成一块风化的石头。从送走父亲的那一年开始,这块“石头”就伫立在江边,十几年的江风吹过,把“石头”吹矮了,终有一天会变成一颗“石子”,等着父亲回来握在手里。

坐上杨木船下海时,他穿着一件鱼褂子,持一柄钢叉,用来扎水底白沙上黑宝石一样的海参。人们看到他手臂上凸起的石头一样的肌肉,就喊他“石头”。南海上的人,都忘记了本来的名字,看着近旁的物什,随口喊一个人,就当作名号了。他们渔帮里有一个老头,年老打不动鱼了,人家可怜他,让他蹲在杨木船里绑海菜,一喊他就叫“绑菜”。“绑菜”沉默寡言,好像不会说话一样。不只是“绑菜”,打鱼的人互相也不常说话,他们的话想说给码头上的女人,力气也想使给码头上的女人。

母亲说过,南海码头上的女人是缠人的绳子,缠住了父亲的腿。有时候母亲又说,是南海的海菜缠住了父亲的腿。他一到南海,就急着向人打听父亲,可他又说不清父亲的样子。他用力回想幼年时父亲的样貌,眼睛、鼻子、嘴巴全都模糊一团,这时他才发现,父亲就像一幅洇了水的画,色彩和线条全被冲毁了,只剩下一个斑驳的影子。这让他想起那些死去的大马哈鱼,用面目全非的样子,把自己交回故乡。

他向人描述着父亲:酱色的脸庞,山石一样的身体,一顿能喝下一坛烧锅酒,用一只手就能拉上来一网大马哈鱼。他们听了他的话,指着“绑菜”说:“他当年就是那样子啊。”“绑菜”蹲在船头,像什么也没有听见,木然得像块石头,一双粗黑的大手,加紧绑着海菜,那些海菜长得能绑住这片海,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绑完。“绑菜”站起身来,弯曲的身体像一只青虾。常年漂在海上的人,骨头都被海里的湿气侵蚀得变了形,不只是“绑菜”,打鱼的人个个都被蚀成了海边的断崖。

没有人见过他的父亲,打鱼人都不打听别人的事,譬如他的家乡、他的女人、他的儿女。他们只说码头上陪他们喝酒的女人,把她们叫成“谁谁家的”,受了一天的海风,晚上点起火,围着喝酒。

但那些女人里,没听人叫过“‘绑菜’家的”。想来,曾经一定有个穿红戴绿的女人,傍着“绑菜”的肩膀,顶着一个“‘绑菜’家的”名头。那时的“绑菜”踩着船像踩着一片树叶,吹着哨子,举着手里的渔叉,有海豚涌过来敲击船帮,引来硕大的海狗,“绑菜”会握紧渔叉猛刺向海狗,胳膊上凸起的肌肉,像坚硬的石块。

从前,父亲教他唱渔歌调子《跑南海》时就唱过:“东道走来,西道往来,海参崴呀撒大网呀。打好鱼来,大马哈来,叉海参呀,拧海菜。”父亲说,大马哈鱼群里,能游回乌苏里江的都是最勇猛的鱼,千万条鱼里,只有数十条能回去。大马哈鱼能跳过瀑布,跃过桥栏,隔着山海,也能闻到淡水的气味。它们回到出生的那片淡水,在一片沙砾里安静下来,产卵之后慢慢死在那里,像秋天的落叶。他无数次地想,父亲为什么不是最勇猛的大马哈鱼呢?是不是他忘记淡水的气息了?

有一天他路过出海口,看见洄游的大马哈鱼正逆水冲浪,聚成一团,像千军万马在战场上嘶鸣。“绑菜”居然没有绑海菜,这是很少见的。他蹲在船头,望着碧青色的海面,突然说了一句:“一条鱼都知道回家。”听他说这话,杨木船上的人都停了手里的活,望着海上的浪头。谁也不知道,从前和“绑菜”一起打鱼的人都去了哪,他们只知道,或许有一天他们也会成为“绑菜”。

“石头”踩着杨木船靠过来,他突然对“绑菜”说了一句:“乌苏里江抚远来过一个林绍春,一顿能喝一坛烧锅酒,一只手能拎上一网大马哈鱼。”

“绑菜”垂着头,并不说话,俯身开始从船帮往上拉海菜。他背朝着“石头”、背朝着出海口、背朝着大马哈鱼群,踩着杨木船,在灰暗的大海上渐渐飘远了。

选自《中国铁路文艺》

2022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