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令

老王靠在沙发上，眼珠子一动不动，目光盯在墙上。

墙上，有一张黑白照片，两个人。男子目光坚定，笔直地站着。他的身侧，依偎着一个面容清秀的女子。

“整天不知道看什么，傻子似的。”老冯喊。

老王面无表情，缓缓地收回目光。他把胳膊抱在胸前，蜷缩着身体，像一只无精打采的老猫。

老王一个多月没有下楼了。每天，他吃完了睡，睡完了吃，从房间到客厅，从客厅到厨房，很少言语。

傍晚的太阳收敛起刺眼的光，老王瘫坐在沙发上，几近秃顶的脑袋上，两绺花白的头发格外耀眼。

“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绵绵的青山脚下花正开……”楼下传来凤凰传奇的歌声，老王愣了一下，闭上了眼，顺势转动了一下上身，换了一个姿势。

“天天在屋里，也不下楼溜达溜达？”老冯说。

“不去。”

“你整天坐着，再坐着都得坐死了。”

“死不了。”

“听说舞蹈队又学新舞了，还有个小孩领舞呢，你不去看看？”

“不看。”

老王刚退休时，可不是这样。那会儿楼下小区广场的舞曲一响，他的心就飞出了窗外，不等嘴里的饭嚼完，就火急火燎地穿上鞋，三步并作两步噌噌地下楼去了。老王退休前是宣传股的干事，拉二胡、唱歌、作诗、画画，样样在行，还写得一手好字。单位和街道出黑板报、开联欢会都有他活跃的身影。退休后，他第一时间就加入了小区的广场舞队。他个子不高，身材肥胖，舞姿却出奇的好，又能张罗，被推为小队长，走在第一排，威风着呢。

一天早上，老王晕倒在路边，被送进了医院。从医院出来后，身体变沉了，抬不起腿脚来；目光也沉了，连睁开的力气似乎也没了。

“没想到，你会是个怂包！”老冯给老王一个背影。

“我不是！”老王吼道。

“你真给它丢脸！”老冯指着墙上的照片，撇了撇嘴说。

老冯的话，带着一丝凉意，像石头一样落在老王的心里。老王的身体微微颤动了一下，抓着沙发的指关节隐隐泛白。

年轻时，小冯和小王住在一个胡同，一个东头，一个西头。小冯家兄弟姐妹十个，就靠父亲一个人的工资养活，桌上摆的就是玉米面粥、玉米面饼，即使这样，也有吃不饱的时候。

小冯瞧不上个子矮的小王，尽管小王无数次向小冯示好，小冯仍然不理不睬，高傲得像只白天鹅。不过小王家的条件好，逢年过节能吃上肉。小冯家只能围坐在桌子旁，看着桌上的咸菜、玉米面饼，闻着隔壁传来的阵阵香味咽着唾沫。小王有时偷偷给小冯送来一碗肉，小冯用眼角瞄了一下，依旧挺着脖子，冷冷地转身离去。

小王当兵以后，一身笔挺的军装给他增添了英武之气。小冯看他的目光不禁柔软起来。

三年后，小王娶了小冯。小冯脸上笑着，嘴上却犟：“也就是他缠着我，要不谁会和他这个小个子结婚？”

窗外的音乐并不遥远，有时是个悠扬的女声，有时是欢快的舞曲，随风飘到老冯的耳朵里。

老冯搬来一把椅子，站上去，拉出衣柜上一个沾满了灰的皮箱。

她打开箱子，一股陈旧的味道飘散出来。

老冯掏出一套衣服，放在腿上，用指尖轻轻地抚摸着，身体一动也不动，思绪好像被拉回到过去，连老王喊了她几嗓子也没有听见。

“你把它拿出来干啥？”老王看到那身衣服，声音大了些，眼睛里闪过一道光，旋即又黯淡下来。

“不干啥！”

“不干啥是干啥？”

“啥也不干。”

“给我。”

“你配吗？”说完，老冯吧嗒一下合上箱子，似乎把什么东西也锁在了箱子里。

箱子合上的那一刻，老王的目光没来得及抽回来，被夹疼了，老冯的身体颤抖着，嘴唇也跟着哆嗦一下。

夕阳转过身，屋里渐渐暗下来，只有两个影子雕塑般坐着，久久没有动一下。

天刚蒙蒙亮，老冯习惯性地一摸身边，“噌”地一下坐了起来。

老王不见了。

放在桌上的皮箱被打开，那身衣服也消失不见了。

老冯心头一紧，赶紧穿上衣服，慌慌地跑了出去。

找到广场的时候，老冯张大了嘴，眼睛不由得潮湿了。

晨光熹微中，老王穿着一身有些发白的军装，两只脚在地上蹭着，偶尔费劲地抬一下腿，双手并不协调地在身体两侧摆动着，嘴里喊着“一、一、一二一……”

“注意姿势！挺胸抬头！”老冯走上前，大声喊道。

老王用力露出复杂的微笑。

“听口令，齐步走！”老冯伴在老王的身旁，她侧头望着老王。

清晨的阳光荡漾着金色，勾勒出老王的侧影，一如年轻时的小王。

选自《海燕》

202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