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乡与回乡之间漂泊(评论)
2023-12-28石凌
◎石凌
从一个人的死亡开始,到另一个人的死亡结束,梁思诗讲了一个惊悚的悬疑故事吗?显然不是。《再一次离别》从一个去乡多年的人返乡开始,到她不得不再次离乡,前后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守护家园的两个女人殁了,伴随着她们的离去,是乡邦文化的瓦解与消失。小说在一种愁绪弥漫的氛围中追溯了当代人的失根与漂泊状态,回忆与日常交织的细节里蕴藏着后现代与前现代社会并存不悖的现状。小说从“我”的视角出发,在观察与追溯之间寻找平衡,最后不得不在犹疑之间放弃寻找。
我来自何处?将去往何处?这是每个人面临的哲学问题。“我”既是故事叙述的线索,也是小说中的一个人物。小说开篇写“我”回到故乡,安葬生身母亲,同时追寻“我”的来处。母亲生活在一个完全前现代的社会里。这里的人们延续着数千年的风俗习惯,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缓慢的生活节奏决定了人们思维的迟滞与思想的保守。一方面,这里的男人找不到对象,婚姻靠买卖实现;另一方面,女子未婚先孕受到乡民的谴责甚至唾弃。“我”是母亲未婚先孕的产物,自然得不到乡民的祝福,母亲迫不得已把“我”送人,并长期受到乡民的冷遇,以至于她原本开朗活泼的性格一点点变得封闭冷漠起来。失去孩子的二十多年里,母亲孤苦伶仃,凭着对孩子的记忆与期待活着,最终在无望的守候里走到生命的尽头。
安葬了母亲之后,“我”想了解自己的身世,还想对故土有更多的了解,从而走进母亲的内心深处。然而,在这块“我”出生的土地上,“我”只是个暂时的寄居者。正是在这短暂的留守过程中,“我”目睹了与母亲同龄的月姨迅速衰老以至死亡的过程,正是在与月姨的交流中,“我”这个连中文都说不流畅的“异乡人”对乡邦文化了有了深入地了解。这处被大山包围的山村像当下任何一个落后封闭的山村一样,充满了一股巫气,原来靠代际传承的乡邦文化随着年轻人一个接一个地出走异乡迅速凋敝以至消失。当下的山村,一门手艺的传承如果不是指向获取金钱,就吸引不到年轻人自觉学习。
小说中的月姨是连接母亲与“我”的纽带。月姨见证了母亲卑微而曲折的一生,并亲手安葬了自己的同伴。作为一个山村妇女,月姨从她母亲那里继承了葬仪技艺,又在临终前把这门手艺传承给女儿。与月姨不同的是,她的女儿学习这门手艺不是为了了却母亲的心愿,而是想带着这门源自大山里的手艺走上为城市死者化妆的求生之路,赚更多的钱。表面上看起来,葬仪这门手艺代代相传,实际上月姨的女儿应该是最后的传人,随着月姨的死去,月姨的女儿与月姨收养的静娟一同离开山村,去往城市,山村文化的根就断了。从这个意义上审视梁思诗的这篇小说,与其说是两位山村妇女的葬礼,毋宁说是乡邦文化的挽歌。
当代乡土文学无不是唱给乡邦文化的挽歌。梁思诗与前辈不同的是,她笔下的人物不再局限于城乡之间,而是超越了国界。过去的二十多年里,中国有十万弃婴被美国人收养,这些孩子已经长大成人。梁思诗捕捉到了这一特殊群体,从一个被遗弃者的视角对自己的身世进行了追溯,以细致入微的细节描写呈现了“我”与生母及与养父母之间的关系。
与母亲所处的前现代社会不同,“我”的养父母生活在一个后现代社会里,养母玛丽是一位周游了全世界的西方妇女,开阔的视野决定了她有着开阔的胸襟。养父迈克尔是一位具有艺术气质的西方男子。这对夫妇本有一个儿子,他们出于爱心领养了中国弃儿,自始至终给予了“我”充沛的爱,使“我”健康成长,接受了现代西方文明教育的洗礼。如此一来,能够自如融入文明社会的“我”与原生家庭之间却隔着一条鸿沟。然而,三岁之前扎进记忆深处的血脉记忆像一张网,包裹着“我”的心。原生家庭种下的恶果需要孩子用一生去修复,自卑与感恩像两条鞭子抽打着“我”,催“我”奋进,诱“我”堕落。在“我”长大以后,养母竟然带着“我”千里迢迢回到“我”的出生地,寻找“我”的生母。养母希望“我”记住生母,学会感恩。明明是血脉相连的人,见面的时候却像陌生人一样。不同的生活环境造就了不同的思维方式与不同的行为表现。母亲终归与“我”无法正常交流。充塞在“我”童年里的是被遗弃的孤独,是爱的缺失,是对自我的怀疑。回乡葬母正是一条修复心病的过程。正是在这个过程中,“我”亲眼目睹了乡村闭塞落后的现状与乡邦文化土崩瓦解的过程。朴先生死去带走了乡邦文化的灵魂,母亲死去带走了山村社会的秘密——“我”的父亲始终是个谜,月姨死去带走了乡邦文化的外壳。年轻一代月姨的女儿滢已在深圳打工多年,安葬母亲后她迫不及待地要离开。被买来被凌辱被抛弃的静娟也以决绝的态度离开了乡村。随着她们的离去,乡村将陷入彻底的寂静。
这,正是当下我们不得不正视的现状。这,也是当前无解的课题。迁移与漂泊是大势所趋,第一代打工人在故土与城市之间游走,第二代打工人彻底抛弃了乡村。留守的老人一个接一个地死去,乡邦文化后继无人。在城市打拼的青年被生存法则与亲情撕扯,在城市与乡村之间奔波。然而,进城务工的青年人仍无法在求生的城市找到认同——就像“我”虽然被养父母宠爱,仍然无法从心底里排遣掉原生母亲所处环境的影响一样。梁思诗看似讲述一个悲情的故事,实际上撕开了当下乡村社会消失乡邦文化瓦解的现状。
梁思诗谙熟现代小说技法,《再一次离别》中多处运用了卡夫卡式的隐喻,第一次回乡,“我”与母亲隔着瀑布,“她不说话,只是看着我,那目光如蚕丝般包裹着我的全身。”瀑布是透明的、模糊的、湍急的,这正是“我”与母亲的关系写照。第二次回乡,“我”与母亲阴阳两隔,窗外的坟山正是压在“我”与山村女人心上的坟,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我”追溯来处的过程如同《城堡》里的K 寻找进入城堡的路一样,主人公都带着打量与窥探的目光看待他遇见的一切。在“我”的眼里,母亲孤僻、冷漠,甚至带着一点神秘气息,这正是母亲长期被生活规训的结果。一个被男人凌辱怀孕的女孩被乡村社会视为污水,却无人谴责那个隐藏的“父亲”,从母亲到静娟,一代又一代母亲们用她们柔弱的身体独自扛起命运的大鼎,被蹂躏,被抛弃,被孤立……这样的社会在接受过现代文明教育的“我”的眼里是可怕的。母亲幽闭而死,静娟决然离开山村,才能逃得一条生路。“我”在回城的路上想起养父母以及他们代表的文明社会,满心欢喜。
母亲之后,谁来守护村庄?这不仅是摆在当代作家面前的新素材,也是摆在各级政府面前的新课题。乡村振兴靠的是留守乡村社会的年轻人。然而,封闭落后的山村留不住人。破解这个课题需要艺术家、经济学家与各级政府共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