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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向折中:《金色笔记》的怀旧式解读*

2023-12-28宋嘉珊

关键词:金色笔记莱辛理想主义

宋嘉珊

(北京外国语大学 外国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089)

《金色笔记》(TheGoldenNotebook)是2007年度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英国作家多丽丝·莱辛(Doris Lessing, 1919-2013)发表于1962年的一部小说,也是她的代表作。小说穿插了主人公安娜和她的朋友摩莉等人的生活,汤姆是摩莉的儿子,在小说中,汤姆自杀是情节发展的一个重要转折点。在篇章结构上,这一情节约处于小说40%的位置(1)以陈才宇、刘新民译《金色笔记》(2000年译林出版社)为例,正文约700页,汤姆自杀的情节出现于297页,即小说推进到约42.4%之处。,以小说的起、承、转、合观之,恰是要发展到行文转折之处。汤姆自杀的情节初次出现在小说的第五节《自由女性Ⅱ》之末,虽然后面还有十六节,但每一节其实篇幅不一,情节推进到这里时已铺垫许多矛盾的冲突点,如汤姆的自杀与安娜的分裂。小说的内容安排也能印证汤姆自杀的重要性。除了冲突铺垫,在汤姆自杀前,安娜的回忆占小说较多篇幅,特别是《黑色笔记Ⅰ》对非洲生活的回忆约占全文七分之一。这些回忆也多以混乱的模样呈现,在结构上以倒叙、插叙等方式穿插在自由女性的主线故事、安娜笔记的时间线中;内容上则包括多重故事,例如《黄色笔记Ⅰ》还有故事中的故事。然而在汤姆自杀之后,安娜在各个笔记中的记叙变短;故事线更清晰,即使是前期以心理分析居多的蓝色笔记,在最后的《蓝色笔记Ⅳ》中也有了明确的租房故事;最后整合为《金色笔记》,主线故事也有圆满结局。由此可见,无论从结构还是内容来看,汤姆自杀这一情节都是小说主要人物从混乱走向明朗、从分裂走向整合的关键转折点。

除了汤姆自杀这一情节在小说中占据关键位置,“怀旧”也是莱辛笔下非常明显的一个元素。首先,在时间线上,故事开篇是1957年夏天安娜与摩莉久别重逢[1]3,其后安娜在各个笔记中回溯了1950年以来发生的事,而且四种笔记和自由女性的主线故事并非始终顺叙,而是倒叙、插叙均穿插其中。可见小说始终与时间密切相关,而且“过去”是小说的重要元素之一。时间上的回溯恰恰与怀旧的本质有关。其次,主要人物均多次提到“过去”,安娜记叙了非洲马雪比往事,时有出现“竭力想回忆起坐在马雪比附近……的情景”[1]63等语;汤姆则多次提到“你不久前”“我记得你以前”[1]277等等,怀旧对他们来说仿佛已成本能。最后,作者莱辛本人也与怀旧息息相关。莱辛始终对童年记忆中的非洲充满热爱,这里是少年莱辛的摇篮,也是她真正的家,直到暮年获诺贝尔文学奖时她仍提到非洲:“我的脑海中充满了对非洲的美好回忆,只要我想,随时都可以重温。傍晚时分,那些金色、紫色和橙色的晚霞会铺满天空。”[2]综上,汤姆自杀这一情节是解读《金色笔记》的关键切入点,“怀旧”与《金色笔记》息息相关,二者都具备一定的研究意义。

一、怀旧与莱辛

怀旧一直是后现代文化研究中备受关注的论题。1987年,布莱恩·特纳(Bryan Turner)首先对怀旧的来源、含义和特点进行了较为系统的阐释。[3]11年后,琳达·哈琴(Linda Hutcheon)也梳理了怀旧的概念与来源。[4]18-23“怀旧”一词对应的英文为nostalgia,起源于医学,1688年由19岁的瑞士学生约翰内斯·霍弗(Johannes Hofer)在其医学论文中使用,最初用于谈论一种真正致命的严重乡愁(该论文以远离山区家园的瑞士雇佣军为例);而医学病理学上的补救措施是让雇佣军回家,或有时只是回家的承诺。19世纪,该词不再仅为纯粹的医学含义,20世纪则被精神分析学者泛化使用,适用范围发生了从身体到心理、从空间到时间的转变。哈琴总结道:“奥德修斯渴望回家;普鲁斯特正在寻找失去的时间。”[4]19简言之,怀旧不再是空间上对回家的渴望,而是渴望回到某个青春的时代。但哈琴未止步于此,进一步指出怀旧具有二元性,阐释了怀旧的本质。其论述可总结为四点:怀旧的本质是理想化的过去,是乌托邦式的,是对现在的怀旧;过去和现在被构建出二元对立的关系;怀旧是有选择性的构建;怀旧美学是投射而非记忆。具体来说,哈琴所解读的怀旧可以从建构性、选择性、乌托邦性、二元性、不可逆性等角度进行阐释。

从20世纪80年代起,国外文化研究学界把“怀旧”视为当代文化的关键组成部分。[4]18受此影响,有关莱辛与怀旧的主题研究虽然不如女性主义主题一样是显学[5],但也贡献了不少高被引的重要研究成果。1980年,贝特西·德雷恩(Betsey Draine)最早从怀旧和反讽的角度来解读《金色笔记》中的后现代秩序[6]。不过德雷恩重点在结构和内容上关注混乱与秩序之间的强大张力,认为莱辛不会让混乱自由支配,怀旧本身不是研究重点。2001年,罗伯塔·鲁宾斯坦(Roberta Rubenstein)出版了《家庭事务》(HomeMatters),直击弗吉尼亚·伍尔夫(Virginia Woolf)、莱辛小说与自传书写中的怀旧问题。[7]这一对比研究强调了二者对过去的关注,探索了她们在“地点”和“人”这两类记忆中的情感,认为她们的记忆被特定的意识过滤、修改,存在对怀旧的虚构渲染。哈琴于1998年强调了怀旧的乌托邦性和建构本质,其后数年间在西方批评界反响热烈,鲁宾斯坦的研究恰恰反映了西方当时这一学术前沿动态。2008年,维多利亚·巴赞(Victoria Bazin)分析《金色笔记》中的怀旧叙事,重点关注安娜在罗得西亚的经历,认为莱辛回应了战后的怀旧思潮;莱辛笔下的怀旧和迷失的英国性,是在回应战后人们对英国性以及对大英帝国崩溃、英联邦国家新移民涌入的焦虑。[8]国内对琳达·哈琴的怀旧理论研究、莱辛与怀旧的主题研究较少,相关研究以片段分析为主,大多出现在研究过程中,怀旧会作为某一话题用以分析安娜的成长;少数则出现在对莱辛的流散意识和女性主义等话题的研究中。

对汤姆自杀情节的分析,国内外研究大多将汤姆的自杀放在小说的整合、戏仿等主题一起研究,以之作为其中一个论据。国外重要论文多是在研究小说的结构时探讨这一情节[9-10];国内有一些专题研究,或从精神分析角度切入,或解读自杀的寓意[11]。另外,有些关于汤姆自杀的研究脱离文本语境,从而误解了汤姆的形象。例如,《整合与对话——论〈金色笔记〉中的戏仿》一文认为,这一情节是戏仿俄狄浦斯情结。虽然该文也提到了汤姆和俄狄浦斯的故事具有相异性,在20世纪50年代中期汤姆不大可能弑父娶母[12],但没有认识到二者的内核本就不同,汤姆对父亲和继母的态度并非单纯的对抗和热爱,而是非常复杂的。把自杀解读成戏仿俄狄浦斯的软弱行为,是没有理解汤姆出现崩溃和混乱的根由。

总体来看,国外的怀旧主题分析与哈琴的怀旧理论高度同步,特别是1998年之后的研究;国内的怀旧主题研究数量少,也没有上升到理论高度。此外,国内外对汤姆自杀情节的研究数量少且有待深入。在以上研究的基础上,笔者除了关注小说中具有怀旧特性的情节,还将怀旧用于分析人物的肉身自杀与精神崩溃,认为怀旧可以构成小说的一条线索,并可作为一种视角来纵观全书。

二、汤姆的怀旧与对立冲突

从哈琴的怀旧理论来看,汤姆的自杀是过去与现实的强烈冲突导致的。汤姆对过去的英国左翼生活回忆进行了美化,而现实真实且残酷,在两者的强烈冲突之下,汤姆难以忍受这种分裂,从精神崩溃走向自杀。

汤姆大多出现在《自由女性》的主线故事中。他的故事情节和动作描写等较少,出场通常是与安娜等人进行长篇对话。在汤姆自杀之前,他们的对话主要有两次:其一是开头父母和安娜三人想为他找工作,汤姆听到并参与了他们的对话;其二是汤姆到安娜家翻看了她的笔记本,与安娜就人生存在的意义长谈。这两个场景间接描写了汤姆的生活经历。汤姆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他对左翼政治的追寻和怀念比上一代人还要执着,这一点集中体现了汤姆身上的怀旧元素。汤姆在第二次和安娜的长谈中,一直追问一个问题:你以前如何如何,现在为什么变了。他质问安娜:“你不久前还是个共产党员,现在却说起‘共产主义的神话’这样的话了。”[1]277他也承认自己在谴责安娜和摩莉退党:“我记得你以前非常积极,跑来跑去做各种各样的事。我真弄不明白。”[1]277从怀旧角度来说,安娜她们更应与怀旧绑定,毕竟她们比汤姆多经历了约二十年,能怀念的事物远比他多;而此刻汤姆更像一个暮气沉沉的人,经常回忆过去,并进行今昔对比。

汤姆所怀念的过去到底是什么样的?汤姆自幼就深受左翼思想影响,而鲜少受资本家父亲理查的影响。原因之一是父母的婚姻只维持不到一年就离婚了,汤姆一直跟随母亲摩莉生活,而摩莉和理查结婚伊始就是热衷左翼氛围的青年。小说提到1950年安娜加入了英国共产党,摩莉的入党时间则比她更早;1958年,汤姆自杀时21岁,其父说汤姆是在光荣、美好和自由的氛围下长大的。由此可见,汤姆自幼受到母亲及其朋友左翼倾向的影响。他的女性长辈曾经都是充满干劲的左翼青年。安娜在年轻时就追随共产主义运动,投身非洲民族解放革命;摩莉成为党员后,总是忙于组织工作,甚至“在空余时间里不去组织点什么事,便感到很内疚”[1]55。汤姆也随之逐渐形成自己的左翼信仰,他疏远理查,拒绝父亲的就业帮助,宁愿待在家里也不愿走伊顿式的上层资产阶级道路。

然而怀旧具有二元性,在理想化的过去背后必然存在某种现实,怀旧是抵抗现状和美化过去的并存。汤姆产生怀旧的原因与他的追寻欲望有关,他的欲望则来自对生存状况的不满。这一不满不是因为物质无法得以满足:汤姆并不缺钱,父亲理查对他尽到了一定的抚养责任;也不缺出路,长辈能为他谋到好职务,大可重归伊顿式的名流教育。他的不满源于当前他的理想和信仰产生了动摇。汤姆面临的现实对他来说非常不利,一方面,在他眼里安娜和摩莉突然都背离了她们的左翼信仰。摩莉和安娜的左翼生活对他影响至深,可现在她们却无异于半道逃跑。1954年,摩莉因故退党;安娜回到伦敦后不久也退党,远离政治活动。对汤姆来说,她们是左翼领路人,如今却打破她们自己的人设,开始嘲弄起原先的阵营。另一方面,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开始困惑于左翼的生存现状,无法再视母亲为政治理想的指引者。理查在与摩莉结婚之初也是左翼青年,他被父母因政治倾向而断供生活费后反而很高兴,申请到了党员证[1]17,后来却突然改弦更辙,继承家业,转而对左翼和理想主义嗤之以鼻,势利却事业有成;摩莉是理想主义者,在理查一无所长时甚至离婚后都供养过他,现实发展却时常磕磕绊绊,恰如汤姆对安娜所说:“你和我母亲要比他优越一百倍——然而你们却到处失败,到处碰壁。”[1]279汤姆的动摇并不是因为摩莉的碰壁,而是发现在社会实践中,理想主义与现实主义并不是全然对立,前者不一定更好,后者也不一定更坏。这与他从小的认知和信念相悖。

面对这样的生存现状,汤姆越发怀念过去长辈们为理想而奋斗的日子,那些谈笑风生的充满活力的岁月,所以才会屡屡和安娜谈起她所经历的过去,追问她过去是靠什么信仰而活的[1]285,291。然而,汤姆怀念的并不是真实的过去。怀旧具有建构性和选择性,人们在怀念过去时,会受到记忆和欲望的双重作用,把所怀念的过去理想化。汤姆站在自己的角度只能看见摩莉她们的新派生活方式,看到她们强有力的、热烈的理想主义精神,并在这一信仰的指引下为自由而奋斗、为解放人类而努力。可是在另一面,安娜和她的同志们在非洲直面战争的残酷和理想的破灭,他们极度疲惫,有的还会神志失常,这些是年幼的汤姆无法感知的;他也无从得知英国政党内部的龃龉,不知道摩莉突然退党是因为得知了同志蒙冤入狱的真相。

过去的理想主义是美好的,汤姆面对现实时信仰所受到的冲击也很严重。这种冲突不仅加剧了汤姆的怀旧,也分裂了他的内心。这种分裂除了体现在汤姆向安娜有关存在意义的多次追问上,还集中体现在他对父母的态度上。最初汤姆和摩莉、安娜一样,疏远庸俗的理查,仿佛这样就能与资本主义隔绝。然而随着故事的发展,他对父母的厌恶与爱戴不再单一,而变得微妙起来。一方面,他敬重摩莉的品格,感谢她的养育之恩,但又质疑她混乱的生活。他对安娜说:“我的心智是分裂的——这都是你和我母亲的影响造成的。”[1]279另一方面,汤姆和她们保持一致,知道理查自以为是,也鄙视他的世故,但依然会在她们面前为理查争取尊重,在安娜承认理查一点都不蠢之后如释重负[1]276;他也钦佩理查在商界的巨大成功,甚至说过“未能由父亲抚养成人而感遗憾”[1]279这样的话。

分裂还进一步导致汤姆对左翼政治的矛盾态度。在汤姆的记忆中,左翼一直是进步的象征,现实却告诉他,左翼的政治实践并非纯粹的真善美。这一认知的形成,一是因为目睹安娜和摩莉的变化,二是受到了理查的影响。汤姆很少和理查接触,理查给他留下的最初印象“非常平庸,非常迟钝”[1]278;汤姆长大之后拜访理查时,却发现他对理想主义的实践有一番清醒而残酷的认识。理查通过在非洲开诊所的例子[1]276,告诫汤姆英国左翼的政治实践存在眼高手低、空谈容易实践难的情况。这个例子虽有可能掺杂理查的夸张手法,但也改变了汤姆的认知。汤姆在自杀之后的政治实践都受到了理想主义和理查这番现实主义教育的双重影响。不过对当时的汤姆来说,这种教育无疑加重了他的分裂,导致思想上的摇摆到了不堪重负的地步,最终引发自杀。

除了怀旧带来的内心分裂,过去的不可逆性也可以解释汤姆的自杀行为。怀旧的情感影响和吸引力恰恰取决于过去不可挽回的本质。哈琴在讨论怀旧从空间维度向时间维度转变时说,人们“不想回到一个地方,而是想回到一个时代”[4]19;然而时间与空间不同,它永不可逆,怀旧则是人们“对这一悲惨事实的反应”[4]19。此时的汤姆还没有像自杀之后那样遭受更严酷的现实打击,但他已从两次长谈中明白,安娜和摩莉都不可能再回到过去,回到他从小观察到的、纯粹的理想主义状态。对他来说这就是最残酷的现实,所以他会一直追问安娜:“请告诉我,你以前是凭一种哲学活着的——是不是?”[1]291在汤姆眼里,自杀能帮自己走出信仰的动摇,回到虚幻却美好的过去,彻底与现实告别。在不可逆的过去中,他还是深受左翼影响的汤姆,敬仰母亲和安娜充满活力的生活方式,不必在不切实际、同样充满“人之恶”的左派乌托邦与伪善建设非洲的资本主义之中二选一。

简言之,汤姆经历着信仰动摇的现实,怀念充满纯粹的理想主义的虚构过去,由此导致对父母、对信仰的分裂认知;与此同时,怀旧的不可逆本质也加剧了他内心的痛苦。在过去/现实、左翼/右翼这两对关系的强烈冲突之下,他的精神到了极度崩溃的地步,最终走向肉身的自杀,这就是导致汤姆自杀的根本原因。

三、整合与面向未来的怀旧

小说的结尾,汤姆最终找到了自己的和解之路,从分裂走向整合。整合是《金色笔记》中非常关键的一个主题词,这与小说本身的结构有关。作者在倒数第二节安排了《金色笔记》,金色可由黑、红、黄、蓝混合而成,相当于明示主人公在分裂之后实现了整合。

怀旧可以面向未来。这一观点可以追溯到乌托邦的两个方向,即向前看的乌托邦和向后看的乌托邦,原义指“被想象为未来理想的事物同时也被投射为过去的‘往昔时光’——或者被当成人们从中而来并企图复归到其中的事物”[13]。怀旧本身具有乌托邦性质,乌托邦式的呈现是对理想未来的投射[4]30,怀旧也可以面向未来。在怀旧视角下,自我整合是在过去和现实中寻找一个平衡点,由此通过“向后看”实现“向前看”。怀旧不应该是一味地向后看,因为历史是发展的、进步的,人类沉浸在记忆中是徒劳的,必须正视现实,通过对记忆和历史的反思保持“向前看”,才能对抗现代社会下面临的精神危机,实现自我整合。

汤姆的自我整合起源于自杀之后的救治。他抱着必死的决心自杀,却死里逃生,不过枪弹损害了他的视觉神经,使他变成盲人。此后汤姆的变化很大,起初都吓到了摩莉和安娜,让她们产生“一种恐惧的表示”[1]395。汤姆的精神没有崩溃,而是显现出逐渐愈合的迹象,开始思考过去与现实的关系。失明以后,汤姆与左翼保持紧密联系,热衷与继母马莉恩讨论左翼政局,比退党前的摩莉更为狂热。他承认这样做是想帮助继母摆脱婚姻危机的影响,其实这一近似精神透支的行为更像是摆脱精神困境的自救。在参与左翼政治的尾声,有一天他外出没有带上标明残疾身份的白手杖,导致自己被捕,结束了自己的政治幻想。后来汤姆正式接手父亲的生意,并凭借财团向英国政府部门施压,要求改善煤矿工人的生活环境,以折中的曲线方式实践他最初的政治理想。

由此可以看出,汤姆的自我整合分为两步进行。一方面,他否定了过度偏向建构的乌托邦,结束了自己的理想主义生涯,从此从怀旧中走了出来,走入现实,接受现实是汤姆走向成熟的一个标志;另一方面,汤姆与父亲的逃避、保守和功利选择不同,在生活中,他并没有忘记那个由理想主义建构的过去,而是带着过去向前看。面向未来的自我整合意味着要在过去和现实之中寻找一个动态的平衡点。汤姆选择保留理想主义的初心,以现实的道路实践这一初心。他从怀旧的固有对立冲突中找到了出路,而这恰恰源自人类对生活的妥协折中,消解了二元对立的模式。

这一选择与另一主要人物安娜在结尾的平衡抉择也具有一致性。在《自由女性》的最后一节,安娜最终接受了传统观念所认可的生活方式,选择去婚姻福利中心工作。正如她的好友摩莉所说,她们都将“融入英国人最基本的日常生活”[1]703。这一结尾看似是对传统的回归,实际上是安娜在崩溃之后为自己选择的一条折中的精神解放之路。在安娜自分裂走向整合的关键转折中,她说道:“不,我不想成为圣徒,我只会成为一名推大圆石的人。……有一座黑暗的高山,那便是人类的愚昧。一群人正在推一块大圆石上山。当他们刚往上推了几尺,却爆发了战争,或是荒唐的革命,石头便滚落下来——不是滚到底,总能停在比原先高几寸的地方。于是那群人用肩膀顶住石头,又开始往上推。”[1]664安娜最终做出了和汤姆一样的选择,保留理想主义,但接受现实。这在安娜为了说服汤姆而举出“信仰之井”的例子时就初露端倪。她并不认为推动大圆石的工作毫无意义,反而认为这是自己人生意义之所在。回顾最初,安娜在汤姆自杀前夕和他谈心时以“信仰之井”[1]291为例。她虽自述“对自己的话深信不疑”[1]292,但从她“自责的微笑”[1]291来看,当时她并不完全信服“信仰之井”,即人类薪火相传。直到整合的最后,她终于消解了理想和现实之间的对立矛盾,又呼应了最初的“信仰之井”,认为人类的进步可以一代代传递下去。由此可见,莱辛在创作时为不同人物设计了前后呼应。这一折中思想并非突如其来、生搬硬套,而是贯穿于莱辛创作的始终。

简而言之,汤姆和安娜都选择了面向未来的怀旧,即正视现实、拥抱现实,然后在面对信仰上的二元对立危机时,努力从怀旧的对立冲突中寻找出路,在生活中用妥协折中来平衡过去与现实,消解了二元对立的模式。

四、莱辛与跨越性别的人类关怀

在小说结尾,汤姆和安娜消解了性别、信仰等方面的二元对立危机,实现了自我的整合与折中。这一要旨恰恰是莱辛在写作和访谈中想表达的。她反对二元对立的极端思维,认为人类需要有面对现实的勇气,消解性别、理想等方面的冲突,从而化解精神危机。莱辛反对被称为“女性主义者”也与这一点有关,她不喜欢60年代的女性主义者,认为她们是教条主义者[14]。在《金色笔记》的再版序言中,她也强调,这部小说不是“两性战争的有力武器”[15],她提倡的是追求两性和谐的新女性主义[16]198-199。这与当代女性主义的最终目标也具有高度一致性,即女性运动并不旨在消灭男人,而应是消灭导致性别歧视的制度[16]199。

除了对女性的关怀和新女性主义思想,莱辛的小说最终还表达了对英国知识分子乃至全人类的关怀,这是一种“跨越性别的人类情怀”[17]。在小说中,除了着墨于两性关系上的整合,莱辛还通过汤姆和安娜这两个人物重点书写了知识分子的整合之路,在她看来,这是与两性关系同等重要的话题。人类的信仰是小说的一条重要线索,莱辛多次提到了“信仰之井”和西西弗斯推圆石的比喻,认为社会的进步不仅需要每一代人的接力,还需要人类共同努力,表现出她对人类生存和命运的深刻思考。

《金色笔记》的主线总体是按顺序记述1957年以后安娜及其身边人的经历,是50年代的当代记事,但由于其中大量穿插往事、回放日记的叙事特点,令人感到这是安娜的回忆录,通篇都在怀旧。不过,面向未来的怀旧才是莱辛要强调的,因此她在小说结尾安排了汤姆和安娜拥抱生活、重归现实的情节。分析汤姆的自杀及濒死复生的经历,有助于理清怀旧从过去走向未来的脉络,有助于理解小说的整合与消解对立,进一步了解莱辛的创作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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