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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社会特征与中医学现代化的挑战❋

2023-12-27张宇鹏唐竹慧贾亚菲

中国中医基础医学杂志 2023年11期
关键词:工具理性中医学医学

张宇鹏,佟 旭,唐竹慧,贾亚菲,于 峥

(中国中医科学院中医基础理论研究所,北京 100700)

中医学是起源发展于中国,在长期的生产、生活与医疗实践中产生,是研究人体生命、维护健康、防治疾病,具有独特理论体系与实践方式的医学科学,为中华民族的历史繁衍与发展作出了非常重大的贡献。然而,随着社会的发展,现代社会表现出了与古代社会截然不同的特征,也使得中医学不可避免地面临着现代化进程的挑战。

1 中医学现代发展的困惑

众所周知,中医学在中华民族传统文化与中国古代哲学思想的影响和指导下,以天人合一的整体观系统总结、概括以往的医学实践,而形成了其独特的理论体系。然而自西学东渐以来,由于历史的发展与时代的变迁,使得中医学理论本身在语言与思维方式方面出现难以适应现代社会的“脉络性”断裂,为当代人理解中医造成相当大的困扰。在现实的中医研究中,我们却往往会痛苦地发现,中医学的理论往往很难通过基于现代科学思维的理性分析(包括实验验证),从而使得中医学理论很难被社会主流思想所接受。这是明显与延续数千年的事实相违背的,是中医学研究中无法回避的困惑。这一矛盾却又如此的难以处理,以至于多数研究者只能简单地选择忽视矛盾的一面:或者不承认中医的临床疗效与理论在实践中的指导作用,或者否认科学理性的分析方法可以用于中医研究。由此,自二十世纪初叶那次著名的科玄大论战以来,关于中医科学性的争论从来没有停止过,而百年来中医学面临的种种生存困境与学术危机也皆源于此。

尽管中医学理论内部确实充满了各种各样的矛盾与分歧,但我们却并不应该武断地对中医学理论的可靠性提出怀疑。因为,在所有的中医学研究中,我们必须充分地认识到,有两点隐含的事实是一切研究所必须坚持的前提条件:①中医学在临床实践中确实具有疗效;②中医学的理论在中医学医疗实践中确实具有很强的指导作用。这两点是已经被中华民族数千年医学实践活动所充分证明的,既不可被否认,也不应被忽视。而也正是这两点前提条件的存在,才使得我们的中医研究是有意义和有价值的。

理性与科学的方法是毋庸置疑的,这是我们一切科学研究的基础,同时也是我们现代人比古代人进步之处。然而,中医理论与现代科学方法不相容的问题是如此的突出,已经成为阻碍中医学发展最重要的因素,必须加以解决。由此,中医学的复兴首先必须要解决的,是诞生于传统社会的中医理论如何应对现代科学思想的挑战。

2 现代社会特征与中医现代化问题的提出

1917年,德国著名社会学家、哲学家马克斯·韦伯在慕尼黑以《以学术为志业》为题发表一次演讲,他在给青年学子的演讲中分析当时时代的理性特征。正是在这次演讲他首次全面剖析了“现代性”这一概念。韦伯认为,工业革命、科学革命、地理大发现,这些大事件背后,有一个统一的思想动力,就是“理性主义”(Rationalism),“理性化”(rationalization)是现代社会的根本特征,也就是现代性问题的关键[1-2]。而理性主义的兴起,又为现代社会带来了一些完全不同于古代社会的特征,对此韦伯创造性的三个极为深刻的洞见:世界的祛魅、工具理性以及现代性的“铁笼”。

2.1 世界的祛魅

“世界的祛魅”(德语Entzauberung,英语disenchantment,汉语也可译作“除魅”“去魅”“去魔”“解魅”等),是韦伯被人引用最多的一个术语,也是他对现代社会最为重要的一个洞见。韦伯认为这个时代所具备的特征与以往不同,它更趋向于理性和理智,它是“袪魅”的时代,其字面的意思就是“世界被祛除了神秘性、魅惑性”,用以形容现代生活在理性化之后,去除了神秘主义的魅惑力。美国的大卫·格里芬(D.R.Griffin)在《后现代科学——科学魅力的再现》一书中认为 “这种祛魅的世界观既是现代科学的依据,又是现代科学产生的先决条件,并几乎被一致认为是科学本身的结果和前提。‘现代’哲学、神学和艺术之所以与众不同,在于它们把现代性的祛魅的世界观当作了科学的必然条件……”[3]。

“祛魅”最大的意义在于让人们摆脱了宗教与神秘主义的影响,从而可以接受科学思想,这是世界由古代社会进入现代社会的标志。我们知道,现代科学是理性化活动最典型的体现。科学得出来的结论,就是可观察、可检验、可质疑、可反驳、可修正的,它在根本上抵制一切神秘和超验的事物。因此,“祛魅”作为一种理性化的取向,成为现代社会最为重要的特点。正如韦伯在《以学术为志业》的演讲中说,“可见理智化和理性化的增进,并不意味着人对生存条件的一般知识也随之增加。但这里含有另一层意义,即这样的知识或信念:只要人们想知道,他任何时候都能够知道;从原则上说,再也没有什么神秘莫测、无法计算的力量在起作用,人们可以通过计算掌握一切。而这就意味着为世界除魅”[4]。

由此,中医学在现代社会所面临的第一个问题即“祛魅”问题。中医学理论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的背景和特征,然而,进入现代社会之后,正是由于“世界的祛魅”,使得中医学理论本身在语言与思维方式方面出现难以适应现代社会的“脉络性”断裂,为当代人理解中医造成相当大的困扰。这一问题突出表现在当代社会对作为中医学哲学基础的阴阳五行理论的科学性与有效性的质疑上。众所周知,中医学是根植于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基础上的,而阴阳五行理论作为中国传统哲学的核心理念,已与中医理论相互融合而成为一个不可分割的有机整体。但由于阴阳五行理论在中国传统历史与文化中所特有的神秘主义倾向,在科学思想与方法自西方传入中国,阴阳五行理论就始终处于巨大的争议之中,因而连带着中医学也饱受质疑。因而,阴阳五行理论的科学性与有效性问题不解决,则中医学在理论层面上就始终无法被现代主流科学观念所接受。如何为阴阳五行理论构建一个稳定的哲学基础,如何在现代语境下实现对阴阳五行理论的可理解与可对话性诠释,是中医理论“祛魅”的第一步。故所谓中医学理论的“祛魅”,其本质上即是如何正确理解中医学理论中文化属性,亦即我们“如何正确地认识与理解传统中医学知识”的问题。

2.2 工具理性

世界祛魅后,科学理性成为了现代社会的主导思想,这就导致了工具理性的盛行。所谓“工具理性”,是马克思·韦伯对现代社会的另一个重要洞见。工具理性(instrumental rationality)是相对于价值理性(value rationality)而言的,工具理性是以结果为导向的,强调效果的最大化。而价值理性以目的为导向,更加强调动机与手段选择的正确性,而并不以最终结果为评判标准。价值理性追求行为的合目的性,它强调“人本质上是目的而不是手段”,人作为手段,只有在以人为目的,以人为出发点和归宿的前提下才是合理的;而工具理性则正相反,它是追求通过在实际过程中运用最有效的手段(工具)而达成最有利的结果,具有很强的功利性。工具理性是客观的,不掺杂情感的理性。

在古代社会,整个社会的价值观是有着统一标准的,如西方的基督教与中国的儒学。然而当进入现代社会,“世界的祛魅”之后,古代统一的价值观崩塌,而出现了价值多元化导致的多种价值观对立。使得价值理性的思维方法变得无所适从。而另一方面,现代科学的发展导致了工具理性的泛滥,也就是使生命失去了意义,失去了终极价值依据[5]。这是现代社会之“现代性”的另一个鲜明特征。

医学的目的是维护人体的健康,这对于中西医学而言并没有什么差别,而其实现这一目的的手段则是大相径庭的。中医学是诞生于古代价值一元社会的,秉承着传统文化以人为本的价值理念,中医理论认为,人体是一个处于动态平衡状态的有机整体,如何通过医者与病人的合作调整人体以达到的自身平衡及与外界环境的顺应状态,即是治疗疾病恢复健康的过程。在其中更多地体现的是对人的尊重,无疑是一种价值理性优先的医学体系。建立在现代生物学基础上的西医学则不同,其更加强调病因对人体机能的破坏,而恢复健康的方法则是消除病因,治愈疾病。在这一过程中更多的是关注疾病与治疗的关系以及实施治疗之后的阶段性结果,而完全忽视病人自身的感受。这正是其深受工具理性影响典型的体现。

现代社会伴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工具理性占据了压倒性的优势,这正是近百年来中医学面临学术危机的首要原因。中国传统文化在现代社会的式微,也导致了中医学理论在与西医学竞争过程中全面处于下风。中医学在20世纪曾经经历了最为危险的时刻,民国时期曾有过多次中医被废除的危机,新中国成立之后中医理论也曾一度被边缘化。其根本的理论基础就是由于工具理性主导下的西医学理论更加适合现代社会而派生出的“西医万能”思想。西医并不是在现实中“万能”,而是在预期中“万能”,在当时人们的心目中,未来医学的发展,是可以使用科学手段解决一切问题的。此后,虽然随着由医疗成本无限制上涨所导致的现代医学危机使得“西医万能”思想破灭,使得中医学重新燃起了现代社会复兴的希望,但价值理性优先的中医学如何适应现代社会工具理性思潮,亦即如何回应科学思维与西医学对中医学造成的冲击的问题,仍然是当前中医学现代化所必须回答的关键问题。

2.3 现代性的“铁笼”

现代性的“铁笼”(the iron cage),是马克思·韦伯对现代社会的第三个重要洞见。韦伯认为工具理性和价值理性都是理性的一部分,价值理性是用来确定目标,工具理性则是通过理性计算,找到达成目标的最优手段。然而,由于现代社会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的不平衡发展,社会的理性化变成了“片面的理性化”,变成了工具理性的单方面扩张。过度强大的工具理性压制了价值理性,在实践中,对目的的追求被忽视,取而代之的是对过程中实现阶段性结果的功利计算与手段选择。即以“能做什么”取代“该做什么”。于是整个社会讲求事实、重视计算、追求效率,呈现出类似机器的属性,人则被“非人化”,被看作是机器的零件,这种倾向成为了现代社会制度的基本特征,韦伯形象地把这种特征概括为“铁笼”。这就是“铁笼”这个词的由来。虽然“铁笼”这个词在韦伯的语境中主要用于社会与政治领域,但在科学技术的发展也同样收到现代性“铁笼”的制约。

对于机器来说,它只关注零件能否正常发挥功能。个人的感受、喜好与价值观念等,这些与功能无关的因素,在理性计算的逻辑面前都要被忽略不计。人的“非人化”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它让科学技术获得了强大的执行力和效率,推动了现代社会的迅速发展;另一方面,也让系统变得机械坚硬、冷酷无情,带来了新的问题。铁笼是冷酷的,但它同时又是现代生活的基础和保障,现代社会正是在其基础上建立起空前繁盛的物质文明,在很大程度上解决了贫困、匮乏、疾病等一系列困扰人类数千年的问题。因此,简单地认为铁笼只是单纯的对人的束缚,打碎铁笼就能解决我们遇到的问题,这无疑是一种天真想法,如果找不到一个可行的替代方案,打碎铁笼只会让我们陷入更糟糕的境地。

现代性的“铁笼”在医学领域最突出的表现就是世界性医疗危机的出现。建立工具理性基础上的现代医学在二十世纪的发展突飞猛进,使得人类的平均寿命与健康水平得以大幅度地提升。然而,自二十世纪末开始,由于过度追求治疗手段的高效与对疾病诊断的精细化,医疗费用出现无节制的恶性膨胀,从而引发了全球性医疗危机,使得现代医学的发展逐渐变得举步维艰。以美国为例,自1980—2005年,其医疗费用从GDP1.2%上升到17%,按照这一趋势,若不采取有力应对措施,到2028年美国医保将无钱可用[6]。而这次一场席卷全球的新型冠状病毒感染(Corona Virus Disease 2019,COVID-19)全球性爆发引起的对医疗资源的恶性挤兑,又进一步大幅加剧了危机的爆发,使得整个世界的医疗系统与医学体系都面临着全面崩溃的危险。全球性医疗危机产生的根本原因是建立在消除疾病的工具理性基础上的现代医学,对人的健康价值的根本性忽视。陈凯先院士在第二届岐黄论坛大会报告中指出“医疗费用恶性膨胀引发的全球性医疗危机,迫使人们对医学的目的、医学的核心价值,进行深刻的反思。要解决全球性的医疗危机,必须对医学的目的做根本性的调整,把医学发展的战略优先,从以治愈疾病为目的的技术追求,转向预防疾病和促进健康”[6]。

很显然“铁笼”是必须打破的,但前提是我们必须要首先寻找到替代方案,而中医学由于其独特的理论与思维方式,尤其是其注重人类健康的价值理性优先理念,正日益得到全世界医学界的广泛重视,被认为是可能解决全球性医疗危机的重要途径之一。然而,由于五四运动以来科学技术思维对中医学冲击多导致的中医学术危机至今尚未得以解决,中医学自身与现代社会的不适应,使得中医学尚无法承担冲破“铁笼”的历史使命。在此背景下,如何在当下的时代环境中实现符合“中医自身发展规律”的理论与实践创新,则不仅仅是中医学现代化发展中所必须解决的问题,其对于解决全球性医疗危机也有着重大的意义。

综上所述,中医学在现代社会的发展面临着来自理性主义与科学思维的挑战,这一挑战实质上是由三个不同维度的问题所组成:即如何正确地认识与理解传统中医学知识?如何回应科学思维与西医学对中医学造成的冲击?如何在当下的时代环境中实现符合“中医自身发展规律”的理论与实践创新?对这三个问题的回答,其本质上就是在回答中医学在现代如何发展的问题,亦即所谓“中医学现代化”问题。

3 解决中医学现代化问题的基本思路与路径

对于如何解决中医学现代化问题,习近平总书记提出了“遵循中医药发展规律,传承精华,守正创新”的原则,从大的思路上为我们指明了方向。而在具体的解决思路上,针对中医学现代化过程中所遇到的具体问题,则大致有以下四条路径可以选择。

3.1 传承中医文化内涵

对于中医学理论而言,我们可以将之看作为临床医学经验与中国传统文化相结合的成果,其理论的形成和发展,有着深刻的科学和文化背景。中医学在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下形成的理论体系,其不仅具有医学与科学的属性,更是同样具有文化属性,几种属性的相互融合,正是中医学有别于现代医学的独特之处。其中,“医学”与“科学”属性保证了中医学在临床实践中的实用性与有效性,而其“文化”属性,则成为构建中医学体系的理论工具,并引领着中医学的发展。当前行业内外及社会上对于中医学理论的种种误解与质疑,究其本质,往往都源于对中医理论中“医学”“科学”与“文化”多种属性的混淆认知所致。

中医学创新的先决条件在于正确地传承,而对于中医学文化内涵之传承更是其中之根本。所谓“文化内涵”,并不是指林林总总的文化现象,而是指文化的载体所反映出的人类精神与思想,亦即在人类所创造的物质与精神成果中,所蕴含的有别于他种文化的思想理念。因此,对于中医学而言,所谓中医学的文化内涵,即是在中医学理论与实践中数千年来一以贯之,从而能够使中医成其为中医,可以区别于他种医学的内容。究其根本,即为中医学理论中所蕴含的中国传统思维方式与哲学思想,大致包括三个方面的内容:其一,中医学所特有的思维方式;其二,中医学之核心观念;其三,中医理论中所借用的哲学基本概念与理论。中医学的文化内涵是中医学有别于他种医学的根本,是确保中医学理论历经数千年而传承不绝的渊源所在。

中医学的文化内涵属于中医哲学研究的重要内容。在现代社会的背景下,我们重提中医学文化内涵研究,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代表着我们对于中医哲学的重建,也就是实现中医哲学在现代学术语境下的可理解。具体而言要实现两方面的目标:其一是明确中医理论有效性与可靠性的来源;其二是确立中医理论现代创新的有效性判定标准。从而使得中医学在现代之研究能够超越现代科学与西医学思维方式的影响,实现符合中医学自身发展规律的现代创新。

故对于中医学文化内涵之研究,不仅在于弘扬中医文化、普及中医知识,其更是解决世界祛魅后“如何正确地认识与理解传统中医学知识”问题的钥匙,具有阐明中医学术之根本传承、引导中医未来之发展方向、彰显中医文化之时代价值的重大意义。

3.2 融合现代科学技术

理性精神与科学思维是现代社会的主流思想,也是有别于古代传统社会的主要特征。然而中医学基于中国传统思维方式构建,在很大程度上不能被科学思维所理解与认同,百年来中医学面临的种种生存困境与学术危机也皆源于此。因而,如何使中医学理论与科学理性思维相互协调包容,而为现代社会所接纳,是实现中医学现代化所必须解决的关键问题。而历史的经验表明,回应“科学思维与西医学对中医学造成的冲击”,最好的方法就是将科学技术成果融入中医学自身发展当中来。

从中医学发展的历史过程来看,其对于引进的外来知识和技术始终持有开放包容的态度。五四运动后,随着西方医学与科学技术的大举传入,“科学化”成为当时的社会风尚,中医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也促使中医界开始了融合科学技术的尝试。早期的中西会通思想主要局限于对中西理论间相互比较与解释,并在此基础上产生了中西医结合的思想,尤其是以西医学生物实验的方法来验证中医,曾风靡一时。然而,我们却失望地发现,在中西医学之间做简单类比验证的方法初期成绩斐然,但很快就遇到了难以突破的瓶颈,其本质上是美国科学哲学家托马斯·库恩所提到的范式间的“不可通约性”问题无法解决所致[7]。“不可通约性”意味着不同范式间科学理论不可简单比较与交流,但这并不影响中西医学间相互影响而获得创新的灵感与方法学的借鉴。典型的事例如青蒿素的发明,青蒿治疗疟疾源自古人对中药青蒿的描述,但是在青蒿素的开发过程中,则充分借鉴了现代化学的提取方法,并遵照着西药的开发标准与程序,成为中药现代开发的一个典型案例。

另一个中医学融合现代科学技术的重要成果是病证结合研究,这很可能是中医学在近现代以来最重要的一次关键性突破。传统的中医学诊法所依据的是从望闻问切而来得来的宏观数据,而通过病证结合的方法,我们可以将所有现代医学的诊断方法得来的理化指标全部纳入到中医理论与实践当中。这是中医学术千年发展以来第一次增加了一个全新维度的底层数据来源,对未来中医学的发展必然会有极其深远的影响。当然,底层数据的根本性变化,为中医带来的也不仅仅是诊断方法的改变与临床适用范围的扩大,客观化诊断指标的引入也为中医诊疗理论的发展与临床诊疗模式的变化提出了前所未有的新挑战,但到现在为止,这一变化的深刻影响尚未完全显现,仍有待在今后很长的一个历史阶段内继续观察。

当前另一个很可能会对中医学术发展带来深远影响的重要科技进步是人工智能的发展。近年来,人工智能与大数据技术的发展异常迅猛,已成为当前科学研究最为重要的技术方法。虽然其在中医学科研的应用还较为初步,但也已成为中医学术未来发展所重点关注的方向之一。我们知道,中医理论来源于对临床实践经验的总结与提炼,这在数千年来一直受到医家个人时间与精力的限制,而人工智能技术则完全可以在相当的程度上代替人脑,甚至大幅度突破人脑力的极限,加快医学理论与实践的发展。另一方面,对于中医学在现代社会的发展而言,单纯医家个人临床经验的探索是不够的,必须要将医家的个体经验上升到群体经验,中医的有效性和可靠性才能最终落实。这就要求将个人的体悟转化为客观数据,在目前现有的各种研究方法中,人工智能大数据是看起来比较有希望的一条路径。当然,我们也不能过度神化人工智能技术,它也有其自身的局限性,主要在于两个方面:其一,由于大数据技术主要都是依赖于对既往经验的总结,学习效率远超人类,但却存在创新性不足的缺陷,真正对医学理论具有突破性的创新思想,还是要依赖人脑的思考来实现;其二,目前人工智能大数据技术还不够成熟,而对于医学而言,由于其所面对的是人之生命与健康,我们在何等程度上能够信任人工智能的研究结论,以及在何种条件下我们可以将之应用于临床实践,这还面临着非常复杂的医学伦理学问题,需要更深入地思考与探讨。

3.3 提升中医实践能力

中医的理论是从临床实践中总结升华出来的,而中医的临床实践则是在应对与解决了临床上面临的一个个挑战而逐渐发展进步的。历史上中医学术重大的理论创新,都是医家为应对并解决所面临的临床问题与挑战,不断提升自身临床实践能力的结果。然而在现代社会,自西医学传入后,中医临床医疗实践能力出现相对下降的趋势,这是中医学术发展与创新所面对的首要问题。由于现代医学发展与公共卫生状况的改善,影响人民健康的疾病谱较古代在一定程度上发生了变化;同时,西医学在很多现代疾病的治疗当中也体现出了其自身的优势,挤压了中医学的适用范围。因此,中医学的临床实践在现代面临着与古代完全不同的环境。

现代社会的改变,给中医学带来困难的同时,也提出了新的挑战。从历史的经验看,临床上出现新的挑战恰恰是学术大发展的契机,中医学就在应对临床挑战与创新理论的循环中一步步地得到了发展,中医学对提升临床实践能力的不断追求,则是中医理论发展的原创动力。全球性医学危机的出现,打破了西医万能的神话,也为中医学临床实践能力的发展带来新的契机。然而在此之前,我们必须首先对中医学做更深入的考察与审视,真正地认识到中医学的特色与优势所在,集中力量选择突破方向。

2019年底,COVID-19对人类健康形成了巨大挑战。在中国,以“三药三方”为代表的中医学治疗方法得到了普遍推广,在救治COVID-19过程中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从2003年的“非典”到2019年的“新冠”,我们都能够体会到中医药治疗传染性疾病的有效性。严格地说,COVID-19对于西医学而言是个全新的命题,但对于中医学而言则并非如此。中医学将这一类流行性传染病归入外感热病的范畴,而在中医学发展的历史上,从《伤寒论》到温病学说,对于外感热病的治疗始终是我们的主战场,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因此,相对于抗病毒手段缺乏与耐药菌泛滥的西医学而言,传染性疾病与感染性疾病无疑是中医学具有相当优势的病种,也应当成为中医学未来发展的主要方向之一。

当代医学所面临的另一个主要挑战,是非传染性慢性病,包括心脑血管疾病、神经退行性疾病、代谢障碍性疾病、肿瘤、免疫性疾病等。这些疾病的共同特点,是多因素导致的复杂疾病。这些疾病涉及多基因、多靶点通路和一个网络的调控。这就要求我们对疾病的认识,从分析要向综合的方向发展,从还原向整体发展,从单一的靶点向人体内的网络的调控方向发展。而医疗费用恶性膨胀,引发的全球性医疗危机,又迫使我们对医学的目的做根本性的调整。要把一些发展的战略的优先从“以治愈疾病为目的的高技术的追求”调整为“预防疾病和损伤,维护和促进健康”,只有以“预防疾病,促进健康”为首要目的的医学,“才是供得起,因而可持续的医学”“才可能是公正的、公平的医学”[6]。这就要求医学须要从注重消除病因阶段性结果的工具理性优先模式过渡到以注重人类健康终极目标为导向的价值理性优先模式。这恰恰是符合中医学的医学模式,从这个角度而言,中医学应当也必然能够为突破全球性医疗危机做出更大的贡献。

3.4 传播中医文化理念

前面所述三条路径正是针对中医学现代化三个不同维度的问题而言,对这三个问题的回答,实际上就是中医学术未来发展的主要方向与任务。然而,对于中医学如何适应并融入现代社会而言,实际上还存在着第四条路径,即在现代社会传播中医药文化理念。如果说中医学现代化的工作是在纵向上为中医学未来的发展探索方向,是改变自身以适应现实;则中医药文化理念的现代传播就是在横向上扩大中医的影响力,是在改变我们周边的生存环境。

所谓传播,即是将信息向公众分享、交流与推广的过程。中医学是诞生在传统中国农耕文明的熟人社会当中的,从其思维方式与核心观念而言,更适用于熟人社会那种小范围固定社群的生活场景。然而,随着社会的进步,中医学越来越多地面临着开放、流动的现代的“陌生人社会”陌生环境的挑战。随着全球化的到来,带给一个国家和一个民族的不只是经济全球化,还有文化全球化,其文化会在全球传播并产生广泛的影响。信息时代使得地球已缩小成为“地球村”,东西方文化在碰撞的过程中不断彼此融合已成必然趋势,而只有凸显自身特点的具有生命力的民族文化才能真正走向世界。随着人们健康观念变化和医学模式转变,中医药越来越显示出独特价值。而中国独特的象思维方式,则也已在相当程度上可以被其他文化所理解,从而具备了成为人类不同文化所共有的普适性的经验基础之可能,也使得中医学适应现代陌生人社会成为可能。

中华文化作为世界文化中一个组成部分,要自觉地融入世界文化发展的潮流之中,传播中华文化的和谐理念。既要让中华文化融入世界文化发展中,又要让中华文化影响世界文明的价值取向。中医药作为传播和弘扬中华文化的重要载体,其在全社会及不同文化圈的传播与认同,在扩大中华文化影响的同时,也为中医学自身发展争取了更大的空间。

中医药文化理念的现代传播可分为两方面的内容:其一为向广大社会公众传播,即中医药知识与理念的普及工作;其二为中医药国际传播。在中医哲学的引领下,有意识加强中医药的社会普及与国际传播工作,在坚持“文化自觉”的立场上传播中医哲学的理念,增强文化自信,展现中医的科学性、主体性与独特性,需要将中医传统思维与现代科技相结合,客观地阐释中医药的作用机制和科学内涵,在加快全社会对中医学思维方式的接受程度的同时,还要注意避免被强行纳入以西方文化为主流的话语权和价值体系。加强中医药文化理念的现代传播工作,不仅有利于中医学的复兴,同时也可以为传统文化在现代社会发挥更大作用探索新的思路。

4 结语

“现代化”是人类社会从工业革命以来所经历的一场涉及社会生活诸领域的深刻变革,表明社会实现了由传统向现代的转变。作为诞生于传统社会的中医学,在坚持其历史传承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承受着现代化带来的巨大压力。当今医学遇到了危机已经是不争的事实,然而正如所谓危机是危险中蕴含着机会,当前的中医学发展也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全球性医疗危机的出现为中医学的突破发展提供了新的机遇,而中医自身的学术危机又促使我们反思自我。

中医学作为研究人体生命、维护健康、防治疾病,具有独特理论体系与实践方式的医学科学,有着其自身的发展的内在规律。在当代“大科学”背景下,科学格局正在发生着深刻的变化,科学的发展越来越呈现出复杂性、非线性、不确定性的特征。而具有独特思维方式的中医学,其整体论方法更加适应解决各种复杂性问题。科学格局的变化,为中医学的学术发展和理念传播带来了难得的机遇。中医现代化问题的提出,是中医学发展所面临的时代任务,对这一问题的最终解决,则必将有利于中医界树立“理论自觉”与“学术自信”,有利于中医药在现代卫生保健事业中发挥更大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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