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剧场”还是“剧场小”(下)
2023-12-28刘恩平
■刘恩平
四、小剧场戏剧的“四个品格”
小剧场戏剧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艺术?或者说,什么才是小剧场艺术应有的真正品格?
(一)小剧场是现代艺术
一讲“现代”,有些人就觉得跟传统之间又是两个敌人。其实,“现代”的界定,第一是时间轴。远的,就是起自500年前的新航路开辟,整个世界,从陆地分离的状态、海洋交错的状态,开始联系到一起,“人”的伟力不断高扬;近的,100多年来,随着科技的发展、经济的发展,尤其是历经两次世界大战,以及不可休歇的“大数据之战”,人的拉锯也在不断加深。这实际上是两轮全球化的过程。第二是价值观。价值观,就是始终要确立人的自由、平等和尊严,也是今天的人与万物之间的生态相处,价值观的确立、溃败或重塑。500 年来,“现代”早已是人类的一个“传统”。但“现代性”仍旧未完成。这是现代艺术的底色。小剧场戏剧在100 多年前诞生,与现代意义上的导演的诞生、电影的诞生,以及现代绘画、摄影、雕塑、建筑的诞生是同步的。这一进程中,技术前所未有地改变了艺术,而理性也前所未有地沦陷于沼泽。尽管后来的各种现代、后现代艺术流派、思潮不断冲刷着现实主义创作,但是,由小剧场戏剧的现实主义精神,已成为所有现当代艺术描绘希望与绝望并存的箱底财富,折射出谱系斑斓的光波。
(二)小剧场是作者艺术
这是借鉴“作者电影”的说法。作者电影是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形成于法国“新浪潮”电影,进而影响全世界的一种创作观念。代表作如弗朗索瓦·特吕弗的《四百击》(1959)、让-吕克·戈达尔的《筋疲力尽》(1960)等。也就是说,导演作为对整部电影艺术负全责的核心作者,摄影机就是他的自由书写之笔。风格追求作者个性的思想立意与作品整体的艺术价值的合一,本是所有创作的常识和底线,小剧场戏剧既然天赋勇气,编导尤其要倾注这种“作者戏剧”的自我意识,其本质是艺术家生命个体意识的觉醒和把握。小剧场是作者艺术,必须带有鲜明的个性风格。它不是新闻报道,不是报告文学,不是来料加工,不是批发炮制,更不是杂碎回收箱。它不是简单粗鄙地,你让我写什么我就写什么。
(三)小剧场是自由艺术
小剧场艺术,我前面讲,小剧场就是EXPERIMENTAL,就是实验,不自由,或者自甘放弃自由,哪里有实验呢?最初,漫长的年代,宗教家、科学家、艺术家的角色,往往是复合的。就是到了文艺复兴,仍是这样。达·芬奇是艺术与科学的全才,被誉为“文艺复兴时期最完美的代表”,但他作品里的宗教情怀非常浓烈。后来的牛顿,就更是“匪夷所思”了,他活了80多岁,半生投入科研,半生沉迷神学,居然用《圣经》推算出地球有6000 岁(现在一般认为,地球作为一个行星,起源于46亿年前)。再后来,当工具理性战胜价值理性,月光越来越难以照亮地球之夜,自由变得奢侈而贪婪,不是拆取盲盒就是饮鸩止渴。这倒并非说自由是一种病,而是自由的秩序生了病。自由,永是意味着有限秩序内的宽容。可是宽容的坐标点在哪儿呢?那些我们祈求加持却又不停挟持我们的“点”在哪里?小剧场艺术就是要捕捉这种悖论点、痛感点、针灸点,唤醒着我们热切而荒芜的存在。小剧场之重构原力,意味着打破禁忌、推倒围墙,意味着单一“国王视角”的“第四堵墙”的崩塌,意味着“正襟危坐”的被动接受的消解,意味着“他律”向“自律”意志的生长。是的,请记住康德的话,不自由,就是不道德。而一切美,都是自由生命的显现。我们的戏剧,多的是铁铸金封的“道德文章”,殊难听到自由的呼吸。
(四)小剧场是极致艺术
这种极致,无关题材之古今中外,无关风格之悲喜正闹。这种极致,在我看来,意味着永远前卫;何时回眸,都是前卫。但是,这件事看来,令人非常悲伤。观念陈腐与场面花哨,不断成为今日创作的可耻。小剧场是一把淬火亮相的“精神之刃”,觅求、撞击、劈开一扇门,一条道便走到底,无惧尽头是白昼抑或黑夜,用它来凿空一切阻隔,逼仄的河西走廊通了,才辟出风沙歌吟的丝路。小剧场艺术是一种“氢剧场”的力量。氢燃烧后变成水,而水生万物。小剧场是思想的核聚与想象的爆发,而绝非轻薄浅、简易陋。借生物学打个比方,大剧场探究的是机体,小剧场探究的是基因。这里探究的不是体量大小的问题,也不是螺蛳壳里做道场,不是鼻烟壶里绣《红楼》,恰恰小剧场更要洞彻的是本质——艺术的本质和人的本质。如大型音乐剧《汉密尔顿》,它以通篇的嘻哈风来演绎美国开国英杰的传奇往事和丰功伟绩,这样的“恣肆”在国内简直难于上青天。但是,在这部戏的编导看来,那时的艰难与荣耀,今时看来就可以如此谈笑风生,如此举重若轻,如此青春不老,这样的“前卫”,难道不也是一种文化自信吗?回首小剧场的源头,想想契诃夫的《海鸥》,那个破冰起飞的时节,它曾经是一只痛遭失败而折翼的鸟,被世人唾弃——而今,莫斯科艺术剧院的门楣上,院徽就是那只“海鸥”。契诃夫的作品,没有浪漫的涂彩,没有道德的加冕,他就告诉人家,所有人在农庄、在客厅、在书房,优雅地读着书、喝着茶、吟着歌、跳着舞,外面的树叶沙沙地响,河水潺潺地流,夜鸟呜呜地鸣,一杆老枪隐匿在角落里闪着锈蚀的光,新旧时代的车轮就这样双重而错位地碾过每一个人的心头,悄无声息,却无法逆转。
五、小剧场戏剧的“五个转向”
(一)由“全知视角”朝“主观视角”的转向
所谓全知视角类似铺叙吃饭、上厕所、睡觉这个事情,就那个视角。我什么都知道,反正一步步地推进,起承转合。有没有好戏?当然也有,恐怕流水账也很多,抱着被子去看戏,自然最保险。全知视角,或者叫上帝视角,为什么会朝主观视角转向呢?这种主观视角的转向,一方面,缘于自我理性的觉醒;另一方面,恰恰是自我理性的丧失。它都取决于个体立场,去审视在“被”他人写就的历史中,自己命运的轨迹何在,以及何去何从。主观视角的转向,也并非来自艺术家对世界、对自己的自信,恰恰相反,往往表现出来的却是更多的质疑。质疑,是自信的必需燃料。这在小剧场戏剧中极为常见。
(二)由“单一维度”朝“多重维度”的转向
既然神权王权时代一去不复返,教诲我们该怎样生活的只能是自己。然而,多元的选择带来的也是无所适从,甚至无从判断。判断力的丧失,必然使人走向平庸、恶俗甚至恶劣。那么,对于一部作品来说,多重镜像的切转叙事思维,就成为在非理性中“怀念”理性的可能。通俗点说,过程比结论重要,墙面比标榜更见真实,“判断”比“判刑”更趋正义。前面讲的话剧《哥本哈根》《物理学家》都是这样的佳作。我们小时候看电影,总要急巴巴地先问父母,谁是好人、谁是坏人。现在呢,大量作品仍旧停留在“儿童审美”状态。
(三)由“结构主义”朝“形式主义”的转向
一般所谓的结构,指几幕、几场、几折,凤头、猪肚、豹尾,起承转合等,大小剧场艺术都有,这些更侧重一度剧本;从二度演出来讲,导演的解读方式、舞美的科技手段、剧场的观演布局、表演风格的美学取向,会直接对视听、心理形象的呈现系统,创造质变景观;前者是“立道”,后者是“变法”,就不能不对形式感(或者说“样式感”)提出更高期许。前面已讲过,在这里,形式即结构。戏剧“全息文本”(剧本+演出)的编码,早就摆脱了所谓“结构”或“解构”的言语游戏,从而进阶到哲学诘问和精神分析的云图。这就是为什么,我一直强调,小剧场戏剧的编剧一定要懂点导演的缘故。从“形式力”的角度来说,高级的艺术看似做加法,最后都是做减法;看似呐喊,背后全是克制。
(四)由“情节至上”朝“情结至深”的转向
情节剧当然一直会有看头、有市场,学习编剧法,它也是个起步、描红的基础。但,小剧场、现代戏剧,已不满足于讲述一个原原本本、有头有尾的“故事”。所谓“情结至深”的转向,也就是情节、情思是合一的,但重在开寻新的心灵空间,是作者的、人物的,也是观众的;是对话的,也是对峙的,甚而无解的。比如,我们去看小剧场京剧《青冢前的对话》(2007)。这戏是写,江上渔妇一梦里,蔡文姬归汉前凭吊王昭君,继而引发两个女人的灵魂邂逅。作品融入和改写了《汉宫秋》《琵琶行》和《春江花月夜》的部分桥段和意蕴色彩,对人物的基本定调虽然仍不出“哀怨说”,却反讽了历朝历代皇权宣教、男性话语对她俩“塑造”的一厢情愿、自作多情,其间是掩不住的孱弱不堪和破绽百出。最终表现出一种哲思和禅意,可以归结为:舟中人、岸上客,一场虚妄。显然,这部戏,不是要跟你讲谁都知道的“昭君出塞”“文姬归汉”典故,它是立足于剧作家王安祈作为一个当代作者、一个现代女性,对王昭君、蔡文姬这两个古代“出塞”后得归或不得归的女子,对她们千年来的历史“故事”“文人“创作”和民间“传说”,对这幅既有僵化“网络”背后湮没无闻的人性空间,施以温柔冲决、快意嘲讽和冷峻反思。连同王、蔡二女彼此间的羡慕、讥诮,后世改写者、传播者对她们的颂扬、臆想,所谓“贵”为阏氏、所谓“名”为女史,都不过流波一朵罢了。它说的不是恩怨分明或两清,而是留白。
(五)由“整体叙事”朝“个体叙事”的转向
以上种种,必然驱动“整体叙事”朝“个体叙事”的转向。简单地说,摊大饼、高大全,已不为所取;一瓢一饮,才是生生不息;无数的转身,即是无数的归来。这五个转向,也正是现代乃至后现代戏剧、虚拟戏剧,犹在不停地转身之际。接下来呢,我想跟大家再啰唆几句两个历久弥新的老话题:悲悯和现实主义。悲悯,是“活着”的本相。宇宙都有成毁,人世怎能无涯?悲悯是慈悲、博爱,而非肤浅的歌颂、苍白的赞美、廉价的同情。悲悯是由己达人,更是由人达己。所有思想的底色都是悲悯。哪怕是愤怒、绝望、批判、反思。没有悲悯的思想是空洞的,没有悲悯的技巧是枯萎的。现实主义是“人”的境遇。无论魔幻,还是实际。我们太需要千百回地反复厘清:什么是真正的“现实主义”?也不用故作高深,径直说,作为表现手法与创作思想的“现实主义”是不同的。复制、搬迁、传声筒式的“现实”,不过是实惠、实用、实利的工具,那绝非艺术精神的“现实”。现在,艺术学术界有个现象却是无比现实地存在,你想做成悲剧的他做成了喜剧,做成喜剧的他做成了悲剧,做成正剧的他做成了笑剧,大抵看来,最后都像某种荒诞剧、滑稽戏……他们玩转着这种“相反相成”之道。现实主义的本质是求真,是莎士比亚的“举起镜子照自然”。这个艺术家所要洞鉴的“自然”,不是庸俗社会学的机械傀儡,不是标语口号的刷漆表演;这个“自然”指的是人类以及万事万物的本真,包括爱与恨,善与恶,阳光与黑暗,卑微与高贵,并且以艺术逻辑的方式照看之,悲悯之,“现形”之——这一从灵魂深处“现出原形”的真实、真相与真理,这才是现实主义的根本美学原则。从这个意义上说,现实主义绝非作茧自缚与自欺欺人,恰恰是“直面戏剧”所应关切人类存在境遇的坚韧灯芯。因此,我们也可以说,卡夫卡的表现主义(如小说《变形记》),梅特林克的象征主义(如话剧《群盲》),屈原、杜甫、苏东坡,乃至远溯于柏拉图的“洞穴寓言”,不都闪耀着迷惑且迷人的现实主义之光吗?骄傲地说,老祖宗们留给小剧场的财富不是太少,还真的是取之不尽。只是你,看准了吗?嗯,是的,小剧场戏剧,不应借口或满足于“贫困戏剧”在物质、物理、人群夹缝中的自我慰藉,而应成为江流万古却一苇可航的穿波逐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