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籍修复师汪帆的寻纸之旅
2023-12-28
作为浙江图书馆古籍部的一名古籍修复师,汪帆和古纸打了16年交道。她踏遍全国13个省、自治区,与古法手工纸深度接触。行过了万里路, 2019年,她决定把自己与纸的故事写下来,集结出版为《寻纸》一书。
片纸不易得
寻纸的第一站,汪帆选择了西藏。那是2014年5月,农历马年,藏历的木马年,也是汪帆的本命年,传说在木马年围绕阿里地区的冈仁波齐神山转山一圈,胜于平时走13圈。于是,背着60升的大包徒步,当一个祈福背包客的同时,汪帆心里还装着另一件事——寻访狼毒纸。
狼毒纸系藏区牧民采狼毒草,去花茎,用其根部做原料,经数道工艺制成的纸张。藏区空气稀薄,天气干燥,而狼毒草全株有毒,根部尤甚,因此用狼毒纸书写、印制的古籍经书,除自然磨损和风化破裂外,绝少见到虫蛀现象,狼毒纸由此被誉为“写印馆藏文献资料的极品”。
2013年,浙江图书馆曾向拉萨一所学校采购过狼毒纸,汪帆便首先联系了这里,不料因天气原因,生产暂停,她又辗转到140公里外的尼木县。在尼木,她看到一位老人席地而坐,正用刀子削着狼毒草的根茎。“因为常年不断地手工削皮,老人手上布满了刀口、疮痂,关节也特别粗大,笑容却灿烂如高原日光。”汪帆说。
取茎削皮只是第一步,抽出狼毒草的内部纤维组织后,要将其晾干、蒸煮、搅拌。在一间黑暗的密闭小屋内,汪帆学匠人的样子试着搅动浆料,一股刺鼻而古怪的味道登时扑面而来,一时难以忍受,她匆匆逃出了屋子。
当地匠人却早已习惯,大约两个小时蒸煮后,只见他们将浆料倒入水中,小心地分离出杂质,用螺旋状的木杆打匀浆料,再把一幅绷着细纱网布的木框置于水池中,使其略沉于水下,后用勺子把浆料水均匀地浇在上面,一层湿纸浆就有了。
接着,由两人共同将木框缓缓抬出水面,倾斜漉干后,浆料纤维就会在细纱网布上形成一层薄膜,将其斜靠在墙边晒干,一张狼毒纸就做成了。“作坊一天能出两锅浆料,每锅浆料只能浇出20张纸,一张纸的价格也不过90块钱。”当地人说。
“片纸不易得,措手七十二。”在福建,汪帆更加深刻地体会到了这句古话的含义。中国传统手工纸按原料来分类,黄麻做的叫麻纸,竹子做的叫竹纸,以各种树皮为原料的叫皮纸。福建山区因竹资源丰富,一直是竹纸的重要产地,其中又以光滑如油、温润如玉的连史纸为代表。
2016年大暑当天,汪帆跟着古法连史纸传承人邓金坤上了山。山路陡峭,她气喘吁吁,44岁的邓金坤却如履平地,因为这条路,他走过无数遍。山上,春天里砍下的嫩竹浸泡了60天后尽数腐烂,一名纸工正用木槌奋力将剩下的纤维敲打成丝,另一名正将这些竹丝漂洗、晾晒起来,以备造纸之需,烈日下,两人忙个不停。
这些工序,邓金坤从小就耳濡目染,他七八岁时开始“顶纸”——把两刀做好的连史纸搁在头顶上运回家,后来慢慢上手洗青、沤料、天然漂白,最后焙纸、捞纸也会了。捞纸是手工纸制造过程中十分重要的一环,纸工要借助竹帘捞起一部分纸浆,再借助一定的手法将其布散成成型的湿纸页。“‘连城捞纸法要捞三下,很考验师傅的技术,既要增加纸张拉力,又要确保纸张薄度。一个学徒初步掌握按放竹帘的手艺需要4个月,要精通则需一生的磨炼。”对邓金坤而言,传统造纸技艺已深入他的骨血。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竹纸掂来未觉轻,铅山连四似铅重”,上等的山西麻纸白亮平滑,胡杨木碱煮出的桑皮纸粗犷坚韧……这些年,汪帆遍访城镇农村、偏远山区的犄角旮旯,走得越来越勤,脚步越来越沉。问她停不下来的原因,她说:“冯骥才先生说,保护我们的传统文化,需要救火般的速度和救火般的精神。我必须加快脚步,否则留下的将是更多遗憾。”
最早的遗憾,要从她踏上寻纸之路前说起。那是2013年,汪帆参与调研全国手工纸生产时,曾收到一封来自浙江诸暨青口村杨志义老人的来信。当年,作为青口皮纸的唯一传人,杨志义已年老力弱,打料捞织都颇费力气,在信中,他向汪帆倾诉了古法造纸在保护工作中的艰难和困顿,以及后继无人的无奈。
“老人很认真,长长的信,每一个修改过的文字都钤上了私印。‘一对老人,用簡易原始的工艺,不用机械、化白、火烤,不用出村,不用国家投资,两千年原始工艺,代代相传,愿留精华于人间。信的结尾让我心酸。”汪帆回忆。
次年,她又得知,素有“桑皮纸之乡”称号的新疆和田墨玉造纸的传人托乎提·巴克老人过世。“之前我们曾通过中介向他购买过纸张,原以为自己一定有机会见到老人,亲自跟他聊聊纸张,无奈愿望如此脆弱。老一辈造纸人在老去、在逝去,有的幸而有人传承,有的却永远没有了传人。”正是这些接连发生的事情,指引着汪帆将目光转向手工古法造纸上,才有了后来的跋涉。而这,本就和她古籍修复的专业工作息息相关。
在不少人眼里,古籍修复就是个工匠活,一支毛笔、一碗糨糊、一张补纸,老师傅靠着经验就能将残损的书籍修复如初。汪帆却在自己的实践中发现,坐拥书城,整天手摩指触的,是年代久远的古籍;每天挑选的“佳人”,是各种品类的古籍修复用纸。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没有古纸,何来古籍?不懂古纸,又何谈修复?
前辈老师傅们用时间换经验,汪帆却等不及。刚入行时,她向修复专家潘美娣请教,抽取各地手工纸样本做成线装纸样本册;后来,她跟中国制浆造纸工业研究院的王菊华学看纤维图谱;更多的是一个人的实践。坐下来,在清洗、去霉、脱酸、补洞、修复、装订的古籍修复过程中熟悉古纸的脾性;走出去,在一个个手工纸作坊里观察各种浆料、纸槽、焙墙的异同……到了落笔时,心里升起一种孤独感,“想起自己在西藏无人区迷路,在太行山谷中独行,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乡野里慌乱,但我知道‘纸上得来终觉浅,必须坚持。”汪帆说。
“我只是一个桥梁”
有一个日子,汪帆记得清楚——2007年7月15日,她入行的日子。也是那年,“中华古籍保护计划”启动。古籍开始进入更多人的视野,连带着古纸也渐渐有了生气。《寻纸》一书的最后一章,汪帆讲了一个年轻人的故事。来自安徽泾县的程玮一心想做文物修复类用纸,但“按照真正的古法工艺去操作”时间长、成本高,家里人不支持。他就自己干,家里厂房后面就是一片山林,这几年他没少往山里跑,几乎把山上能做纸的原材料全部试了个遍,又到日本的纸坊学习造纸流程的各种细节,回国后更新设备,收购纸样,请教专家。
“一个‘80后小伙子以自己的新观念、新思想冲击老一辈传统手艺人的领域,在他身上,我看到了传统手工行业从业者的守望、传承与发展。”“书出来以后很多人按图索骥,找到程玮、邓金坤他们去买纸。”汪帆说道,还有读者是专门为了25张纸样买的书,专业之外的人开始对传统手工纸感兴趣,“那这本书的目的就达到了”。
和各地读者交流时,还有一个问题不断抛给汪帆。除了非遗展示和书画用纸外,传统手工纸在现代社会中的应用场景似乎少之又少,而像文物修复类纸张,虽是手工纸市场顶端的明珠,但用量更是少之又少,传统手工纸对普通人到底有什么用?
汪帆回答:“这个问题不应该问我,我只是一个桥梁,让人知道手工纸这一重要的存在,接下来要问问你们自己,你想用它来做什么?”或许,传统手工纸融入生活后,会有一片前人想象不到的天地。
(摘自《环球人物》高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