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国民性”批判的日本影响及其文化超越
2023-12-27郝雨郝丛丛
郝雨 郝丛丛
摘 要:基于多年来关于鲁迅研究的文献资料,考察梳理了鲁迅从赴日求学,弃医从文,到“国民性”思想的产生,这一期间内所受到的种种影响,分析鲁迅提出的“国民性”与日本“国民性”的差别。根据史料可以得知鲁迅深深受到当时在日本国内的关于“国民性”研究的影响。而且,鲁迅对于“国民性”问题的关注,从源头上看,受日本文化的影响很大,尤其是在留日期间的日本文化氛围的浸染。至于芳贺矢一的《国民性十论》,更是启发了鲁迅的“国民性”概念的确立。鲁迅通过自己的消化改造,将包括国民性在内的新概念、新思想注入自己的作品,其国民性概念实际上是对芳贺矢一“国民性”的反用,也因此达到了对于日本“国民性”研究的超越。也就是说鲁迅对于“国民性”概念的使用,完全不是在芳贺矢一的原意上照搬,却恰恰是反其意而用之。由芳贺矢一的对其日本国民性的赞美,而根据当时中国实际的国民精神状况,对于我们民族的国民性进行了深刻的批判。今天,重新审视鲁迅当年所极力批判的“国民性”的来龙去脉,并以此作为今后进一步研究的起点,进行更加深入的学术发掘和探讨。
关键词:鲁迅;日本文化;国民性;溯源
中图分类号:I109,G13/1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2458(2023)05-0054-10
DOI:10.14156/j.cnki.rbwtyj.2023.05.006
中国文化思想界于20世纪初提出的“国民性”问题,推动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新文化运动,对于中国“国民性”改造,以及中国文化的现代化转型,意义重大,影响深远。改造“国民性”的问题贯穿了鲁迅整个的思想体系和文学创作主题,也是中国近现代思想史与文学史研究的重要话题。而鲁迅等人关于“国民性”的提出,受当时日本文化的影响很大,本文的研究,就是力图从当时日本的社会环境以及日语书籍这两个重要影响源作为一个切入点,进行一些深入的考察和探讨。
一、 关于“国民性”的相关研究文献简述
世界各国都有很多学者讨论过“国民性”问题,对于其定义,一般认为是指各国人民生而具备的较为普遍的性质,法国学者托克维尔著有《美国的民主政治》一书,虽然乍看上去是关于美国民主政治制度的书籍,但实际上里面有很多对于美国社会中的人的精神特征和国民性格的描述,因此,实际上就是讨论了美国的国民性。有关日本人共通的性质,美国学者本尼迪克特的《菊与刀》一书,首先将“一国国民所共享的性质”命名为“国民性”。明治时代的日本,则将其作为英语“National character”的汉字译词。而具体到究竟是谁最先使用“国民性”一词,目前还没有一个令人信服的结论。但关于国民性概念的直接使用和系统讨论,芳贺矢一在1908年出版的《国民性十论》是较公认的发表时间最早和最具权威性的。
20世纪80年代,关于国民性研究具有代表性的成果是郑欣淼的《文化批判与国民性改造》[1],这部著作总结了20世纪80年代及之前的鲁迅“国民性”研究成果。主要分析了鲁迅“国民性”理论与国家政治以及意识形态的关系。郑欣淼认为鲁迅的“国民性”理论虽然重要,但也是鲁迅前期思想的局限所在,后来“国民性”批判被阶级理论替代。这时期的研究,或认为鲁迅的“国民性”理论与后期阶级理论相比具有缺陷,或认为“国民性”理论也具有一定的阶级思想,总之是以国家意识形态为基准来研究鲁迅的“国民性”理论。
20世纪90年代,中国发生了“文化热”“国学热”。受其影响,许多学者逐步反思鲁迅“国民性”理论的局限性。这其中具有代表性的是冯骥才的《鲁迅的功与过》[2]一文,以及刘禾的《国民性理论质疑》[3]一文。冯骥才认为,鲁迅的“国民性”理论源自1840年以来的西方传教士,西方的传教士来到中国之后最热衷的话题是中国人的“国民性”,鲁迅、梁启超、孙中山等人皆受传教士著作影响,西方传教士居高临下地看待中国人的“国民性”,受他们的影响,鲁迅的“国民性”理论之中也蕴含着西方的话语霸权。刘禾的《国民性理论质疑》认为,“国民性”理论最早来自日本明治维新时代的民族国家理论,由梁启超的宣传而在中国知识分子中风行。刘禾也认为鲁迅的“国民性”与传教士相关,传教士以主仆关系来看待中国人,以主仆关系来塑造中国人的“国民性”,中国人的“国民性”成为被西方人叙述的对象,鲁迅等人受他们的影响,其“国民性”理论背后也隐藏着西方对中国的霸权。
21世纪以来,针对冯骥才以及刘禾对于鲁迅“国民性”理论的阐释,一些学者展开质疑。汪卫东、张鑫的《国民性:作为被“拿来”的历史性观念——答竹潜民先生兼与刘禾女士商榷》[4]一文认为,使用“东方主义”与“后殖民主义”来研究鲁迅的“国民性”理论并不是很恰当。首先,鲁迅的“国民性”理论是一个历史概念,不能使用后来的学术概念来批评当时的思想,鲁迅等人在近现代的“国民性”理论中自有其思想价值;其次,鲁迅的“国民性”理论是为了改造中国人的“国民性”并在此基础上完成民族独立与个人觉醒,这并不是跟隨着传教士的话语霸权亦步亦趋,鲁迅的“国民性”理论是19世纪、20世纪东亚国家实现民族国家独立的思想资源,十分具有价值。
常纪发表于2006年的《鲁迅国民性批判及其当代意义》一文系统性地探讨了鲁迅对于国民性的批判的具体表现、由来、动机,并且结合当代中国社会的实际状况,深入探讨了鲁迅国民性批判的意义以及鲁迅提出的国民性改造论中的“立人”思想在当代的继承和发展。常纪的论文也将国民性话题限定在了“中国”这一范围内。至于对国民性批判的由来和动机,也仅注目于中国的封建思想和社会制度,未涉及鲁迅在日本留学期间受到的影响。此外,袁洪亮在2000年发表了《中国近代国民性改造思潮研究综述》。系统性地介绍了从最基本的对于国民性的定义,到近代中国国民性改造的时间线,再到其起因和背景、具体内容及方法。但该文中也未提及“国民性”这一概念的日本起源,同时期的其他研究中也未见将“国民性”这一概念与日本挂钩的研究。
综上所述,在中文里最早使用“国民性”一词的正是当年还在日本留学的鲁迅。而当时的鲁迅也无疑从芳贺矢一的《国民性十论》中受到了一定影响。但仔细阅读其内容可以发现,在芳贺矢一的《国民性十论》中,基本上是从正面评价了日本人的国民性。而鲁迅作品中所表现的中国人的国民性,则是以批判为主。那么,鲁迅从芳贺矢一的《国民性十论》中,包括在日本的所见所闻中受到了何种影响,以及为何选择了在日语中包含积极含义的“国民性”一词去批判中国人的国民性?这是需要加以深入研究的。
二、 鲁迅“国民性”思想生成的基本脉络及内涵
关于鲁迅的“国民性”思想的具体生成过程和作品中对于“国民性”的表现与批判,多年来可以说是鲁迅研究的最受关注的话题。首先关于鲁迅国民性思想的生成,当然主要是基于鲁迅在其亲身经历的现实社会生活的观察、了解、感悟以及深入思考和分析,加之对其文化历史的研读认知,这是最根本的思想来源。然而,作为一种重要思想观念的形成,也经常会由于某些外力的影响,甚至是不同国家文化思想的影响,乃至由于某些事件的刺激和触发,成就了其观念的升华以及理论体系建构的完成。关于鲁迅国民性思想的形成,就有大量资料足以证明,在一定程度上受到日本文化思想的影响,尤其受图书报刊等大众媒介在内的多种渠道的合力作用和影响。而关于日本文化对鲁迅的影响,有些是潜移默化的、点点滴滴渐进的,有些则是突发式的瞬间产生的,总之是“非一日之功”。本文对此进行一些细致的梳理和寻踪索迹。
(一)对日本维新的初步认识促其留日学医
这里首先要从鲁迅赴日留学的动机说起。鲁迅原本是为了学习先进的西医而来到日本的,这也是鲁迅自己在1922年的《〈呐喊〉自序》中所表述的:“因为这些幼稚的知识,后来便使我的学籍列在日本一个乡间的医学专门学校里了。我的梦很美满,预备卒业回来救治像我父亲似的被误的病人的疾苦,战争时候便去当军医,一面又促进了国人对于维新的信仰。”[5]415而其实,更主要的是因为鲁迅在江南水师学堂中了解到了日本近代的高速发展,大多得益于由引进西医开始的维新运动,“从译出的历史上,又知道了日本维新是大半发端于西方医学的事实”[5]415。所以,鲁迅选择去日本留学,一开始的学校和专业,都是学习医学,归根结底是为了能够使得中国像日本一样,实现国家的富强。也正是由于鲁迅这样的强国意识和民族精神,奠定了日后他对改造中国“国民性”的坚定信念和强烈愿望。
(二)留学期间一些日常性社会事件的影响
首先,鲁迅关于“国民性”问题的思考和研究,早在其赴仙台学医之前,就已经有几个事件和人物,触动和刺激过他的大脑。其一,在东京的弘文学院同其他留学生一起学习日语的鲁迅,通过对身边其他留学生的观察,不时地看到其他留学生学习及生活态度的糜费朽腐。其二是对吴敬恒的翻云覆雨、朝秦暮楚变化的失望。鲁迅曾目睹了后来加入国民党的吴敬恒“头包白纱布,用无锡腔讲演排满”时的样子。其夹着笑骂与无聊的打诨的演讲内容令鲁迅感到无趣。此事虽并不大,但多年后鲁迅还在文章中提及,也可见其内心受到的冲击之深。尽管吴敬恒后来因包括其自己在内的9人自费在日本进修的请求未被当时的清朝驻日大使蔡钧批准,带领部分留学生闯入清朝驻日大使馆并当面指责蔡钧。可见此人还是以个人私利为重。尤其是吴敬恒后来在国内试图阻止青年们组织的留法勤工俭学运动,追随蒋介石并试图阻止共产主义在中国的传播。
其次,当鲁迅来到日本留学,一起学习生活的留日同学,同样让他感受到全新的触动。新的社会文化环境在很多方面放大了这些国人的德行,也就触发他思考中国人的“国民性”。关于鲁迅对于当时中国的留学生整体品行品位的不满,即使是对其日常的行为举止也多有微词:“花下也缺不了成群结队的‘清国留学生的速成班,头顶上盘着大辫子,顶得学生制帽的顶上高高耸起,形成一座富士山。也有解散辫子,盘得平的,除下帽来,油光可鉴,宛如小姑娘的发髻一般,还要将脖子扭几扭。实在标致极了。”[6]302从这样的一段描写中,很容易就读得出一种讽刺意味。类似的描写在鲁迅作品中并不乏见。
再次,鲁迅在弘文学院时也全程目睹了弘文学院校长嘉纳治五郎与一位名为杨度的留学生关于中国的教育问题进行的4次激烈的辩论。这一系列的辩论在当时的留学生之间也引发了一些讨论。也有外国学者认为,这一系列的辩论也为鲁迅后来有关国民性的思考打下了坚实的基础[7]。事情的经过是:1896年,着手筹办一所专门接收“清国留学生”的学校。1902年,弘文学院迎来第一批留学生,鲁迅与杨度均名列其中。为了更好地制定教育方案,嘉纳前往中国,考察中国国情,1902年10月嘉纳返日时,在10月21日对毕业生进行讲话时,提到了其在中国所见之情景及其对中国教育的看法。当时,作为旁听生的杨度请求发言,并提出了与嘉纳相反的意见。于是嘉纳向杨度约定日后向其作出答复。而在此后的3次讨论中,话题逐渐由教育扩展到了国民性相关的话题。本文要说明的是,关于二人4次讨论的文字记录,分2期刊登在《新民丛报》第23、24号上。周作人的日记中显示,鲁迅曾委托一位自日本回到中国的友人給周作人带去了一些衣物和书籍,其中就包括这2号《新民丛报》,显然是希望周作人也能了解这一场辩论。如果说在此之前的鲁迅仅仅是对于中国千年以来的部分恶习感到厌恶,那么或许正是这一系列的辩论,引发了鲁迅对于“国民性”问题的初步思考,并不时与其身边同学(如许寿裳)展开讨论。由此可见,鲁迅的“国民性”问题思考,大约是从1902年就开始,经历了很长时间。
(三)弃医从文,深入思考与初步研判“国民性”
鲁迅为什么毅然决然弃医从文呢?众所周知的“幻灯片事件”只不过是促成鲁迅思想转变的最后契机:就是在仙台医专,因为在课余时间看到了关于日俄战争的幻灯片,其中映出的即将被处刑的中国人,以及在周围围观的神情麻木的中国人。鲁迅在看到这一场面后便更加坚定地认为,想要拯救中国人,医学并非最重要的,首先需要改造的是这个国家国民的精神,而通过文艺让一个国家的人民觉醒则是更好的选择,因此踏上了文艺的道路。
而鲁迅决定弃医从文后,最初从翻译外国作品開始,1906年同其弟周作人共同翻译出版了《域外小说集》两册。在鲁迅1933年写的杂文《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中提到了想向中国的读者介绍有关呐喊与反抗的作品,也因此,鲁迅所翻译的小说大多数都是东欧诸国、波兰、俄罗斯等被压迫的民族出身的作家的作品。
鲁迅回国后,受到陈独秀等人的再三邀请,便开始写一些“小说模样的东西”。而第一篇就是《狂人日记》。此后,鲁迅写了多部短篇、中篇小说,通过其中的主人公,亦或是在主人公周围“看”主人公的角色们来表现鲁迅对“中国人的国民性”的看法。宋梅在2009年的《浅谈鲁迅笔下的国民性》一文中,将鲁迅笔下的中国人的国民性归纳为:(1)愚昧卑怯的流氓;(2)麻木冷漠的看客;(3)未曾磨灭的脊梁。其中(1)和(2)显然可以视作鲁迅对中国人“国民性”的批判。但除这两点以外,在1924年鲁迅的《祝福》中的祥林嫂这一角色体现出的男尊女卑、三纲五常等长时间统治着中国的封建思想,以及鲁迅1926年的杂文《二十四孝图》中提及的盲目忠孝等,也都是鲁迅对国民性的深刻批判。当然,在鲁迅的大量作品中,对于国民性的表现和批判,深刻透辟,淋漓尽致。如《阿Q正传》中的阿Q精神,《孔乙己》中的迂腐落魄的旧文人形象,《药》中的吃“人血馒头”治痨病的华老栓的愚昧,包括鲁迅杂文中对于国民性的种种尖锐批评。
(四)“国民性批判”的系列揭示及其表现内涵
鲁迅对于“国民性”全面的批判,可以说是从1918年代开始,当时也是被称作“中国的文艺复兴”的新文化运动的高潮。尽管在新文化运动时期,除鲁迅以外也有众多革命家、思想家对于“改造国民性”这一题目发表了意见,但根据李建军2009年的《“国民性批判”的发生、转向与重启》中所阐述的,鲁迅对于中国人国民性的批判直击根本,从各个方面发现了中国人国民性中的劣根性部分。通过小说这一幽默又易懂的表现形式向世人警醒了这些劣根性可以造成的影响。而鲁迅的国民性批判对后人造成的影响也是当时所有革命家思想家中影响最大的。
根据几十年来鲁迅研究专家学者们的观点,概括起来,鲁迅笔下的中国“国民性”,大概由以下性格要素构成:“中庸、苟安、妥协、忍让、愚昧、迷信、麻木、无聊、奴性、散漫、懒惰”,此外还有“幸灾乐祸、等级观念、自欺欺人、安于命运、崇拜权利、欺弱怕强、盲目自大、排斥外来、害怕变革、逆来顺受、趋同心理、惟上是从、惟众是从,重群体轻个人等”。从以上概括来看,鲁迅所表现和揭露的“国民性”,完全都是消极腐朽和落后负面的精神及性格。
三、日本社会环境及文化对鲁迅思想的影响
对于“国民性”这一概念的日本起源,以及鲁迅等当年有留日经验的人们在日本受到的影响进行的研究,自2010年又一次成为一个学术热点。其中比较有名的就有李冬木在2013年发表的3篇论文《芳贺矢一〈国民性十论〉与周氏兄弟》《“国民性”一词在中国》以及《“国民性”一词在日本》等。这3篇论文中考察了“国民性”这一词汇以及相关概念在日本的起源,被带入中国的经过,以及《国民性十论》对于周氏兄弟所造成的影响。所以,本文也是受到了李冬木论文的很大启发。
当年,作为留日学生的鲁迅,在日本受到了怎样的影响?而这些影响后来又是如何再次影响到鲁迅有关国民性思想的?实际上,原本抱着“拯救中国的国民”这样一个目标来到日本留学的鲁迅,在日本的课堂上由于幻灯片事件受到了新的刺激后,并没有放弃原本的目标,而是决定换一种方式去改造中国的国民。
(一)在日本学医受到的人格及思想影响
1904年,鲁迅来到仙台医学专门学校,与校内教授解剖学的讲师,也就是后来鲁迅在文章中所写的“藤野先生”——即藤野严九郎,交往比较密切。尽管当时日本将中国视为弱国、低劣民族,但是藤野先生似乎并非如此,他对鲁迅表现出来的是发自内心的友好。他的人道主义,打动了鲁迅,也得到了鲁迅的尊敬。另一方面,鲁迅还认为,藤野先生对他的关怀与教诲,一方面来讲,可能是为了学术,为了发扬自己的学术品质,从而认真教导鲁迅,另一方面来讲,则有可能是因为他也希望中国能够有新的医学。藤野先生的人道主义与现代学术品格打动了鲁迅,在鲁迅的内心深处,一直非常崇敬藤野先生:“但不知怎地,我总还时时记起他,在我所认为我师的之中,他是最使我感激,给我鼓励的一个。有时我常常想:他的对于我的热心的希望,不倦的教诲,小而言之,是为中国,就是希望中国有新的医学;大而言之,是为学术,就是希望新的医学传到中国去。他的性格,在我的眼里和心里是伟大的,虽然他的姓名并不为许多人所知道。”[6]307这影响了鲁迅使用人道主义与现代思想看待、批判“国民性”。
根据近代日本医学社会史,鲁迅所一再表达的“日本维新是多半发端于西方医学”的观点,其实更准确的含义应该是:日本维新发端于西方医学的重要派生物——“卫生现代性”[8]。从个体医学、临床救治层面而言,医学对于民族的现代转型,确实正如鲁迅所看到的那样未必有多大立竿见影的意义。这也是鲁迅弃医从文的主要原因之一。但是从群体医学及其重要派生物,即“卫生现代性”角度,医学却在生命政治层面对于民族的现代转型意义重大。由于自身“掊物质而张灵明,任个人而排众数”的个性主义思想,青年鲁迅忽略或无法认同明治日本式的“卫生现代性”,因为后者意味着将最具个人性的身体国有化、制度化。
(二)日本文化历史及“日本型文明”的相关影响
首先,在当时赴日留学的学生当中,很多人都认为日本是比较先进的国家,因为日本在教育上具有一定的实力,日本不仅对义务教育制定了制度,并分为了普通学校和专门学校(即专科学校)、女子学校等,可以不论身分,平等地接受系统性的教育。总的来讲,当时在日本留学的学生在各方面的感受都要强烈,因为他们认为要改变中国落后的制度就必须到日本留学。
其次,学习德国以及西方国家的医学一直走在明治维新的最前端。并且在明治时期以后大学里面的医学部也是成立得最早的,也是整个学校实力最强大的。在各类专业里,几乎都有医学的影子。鲁迅之所以去日本学习医学,也正是因为当时日本通过借鉴德国和西方的医学,自身
从此来看,显然周作人受《国民性十论》的影响更大。尽管当时的周作人似乎非常热衷于读《国民性十论》,但以《国民性十论》里的内容作为参考,创作出拥有更大影响力的作品的,还是鲁迅。在上文中也提到了,最早在中文里系统性地使用“国民性”一词,并将其相关概念引入到中国的,并非周作人而是鲁迅。《国民性十论》的第十章《温和宽恕》中声称中国曾经有过吃人肉的历史。而李冬木则认为这与后来鲁迅《狂人日记》中“吃人”的比喻有关联。而鲁迅在执笔《狂人日记》时,应该不仅仅参考了《国民性十论》,当时震惊日本全国的“男三郎事件”【1908年7月,一名名为野口男三郎的男性,为治疗其兄弟野口宁齋的麻风病,残忍杀害了一名少年并将其肉作为药材熬汤给宁齋喝。详细可参考:坂井健.芳賀矢一『国民性十論』の恣意性:魯迅の『狂人日記』および男三郎事件に関連して[J].京都語文,第27号。】也为他提供了灵感。但无论如何,《国民性十论》作为当时最受欢迎的介绍日本人国民性的书籍,可以说也对鲁迅造成了非常大的影响。
即便鲁迅受到了来自《国民性十论》的影响,鲁迅所提出的,亦或是在其文学作品中体现出的“中国人的国民性”,又和芳贺矢一在《国民性十论中》所提出的日本人“优秀的国民性”完全不同,大多是是从批判视角揭露其腐朽落后的一面。而鲁迅所批判的中国人国民性中消极的部分,至今在中国也常被提及,也经常有人以此为据,让中国人“自省”,可以说是为中国人反思传统文化形成的国民劣根性留下了永久的启示。所以,鲁迅的国民性批判的思想和理论主张,对于芳贺矢一的“国民性”概念进行了反向思考,而其“改造国民性”的宏大目标,更是大大超越了芳贺矢一对于日本国民性的赞美歌颂的思维与视角。
本文分析至此,如果将这些事实和现象串联起来综合加以思考,是否也能够推论出,尽管鲁迅是真实读过《国民性十论》的,况且还是周作人买回来的书,他怎么可能完全无视,翻都不翻。这显然不是鲁迅这样的爱书人的性格,连在日本仙台留学时,“中国留学生会馆的门房里有几本书买,有时还值得去一转”[5]415。但是,他却为什么在所有的文字记载中只字不提这本书?根本原因就是,他虽然可以接受这本书中的“国民性”这一概念,却又完全不认同这本书里的立场和观点。尤其是,当他一旦受到了书中的“国民性”概念的启发,就一直按照自己的思路和研究方向,对于中国的国民性问题展开思考,由于“道不同”,就需要尽量完全摆脱《国民性十论》的观点及思维方式的影响,所以就自觉不自觉地加以选择性遗忘。因此也就在现有可考的文献资料中,难于找到鲁迅直接阅读过芳贺矢一《国民性十论》的有效证据。不过,从这样一个事实当中,又恰恰可以再次印证鲁迅强烈的个性和思想上的独立性。
四、鲁迅批判的“国民性”与日本“国民性”比较
本节将尝试结合当时的世界形势以及社会状况等要素,去探究为何鲁迅在日本留学时期所亲眼见到,以及在书中读到的“日本人的国民性”,和他后来在文艺活动中批判的”中国人的国民性”会有这么大的差别。
(一)日本学者的“国民性”研究
在1908年芳贺矢一出版《国民性十论》之前,可以确认国民性一词在日语中已经在被时不时地使用了,伴随着日本在中日甲午战争和日俄战争中的连胜,日本国内的民族主义氛围高涨,关于国民性的讨论在当时也十分流行。从以此为背景出版的《国民性十论》的序言部分,结合当时其他关于“日本人的国民性”的书籍的出版状况来看,《国民性十论》这本书并非面向外国人,而是希望日本人在读完这本书后对自己国民性有一定思考的,以国民的爱国民族教育为主要目的的图书。关于这一点,后文会详细叙述。
芳贺矢一的《国民性十论》作为较早地对日本“国民性”进行全面论述的著作,不仅在当时引起很大反响,而且对其后的研究也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此外,如很多外国留学者的旅日游记式的文章自不必提,乃至今天仍屡屡论及日本人的“集團主义”“岛国根性”的论著,或者受时事影响颇大的政论性文章,也往往多是仅凭直观印象进行的描述。
明治维新以来,面对强大的西方,日本的“国民性”研究会寻找日本人的“劣根性”。有贺长雄的《日本现在国家哲论》[12]中,作者通过与西洋人的比较,对日本人的“国民性”,特别是日本国民的劣等性进行了较为详尽的分析。例如,批评日本人缺乏个性及思想主张,甚至称日本女子除了有皮和骨头并会点头哈腰行礼外,一无所有。
当日本国力昌盛时,日本“国民性”的论著往往又会转而强调日本“国民性”的特殊性,并进而将这种特殊性视为日本民族优秀论的重要依据来大肆宣扬。如中日甲午战争后,就曾发表了一大批宣扬日本民族优秀论的日本国民性论著。1905年9月法学家笹川洁在杂志《太阳》第11卷第12号上发表《日本文明论》一文,笹川甚至把日本人的好战性格也鼓吹为日本“国民性”的优点之一,称日本民族是非常聪明优秀的人种,日本人喜好战争是因为喜好竞争的缘故,喜欢竞争是因为日本人热爱进步的缘故。这种对日本国民性好战性格的不遗余力地鼓吹,完全违背逻辑的赞美,不仅很快形成了二战的根源,而且对于此后日本军国主义的死而不僵,不断借尸还魂留下了重大隐患。
(二)《国民性十论》中的日本“国民性”集合赞誉
正如在序言中所述,在20世纪初期同期出版的其他由日本作家撰写的关于“日本人的国民性”的书籍,大多数都是以英语写作的。当时的西方正值“黄祸论”的流行,随处可见对于亚洲人的歧视。在此情况下,日本帝国主义发动的对外战争,尤其是近代史上的日俄战争,让西方各国对日本的存在更感不安,所以就以为了消除这些“误会”的名义,向西方各国人民传达日本人和日本文化的优越性,而用英语撰写介绍日本人国民性的书,是当时的主流想法。比如,早于《国民性十论》出版的,新渡户稻造在1899年出版的《武士道》,冈仓天心在1906年出版的《说茶》等。除了目标读者不同,《国民性十论》可能也是当时出版的讨论日本人的国民性的书中最全面的介绍日本人的国民性的了。
从《国民性十论》的目录中就可以清楚地了解到这本书中介绍的日本人的国民性:(1)忠君爱国;(2)崇祖先重家名;(3)现实实在;(4)爱草木喜自然;(5)乐天洒落;(6)淡薄潇洒;(7)美丽精巧;(8)清净洁白;(9)礼仪作法;(10)温和宽恕。书中虽然不回避国民“美德”中“隐藏的缺点”,但主要是讨论优点,具有明显的从积极肯定方面对日本国民性加以“塑造性”叙述的倾向。
实际上,对于《国民性十论》所列举的日本国民优点,只要稍微用心想想,几乎是所有东方民族乃至世界各个民族共同具有的品质,尤其是中华民族。以上的那些优秀品格,如果一条一条历数起来,中国的广大国民,哪一条不是自然存在的呢?芳贺矢一之所以这样的全正面描述,最根本在于20世纪初,日本民族和国力正处于上升时期,其整个民族和国家需要增强自信,更快发展。因此,其国民性中最恶的一面被完全掩盖,当时已经逐渐显露出来的战争和侵略本性被完全回避。这种根本缺乏自我批判的国民性研究,一味赞美的国民性颂歌,无疑后患无穷。
(三)鲁迅的“国民性”批判
而鲁迅通过文学作品向中国读者展示的中国人的“国民性”和当时日本人尽全力向世界展示日本人的“国民性”,却又是完全相反的。正如前文从鲁迅的文学作品中归纳出的他所批判的国民性一样,消极性质的内容占了大多数。如前文所列举的“中庸、苟安、妥协、忍让、愚昧、迷信、麻木、无聊、奴性、散漫、懒惰”等。
尤其是在“西学东渐”的影响下,鲁迅更是看透了传统专制主义文化制约下的国民性,所以他写出了《狂人日记》,揭示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吃人”现实。他还提出了“铁屋子”的概念,无情地批判了中国的专制主义的传统文化的绝对牢固和难于打破。在《灯下漫笔》里,他说过,传统封建专制下,主要造就了两类人:奴才与专制者。他们的这种心理使得他们既是“专制者”,又是“奴才”;既是“吃人者”,又是“被人吃者”。鲁迅指出了当时国民的一切落后腐朽的劣根性。
和芳贺矢一的《国民性十论》相比,鲁迅的“国民性”展现,完全是批判性的。这与他的人生经历以及他的创作动机和社会愿景有关。首先,鲁迅曾经在《呐喊·自序》中说:“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5]415这种自幼对于中国人情世故的看透,已经在其内心深处种下一颗批判“国民劣根性”的种子。其次,他在留日期间亲眼所见的一些“清国留学生”不雅行为,也加重了他的批判国民性的思想意识。而他的立志为国家民族强盛的精神取向和目标,也使得他要从改造国民性做起。
那么,在日本阅读了各种以日本人的国民性为骄傲而做宣传的文章和书籍之后的鲁迅,很难说他依然不理解日语中“国民性”一词所包含的积极意义。他当然是很明白《国民性十论》中的正面形象和内涵的日本“国民性”意义的。即便如此,当时的鲁迅笔下的中国人的国民性,并没有选择直接使用当时中国其他的思想家或革命家已经在使用的“民气”,或者是同样来自日本的外来语“国粹”,亦或是梁启超所提出的“新民”等词语,而刻意使用了“国民性”这一个在日本具有积极意义的单词。这其中的原因笔者认为主要有两点。
其一,当时的鲁迅可能想通过中日两国间国民性鲜明的对比,让中国人拥有更强的危机感。对于中国人的国民性的思考伴随了鲁迅很长一段时间。潘世圣在其2002年的论文中提到,鲁迅早期的文学活动主要是向中国读者介绍海外的文学作品。鲁迅在自己的杂文集《集外集》的序言中也提到,他早期写的两篇文章“大概总是从什么地方偷来的”。尽管说偷算是自谦,但也证明了他在创作时参考了其他的外国的文学作品。
鲁迅向中国人所揭示的,或者是他参考的外国文学作品所持有的共同的特征就是,对于本国的国民性的否定和批评。鲁迅在发表批判国民性的文章的时候。通过使用外国词语,让读者自己意识到,当时中日两国的国力和国民意识的差异。而鲁迅当时的目的就是想让人们更加深刻地意识到这些差距。
其二,通过“仙台医专的幻灯片事件”,鲁迅强烈感到中国国民的“愚弱”,所以,“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正是这个“幻灯事件”,对于鲁迅来说影响极深,触动最大,促使他思考:如果空有健壮的体格,而思想愚弱,茁壮的身体又有什么用呢?正是有了这种思想,促使鲁迅走上了文学创作的道路,以文艺来拯救国人麻木的心灵,所以,鲁迅作品中的不少内容都是批判国民冷漠、自私的心态的。
此外,在笔者看来,当时的鲁迅希望通过外语,尤其是日语中借过来一些单词,来弥补原本缺乏语法和词汇的中文的表现力。实际上,鲁迅不止一次地在其杂文中表达出其自身对于“翻译”的观点:翻译不仅是为了向中国的读者介绍外国的文学作品,同时也可以对创造中国新的现代语言作出贡献。鲁迅在其1931年所写的《关于翻译的通信》中就如此写道:“要医这病,我以为只好陆续吃一点苦,装进异样的句法去,古的,外省外府的,外国的,后来便可以据为己有。”
鲁迅除了作为文艺家、思想家、革命家以外,也可将他看作翻译家。而作为翻译家的鲁迅,最有名的理论,恐怕就是他关于硬译的理论了。日本明治维新以后,创造了大量的以前的中文和日语中都没有的,用来表示西方先进的各种概念的“和制汉语”。到了19世纪末期、20世纪初期,中国进入到了近代化革命的高潮。鲁迅等当时在日本的留学生给汉语带来了大量的日本明治维新时期创作出来的新的“和制汉语”,给当时还以文言文为主的漢语带来了大量新的词汇和语法,让中文有了更加多样化的表达方式。而“国民性”一词应该也可以视作鲁迅当时的一次尝试。作为抱有给中文增加词汇量这一目的的鲁迅来说,很自然地更加倾向于使用中文中很少被使用过的“国民性”这一单词。
结 语
本文基于多年来关于鲁迅研究的文献资料,考察梳理了鲁迅从赴日求学,弃医从文,到“国民性”思想的产生,这一期间内所受到的种种影响,并尝试从中分析鲁迅所认为的中国的“国民性”与日本“国民性”之间的差别。尤其是对于芳贺矢一的《国民性十论》,鲁迅通过自己的消化改造,将包括国民性在内的各种新概念、新思想注入了自己的作品。而本文主要的原创性观点,就是认为鲁迅对于“国民性”问题的关注,从源头上看,受到日本文化的影响很大,尤其是在留日期间的日本文化氛围的浸染。至于芳贺矢一的《国民性十论》,更是启发了鲁迅的“国民性”概念的确立。但是,之所以叫作“鲁迅‘国民性批判的日本影响及其文化超越”,更强调的是鲁迅对于“国民性”概念的使用,完全不是在芳贺矢一的原意上照搬,却恰恰是反其意而用之。而是根据当时中国的国民精神实际状况,由芳贺矢一对其国民性的赞美,转而对于我们的国民性进行了深刻的批判。
今天,在新文化運动过后100年的新世纪,我们应该更加深入研究鲁迅当年改造“国民性”的来龙去脉,并以此作为今后进一步研究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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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王雅坤]
Lu Xuns Criticism of “National Character” and Its Japanese Influence and Cultural Transcendence
HAO Yu1, HAO Congcong2
(1.School of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 Shanghai University, Shanghai, 200444, China; 2.Graduate School of Global Studies, Tokyo University of Foreign Studies, Tokyo, 183-8534, Japan)
Abstract: Based on the literature on Lu Xun research over the years, this paper examines the various influences that Lu Xun received during the period from his study in Japan, his abandonment of medicine and his turn to literature, to the emergence of his “national character” thought, and analyzes the differences between Lu Xuns thoughts on Chinese “national character” and Japanese “national character”. According to historical materials, Lu Xun was deeply influenced by the research on “national character” in Japan at that time. Moreover, the origin of Lu Xuns attention to the issue of “national character” was to a large extent due to the influence from Japanese culture, especially from the Japanese cultural atmosphere during his stay in Japan. Yaichi Hagas Kokumin-sei Jyu-ronn (Ten Essays on National Character) especially inspired Lu Xun to establish his concept of “national character”. However, the reason why the title of this paper is “Lu Xuns Criticism of ‘National Character and Its Japanese Influence and Cultural Transcendence” is mainly because Lu Xun, through his own digestion and transformation, injected new concepts and new ideas, including “national character”, into his works. His concept of “national character” is actually an reverse use of Yaichi Hagas thoughts on Japanese “national character”, thus achieving a transcendence of Japans “national character” research. That is to say, Lu Xuns use of the concept of “national character” was not a copy of Yaichi Hagas original meaning, but rather a reversal of it. From Yaichi Hagas praise of his Japanese “national character”, he made a profound criticism of our nations “national character” based on the actual national spirit of our country at that time. Today, we re-examine the origin and development of Lu Xuns fierce criticism of “national character”, and use it as a starting point for further research, and conduct more in-depth academic exploration and discussion.
Key words: Lu Xun; Japanese culture; national character; trac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