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纺车

文|陈汉忠

外公早逝，孤苦伶仃的外婆踮着小脚，先把两个女儿拉扯大，接着又把三个外孙和外孙女抚养成人。生活的重压让外婆过早衰老，刚过半百，她的鬓发就已灰白。那时家里穷，没有钱买洋布，我和弟弟妹妹做衣裳的布都是外婆纺线后再用布机手工织成的。

外婆用灵巧的手把白云般柔软的棉花擀成条、纺成线、再染上色，织成色彩斑斓的棉布。过年时，我们穿上外婆缝制的新衣裳，兴高采烈地跟着妈妈走亲戚。每年此时，也是外婆最开心的时光。她一边帮我整理衣衫，一边叮嘱我别在外面讨人嫌，别把衣裳弄脏或刮破了。我嘴里虽应承着，心却早就飞跑了。

我家有一台木质纺车，那是外公祖上传下来的旧家什，不知什么时候起，纺车成了外婆的专用工具。一年四季，无论酷暑严寒，外婆的纺车总是嗡嗡响个不停。夜幕降临，外婆的纺车声犹如一曲美妙的童谣，我和妹妹常常在这醉人的“嗡嗡”声中渐入梦乡。

在外婆家老屋那从不间断的“嗡嗡”声中，我们兄妹三人渐渐长大。外婆的鬓发也霜打似的越发斑白，手脚也没有先前灵便了。但纺纱依然是外婆的最爱，只要纺车嗡嗡作响，白色的棉条捏在她手中，她的神情就意气风发，显出年轻时候的勃勃英姿。

嗡嗡的纺车把岁月摇进了1972 年的冬天，外婆也走到了她最后的岁月。一天中午，从不睡午觉的外婆鬼使神差般离开了纺车，和衣在堂屋床上躺了一会儿。西宅邻居刚刚还来一辆旧自行车，不知为什么“咣当”一下突然倒地，捎带着把外婆心爱的纺车也刮了一下。

和衣而卧的外婆被惊醒了，睡意蒙眬之际，她翻身下床，没想到脚下一软，竟跌倒在地，后背传来的剧痛让她禁不住呻吟起来。父亲赶紧借来一辆拖车，把外婆送到了五六里外的麒麟公社医院。那时医疗条件差，也没有X光之类的检测仪器。公社医院里那位很有点权威的骨科医生在外婆的背部和臀部按了又按，反复询问，从外婆的呻吟声和医生严肃沉重的表情中，我知道外婆这次伤得不轻。

检查持续了20 多分钟，已被伤痛折腾了好几个小时的外婆在注射了止痛针后睡着了。医生把父亲喊到一旁，略显为难地说：“十有八九是股骨骨折，我们这儿是没有办法了，要不到县医院试试？可这八十好几的人，恢复好也难，而且手术还需要一笔不菲的费用。”

父亲的脸色很难看，以他对外婆的感情，他会不惜代价救治外婆。可那时患肝硬化多年的妈妈不仅早已把家底掏空，而且还倒挂了生产队近千元的债。妈妈闻讯后泪流满面，嚷嚷着不让父亲再去镇上药店为她买开好的中药。万般无奈之际，父亲只好先把外婆拖回家。那天晚上，我第一次看到正值壮年的父亲竟偷偷哭泣。

父亲感到伤心：外婆年轻时守寡，含辛茹苦了一辈子，为这个家操碎了心，却没有过上一天舒心的日子，如今突遇意外伤疼，总不能放弃治疗吧！他咬咬牙和妈妈商量，能不能把屋里那根柱子卖了！父亲想卖掉的柱子是外婆家老屋中间那根顶着正梁的木头，碗口粗细，高约5 米，那些年木材紧缺，拿到市场上能卖个百十元钱。

这事被病榻上的外婆知道了，她斩钉截铁地说，我老了，这伤不治了。老屋是全家的窝，这根顶梁柱绝不能卖。

外婆静静地躺在堂屋朝南的那张旧床上，再也没能迈出这间屋子。或许在今天看来，股骨骨折算不上什么太难的疾病，只需在医院做个不大的手术，把骨折处固定住，再康复训练一段时间，就可以重新迈开双腿。可在当时的条件下，这一切仿佛是天方夜谭。

家里恢复了平静，受伤的外婆终日无语。有好几次，我从外面回来，看见外婆望着不远处的纺车，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听妈妈说，外婆丢不下她的纺车，她想腿不能走，手还能动，想试试重新坐到纺车前。可股骨断裂的剧烈疼痛，让外婆断了最后的念想。

外婆长年累月卧床不起，连侧个身子都要别人伺候，她内心充满了苦楚。有时她不想惊动别人，可稍微一动就疼痛难忍。实在熬不住了，也只能吃颗止疼片。短暂的平静后，依然是无尽的苦痛。为了让外婆稍微舒服点儿，我和妹妹常常抽空轮流把外婆扶起来，然后用肩膀顶着她的后背，让她靠着我们的肩膀歇一会儿。

我们是外婆带大的，她的养育之恩我们一辈子也还不清。因此，无论白天晚上，用我们的肩膀让外婆靠一靠、歇一会儿，我和妹妹都心甘情愿。有几次已经是午夜时分，睡梦中我被外婆的呻吟声惊醒，尽管睡意正浓，我还是强忍着披衣起床，给她喂上一粒止疼药，再坐在床沿上用单肩扛着外婆后背，也许是转换睡姿后，得到了短暂的舒坦，幽幽的灯光下，外婆平静地闭着眼睛，享受着这片刻的安逸。我的睡意阵阵袭来，有时忍不住头一沉，往前一撞，虽然很快恢复过来，但外婆还是隐隐感觉到了。每每此时，外婆总会喃喃地说：“差不多了，扶我躺下吧，你明天还要下地干活儿呢！”听着这饱含深情的话语，我常常止不住地泪流满面。

虽然我们全家对外婆都关爱备至，但无情的伤痛还是耗尽了外婆的精气神儿。1973 年农历5 月26 日，外婆的生命走到了尽头。弥留之际，我哭着拼命地喊着外婆，她拉着我的手，久久不肯松开，渐渐浑浊的眼睛向不远处的纺车投去深情的一瞥，紧抓着我的手无力地松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