箫声
2023-12-29阎秀丽
八岁红唱戏,恍若云中鹤唳。
一丈青吹箫,恰似风过竹梢。
八岁红住村西,一丈青住村东,中间隔着一条河,两岸有垂柳,水里有鱼虾。
河水隔开两个人,只有到了腊月,鼓声咚咚,丝弦声起,冰封的河面像一条玉带,牵扯着两个人走在一起。
红妆绾青丝,点朱砂,丹蔻纤纤,方寸的戏台舞动几尺的霓裳。
薄雾凝冷霜,箫声起,弯月离舟,在寒光吞吐中花飞风咽。
于是有人说,他们真的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也有人说,那岂不是猪儿拱了白菜……
八岁红面若寒霜,心下却悄悄欢喜着、惆怅着,眉眼之间,多了一丝只有一丈青才能看得到的情意。
八岁红是一棵葱绿的白菜,鲜嫩得能滴出水来。
一丈青噤若寒蝉,目光流转之时,悄悄地把心门关闭,不敢透一丝的缝隙。他怕,内心悸动的蝴蝶会拍着翅膀飞出来。
一丈青不想当猪儿,猪儿真的会糟蹋了好白菜。
一丈青家穷,穷得只剩个瘫在炕上的老娘。何况,他长得虽然周正清秀,却是天生的结巴。一张嘴就露怯,嚅动着嘴唇,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憋得脸红脖子粗,到最后使劲一跺脚,才蹦出几个字。看着对方戏谑的表情,他低下头,默默离开。
一丈青的话越来越少,平素里,手里握着那把箫,站在河边的柳树下。双眸低垂,眼神温润,箫声便缓缓漾出,轻柔、涓细,如屋顶上飘荡着的袅袅炊烟,慢慢地飘散开去。
河对岸,一个曼妙的身影在箫声中翩若惊鸿,轻音朱唇轻声起,水袖划断晨光。
面对面时,他们从不说话,就像两个不相干的人。
只有到了戏台上的时候,两个人却是配合得极妙。八岁红水袖青萍,仪态端方,演绎着细腻温婉的闺中情愫和绵长如缕的缱绻幽思,恬静、妩丽。丝弦声后,一丈青敛眉抬腕,箫音悠幽,恍若洇过雾的缥缈,濯过水的清纯,如怨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八岁红嫁人了,却没有嫁给一丈青。
人们摇摇头,有着些许惋惜,更多的是长舒了一口气。
八岁红的男人是村主任的儿子。村主任的儿子财大气粗,不仅开着村里人平常都难得一见的小轿车,还是县城里一家公司的小老板。
村主任家摆了三天三夜的流水席,河边回荡着三天三夜的箫声。
八岁红去了城里,再回来的时候,俨然是个明艳的妇人,举手投足之间少却了那份温婉和青涩,淡然地和村里人打着招呼。
爹娘喜滋滋地说,幸亏我们俩寻死觅活地挡着,给你找了个好人家,要是按你的心思,岂不是掉进那个穷坑……
八岁红敛起笑容,放下手里拿的礼物,任凭爹娘再三挽留,却不肯住下一晚。走到河边的时候,她看着潋滟的河水呜呜咽咽地流向远方。良久,八岁红清亮亮的声音在水面上滚动:
长相守,长相守,
春去秋来情不留。
怕只怕日月匆匆红颜老啊,
纵然是红颜老我也等候,
我一定等你到白头……
河对岸,一个身着青衫的身影站在柳荫下,直到河面恢复平静。那一夜,河岸上的箫声呜呜咽咽地弥漫在整个村庄的上空。
几年后,八岁红再回来的时候,衣衫依旧奢华,厚重的脂粉却掩饰不住面容的苍白憔悴,邻里和她打招呼的时候,也只是挥挥手,匆匆离去。
接连几天,八岁红家大门紧闭,灯光闪闪烁烁地亮了一夜又一夜。
村里闲人多,很多话长了翅膀,飞进各家各户:八岁红不生养,被男人厌弃,当初的妙人人人艳羡,如今却是落坡的凤凰不如鸡,啧啧……
八岁红极少出屋,也很少说话。爹娘没了往昔凌人的气势,看到村里人不由自主地弯着腰,脸上堆着讪讪的笑。有媒人上门,说邻村张老癞的婆娘因病去了,想续弦。爹娘脸上有了喜气,征求女儿的意见。八岁红不语,只是把媒人带来的礼物扔了出去,咣当一声关上门。
媒人丢了脸面,指着门跳脚骂了几嗓子。闲人们把话传得更远,从此再也不曾有人上门提亲。
月明之夜,一个身影默默地站在戏台前,对着月亮,双手拢在唇边,手指若兰花状,或抬起或按下,疏密有致。风过,似有箫声乍起,呜呜咽咽地在戏台上回旋。
此时的戏台空空如也,只剩下几个铁架子在那孤零零地支撑着。
一丈青早已不知去向,卧榻多年的老娘因病去世后,他便锁了院门,一青衫一长箫,在一个晨光熹微的早上飘然离去,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八岁红似乎成了哑子,夜晚游魂般出去,天明返回,几经打骂,依旧如此。久了,爹娘积忧成疾,没有精力顾及,终日里唉声叹气,只能任由其来去。
村里人摇摇头,天可怜见,好端端地,竟活成了戏里苦命的人儿。
春去春又回,八岁红的爹娘挂着眼角的泪,恹恹离世。八岁红呆呆地看着村里人给爹娘入土安葬,低着头跪进尘埃,脸色无悲无喜。
村人忽地安静。嗒嗒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八岁红面前停下,正是一别经年的一丈青!
一袭青衫,脸上沧桑尽显,眉眼之间温润如昔。
他扶起八岁红,嘴唇嚅动,脸憋得通红,使劲一跺脚,却是长长的一句道白,虽无丝弦伴奏,声音恰如飞泉鸣玉,委婉激昂:
朝思量,暮思量,
一别长亭岁月长。
卧病在床君知否?
满天星斗夜初凉。
戏里的一丈青,竟然没有结巴!
八岁红双手拢在唇边,手指若兰花状,或抬起或按下,疏密有致。风过,似有箫声乍起,轻柔涓细,在两人眉目之间流转。
选自《海燕》
202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