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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脉动与诗歌地方性的可能
——关于梅州当代诗歌创作向度的断想

2023-12-28陈红旗

关键词:梅州诗人生命

陈红旗

(海南大学人文学院,海南 海口 570228)

新世纪以来,在诗歌观念演化过程中,普适性意义上的诗学观越来越容易受到质疑,而地方性元素之于诗歌创作的意义日益被强化和认可。“地方性诗歌的兴盛”说法的提出,以及2014 年《明天》推出“中国地方主义诗群大展专号”和《诗歌月刊》推出“全国诗歌民刊社团专号”[1]等诗坛“事件”,都表明“地方性诗歌”观念已经被越来越多的人所接受、认同,以至于“地方性诗歌团体”被誉为“新世纪诗歌三支建设性力量之一”[2]。在笔者看来,尽管视“地方性诗歌”为近年来诗歌主潮的说法颇为可疑,但“地方性”作为当代诗歌创作的一个重要向度,这是没有争议的,且其征象很多。返观梅州当代诗坛非常活跃的一批诗人,如游子衿、吴乙一(吴伟华)、林耀东、边城(陈广城)、李龙华、管细周、朝歌(赖超)、罗琼、刘梅兰、黄锡锋、华襄、何伟峰、陈其旭、余开明、周秋莲、吴小燕、曾志雄、周旭金等,他们的诗歌创作和诗学追求,无疑为“地方性诗歌”发展提供了一些“别样”的理路或曰可能性。

一、“空间感”的弱化与“时间感”的强化

“地方性诗歌”中的地方性并非意指某个特定地域,而是因地域元素而形成的某种精神特质,它既能够体现诗人的生命脉动和主体性,又意味着诗歌与某种地方文化存在精神同构现象。以是观之,梅州当代诗人对于自我主体和客家文化的认同显得自觉、内敛和柔韧。换言之,与地方性知识、文化、生存方式、思维方式、审美方式、生活方式的密切关联性,令梅州当代诗人有意无意地将自己的诗歌创作与地方文化结合起来,以诗歌的形式处理着此地经验、此地体验和此地事物的存在,也令“地方”本身具有了文化象征和情感载体的意义。

从地理环境、注重农时、现代观照的角度来看,无论是生活在家乡还是生活在外地,由于时令感强,特别是曾深切感受过地域阻隔致使出行时间耗费甚巨之苦等因素,均令梅州诗人对时间的感受益发细腻。游子衿的《十月》,透过梨、苹果、石榴、山楂等堆成小山的情形,令读者不仅感受到“十月”的丰收讯息和“美好的情感”,更感受到“遥远的过去”中那些或喜或悲的“难忘的日子”;《生死两茫茫》中,死者最大的期许是被生者记着有“他”的场景,而一旦这些场景被亲友们遗忘,那么“他”就在时间意义上真的“离世”了;《时间之踵》中,无论是石榴花开、灯光落水,还是城市喧嚣、人海沉浮,一切与“你”有关的事物都表明,本该前进的时间却在一步步地“向后退却”。吴伟华的“组诗”展示了时间的力量和不可逆背后生命的脆弱性:六月里,“阳光盛大,旧时代变得遥远又模糊”,在“此地”被多次改名换姓的背后,不仅“已无旧物可视”,还隐含着改朝换代的残酷,更满溢着“无限悲伤的时刻”(《白云》);十一月时,读诗令诗人的思念之情不断升腾,令个体感到时间变得漫长和“时序已不堪大用”,深秋虽未带走什么,但初冬也未带回奇迹,“唯有怀念,抱紧黄色的叶子四处飘荡”,至于写下的文字,更是充满了急切和暴躁,它们呼啸而去,甚至充满沉重的“黑色”,“仿佛通往世界尽头的台阶”,可以令一切乃至时间彻底消失(《风吹》)。周旭金的《时间》中,白天、黑夜、梦、太阳、流星、词语构成了时间“身体”的主体和意志:“白天:时间的肉身/黑夜:时间的骨头/ 梦:时间中喑哑的坟/ 初升的太阳:时间波浪里一颗独立钻石/流星:从星盘上掉落的棋子/词语:人与人之间交谈的隐喻。”与《时间》注重构建人的主体性相比,《瞬间——致帕斯》则呈现了人的生命历程由瞬间组成并被其主宰的特点:“我始终在一个空间/ 在一个瞬间,一个瞬间/同化了另一个瞬间,那是/另一个我的同一个瞬间/另一个瞬间强调了我作为生命的主宰/在岁月的河床上筑造的牢固的权势。”

在梅州当代诗人的笔下,时间固然造成了岁月的更迭和生命的流逝,也带来了世界无尽的“变化”和生命色彩的多元。吴伟华在《病中》写道:七月时,“你厌倦了自己的肮脏、懦弱”,不愿直面镜子,因为那里依旧有“大悲伤”,因为只有当人们生病时,才会“热爱”谈论疾病,才会在因果论的映照下生出对“世界的歉意”和“有念,无人”的无奈。曾志雄的《古镇》告诉读者,正是时间令历史成为可能,而所有能够令人们愉悦的物与事,无论是渔歌唱晚、灯红酒绿,还是逛不完的街、讲不完的故事,“最终,最初,必定都是岁月华丽的馈赠”。陈其旭的《等待是一支射不出的箭》呈示了时间之于不同人的不同效用,时间令孩童在古村中那些目光不可触及的地方“洒下新的快乐,爱和哀愁”,令“寂寞”如悄悄爬上屋檐的阳光迅速蔓延开去,令等待变得更加难熬,也令思念的弦绷得更紧。吴小燕的《秘密》告诉读者,不要靠近刚刚开过的桃花,它们和“她”一样有着“下落不明的前世”,为了让时间把春天带给人间,它们用一次“无常的绽放”将自己的光影留下,也将自己的生命和“忧郁里的芬芳”慢慢打开。华襄的《旧时光》里,运煤的老式火车总是在黄昏穿过城市,多年不变的是它的缓慢及其象征的“旧时光”。同理,也正是因为不变的“旧时光”,才令记忆总是有“记忆”可以追寻和守望。周秋莲的《红晕》,以“物”和“空间”为介体找到了回忆的路径,“夕阳离去的时候/我看天空/就像看到旧时的你”。余开明的《抵达》,由秋天来临引出人生暮年、孤独凄凉和时间易逝、梦想难成的慨叹:“曾经摇摇晃晃的梦想,曾经的小悲欢/ 在日渐弯曲的日子里,灌满了秋风。”何伟峰的《茶道》告诉读者,在他的家里,茶之所以会尽情绽放自己的芳香,是因为父母健在且喜欢喝茶,如此家里的“日子”才会有“无恙山河”的安稳,才会令他感觉“爱是茶唯一的味道”,才会令时间产生快乐的“味道”。黄锡锋的《捉摸不透的炊烟》写村庄的炊烟总是让人捉摸不透,有时黑着脸,有时惨白如纸,有时“猫着腰”,有时斜着身,只有一次直起腰杆,仿佛“天堂正要接走它的魂”,炊烟变化的背后是人间生活在时间之维中不同镜像的折射。刘梅兰的《春天》,以对比的手法,展示了父辈的辛劳,儿女无忧、快乐生活的背后,是父母的辛勤劳作,是他们用微驼的背“撑起”了儿孙的“春天”。罗琼的《忏悔》富有一定的宗教意味,诗人认为悲愤、悲伤、仇恨、腹诽会伤害自己乃至无辜的生命,而忏悔和宽恕能够令我们原谅“彼此”与“所有的不该”,能够令我们“迎接即将到来的花好月圆”。林耀东的《信仰》,慨叹家中芒果树上那颗青芒散发出的独特香味,那是外公七十年前种下的芒果树,它以茂盛的浓荫给人们带来清凉的同时,更带来许多含蓄的“不知名的笑脸”,这就展示了时间给人们带来长久馈赠和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道理。朝歌的《自然的命运》,慨叹四十岁之后的时光发人深思,昨天已逝,明日难测,令人们不但日渐远离自己生活的时代,更要在梦想成真的幻象、日以继夜的现实碎片中醒来后继续“忍受希望的诱骗”。管细周的《早春》,慨叹早春的黎坪像一块“鹅黄色的毯子”,华南的复叶耳蕨的小拳头里藏着山林的秘密,美丽的景色令踏春者希望悄回古镇,去寻找初恋的感觉,“继续一场民国范的恋爱”。李龙华的《冬至之夜》,遥想冬季夜晚,大家点亮油灯,围炉煮酒、抚琴高歌、吟诗作对,当想念一个人时就给她写信,而书信不能到达的气息、爱乃至体温,就托付给风,风不能到达的就深藏于梦,“留待来年春暖花开,重新再爱一次”。边城的《敦煌西望》,感悟千百世轮回中“我”的生命历程:投胎,化育,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与西域胡人较量心计和交易丝绸、胡椒、瓷器、驼马等,而“我”西望的除了大漠与长河,还有衣裙飘曳的飞天与朔风鸣沙的敦煌。当然,时间的意志终究要在空间中来具体呈现,所以这些梅州当代诗人笔下的村庄、湖泊、花鸟虫鱼、日月星尘都在为时间演化提供着介体和空间。换言之,这些梅州诗人,一直在淡化的空间维度和强化的时间维度中抒发着“新”与“旧”的诗情与诗思。而生命的变化与生机,就在这种新与旧的更迭、绞缠中不断产生、消亡和再现。

与空间叙事下常见的线性时间脉络呈现理路有所不同,梅州当代诗人更注重以空间表达“时间”存在和“自我”意识。比如游子衿的《个人命运》中,正是那些别人眼中“毫无意义的事物”在呵护岁月,令这个世界在暗淡中承载着“个人的命运”和“慈悲”的力量。又如吴伟华的《想象》和《召唤》,抒写时间演化到二月,形形色色的行人被不可知的事物牵引着,令诗人看见“无数个自己”,虽然春天就要来临,但是它并不能带来“她”的任何消息,反而带来了哀伤、往事、胡思乱想和如一朵花只想静静开放在“陌生的早晨”的烦恼。是的,所有时间的演化,只有在人、物、事的变化与消亡中才会证明自己的存在和意义。在自然界中,时间是历时、一维和不可逆的,但在诗人的世界里,时间因为空间载体——人、物、事——被不断闪回、再现或忆叙。透过这些诗作,梅州当代诗人淡化了时间的物理属性,肆意在时间的身体里穿插、迂回和停留,并在当代立场和地方意识的观照下,展开着他们对生与死、历史与现实、古与今、词与物的诗意言说。

二、死亡作为生命的圆满与生命观照的另一维度

鲜明的个人烙印和对生死问题的热切观照,是梅州当代诗人诗作的显著特征。透过片刻的感兴,透过抒写生命生生死死的瞬间,梅州当代诗人揭示出他们对生命演化的自我认知和情志变化。在他们的笔下,活着是一场生命之花的绽放,死亡则是一场生命演出的谢幕。对生与死的问题的哲理思辨,令他们的诗作蕴含着丰富内涵和形而上哲理,而它们要比那些关注灯红酒绿的生活镜像所得出的经验和体验丰富、深刻得多。

在关注死亡现象的过程中,诗人不可避免地会感到忧伤和痛苦,这令他们一遍遍地以诗之名再现某些特定的场景、细节和过程,以减缓因亲人离世而带来的彻骨悲哀和悠长感伤。这种哀痛令人难以消除和摆脱,绝非简单的自我安慰和他人抚慰就能令生者“放下”和“忘记”,诗人不愿向世人大张旗鼓地呈示它们,甚至不愿告诉朋友,直到一段时间后,才敢用隐喻、象征的笔法和跳跃、沉重的词语去抒写那些细若游丝的隐痛。游子衿的《夜诵〈地藏经〉》,致敬观音大士有“大智慧神通之力”,其及时挽住了老母亲的手臂,令她免于摔下楼梯,并分身千百亿为众生纾困解难,久知“人间是地狱”、众生皆苦,因此至亲的病逝未尝不是一种解脱。这首诗表达了至亲离世后诗人心理感受的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痛苦;第二阶段是无奈,因为“人在浮世若尘埃”,这是我们必须承受和接受的“生命之轻”;第三个阶段是希望,面对每时每刻都在作恶、造罪的“阎浮提”——我们的世界,诗人希望至亲能够在净土梵音中得到“照看”。在《亲人们俱都安好》中,诗人希望逝去的亲人们——母亲、父亲、大姐夫和外甥女都能安好,希望他们能够通过生活发出“自己的光亮”,希望他们只是“隐身于群星和晚风中”,从未远离和失散。在《禁不住潸然泪下》中,诗人总是被一些突然到来的悲伤缠绕着,它们关涉至亲的离世,它们总是在无法察觉中与“我”相遇,令“我”睹物伤怀,令身体如被踏碎般疼痛而禁不住潸然泪下。罗琼的《乡亲》和《冬至,冬祭日》,前者慨叹乡亲们接二连三的离世令村庄寂静、颓废和冷清,爷爷的坟地离家最近,找到它就能令“我”知道乡亲们的“去向”;后者再现了家人在冬天祭奠爷爷时的场景,哥哥用力描红墓碑上的字,弟弟割掉坟头上的荒草,父亲只顾抬头看天、低头抽烟,而母亲在摆弄供品时念念有词,只有“我”什么都不想做,因为依然难以释怀爷爷突然、“决绝”离世的事实。

对于亲人而言,至亲的离世令人唏嘘不已、难以接受,但对于他人来说,那不过是一场秋雨过后“冷清”时的谈资而已,这正如管细周在《一场秋雨过后》中抒写的那样:“听街坊说:技艺娴熟的老李头/上个月突发脑溢血,走了/走的时候,手上仍攥着那把/ 跟了他几十年的偃月刮刀。”老人如歌,虽然他们已经离世,但只要儿孙还在思念他们,那么他们生命的旋律就会依然奏响。朝歌的《外公的一生》,慨叹外公治愈病人无数,却因罹患心肌梗塞突然辞世,此后病人依然络绎不绝地来到外公家就医,但外公再也不能帮他们解除病痛了。林耀东的《看了许久,忘了奶奶已经不在》,写自己恍惚之间见到奶奶、妈妈、妹妹一起在河边浣衣的温馨场景,但过了许久才想起奶奶已经过世。黄锡锋的《清明这一天》和《父亲是个倔老头》:前者展示了清明节给母亲上坟时的情景,子女们希望蚂蚁向母亲通报亲人的到来和对她的思念;后者呈示了父亲倔强的性格特征,他即使已经与泥土融为一体,但仍惯于爬进“我”的梦里指指点点,坟头上的那些野草也是他咬着牙使劲长出来的,长出刺和铁疙瘩,“不断向过往的风示威”。华襄的《清明到了,你应该来看看我》,以地下亡灵呼唤人间亲人来看望他/她的方式,呈现了辽阔阴间里“可怜的异梦者”依然爱着尘世的那种令人心酸的孤独感。当亡者希望生者去看望他/她时,这种“希望”就成了连接双方的纽带。边城的《车过百花谷》中,诗人相信那一年开过的花现在仍然在,百花谷的路牌令他想起了一次过往的家庭聚会,如今看花的人依然川流不息,但一位亲人已经和他在人世间失散,“不再重来”,于是百花谷里沐浴着春光和历经风霜的花儿就成了一路相伴的“幸福与悲伤”。幸福的是过往家人团聚时的快乐时光,悲伤的是再也没有全家团聚的可能性了。“生命是生与死统一的转换运动过程,死亡并不像通常认为的那样仅仅意味着生命的终结,而是标志着存在的完满。”[3]是的,有生就有死,生与死相伴相生,死亡并不意味着生命的终结。古诗云:“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这种自然界的生命演化情状告诉我们,有限的“死”是为了更好的“生”,这正如树叶的脱落是为了让树木更好地生长,而人类成长也是如此,如果人人都长生不老,那么人类的结局必然是资源耗尽、走向灭亡。可以说,正是生与死的辩证关系,令生命在不断死亡的过程中得以延续和走向生生不息。

与发人深思的死亡主题相比,梅州当代诗人对日常生活细节的抒写要更为细致和丰富。游子衿的《夜幕低垂》中有突如其来的灯光,《喜悦》中有河面上的闪亮灯火,《有所保留》中有春天的田野和消息,《明亮的世界》中有炙烤行人的“白天的太阳”,《寂静之声》中有停止低吼的邻家的狗,《冬夜忆旧》中有“通体发光的女孩”,《暴风雨》中有球场少年,《影子》中有过去的欢乐时光,《中学校园》中有早晨拥挤的校门口,《旧照片》中有骑着自行车、说说笑笑的女孩们,《伤逝》中有慈爱却专横的母亲,《雨夜》中有出租屋门口令人温暖的灯光,《晨光曲》中有吐出蓝色烟雾的鸭跖草和“中国南方沉睡的爱情”,《午后花香》中有无名的花香和无须从旧时光里寻找力量的美好世界,《约会》中有穿着白球鞋的少年,《月夜行》中有潮汕平原的水田、摇曳的长草、醒着的虫子、入睡的群山、熟悉的乐曲和古老的月色,等等。边城的《绿皮火车》中有令世界变得辽阔的“绿皮火车”,《在月荷湖,遇见一朵荷花》中有在一个人内心中恣意蔓延、层层打开的十万朵花,《松湖烟雨》中有飘摇于想象和湿润记忆中的“松湖烟雨”。吴伟华的《想象》中有人们在三月忙于植树造林的野趣。曾志雄的《古镇洋铁匠》中有谈及儿子时比光滑的洋铁还明亮的铁匠的笑容,《古镇磨刀匠》中有从不借助词语发光的磨刀匠的吆喝声。陈其旭的《每条伤痕光阴都会补偿》中有奋进的青春,《岁月藏起的刀》中有如同长着翅膀追赶白发和皱纹的岁月之刀,《捧起的涛声已放回大海》中有品稻香、听蛙声、闻啼鸟、枕明月的心境。吴小燕的《翻山越岭来看你》中有怒放的野兰花和孤独地翻山越岭背后深藏的炙热的爱,《光阴慢》中有老街的“慢生活”和“泛黄的童谣”,《青春颂》中有梧桐树、少女的影子和曼妙的音符。华襄的《后来》中有经久不变的槐树下听故事的乘凉往事,《草莓》中有充满恋人和爱恋味道的草莓地。周秋莲的《月夜》中有让游子把久远的乡音挂在窗前的思乡之情,《听风》中有如同一阵风般令人振奋、颓废或者宁静的生活,《被春天选中》中有清澈如初的“被春天选中的人”。余开明的《佛前》中有人生草木荣衰的轮回之道。何伟峰的《酒窝》中有想家的人,《人间有味》中有夫妻的默契和柔情。黄锡锋的《不能说,他们是一群留守者》中有宁愿和树墩一起发芽也不愿进城的六娘、七婆。刘梅兰的《一滴雨》中有陈年美酒和爱的初心,《春耕》中有沉默的父亲与老黄牛。林耀东的《在一条河边想起一个人》中有将歌留在心中、将笑容和眼神传递给他人的老人。朝歌的《描绘一个看得见的世界》中有想描绘“一个看得见的世界”的努力和激情,《穿百褶裙的姑娘》中有闪光的百褶裙和美丽的姑娘,《在墙角遇见一只斑斓之蝶》中有美丽但一生短暂的斑斓蝴蝶。李龙华的《秋种》中有风霜满额头的农人和渐渐老去的水牛,《北联记事》中有世间美好、时间花纹、体内年轮、一坛老酒和几分醉意。管细周的《镇政府》中的镇政府就是一个小镇的政治心脏,《菊桥》中有缝合记忆与生存、连接乡镇和墓地的菊桥,《祖屋里的光影》中有锈迹斑斑的农具、霉味中夹杂的中药味和老人断断续续的干咳声所构成的“祖屋里的光影”。罗琼的《大地之吻》中有低头觅食的耕牛和深情厚重的大地,《中秋》中有想风、想云和难以遏抑的想念恋人的复杂心境。这些细节折射了生活的多样、多元和庸常。平实、质朴的日子宛如一场生命的考验,平庸的人只看到五色炫目、贪名逐利,上述诗人却看到五味杂陈、五音交杂和五味杂生,看到生命的不断蜕变、再生和演化,看到超乎物外的达观和得其环中的求索,看到人事纷杂背后的人性纠葛。

与令人叹惋、压抑的死亡现象相比,梅州当代诗人对自然景物的观照、抒写要更为生动、活泼和可爱。游子衿的《清晨的问候》中有清晨的鸟鸣,《等火车》中有河流两岸的农田和青山,《大海的低语》中有蔚蓝海水之上的繁星,《晨曦》中有逃出黑暗山谷的小溪和歌声“明亮”的小鸟,《雨后》中有晶亮的水滴,《十里荷塘》中有高高的荷叶,《故乡的树》中有拥抱日出、日落的密林,《别问黄昏》中有那些无精打采的树,《数星星》中有数不完的星星,《冬夜的礼物》中有缓缓前来的黎明,《晚霞》中有金色的晚霞,《第一天》中有长出新叶的榕树,《不,谢谢》中有浑圆落日、清澈溪水、插上发梢的野菊花和带着老虎前来的松鼠,《春天来了》中有泛绿的柳梢,《春天的力量》中有绿色的树与蓝色的河,《大海在其南》中有柔软的海滩和清凉的海水,《凤凰花开》中有凤凰花开宛如一树火焰的景象,《冬日阳光》中有冬日暖阳,《亲密关系》中有香气四溢的香椿、挂满露珠的蔬菜和藤蔓、冬天开放的茶花和桂花。边城的《茶卡盐湖》中有茶卡盐湖和天空之镜,《东莞第一泉》中有大钟岭湖水,《台风来临之前》中有裹挟着爱的气息的高山玫瑰和从太平洋深处奔袭而来的台风,《中秋辞》中有故乡的圆月和他乡的月缺,《过天云寺》中有松涛间的诵经声和庄严的天云寺,《星空正在压低群山》中有让我们更加接近永恒的星空。周旭金的《为日出而作》中有星辰大海和黑色紫丁香,《天鹅》中有来自遥远国度的天鹅。吴伟华的《白云》中有白云和雷电,《花影》中有落花的莲塘,《杨梅》中有酸甜的杨梅。曾志雄的《古镇随笔》中有铺满鹅卵石、青石板的街道和年代久远的青苔,《黎明》中有黎明时天边的鱼肚白和红霞,《田间》中有带着稻香的空气,《乡间》中有飞翔的白鹤。陈其旭的《一粒盐的喜悦》中有大海的馈赠——晶莹如雪的海盐,《命运赐予这片星空》中有稻香、蛙鸣、泉声和秋天的果实,《水墨三清山》中有云烟、奇松怪石、猴头杜鹃,《万绿湖》中有“望不尽的绿”的万绿湖,《被时光宠爱的人》中有如暗香入梦的玫瑰。吴小燕的《从这里开始生长》中有山樱花、木荷、天上的云彩和林间的鸟鸣。华襄的《茉莉香》中有夜晚令人心醉的芬芳,《桃子》中有树冠开张、枝叶清脆的桃林。周秋莲的《初暖》中有清浅的阳光、白色的小猫和盛开的枝头。余开明的《海》中有浪花和海鸟。何伟峰的《莲塘》中有肥美的鱼、清香的稻花和充满童趣的莲塘。黄锡锋的《一株小草远远高出草地》中有指引“我”走出茫茫草原的“野草”。刘梅兰的《一蓬芦苇》中有苇叶花篮、苇花王冠,《飘向夏天》中有低头的牛羊和蓬勃的夏天。朝歌的《云雾茶场》中有娇嫩的春茶和坚韧的茶树。李龙华的《八乡山诗札》中有水墨丹青的八乡山。管细周的《夏日小镇》中有浅浅小河、时令水果和树冠中栖息的鸟儿。罗琼的《苦楝,苦恋》中有淘气的雀鸟、紫色的烟云、啼血的杜鹃和浩荡的春风。这些诗人笔下的景物,不但美丽、丰富、令人遐想,更能够令读者感到大自然的丰饶、大度、慷慨、壮阔和博爱。

通过建构诸多鲜明生动的意象,梅州当代诗人在小鸟的飞翔中看到了天空的广阔,在青山绿水中看到了亘古不变的自然规律,在时间的刹那中看到了世界的永恒,在死亡的暗影中看到了生命的圆满,从而隐喻着生命的形而上的复杂形态。如果以弗洛伊德的白日梦理论来解释这些梅州诗人对生与死的问题和关系的体悟与探究,就会看到他们对客家先民认识自然、宇宙、人生的智慧的自觉继承和新的体悟,他们将它们融入自我的主观精神和艺术体验之中,从而扩展着当代诗坛的发展向度,更新着我们的地方意识与主观精神世界。这些梅州诗人以无意识的感兴和领悟来暗示生命中形而上的存在,他们对自我和他人无意识领域的隐喻和抒写非常精彩,他们努力与自然万物乃至死去的亲人声息相通,以此发掘生命的气韵和信息。他们笔下的“物”与“神”都是构建人类身体和主体的有机组成部分,他们再一次彰显了古人蜕旧变新的生命观,并把这种生命观的体察和体验灌注到自己的诗歌创作中,滋养着当代诗坛中“另外”一个世界。

三、社会现实的淡化与诗意想象的实存

全球化和信息化时代,不仅意味着迁徙和变化,还意味着文化的融合与碰撞。人口大量向城市聚集,乡村或曰乡土民间越来越空心化,这体现了社会现实意义上的都市认同。但在价值和精神层面上,人们反而会更加强化自己的文化身份认同。“迁徙所导致的漂泊感(不稳定感),使人们容易产生对自我身份和意义的困惑,并希望通过某种方式获得心理上的稳定,确认自己的身份和意义。”[4]这种困惑不太会令人们真正回归到自己的出生地,但人们对于自己家乡人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会日趋认同乃至强化,从而形成精神和文化意义上的双重回归。这一点在梅州当代诗人的诗作中同样表现得比较明显。

在某种层面上,对某种群体生活方式的认同,就意味着对这一群体价值观的认可乃至践行。梅州当代诗人曾走过很多地方,但他们的诗大多指向以客家民居为基础想象而成的精神乐园。透过游子衿笔下怒放的梅花园、展翅高飞的鸟和欢快流淌的河流(《一首欢乐的歌》),山下的炊烟(《你若看见》),清脆的鸟鸣和掠过人们身边的风与岁月(《一声鸟鸣》),阳台上的兰花(《叮嘱》),悠扬的长笛声(《路灯》),菜地、鸭子、池塘、水库、游鱼和金黄的秋叶(《怀念或祝福》),我们就会知道他依据自己生活的地方想象、幻化出一个世外桃源般的乌托邦世界。透过边城笔下深绿的青海湖、翡翠湖和“比黄金更金黄的梦”(《当金山口——致海子》),如将军班师回营的牧羊人(《骑摩托车的牧羊人》),城市中间的两畦水稻和一场富有仪式感的收割(《城里的稻》),以及生身故乡——一个再也回不去的地方(《回不去的才是故乡》),我们就会知道,虽然他已经不可能重回故乡去奋斗和安身立命,但他在心灵深处一定守望和坚守着一个“精神故乡”。吴伟华在高扬被发扬光大的农耕时代传下来的美德(《往事》),而这美德既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更是客家先民在漫长的迁徙过程中一直延承、守护和发扬的美德。陈其旭笔下的那些星星、月亮、太阳、花果、秋风、杂草、虫儿等美好的事物(《所有的美好都值得等待》),只有在乡下秋天的日子里才看得到,在喧嚣的城市中是无法求得的。而这种乡下生活带来的美好想象,尤其是半夜户外因见满天星斗所产生的震撼感和对浩瀚宇宙的好奇心,是在光污染严重的都市中难以生成的。何伟峰笔下的酥黄炸鱼寄托着游子“意犹未尽的抒情”(《炸鱼果:小小的乡愁》),这是因为想起酥黄炸鱼就会想起自己快乐的童年,如今即使功成名就,但激烈的社会竞争令人们失去童心和快乐,所以只能在美食的刺激下回望家乡,去找寻曾经美好的记忆和抒发一通思乡的幽情。同理,余开明笔下富有灵性的石头和百里峻岭中的炊烟、落日、笛声、暮雨、候鸟、猿声和晴空(《平远五指石》),刘梅兰笔下的晨曦初露、湖水涟漪(《一尾鱼》),罗琼笔下的桃红李白、植物芳香、缥缈江南、春日暮霭、远处山峦和旧日风景(《春日》),都承载着客家民系的精魂,并业已成为这些诗人独特的精神身份。这些诗人自觉地将自己的价值追求归属到客家文化中来,尤其是对于耕读传家传统的认同和践行,令他们找到了自己的精神寄托。当然,这里的耕读传家并非农耕时代所宣扬的勤耕细作、读书求仕,而是指通过勤奋努力、勤学苦读获得独立生存、安身立命的机会,然后感恩大地和大自然的馈赠,追求人与自然的和谐,体现出对繁华与腐化同在的现代都市生活的反思和拒绝,并对因欲望无限扩张、消费文化横行而导致的精神颓废和虚无状态提出“轻性批评”。

从诗歌本体和传播路径的角度来说,“地方性诗歌”已经实现了对长期受限于地域因素的传统诗歌与地方性流派的“超越”。如今,恶劣的地理环境已经很难成为最令人生畏的阻隔性因素,诗人们在经济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可以天南海北地旅游和采风,但在这种生存状态下,他们的诗歌中依然表现出强烈的地方色彩,这只能说明他们心中蕴含着内在的追求诗歌地方色彩的诉求。这并不令人惊讶,鲁迅在鼓励客籍木刻青年陈烟桥时曾说过,“有地方色彩的,倒容易成为世界的”[5]。周作人也认为,风土与住民有着密切的关系,所以各国文学都会因地域不同显出不同的文学风格[6];且地方趣味是“世界的”文学的一个“重大成分”[7]和价值所指。以是观之,梅州当代诗人的探索非常注重彰显地方性,体现了他们追求诗歌地方性的努力。比如,他们的作品采用了现实生活中真实的梅州地名、景观和地理标志,并试图构筑一个以客家人生活世界为原型的诗意世界。吴伟华笔下的七月,最好的时光是黄昏、清晨或深夜,它们可以令千年古镇茶阳透露出“古意”,令人们感受到历史的存在和触手可及(《茶阳》),这里的茶阳就是大埔县下辖的一个名镇。李龙华笔下宛如避世美人的樱花,就来自梅州的明山之上(《明山之上》)。余开明的诗中有令人畅望的客家山歌、土楼情歌、威严宗祠和淳朴民风(《一幅水墨画:长潭》),他把蕉岭县的长潭视为一幅水墨画,而这样的水墨画在梅州山区里随处可见,良好的生态环境使得诗人的乌托邦想象总是能够找到介体和落到实处。周旭金的诗中有被梅江江风吹皱的院落和梅城小巷里经年不变的礼数(《风中子衿——并致故乡梅城》),这里的梅城就是指地域意义上的城市——梅州,因为梅州人都会把城区层面上的梅州简称为“梅城”。李龙华的诗中,高涧观音的梅花空灵静默,每次花开都似故人来寻友(《高涧观音的梅》),而高涧观音就是指梅城高观音山上的观音庙,且观音庙附近确实种有大片梅花。

可以说,这些梅州当代诗人各有建树,他们的诗作既展示了梅州、河源等客家地区的地方风习,也成就了当下新诗界中颇具特色的一种地方性诗歌创作。事实上,他们并未因为居住在一个小城而收缩自己纵观宇宙、观照人类的诗学视野和心灵世界,他们以“这一个”的生命体验,抒写他们丰富的艺术体验和构建独特的“地方性诗歌”群落。在某种意义上,正是难以计数的“地方性诗歌群体”构筑了中国当代诗坛,他们的诗歌不仅是地方的,也是中国的,更依托现代观念、全球视野和关注人类存在困境等问题而与世界各地的“地方性诗人”在进行心灵对话,并彰显着他们存在的地方性、中国元素和“群”之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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