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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山西?!

2023-12-28王朝军

黄河 2023年6期
关键词:长城山西

王朝军

从质疑到叹赏,是一个前后相继的进程。没错,是进程,而非过程。过程是中性的,僵硬的,是卸除情感的物理事实。就像你到某景区参观,你可能什么都“看”了,却什么也没“看见”,是为“到此一游”。因为你只是指认了自己的存在,而忘记你不仅仅是立足于一片土地,还有这片土地的精神状况。进程则不同,它应许了一种意向,预设着内在感官的苏醒。

《表里山河》(山西教育出版社2021年出版)即如此。

谁不知道山西,谁又不知道山西自古以来就钤有“表里山河”的印章?但当我们打开盒套,观看它时,我们其实是用眼睛在拾取它的山、它的河和山河之上的建筑:长城。山当然是太行山,河当然是黄河,可为什么单单“围”起了一段长墙呢?序言对此讲得明白,无外乎“于史有据”“历史悠久”矣。事情一旦落到“史”上,我自然不敢置喙,中华民族是一个特别忠实于史的民族,凡必称史,已成为民族传承的思维基因,史这个时间上的庞然之物,让我们不得不屏气凝神,感受它千万年的脉动呼吸。

但在史的浩瀚幕景之外,我想我还有余兴去窥明独属于中国人的宇宙理性观。不同于古希腊形而上的宇宙,我们的“宇宙”从一开始就是可见的、具体的,“宇宙”二字的字形就已然泄露了它的秘密,那是以“屋”为界形成的生命结构。屋即家,家即国,国即容纳众生的居所。国虽在家之上,但它的的确确是家的延伸和扩大,和家一样确凿,一样安心于周全、完满。由此看来,当这种自内而外的家国伦理趋向于宇宙时,其必然是内敛的、节制的,甚至是守成的。某种家的界限感始终回荡在中国人的心灵底部,它比有记载的历史本身可能更久远。于是,长城这一家国文化的界墙因应而生,而在山西,它则襄助自然形胜完成了对“家”的理想形象的经典重构。北有长城据险,西有黄河襟带,东有太行屏障,南与中原接榫,此不亦“家”乎?山、水、城皆备,此不亦“国”乎?所以说,山西实在是一个缩小版的古典中国。难怪本套书的编者要在山、水二部曲的长歌之侧补足此笔韵脚,其推进与悬停,暗示着一个理性宇宙的起兴与修正。尽管编者未必起意于此,却行使了隐藏在国人经验深处的自洽天性。

如果从世界观的角度来衡量,我们当然可以将此“天性”视之为“天意”。至此,于史有据的时间标尺、科学精准的版图划分和源远流长的本体论观照,实现了深度合流。有一句俗语用在此处最为合宜,即天时,地利,人和也。

那么,这里是山西?!我问。

和我一道再次发问的还有从我到我们的广大读者。

我们终究是人哪,是人,就有限度,就有无知,就有眼见为实的冲动。你没有摆在那儿,或者你摆在那儿的和信息世界的图像视频并无二致,我为何要打开册页,观看你的山西呢?即便你明白无误地告诉我,这里就是山西,但我很可能拒绝接收,拒绝读取,因为我对你的山西从图片上能否生出魅力保留怀疑。一句话:凭什么?

这有关出版学、色彩学、摄影学的方方面面,恐怕不是我这个偏安一“域”的专业读者所能解答的,我只能就自己视野所及,向读者诚实地还原其“面目”。我深知,做到这一点很难。是,我信服了,但我的信服若行诸文字,难免掉几分颜色。可我们读一本书,不就是要剥掉它的表象,呈露其底色吗?想到这儿,我还真就提起了莫大的勇气,虽不能笔参造化,但对其中画“意”的对读,或可解读者诸君的疑虑于一二。

四件套,主体图册有三,一曰黄河,二曰太行,三曰长城。佐一副册,乃五代后梁荆浩所绘《匡庐图》绢本影印裱装卷轴,藏于一匣内。荆浩是北方山水画派鼻祖,山西沁水人,生前常年隐居太行山。想来其画,也应是太行之属。至于画得如何,咱外行人,只见山如壁削,其他就说不上来了,总之右上角有“荆浩真迹神品”几字,供君自忖。

重要的不是这卷复制品,而是无可复制的三组影像。成品尺寸长430毫米,宽225毫米,窄促狭长,大概借取了中国传统横幅画轴的规制,以此凸显承继过往之意。

第一组,黄河。“黄河之水天上来”,序图即由此出发,奔流而下,其中之风吼马哮、滚滚惊涛,不在话下。单是黑白素色,便有素心、赤心、本心之考量。要义是,在中华文明的根源上向来就没有“灵魂”二字,西学涌入,方才把万物一分为二,从肉身的躯壳中分离出灵魂。这是一种宗教神学向世俗的过渡,而我们的“神灵”则反其道而行,即,人只要满足了人间的理想化标准,就可以进入神的序列。一道封神榜,纵然是桀纣这样的人物,也可因虔诚悔过而登临天界,更何况八仙、关云長等得“道”之人呢?这说明,中国人的“心”就是那个原初的整全,它不可分,也无须色彩的注入,它的底子是澄明的,容纳万物的,包括神癨。无论是人还是物,一旦抵达完美状态,神就自然产生了。人、物和神之间建立的这个等式,落实在此处,便是黄河以“素颜”显明时,其化育生灵的崇高神学品质。

再看太行、长城二册,果不出所料,序图均以单色出之,横跨双页。太行巍巍,触天摩云,桀骜不驯;长城烈烈,循山逶迤,静刻有痕。斑驳刀斧之处,尽是三晋人民葱茏的生活片印泥褶皱。气势非凡品可比。

回到黄河入晋口:偏关老牛湾。乍眼看,老牛湾应是黄河水囤积而成,牛额紧蹙,鼻翼匀畅,似尽情吸水状。前番也曾去过老牛湾,可惜观察不得时,未能见到“老牛”静卧夕阳中的绝世之美,这幅图倒是和记忆对上了暗号,敞亮了内心景观的完成度。彼失之东隅,此收之桑榆也。

隔几幅,便是临县碛口,旁侧有云“九曲黄河第一镇”。我去过,不过是在秋季枯水期。河道中央现一浅滩,可渡船而往,欢娱乐怀。然这冬日碛口却是第一遭见,处处盐白,又处处有砖土色民居衬映,白黄二色渐行渐近,夹道偕随,河面上的冰雪闪开一条曲带,让与游经而下的水流,一涌一退之间,冰面的边缘处隐隐有细碎开裂,融入这沉静的“游思”之中。

临县黄河浮雕,最是严厉。自然的时间雕凿自不消说,晋人的苛屈自我、慨就他人,在此成了形貌。不光明处由人品评,哪怕是孔窍之暗处,亦欲吐露而出,教人辨识其真其伪其优其劣。浮雕浮雕,浮面而上,像是要尽数交还自身于似水流年,深一脚浅一脚,字一人,养一人。

石楼有石楼湾,永和有蛇曲乾坤湾,视野若不放大无数倍,是无法窥见其雄浑样态的,这得感谢摄像术的物质技术准备和拍摄者的创造性取景,否则水陆同心圆和蛇龙水阵,就只能停留在我们残缺的想象中。经验并不可靠,真理恰恰在经验的未知地带,是山河之上的有心人改写了我们对经验的执着。

吉县壶口瀑布,外省人听得最多,看飞流湍急,可能也稀松平常,但若是扩成一面整整三折页的河墙来看,就不仅是聆听“大合唱”那么简单。合唱之畔,圈有几口窑洞,那是生存意志的象征,对应于河流,也对应于河流的精神力线。紧承其后便是壶口瀑布的冬日景象,冰凌历历,铸凝长叹,与前之春潮声援款曲,有蓄势待发的内生动感。

第二组,太行。未睹之先,就忆起八路军辗转太行坚持抗日的情节。说是情节,也只是提取出影视剧的镜头脑补。据载,八路军在山西境内抗日,总部先后停留驻扎地多达55处。之所以选择太行,地势有利于我方,恐怕是总也绕不开的结实理由。内情当然还有很多,但老祖宗留下的这块宝地,确是以弱胜强的抗争首选。国民党退至巴蜀,依托的也是大山,但毕竟是少了些主动的魄力,他们的叙事策略从头部就缺乏纵深。而八路军的抗日实属方向性的转移,断然舍弃区区自保,在贫瘠的黄土脊梁上劈开一条血肉之路。

这像极了愚公移山的传说,愚公叩石垦壤,移的就是太行、王屋。古今照应,甚有天道对称的美学意味。有关本册序图,上已提及,恕我不再赘言。不过所谓“巍巍”,这里还要多列几句。巍巍极言高大,是从体型上讲,描述性强,精神内质则需要历史文化的输入。也就是说,巍巍里装载的是大历史的密度和质量。没有人文因子的累积和供给,言其巍巍,止步形似而已。

太行,可观者众多,从哪里进入,倒是犯了踌躇。武乡板山,抑或黎城龙脊、平顺通天峡、忻州五台山、泽州碗子城等,都是天险奇观,但我还是选了陵川王莽岭。陵川离我家乡不远,王莽岭却着实没有实地涉足,图片上的雄奇,也只能饱饱眼渴,尤其是页码63、64及从左翼展开的那帧折页,共三个幅面,将王莽岭旭日初升时的盛景处置得无以复加。黄色的山体分峙两侧,绵延扑来,像是要从视域的左右外缘訇然逸出,山腰尚存缕缕雪迹,连成几道辗转白练,沐着朝阳的暖意,将化未化,暧昧含娇。正前方有一巨岩兀立,细看之下,才发现它也是某山峦之峰,越过峰肩极目远眺,却见山坳中藏有两处圈圈点点的屋宇楼群,虽难辨人烟,但零散人声悉数传来,荡漾在耳边。难不成这便是“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王维也是山西人,这位老乡的私人经验,用现在的话说叫“通感效应”,可如果将这份通感施之于人,那就不再是通感了,而是“通灵”。我以为,只有灵性的通达,才会激活观者对于“人声”的期待本能。此时此刻的我也是同样,非要在自然造化的宏大实体中见到人的造化,才能有同类惺惺相惜的共情,仿佛不露出点人迹,整幅图就不道德似的。当然,这只是私人兴趣,无关大旨。大旨在屋宇之上。你看,那滚滚汤汤的云海正在阳光的脚下铺天盖地奔腾踊跃,前锋所指,即将漫过人间,直抵重峦叠嶂的熙攘腹地。其实,在它们未及笼盖的区域,早已被红日的光芒普照,黄色的冻土终究是得融入到这新鲜立诚的“红”的襟怀中,释放其久被压抑的灵动之美。

终于轮到了长城,是为第三组,也是最见家国理想体系的一组。

别处看长城,例如北京,那是对正史的界定,对民族境遇和行踪的回溯性追认。而在山西看长城,你就必得做好丰沛的心理建设:这里更像是正史的“野地”,论尺寸,论气势,它都无法与京师重地同日而语,但论起它的点段古韵和在民间的长度,却不是其他地段可与之媲美的。所以,山西的长城更长久地活在民间,活在说者与听者的口耳相传中。杨家将镇守雁门关,薛仁贵云州大捷等等史事,经民间的杜撰穿凿,更换了行头乃至人物的既定身份,变作了民间伦理的理想化身。假定这些演义中人能穿过虚构的边界,他们一定会惊异于自己怎么会被改造成这般模样。莫惊莫惊,无论如何,他们都没有偏离一条民间的铁律,那就是“家”与“国”的二元定义。二元其实也是一元,家国不可分,也不必分,保家卫国、忠孝两全,才是合体的终极人生志业。

在山西地界,边关重重,雁门关、平型关、娘子关为世人熟知,偏头关、宁武关等关隘及诸多长城段落就少有人问津了,但这并不影响它们历史功能的发挥。事实上,与这些保存完好的关镇相比,那些淹没在时间云烟中的古长城遗址才是打捞与凭吊民族精神的更令人信服的依据。凡事都在一个“信”字,信,便有了信任、信心、信念、信靠、信仰,从这个意义上说,表里山河的落脚点,不在它有多少地理上的界桩,而在它浸润到人们心灵后的无形山河。山河犹在,信的支点就在;长城今日的格局犹在,流淌的文明就在。怀抱着如此巨大的“信”,又怎么会不称“义”呢?

所以,当我们通过“长城”画册遥望几千年文明史馈赠的长城片段时,不会因它是土墙断壁而减损丝毫兴致,天镇保平堡、阳高守口堡、大同云冈堡、朔州八岔口、应县大石口,宁武阳方口……这些以“口”“堡”命名的长城经由之地,或只见数方土台;或已被农田、荒草掩盖,不借助史料佐证,很难辨认其原委流脉;或依稀与土壤混杂,成为孤悬岭上的山河旧物。然而,正因为我们在此残迹的磐石上信了,我们心中才會升腾起关于民族、关于家国和世界的大义至理。

不可移易啊!同样不可移易的是,摄影师总能对我们的习焉不察之处予以意味深长的一击。他们在微观的尺度上,极其透彻地表达了山西一域独特的长城精神。右玉杀虎口的图片就为我们提供了绝佳的范式。

有关杀虎口,它的历史剧本里满是晋人背井离乡的疼痛,“走西口”的西口即指此地。口外不可知,口内又没有活路,所以就有了那首“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实难留”。生存,在先人的眼里重于一切,即使是将爱情的回音留在身后,也义无反顾。

此刻,杀虎口就在近前。浩淼无际的星空下,几截残垣、一处堡楼连结起时空的锁钥,堡楼前的拱门压抑、沉重,正等待着又抵拒着不堪回首的人群。门前的碎石路窄窄的一条,伸至我们的眼前,像是在发出哀告和乞求。璀璨的星宿铺满深蓝色的天幕,在这样静谧的夜里,本无人,也绝不会有人。因为照片定格在21世纪的地面上,走西口早已成为逝去的景观。但且慢,道路两旁翻滚的土壤,忽然间就混沌起来,从它们蠢蠢欲动的姿势里走出无数的身影,他们背负行囊,朝关口蹒跚挪移。口外大军来袭,尚可严防死守,交以兵峰;可这口内的“大军”只想寻条生路,又怎忍心切断这最后的希望呢?这便是两难,这便是困境。摄影师无法呈现这昔日的困境,却用他简明精确的形式给了我们想象的空间,任凭意义的洪流在我们眼前漫溢。

是的,他们坚定地捍卫着艺术的自尊。艺术所有的荣耀、趣味和无用之用,都在真理和意义的交错中获致。它比生活更纯净,更本质,更具形式感和想象力。

那么,这些图像的艺术,就是另一尊“表里山河”,它们在以贾新田为主编的创作团队手里,成就了这方土地的现实,也惊破了现实沉默的表象,蓬勃出三晋大地毫不苟且的自信之光:

这里是山西!山西在这里!

责任编辑:王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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