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欢树(节选)
2023-12-29史铁生
史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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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岁时,我的两条腿残废了。除去给人家画彩蛋,我想我还应该干点别的事,先后改变了几次主意,最后想学写作。母亲那时已不年轻,为了我的腿,她头上开始有了白发。(母亲成了一个无“我”的人,全身心地照顾着儿子)医院已经明确表示,我的病目前没法治。母亲的全副心思却还放在给我治病上,到处找大夫,打听偏方,花了很多钱。她倒总能找来些稀奇古怪的药,让我吃,让我喝,或者是洗、敷、熏、灸。(连用四个动词,写出母亲想尽办法给“我”治腿)“别浪费时间啦!根本没用!”我说。我一心只想着写小说,仿佛那东西能把残疾人救出困境。“再试一回,不试你怎么知道会没用?”她每说一回都虔诚地抱着希望。然而对我的腿,有多少回希望就有多少回失望,最后一回,我的胯上被熏成烫伤。医院的大夫说,这实在太悬了,对于瘫痪病人,这差不多是要命的事。我倒没太害怕,心想死了也好,死了倒痛快。母亲惊惶了几个月,昼夜守着我,一换药就说:“怎么会烫了呢?我还总是在留神呀!”(母亲的自责与“我”的不以为意形成对比,突出母亲对“我”的极度关心)幸亏伤口好起来,不然她非疯了不可。
后来她发现我在写小说。她跟我说:“那就好好写吧。”我听出来,她對治好我的腿也终于绝望。“我年轻的时候也喜欢文学,跟你现在差不多大的时候,我也想过搞写作。”“你小时候的作文不是得过第一吗?那就写着试试看。”她提醒我说。我们俩都尽力把我的腿忘掉。她到处去给我借书,顶着雨或者冒着雪推我去看电影,像过去给我找大夫、打听偏方那样,抱了希望。(用了联想的手法。这里母子二人欲借写作“拯救心灵”,像极了以前的拯救身体。)
三十岁时,我的第一篇小说发表了,母亲却已不在人世。过了几年,我的另一篇小说也获了奖,母亲已离开我整整七年了。(笔锋陡转,略写“我”的写作历程,凸显对母亲“已不在人世”“已离开我整整七年”的怀念,带给人强烈的心灵震撼。)获奖之后,登门采访的记者就多,大家都好心好意,认为我不容易。但是我只准备了一套话,说来说去就觉得心烦。我摇着车躲了出去,坐在小公园安静的树林里,想:上帝为什么早早地召母亲回去呢?迷迷糊糊的,我听见回答:“她心里太苦了。上帝看她受不住了,就召她回去。”我的心得到一点安慰,睁开眼睛,看见风正在树林里吹过。
我摇车离开那儿,在街上瞎逛,不想回家。
母亲去世后,我们搬了家。我很少再到母亲住过的那个小院子去。小院儿在一个大院儿的尽里头,我偶尔摇车到大院儿去坐坐,但不愿意去那个小院子,推说手摇车进去不方便。院子里的老太太们还都把我当儿孙看,尤其想到我又没了母亲,但都不说,光扯些闲话,怪我不常去。我坐在院子当中,喝东家的茶,吃西家的瓜。有一年,人们终于又提到母亲:“到小院子去看看吧,你妈种的那棵合欢树今年开花了!”我心里一阵抖,还是推说手摇车进出太不易。(动词“抖”化抽象为形象,表现“我”听到合欢树开花时的内心震颤)大伙就不再说,忙扯到别的,说起我们原来住的房子里现在住了小两口,女的刚生了个儿子,孩子不哭不闹,光是瞪着眼睛看窗户上的树影儿。
我没料到那棵树还活着。那年,母亲到劳动局去给我找工作,回来时在路边挖了一棵刚出土的绿苗,以为是含羞草,种在花盆里,竟是一棵合欢树。母亲从来喜欢那些东西,但当时心思全在别处。第二年合欢树没有发芽,母亲叹息了一回,还不舍得扔掉,依然让它留在瓦盆里。第三年,合欢树不但长出了叶子,而且还比较茂盛。母亲高兴了好多天,以为那是个好兆头,常去侍弄它,不敢太大意。又过了一年,她把合欢树移出盆,栽在窗前的地上,有时念叨,不知这种树几年才开花。再过一年,我们搬了家。悲哀弄得我们把那棵小树忘记了。
我想,不如去看看那棵树吧。
院子里的老太太们还是那么喜欢我,东屋倒茶,西屋点烟,送到我跟前。大伙都不知道我获奖的事,也许知道,但不觉得那很重要;还是都问我的腿,问我是否有了正式工作。这回,想摇车进小院儿真是不能了,家家门前的小厨房都扩大了,过道窄到一个人推自行车进去也要侧身。我问起那棵合欢树。大伙说,年年都开花,长得跟房子一样高了。这么说,我再也看不见它了。我要是求人背我去看,倒也不是不行。我挺后悔前两年没自己摇车进去看看。(叙议结合,表达了自己无法看到合欢树时的后悔。)
我摇着车在街上慢慢走,不想急着回家。人有时候只想独自静静地呆一会。悲伤也成享受。有那么一天那个孩子长大了,会想起童年的事,会想起那些晃动的树影儿,会想起他自己的妈妈,他会跑去看看那棵树。但他不会知道那棵树是谁种的,是怎么种的。(言有尽而意无穷。)
(选自《我与地坛》,有删改)
赏析
这篇散文哀而不伤,回忆了母亲辛苦操劳,引领“我”读书写作,为“我”“疗治心灵”的往事。从章法上看,全文以“合欢树”为线索,回顾了母亲种合欢树、邻居谈合欢树、“我”看望合欢树而不得等事件,以花喻人,借合欢树的蓬勃生长、年年花开比喻乐观向上的生活态度,同时,更寄托了作者对母亲深深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