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没有玫瑰(短篇小说)
2023-12-28李春诚
◎李春诚
四月间本是有春意,今天没有。
姹紫嫣红在阴沉的乌云压抑下尽显平庸,所有的交际都隐在雷声之中,闪电割裂天空,就只差一场暴雨,便可算作黑暗洗刷整个人间。
承德中学的田径场上仍然有选手在比赛,而场外的观众早已经躲进了临时搭起来的光绿色棚子,这种光绿色的棚子也就成了整片天空下唯一存在的颜色。
今天进行的比赛是市高中生运动会万米的决赛,李梅是整个承德中学唯一晋级决赛的选手,所以今天她不仅代表了自己,更是代表了学校,所有老师都希望她能取得好成绩,为学校争光。
前两千米,李梅都是以平常训练的速度来应对,而且效果相当显著,目前能够排在第五名。李梅预判,如果她能保持这个速度再持续五千米,最后三千米稍微加点速,那么这届市运会她绝对有把握取得前三的名次。
想到这里,李梅逐渐兴奋,步频于不知觉中加快,步幅也稍微放大,她有些忘记了自己的配速安排,速度缓慢增长着,在外界看来,这其实并没有提多少速,很不直观。直到她在三千米处赶超两位选手,五千米处拔得头筹,这种速度的提升效果才显示出来。她已经是第一位了,此时比赛刚刚过半。
教练第一时间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劲,每过一圈便提醒李梅几句。
“减速!减速!保持配速才是最重要的!”
李梅听不进去,她向来相信一种状态——跑到极致的状态。以一种高于平时配速的速度去跑,反而能享受其中,不觉得有多累。她自信,认为现在的她就是处于那个状态。她不再理会也不曾理会场边教练的叮嘱,兀自加速,继续加速。她已经来到六千米处,此时甩开第二名两百米以上。
很多观众从棚子里涌出来,不顾飘落的雨滴。雨幕很薄,被风吹得扭曲。他们以为今天可以见证一个了不起的成绩的诞生。按照记录员的预计,如果李梅还能保持这个速度跑完全程,那么她将会打破五年来的女子万米记录。这确实是一个很了不起的成绩,但前提是,李梅能够按照这个配速跑完万米。
李梅腿脚已经没有知觉了,她还是坚信自己处于那个状态。
拿到奖金去巷口那家饭店吃顿好的,哪怕差一点,不用自己动手就是最好的。李梅一开始是这么想的。买菜、讨价还价、洗锅洗碗、炒菜……这些琐事她已经做惯,但不代表喜欢。李梅一直都很懒,或者说训练之后很疲累,她羡慕其他的队员,回到家后有人做饭等候。
她的脑海里又泛起那个男人模糊的面容,一个聪明的男人。
自李梅加速的那一刻起,她就决定了今天只能吃顿好的。
雨滴落在地上的频率逐渐高了起来,沥青跑道的颜色被染得深红而不艳,所有观众又都不约而同地从各个观赛席回到了那个大棚,只有教练回头取了一把鲜红的雨伞撑在场边。
观众接受了一个事实——李梅没机会破记录了,她现在已经退到八位以外。在她的世界里,豆雨仿佛是针对她,一滴不差地打在她的身上,痛且乏力,湿且畏惧,她还顶着一片昏暗的天,就像是一群乌鸦哑了嘴汇集,拼命煽动形成了风。她的眼里还有一点红色。
九千米处,所有人都撑着伞在等一个人。什么时候时尚界崇尚黑灰这些暗色系了?李梅在想这些琐事。今晚还可以吃点什么?
教练很久没有出过声了,因为他清楚那没有意义,他从李梅跑到第一位的时候就大概看到这场比赛的结果了。无论谁拿第一,李梅绝对是最后。他懂李梅,她绝对不会在课后单独加练,所以不可能会有意外的提升。
毫无意外的结果。李梅跪在终点处,教练跑过来为她撑伞,没有说什么,搀扶着她走出田径场。虚弱的李梅看着教练,那是一张严肃的脸,眉毛很黑很浓,架着一幅黑框眼镜,镜片上泛着白雾,宽厚的嘴唇失去血色,嘴角不时会抽动,好像是要说些什么却又没说出口。
“长跑最重要的是匀速,保持呼吸,调整节奏,绝对不能让周围的环境打乱你,盲目地加速只会让你的配速更慢。还有跑姿要标准,记住了么?这是长跑竞速的规矩,就是死的。别拿一些特例来斥回我,那样的人总是少数,懂么?”
这是教练训练长跑队员时常说的话,李梅记得很牢,毕竟那确实是有道理的。本来以为跑完后教练会给自己来一顿痛骂,结果却很反常,李梅很久以后也想不通这其中的道理。
有只乌鸦站在树上,不停地转头,一帧一帧,像是拼接起来的几张漫画,重复的动作进行许多遍。它的眼睛很冷,比今天的天气冷得多,寒得多,好像没有见过阳光。它抓着树枝,只是左右转头,也不叫唤。最后把视线停在了那一小片红色地带,准确来说,是一个小红点。
就像脖子的某个部位出现了断层。
风静,雨止,层叠而涌集的黑云出现间隙,阳光在草坪上连成一条光线,这幅画面就像一把刀斩断一团湿透的棉花。棉花何必用刀斩?只是当前只有太阳这一把刀。
雨露陆续从树叶上、花朵上掉落,似黄豆大小砸弯了草,然后停留片刻,又再次成为雨露落到地面,最后在不平整的地方积成浅塘,容纳污垢,等待太阳。这叫一滴雨一生中的多重身份与责任。如果中途出现了某些问题,比如蒸发或者被谁喝下,那真是一种可悲。
悠扬的礼乐荡漾在承德中学的田径场,有时候沉闷的气氛需要声音来打破,可以是某人撕心裂肺的一声呐喊,有时令人如痴如醉的美妙乐曲也会产生相似的功效,这时就要具体分析下一时刻需要进入的氛围是属于何种了。
颁奖礼必须轻快放松而沉重严肃,这一点不矛盾。形式上的严肃是绝对必要的,但是内容需要一定的欢愉。类似的安排有特定幕后的工作人员准备,按照往年的标准,见“击”行事。当有人击节,那便要高昂;当无人击节,那便要将气氛烘起来,然后高昂。
在医护人员的陪护下,李梅恢复了状态,只是受寒外加营养不良,以及身体远超负荷而造成的综合症状,并无大碍,近期的训练需要调整甚至取消,后面注重休息即可。可是李梅清楚,以上所述,很难。至少补充营养这一点就很难。
风雨亭是一座去年建好的亭子,选址在承贤湖中央,二者建成的时间相差久远,但最终还是建在了一起。
“也许当年初建承贤湖时就已经有了风雨亭的预案,只是当时的资金少了些。今年刚好赶上在学校办市运会,外面来的钱自然就多了些。学校领导还是很积极的,第一时间就填好了这个窟窿。”
学校的一位后勤工人坐在木椅上,看着湖面冷静地说道。他已经在学校待了三十余年,话中的“也许”可能只是为了严谨。李梅坐在他对面,望着田径场那面,密密麻麻的人群,还有频繁变动的乐曲,掌声一阵一阵的,有时响彻有时尴尬,似有似无。李梅不记得自己问过他关于承贤湖的轶事,他在自言自语,还是故意想让李梅听到他的想法?无论是哪种情况,李梅愿意相信,他只是缺少一个交流的人,或是一个倾诉的对象。
有些秘密不能只是自己知道,否则这个保守的过程太煎熬。
李梅瞥了老工人一眼,没有说话。她不乐意在这种嘈杂的环境下与陌生人展开含有深刻意义的谈话,也不乐意为陌生人回忆起往事,这些闲事与她无关。如果她今天拿了奖金奖杯,或许还有点兴致。她现在只想回家。
瞥,老工人,这两个词共用在一个句子里面一般是不太好的,而对李梅来说这很寻常,毕竟这两个词也存在于李梅的家里,只不过稍有差异:李梅又瞥了李钢一眼。
李钢是李梅的父亲。
天空灰蒙蒙的,不是将雨的征兆,只是天要黑了。
“打卡成功,打卡成功,打卡成功……”
几十台打卡的机器横向排列在车间外,千余人的队伍准备过机打卡,李钢挤在其中,他也不知道自己身处哪一纵队,总之能准时打上卡的就是好队伍。
嗡嗡的噪音遍布在车间的每个角落。李钢去到属于他的三号线,那台二号机,熟悉的工友,小王、老高,在记录表上填下昨天的日期,然后被老高叫住。
“今天都几号了?”
不是老高的嗓门太小,而是机器运作的声响太大,李钢没有听清楚。老高重复那句话,李钢这才想起今早回到家里倒头就睡去了,同时也借机想起了自己没有吃饭这件琐事。
午夜有一段休息。李钢一如往常脱下整套作业服。呼呼,夜里的风真是冷,李钢身上的这件背心保暖效果似乎不是特别好,当年买下它的时候完全没有想到有一天居然会用它来保暖。他把作业服披上,走到一棵大王椰下面倚靠着,顺便向路过的小王讨了支烟。
烟圈和一面模糊镜子的差别大概只在,前者转瞬即逝,除去时间属性的功效却是相似的。一个合格的轮廓在不注意细节的条件下只能用完美来形容。
整个夜间唯有抽烟的这一小段时间是李钢最放松的时候,吐出的烟圈像白天的云一样柔软,如梦如幻。他好像能在烟圈里看到什么,这是一口如释重负的叹息。
一只乌鸦飞进大王椰的丛叶里,凄厉的叫声徘徊在李钢的头顶,只是这种程度的凄厉远比不上车间里的嗡鸣。一只乌鸦遇上一群爱蜇人的黄蜂,然后飞走。李钢用大王椰的肉体把烟掐灭,剩下的半截留在下半夜抽。
三号线的组长爱唠嗑,是个不折不扣的母亲,她的话题永远停留在她的女儿,或者在唠嗑对象的孩子身上。从晚上八点打完卡到午夜,她对待工作还是比较认真的,有领导经过绝对不会打招呼。不过自她换上便服去吃宵夜的那时候起,她才真正带着状态进入到她的工作——唠嗑。逢人便唠,不逢人也唠,她的嘴巴一直都在动,多少年来总是如此,口中的女儿绝不会在某个晚上缺席,唯一的变化只有那些箍在人身上的标准,比如学习、身高甚至容颜。
他们亲切地称呼组长为欢姨。他们可以是三号线的众人,甚至也可以是更多人,那些但凡被她唠过嗑的人。
每天凌晨三点,李钢会停下手上的工作,静静地趴在机器上面等待欢姨,闭上眼睛。
为了准备与欢姨的夜谈会,李钢已经熟练地提前做完接下来一个小时内的工作。料单他只用看一遍,哪盘料在哪辆料车上,用量是多少,他都了然于胸。看清楚料号后,接下来只用习惯地沿着黄线走三十二步,左转总会有一排料车等着他,然后是取料,返回去接料。
“听说李梅明天要去比赛?”
伴着这个问题的还有手指关节敲击机顶的声音。
很准时,李钢掏出怀表看点。
“好像是。”
这是个敷衍的答案,欢姨的神情明显严肃起来,眼神里夹杂着疑惑与稍微的愤怒。
“自家闺女比赛都不知道?”
欢姨很看重女儿,这是不争的事实,唠嗑也是。在她身上李钢能看到多种情绪的融合,比如以上两种。
分针转过两圈,李钢不语。
沉默总不能彻底解决事情,李钢的余光预视到即将的工作——十号接料口的料盘快要打空,他必须尽快结束这场谈话。
“你女儿……”
“没有呢。”
欢姨没有给李钢说出呢的机会。
李钢心想:第四十六次了。
“嚯嚯,她啊。月考好像有些进步,还拿了个全国的叫什么奖来着?不说她了,她最近总念叨着要找你家李梅玩上几天呢!让李梅明天加油,就说是欢姨说的。”
她的脸和一座种满桃树的青山一样,树上开满了桃花,很粉,很嫩。她很平庸地说出了一些不平庸的话,至于不平庸到什么程度,还得看那个全国性的奖是什么奖。
按照李钢此时的心理活动来说,他们其实都不太了解自己的女儿。还有,十号接料口的料盘真的快要打空了。
说完这段话,欢姨如预料中的那样走了。她去到小王的地盘,重复以上的话。接着是老高、四号线的胖子……
重新接完料,李钢又趴回机顶,看见五号线的那个妹妹朝自己走来。
洗手间就在自己身后。
刚好四点。
阴沉的天空下,暗黄色的麦浪如何熠熠生辉?那便不美。
一条金色的光线在地面上延长至无穷远,始于承德中学的田径场草坪,终不知何往,可能在拉长的过程中那团湿透的棉花又被揉杂在一起,导致这条线在地面上存在的时间很短。李梅走出校门后本来与这条光线同路,走着走着它就消失不见了。
学校和家之间的直线距离不逾五里,可是李梅首先要穿过一大片麦田,走最泥泞的小路,然后钻进一条热闹的巷子,几个胡同,最后才看到老李修车铺的牌匾,那间小铺子就是李梅的家。
蓝色的人海逐渐分流,李梅把头缩进校服外套,不时探头。她的腿现在还是软的,并且饿到极点,如果她的腿还能撑住日常训练的速度,保不准常驻路边的关东煮就会少几串。如果她能拿到冠军,那家奶茶店一个下午都会有她的身影。如果,如果……
李梅还有很多如果。
但如果她再不回家,那么有个人将会连续饿两天。
麦浪汩汩流动,西边的太阳隐在云层之后。李梅走在麦田间的小路,犹如一条小鱼游荡在海里。身躯庞大的鲸鱼缓慢地在它的下方游过,形成一张黑布盖在湛蓝的海面上,顺带盖住了它。鲸鱼就是天意,吞掉小鱼或者给小鱼带来阴影。
麦子上的水露摇摇欲坠,形成钟乳石的滴状,最后堕进李梅的衣物。在雨天后穿过一片麦浪,有人称这种行为叫沐浴自然。李梅走出麦田,裤腿延至膝盖部位已经湿透,鞋子涂上了一层稀泥,整副身体变得厚重。
巷子口人声鼎沸,噪杂如夏季的山林田野。巷子很窄,路况不好,尤其在下雨后,高低不齐的路面容易积水,雨水污水臭水汇聚在一道坑里。下午四点之后巷子里的人流量才达到巅峰,卖菜的买菜的,在某一刻就都涌了出来。除了本就在巷子里的人,外来人需要排队入巷,这就为巷口的那堆摊子涨了流量,每天下午四点摊主必定准时掀棚摆摊。
手抓饼、担担面、锅盔甚至武汉的热干面,综合的香味袭人。摊主都是土生土长的会德人,多年来准时出摊,李梅小时候很崇拜这些愿意到很远的地方去取经,最后还乐意把经文传颂给本地人的他们。
土地面积贫,建房子靠得紧,由此形成了绵延的巷子。李梅闭着眼睛都能走出这条巷子,途经哪家铺子她都清楚。在一条稍宽至四米多的巷子里,有一位老婆婆只卖南瓜,一个年轻人只卖鱼。
南瓜千疮百孔,俨然是一件艺术品,前提是这堆南瓜走出巷子。红色的大盆养着奄奄一息的草鱼,年轻人总在打游戏,也不吆喝,感觉出来一趟只是为了换个环境打游戏。
“小高,今天的鱼怎么卖?”
有一个光膀子的汉子弓着腰问小高。
“不卖。”
汉子很疑惑,看着沉迷游戏的小高,似乎明白了其中的道理,直到小高放下手机站起身来认真说道:“你没看到这些鱼都快死了吗?这还怎么卖?你吃得不新鲜又到处嚼我舌根,损我的鱼肉不鲜。这样我哪里还敢卖给你?”
这几句解释很有说服力,但汉子总觉得哪里不对。
“那你为什么不在鱼死之前把它们卖掉?”李梅凑到二人身边问。这个问题也是汉子想问的。
“因为之前没人买。”小高嘴上无奈地这么说,始终舍不得放下手机。
“不卖就送我一条吧,反正是送的,不鲜也可以理解,我保证不会说你的鱼不鲜,而且盆里少了几条拿回家也轻松些。”
李梅和小高是初中同学,只是小高中途辍学,据他说是回家继承父业,他的父亲去工厂继承爷爷业了。李梅经常接触小高,很清楚他是一个矛盾的人。她还知道,如果小高一条鱼都卖不出去回家少不了挨一顿骂。
“你自己拿吧。”
汉子顺便得到了这个便宜,正到处找塑料袋准备装鱼。李梅绕过红色大盆,去到小高旁边,从他身后的书包里取出两张塑料袋,一张递给汉子。书包里除了几张塑料袋,还放着一本初三下册的语文书。
“看得这么快?”李梅依稀记得,上个月他的书包里还只是本初三上册的语文书,而眼前的这名网瘾少年明显不具备阅读的热情与强大的行动力。
“回家后没机会玩手机了。我爸在家里只让我看书,他还给我买了很多本练习册。”
真是个奇怪的家长,和李钢一样奇怪。李梅心想。
一条两斤半的草鱼,没有挣扎就被抓进了袋子,也没有抖动,很安静。油炸还是清蒸?李梅现在考虑这个问题,再凭此买些佐料,主菜一条鱼已经绰绰有余,犹有过之。
还是清蒸吧。李梅没有犹豫很久就得出这个答案。她的理由很充分:油炸耗油,家里的冰箱坏了有些日子,今晚炸完的油很难保存。最重要的是,麻烦。
雨滴滑过楼上的防盗网,打到积满污水的坑里,清脆的声音断续响起,然后是一蓬水花往外溅出。反正鞋子已经脏了,那就让它脏彻底吧。再刻意去避开这些脏东西,麻烦。有了第一脚踏进水坑就会有无数脚。
倒闭的保健品销售点,老黄每天都会坐在卷闸门前,阶梯上摆着被捆成百余小把的三行葱,等到葱卖完了才收摊。李梅掏出一张缺角的一元纸币,弯腰放进老黄左脚边的牛皮纸盒里。纸盒里面只有寥寥几张五角钱的纸币以及若干的硬币。三行葱被挑选得横七竖八。
二十六把。这个数字带来的视觉冲击不大,李梅很自然地去数,这大概是一名高中生所具备的本能反应。老黄卖五角钱一把。二人没有交涉,李梅放完钱后自然地拿走一把葱。说话这件事很麻烦,何况是与一位盲人交涉。
又绕过两间青瓦红砖的老房子,李梅看到了最后一个巷子口,通过这条路就能走出去。夕阳的光呈深红色,此时照过巷口外人行道旁的歪脖子树,招展蔓延的枝叶呈现在墙面上。
最后这两幢房子靠得紧凑,形成了一条宽不足半米的小道,这就是和外界相接的巷口。李梅需要侧着身子才能通过这条小道,楼上会不停地滴水,也会精确地落在她的身上。李梅愿意相信那些只是雨水,而不是某些人未干的衣物,甚至到贴身的衣物。
巷子外面这条新华路今天很吵,随着李梅与它的直线距离越发接近,这种喧哗更甚。汽车鸣笛声从南往北堆积到一起,两行道,声声慢。卖凉面的、糖葫芦的、烤红薯的吆喝声迂回很远,鸦声损,摧心肝。又有一件厚重的女士睡衣模样的衣服重重垂落在地,砸在李梅身前不远处,楼上传来一句恶骂。楼层应该不矮,但叫骂声绝对不低,反而很有底蕴,音及远处。
巷口积了道水坑,李梅一跃而过。车队堵成长龙,前面应该发生了什么意外事故。今天的车真是多,可能很多都是从市里下来看比赛的。嘈杂声一阵阵,李梅没有逗留,过到对面那条街又钻进了胡同。
今天的胡同反而显得安静多了,爱吆喝的小贩几乎都跑到街上,喇叭都争着往外牵,人流自然舒缓许多。兰花麻将馆的牌匾右尾部稍向下倾斜,LED 灯大放异彩,唯独缺了“将”的色彩,晚上路过总让人看成兰花麻馆。
麻将馆里的人还是很多,手夹麻将敲打桌面的声音聚合,其声势甚至可比对门舞狮队伍里的锣鼓,难怪围观舞狮的人数微薄,原来是麻将声浩荡,吸引街坊都跑去看麻将了。李梅每次路过兰花麻将馆就会稍作停留,眼睛仿佛是想要把这条阴深的地方看透,很深邃。她不是在想把“将”字修好,是想在门口添几朵兰花。
胡菊就是被兰花比下去的。
那天下午,据说下着小雨。胡菊和另外三个好友已经坐在麻将桌上一天多了,却都没有起身离开的想法。围观的人已经换了很多轮。围观者,如果不是真的闲人或者等着投注,那么就是在等待这桌子人的离开,然后亲自上阵。没有一队人马能陪胡菊等人坚持一个钟头以上,此后则摇首叹息纷纷去往下家。
打麻将赢钱难,像胡菊这样连续胡牌,赢很多钱的更难。一般人赢钱的思路是,赢了钱就尽快驱散这场硝烟,输钱人的思路也是,既然输钱就要及时止损,无论怎么说这场赌局应该早就可以结束,而在她们身上却呈现出了不一样的景致。
雨下得很缓,像一根根银针降落,打在身上很痛且扎心。胡菊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眼睛,瞳孔干燥到极点,就像一颗晒后干瘪的龙眼,眼皮发皱,其他三人也只是在看牌,没有额外的精力去看对手。
“砰!”
墙角地面裂层缝隙里夹着一簇菊花,帘后走出一个女人,女人端着红色小盆,里面大概是洗完衣服的脏水,水面漂浮的灰白色泡沫堆积在角落。女人把水泼到墙角,就像升起一条巨浪,把菊花压折在地。
也是给麻将馆的人泼了道脏水,胡菊脑袋狠狠砸到桌上,身前竖起来的牌面纷纷倒塌。人们终于注意到了这个不曾谋面的知心好友,有人掏出手机准备拨打120,不是手机没电就是慌忙地询问地址。三位好友之中有一位上前去摇胡菊,指责她坏了自己的好牌局。
救护车赶到的时候,胡菊已经断了呼吸。
有人说,胡菊当时就像睡着了一样,很安详,没有知觉。兰花将这则消息送到学校的时候李梅还在训练,教练把它压了下来,放学之后才告诉她。胡菊被送去了第二人民医院,李梅身上没有多少钱,下课就奔赴过去。
她闯了几段路的红灯。到医院的时候,兰花对她说:“我已经打电话给你爸了,他正在过来的路上。”
窗外狂风怒号,帘子被吹得很高,医生把窗关死。李钢到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他没有说话,仿佛这是一件命中就注定好的事情,而他早就为此做足准备。
父女二人在医院坐了一晚。
“早就跟她说了少去点那种地方,正儿八经地找个工作多好,咱一家人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李钢独自喃喃道。李梅不语,只是沉着头,她想问李钢为什么这么晚才赶到,她回想起见胡菊的最后一面,她想问兰花为什么让胡菊连续打这么久的麻将而不制止。李梅还有很多问题,只是这些问题也许都没有答案。
昨天早上胡菊骑电动车送李梅上学,分别的时候她塞了一百块钱给李梅。
“今晚去吃点好的,我不回家做饭了。”李梅用惊讶的表情看着这一幕。
“生意好转了,最近忙得很。”胡菊很了解自己的女儿,一句话就解决了两个问题。李梅依稀记得,胡菊那时候已经尽显疲态了,她还不知道胡菊的生意就是纯粹地打麻将。李梅应了声,就往学校里走去,想着当晚的吃食。
黎明,阳光斜射在公园池塘上,跑步的人还是那几位,固定的时间,早餐铺子开在街边,一切如常。李钢父女走出医院,并没有感觉到多大的违和,仿佛胡菊的离开于他们的生活而言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只是徒添了点感伤。
身后响起一阵尖叫,流浪汉抢过男士的手提包,朝李梅方向冲过来,那位男士穿着一双黑色牛皮鞋,不便跑步,很快就被甩开。
“帮忙拦住小偷!拦住他!”男士在后面嚷道。
拦住小偷,对于此刻方位的李梅来说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哪怕稍微拖延片刻,也能给男士提供极大逮捕流浪汉的机会。但她没有挡在流浪汉的面前,甚至没有想要拦住他的想法,只是站在原地,接受流浪汉那祈求与警告综合的眼神。流浪汉接到来自李梅空洞的眼神的反馈,奋起加速,从她身边跑过。跑的时候可能激动过头,不小心踩到地上枯萎湿润的兰花,摔倒在地。
“你继续跑啊?”男士很激动,他当时隔得比较远,认为流浪汉摔跤是李梅的作为,在报完警后从皮包里取出一张百元现金塞给她。
“我包里有很多重要的证件,没有你的话我就完蛋了!”李梅推辞掉了,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她脑海里还回荡着流浪汉那个复杂的眼神。抬头望天,路上耽搁太久,李梅很快逃离了这个意外现场。
老李修车铺,很通俗却不易懂的招牌。棕红色漆刷的铁门口有一方约莫二十平方米的庭院,外人理解这就是这间简易铺子的主要修理平台,不过时间久了就会发现,这方庭院里面总是停着一辆二八自行车,链子从后轮断掉,拖在地上,其中一只脚踏不知所踪。从来没有人见过李钢修车,但是所有人都知道李钢在工厂打工。
街坊常常调侃,李钢开这间修车铺子其实是为了找一位修车能手帮他把这辆有年代的自行车修好。这种调侃可能是事实,也就是让人难懂之处。
庭院的大网门从不上锁,永远都是半掩着。推门而入,里面是挂着招牌的平房,铁门上只上了一把铜锁,钥匙放在鞋筒里。李梅取出钥匙开锁,门在吱呀声中张开,房间很暗。李梅摸黑找到了开关,客厅里有一张木制沙发,一台吊扇,一张圆桌和坏掉的冰箱。李梅走进卧室,随手将书包甩到床上,接着去厨房把鱼清洗干净。鱼已经死了。
切葱、洗米、调料、蒸鱼,一套简单的流程造就一道简单的菜品,最后就剩叫李钢起床吃饭这个结尾。李梅打开另一间卧室的门,这间卧室已经与黑夜融为一体,隐约能听到一定频率的呼吸声。
“你就一点都不饿吗?”李梅把灯打开,对着床上的李钢问道。听到李梅的声音,李钢才缓缓从床上爬起,眼睛一睁一闭,仿佛是受不了突如其来的刺眼的光亮。
“起来了。”也许是刚起床的缘故,李钢吐字不太清晰。
“你怎么能搞到这么多鱼?”李钢走出房间,头发乱糟糟的,像一丛灌木,跟寻常中年人的面貌有很大的差异,他的头发很长,厚嘴唇。今天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吃鱼了,自从李梅负责做饭之后,家里吃鱼的频率明显提高不少。
“别人送的。”这是实话,可是李钢绝对不会相信这类荒唐的理由,但是他又找不出其他可以说得清的理由,能做的也就只剩好好吃饭了。
料汁浓稠,鱼肉鲜美,饭很软,李钢吃了六碗,吃到最后一碗的时候鱼肉已经吃完,他浇上料汁依然吃得很香。李梅只吃了一碗,她准确地预测了李钢今晚的饭量。
“比赛怎么样,是拿奖金买的这条鱼吗?”
“没拿到名次。”李梅很不耐烦地回复。
“哦。”
李梅瞧了眼墙壁上的钟,七点二十分,李钢还有足够的时间洗碗。她眼神示意李钢落实接下来的事宜,然后推门外出。
“我去跨江大桥附近走走。”
晚上的风微冷,长虹江很平静,李梅眼前的天地有两个月亮,星光点点,从对岸传来朦胧的悠扬乐曲声,竖笛与埙,还有吉他,通过音响隐约能够传达到这边。道上行人稀少,多的是老夫妻以及年轻情侣在这边赏月吹风调情。
“老夫老妻了还要调情。”李梅在心里说道,不经好笑便笑了出来。原来她是有酒窝的。
有人在台阶上安置了一套演唱的设备,半倚靠着阶旁一棵树,独自弹奏,唱起了许嵩的《全球变冷》。
“如果能够多一点点微笑,生命也会多一点点美好,何必活得那么冷酷寂寥,入夜总为小事而睡不着。”李梅驻足听了一段,这人唱得不错,就是树上的乌鸦叫得太刺耳。
路面上的雨迹干得差不多了,李梅慢跑一小段距离后得出这个结论。她还是穿着那套训练服,湿透的跑鞋,因为现在的风很凉爽,人很少,她又萌生了跑步的兴致。
做完准备活动,李梅沿着江边的长廊慢跑起来。一开始尚且能将江边的景致尽数收入眼中,那是足够慢足够休闲的体现,到后来,她又记起了今天比赛时的那个状态,那种让人达到极致兴奋的速度,关于长跑,她很清楚肆意加速的后果,一种不尊重规则而造成的后果。她逐渐加速,比今天的那个速度更快,快得多。
乌鸦凄厉地叫着,歌手和来自对岸的乐曲逐渐远去、稀薄,李梅无法再继续跟随琴鼓的律动,她只能自己找节奏,她越跑越迷茫,风穿过她的耳垂,带动她的头发往后飞起,用来扎头发的皮筋掉到某个位置。
人群声忽然骤涨,像是由一场大爆炸引发的后着,人群逐渐朝大桥中央聚拢,车队轮番轰笛宛若龙鸣振奋人心,前面的跨江大桥好像发生了一件不小的事件。李梅利用余光朝桥上望去,可是太远了她根本看不清。
在李梅的左前方,一群乌鸦倏忽间涌出一棵树,振得树叶簌簌落下,然后携着它们尖锐似哭诉的叫声飞向桥上,这幅画面使李梅震惊了片刻,然后又顾不得什么继续向前跑去。她有些好奇桥上发生了什么。
桥在李梅眼里显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具体,越接近这座桥她才能越发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她看到道上的车堆积起来,根本不见有丝毫前行的趋势。李梅几近用至全力以极快的速度转弯,爬上了这座桥,无限接近桥的中央。
乌鸦站在桥索上,站成整齐的一排,和底下混乱的一堆人形成了对比。随着李梅的逐渐靠近,她大概知道了这是件什么事情——有人要跳河。人们隔着很远劝说,却不敢有人上前把那个人拉回来。
那个人一直大声重复:“敢过来我就跳下去!”李梅听这句话听得很清楚。但是她也没有管这件闲事的想法,就像不想帮忙抓流浪汉一样。她只想跑过这座桥,然后跑回家,不想管这些麻烦的琐事,一天之中类似的事情太多了,而且这件事她也没能力插手。但是那群乌鸦的叫声真的很难听。
人群围成半圆,最近的人距离那名少年也有三十米左右,很多人在对他进行心理疏通,还有绝大部分人在圈外围观拍照、起哄。这道半圆有很多缺口,一位中年人抓住了少年的视线,少年哭得撕心裂肺,李梅趁着这个时间段跑进弧内,一跃把少年扑到在地,接而是很多人上前将起其控制。
少年彻底被控制后,李梅跑出人群,跑下桥。车队逐渐疏通,沉默许久的长龙终于有了动静,鸣笛声渐弱,乌鸦一哄而散,各自往夜里的四方飞去。一段时间之后,她看见在广场上吹埙的人,那是个六岁模样的男孩,中年男人披散长头发在一旁拨弄吉他。还有一个清秀的女人穿着华服,则是竖笛在吹,很是古雅。李梅喜欢这个女人,女人看向男孩的眼神里充满亲切。
桥上的跳桥少年已经被控制,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李梅冲出来的那一幕,更让他惆怅的是李梅离开时对他说的那句话。
“何必矫情。”
何必矫情,就是不必矫情。这句话很短,在别人看来这段交涉几乎不存在,等围观众人反应过来,准备揭下这个神秘人的面纱之时,李梅早已经跑去很远。
“呼呼呼……”大概已经疲倦到极点,李梅开始大口呼气,想耗尽自身的糖分来获得最后冲刺的动力。
“叮叮……”李梅身前响起铃声,一辆自行车在昏黄的路灯下映入她的眼帘。
“李梅!”这是李钢的声音,李梅逐渐减速,待到真正停下来时已经超过李钢四十余米了,她回过头疑惑地望向李钢,带着喘气大声问李钢。
“你今晚不上班吗?”
等到李梅稍微舒缓下来,再看那辆自行车。很明显,那就是停在院里的那辆二八自行车,只是接好了链子,安上脚踏,车架新了几成。李钢往李梅方向骑过去,在车上咧嘴笑道:“今晚厂里放假,不上班。”
“那你怎么过来了?”
“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的,都传到我们那边了,说是有个年轻人想不开要跳河,就在长虹江这边,我仔细一想害怕是你,怕你因为比赛没取到好名次想不开,就赶紧骑车赶过来了。”李钢刹住车,一脸担心地望着李梅。
“哦,你想多了。”李梅面无表情地回复,这种神情就像是面对一个无理取闹的问题所做的回复,然后坐上自行车后座。
“我就说嘛。公司今天给我结了绩效奖,有一千块钱呢!今晚咱就去延贵路吃点烧烤。”说着李钢就要骑走。
延贵路是镇上知名的小吃街,夜晚的地摊经济格外繁荣,李梅以前随胡菊去过两次,一次买了根烤肠,一次路过。只是从长虹江过去至少得有五公里的路程,而且不与修车铺同向,带人骑车十公里以上不是个简单的体力活。李梅在心里苦笑,她做好时刻跳车的准备,李钢似乎已经超过三年没骑过车,保不准会有些紧张。
“去思贤街吧,那边近些。”
江边的风吹乱他们的头发,路灯熄了一只,还没有人来修。反复唱《全球变冷》的年轻人早已收摊,星星如豆花漂浮在江面。往后还是如此,年轻人会换首歌唱一个晚上,比如想起一个生命中的女孩,为她唱一个晚上的《秋意浓》。江面上没有星星也会有撒落的豆腐花。今晚,新闻播报了下午时分在新华路发生的车祸。明天,新闻会播报今晚发生在长虹江边的事故,然后每个与之不相关的人继续生活,继续歌颂无名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