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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被凝视到反凝视:《茶蓬河的恋人》中的女性主体性建构

2023-12-26胡敏娜

文化创新比较研究 2023年28期
关键词:福斯规训玛丽

胡敏娜

(广州中医药大学外国语学院,广东广州 510006)

美国小说家蒂姆·奥布莱恩(Tim O'Brien)以撰写其与队友在越南战争中的经历而闻名。他的半自传性小说集《士兵的重负》(The Things They Carried)是“关于越战期间及战后美国士兵经历的沉思,是一部越战回忆录”[1]。整个作品由22 个既独立又相互关联的中短篇小说组成,《茶蓬河的恋人》 (“Sweetheart of the Song Tra Bong”)是其中的第9 篇。故事讲述了到越南美军驻地探亲的高中毕业生玛丽如何从一个对战争一无所知的平民,转变成一个热衷于战争的战士的过程。奥布莱恩通过刻画战争语境下女性从边缘性客体到主体的身份转变,颠覆了主流战争叙事中的“衬托男性英雄主义的辅助性角色”的传统女性形象,同时也揭露了战争对人性的巨大冲击。

经过文献检索发现,国内尚未有专门针对《茶蓬河的恋人》的文学阐释,只有几篇有关《士兵的重负》的研究性论文涉及对该作品的解读。黄珊珊分析了故事中的男性气质和男性同性社会关系之间是如何实现对彼此的完善和巩固的[2]。汤凤娟指出叙述者拉特的讲述中存在不可靠叙事,并探讨了不可靠叙事产生的原因[3]。欧华恩认为,“玛丽的变化表明‘战争使人疯癫’,这种疯癫是对官方真理片面严肃性欢快的讽刺性模拟,是狂欢式的疯癫”[4]。康雅丽和梁超群指出,“玛丽的故事暗示了战争对于整个人类的存在级意义,它启示我们摆脱基于狭隘自我的直觉,从整个人类的角度思考战争的存在论价值”[5]。国外学者关于该作品的研究为数不多。Vanderwees 指出,故事打破了性别二元对立,批判了普遍的男性话语[6]。Faubion 认为,玛丽的“野蛮”转变使得她能够将自己的身体投入到语言过程中,从而产生她自己真实、道德的言论[7]。这两个结论为本研究提供了一定的思路。本研究基于凝视理论,探讨玛丽是如何从一个战争语境下的“被凝视”的客体,通过身体意识的觉醒、话语权的建构,激发女性主体意识,对“男性凝视”发起“反凝视”,打破战争话语中性别化的二元对立,成为一个在战争中占据主体地位的女战士。

1 被凝视:玛丽的性客体化和自我物化

“‘凝视’是携带着权力运作或者欲望纠结的观看方法。”福柯在《规训与惩罚》对观看中的权力因素进行了分析,指出权力体制下凝视会对人产生压迫效果。法国哲学家、思想家波伏瓦在《第二性》中指出,“女人是由男人决定的……男人是主体,是绝对;女人是他者”[8]。在以男性为主体的社会中,女性是逐渐以他者身份构建出来的“第二性”,而男性凝视是构建女性“第二性”的手段。在男性凝视下,女性被物化为性的客体和欲望的对象。“女性在沦为‘看’的对象的同时,体会到男性凝视带来的权力压力,通过内化男性的价值判断进行自我物化。”[9]

1.1 被物化的女性身体

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提出“身体—话语—知识—权力”的权力系谱,意在说明权力自外而内对身体进行规训,使得身体本身变得温顺,成为社会秩序的一部分[10]。在以男性为绝对中心的战争场景中,男性牢牢掌握话语统治权,成为女性美的构建主体。进入男性视野的女性身体在被异化为“物” 的基础上,被男性凝视、评判,成为满足男性视觉快感的欲望客体。

在越南茶蓬河附近的美军驻地,一群战地救生员谈论要凑点钱“从西贡带几个成熟的女人来,来调剂一下生活”,福斯提出“领来一个女孩”。他的异想天开,遭到了众人的奚落。为了回应队友们对他的嘲讽,也为了解相思之苦,他写信邀请远在美国的刚高中毕业的女友来越南相聚。由此可见,玛丽是作为“消磨时间”的欲望对象进入男性视野的,她的到来“对士气大有益处”。故事讲述者拉特着力描述了玛丽的容貌、身材、衣着和神态:“那个漂亮的金发女孩子……穿着裙裤,白色的裙裤和性感的粉红色针织套衫……一个高大的金色女郎……两腿白嫩、修长,蓝色的眼睛,皮肤像草莓冰淇淋……或许她的双肩太宽,但是,她的大腿非常漂亮……她穿着蓝色毛边短裤和黑色泳装上衣……她穿着内衣,展示她的大腿。”在男性的凝视下,玛丽展示了一个“美国甜心”的典型特征: 迷人的外貌、时尚的穿着、温柔的笑容、优雅的举止、阳光友善的性情。男人们“非常欣赏”她,“真的很喜爱她”,认为她“十分吸引人”。

美国当代著名的女性主义电影理论家劳拉·莫尔维在其《视觉快感与叙述电影》一文中阐述道:“在一个由性的不平衡所安排的世界中,看的快感分裂为主动/男性和被动/女性。”[11]玛丽的身体被男兵们长时间地观察、注视,给他们带来了具有冲击性的视觉快感。“男性权力和男性话语在女性身体上得以施展,规训着女性的生存。”[12]玛丽自觉接受了男性对女性身体的审美规训,且将这种规训根植于心,对被物化的身体进行自我审视,以迎合男性的视觉凝视并期望获得他们的青睐。

1.2 被规训的女性话语

福柯的权力话语理论认为,话语和权力密不可分,话语是权力的产物,也是权力的载体和实现方式[13]。通过操纵和塑造话语,权力可以影响和控制个体的思想、行为和身份认同。凝视作为一种权力运作手段,通过特定的视觉观察和注视方式来实施权力控制。话语权力试图通过不平等的凝视策略,以及对言辞、表达和语言规范的掌控,来塑造、影响和控制个体的主体性。故事中,被规训的女性话语一度限制了玛丽的思维模式和表达方式,剥夺了她的个人独立思考和自由表达的权利。她被禁锢在特定的社会期望和角色定位里,其女性主体意识被压抑。

在福斯劝说玛丽不要再参加特种队员埋伏任务的过程中,玛丽“顺从到了沉默的地步”。对其他战地救生员提出的问题,玛丽感到很不安,担心回答这些问题会给她带来麻烦。她“一直看着桌子对面的福斯”,希望得到他的同意。见福斯没有说话,她只好“嘀咕了一两句含糊不清的话,却谈不上什么真正的回答”。在男性凝视下,玛丽自我约束自己的行为和言辞,显示出被动和顺从的态度,以避免挑战男性的权威,满足男性对于权力和控制的期待。在福斯的劝说下,玛丽妥协了,和福斯正式订婚了,并答应他“不会再有埋伏了,也绝不会再有深夜回来的时候了”。如果玛丽遵守约定,她“会成为一个甜美的新娘”,继续和家乡的女孩一样,保有“纯洁天真”,保持对战争的一无所知。当男性作为战争亲历者言说他们的经历时,女性只能作为被动的倾听者,只会“用那些甜蜜的、圆圆的、大大的眼睛盯着你。她们不懂得子弹的尖啸声,就像没法告诉别人巧克力是什么味道一样”,甚至会被评价为“愚蠢”。沉默或失语,将会固化女性的客体地位,使其屈服于男性的权力及话语。

2 反凝视:玛丽主体地位的确立

“凝视”这一行为渗透着浓厚的性别意识。在两性关系中,因为“男性被赋予了‘看’的权力,女性则是男性‘观看’的对象或客体”,从而导致了“女性景观、男性观看”的局面。随着被凝视者的主体意识觉醒,凝视者和被凝视者的主客体身份会发生转换,观看行为可以是“对抗性的,是抵抗的姿态,对权威的挑战”。故事中,玛丽拒绝被固定在被凝视的位置,以反抗姿态对来自权威意志的男性凝视投以 “反凝视”,确立了战争场景下的女性主体地位。

2.1 身体意识的觉醒

女性身体意识属于女性的主体性特征之一,是女性对客观身体与主观思想的意识集合。女性从小就被灌输“要培养良好风度”的思想,被教导和训诫“应该时常观察自己的身体”。玛丽初抵营地时,精心打扮,主动迎合男性审美标准,充分展示自己的活力、魅力和性感,顺应男性的欲望凝视。在参与战地急救工作后,她摒弃了依附于男性审美需求的穿衣风格,不再将外貌和性感作为吸引男性凝视的手段。她“很快习惯了那种不修边幅的生活方式,不再化妆,不再修指甲,不再佩戴首饰。她把头发剪短,用一个深绿色的头巾扎上,卫生已成为无足轻重的事情了”。在执行埋伏任务时,她“戴了一顶阔边的呢帽,穿了一件极脏的绿色作战服……她的脸用炭涂成了黑色”。玛丽主动突破传统的性别规范,恢复自然体态,跳脱“男性景观”的框架。

玛丽沉着冷静,从不躲避恐怖的场合,处理急救工作快速准确。她由一个“始终微笑着”“既腼腆又调情”的甜美女孩,变成一个“面部表情一下换了个模样,几乎是宁静的,大大蓝眼睛压缩成严谨、聪慧的焦点”的医务人员。在学会了拆卸步枪,摸索出开罐头的技巧后,她变得更为自信,“行为举止有了一种新的权力”。福斯发现“她的身躯似乎也不那么自如了——许多部位过于僵硬,原来圆润的部位现在直挺挺的”。玛丽拒绝顺应男性欲望幻想的规训,脱离被凝视和顺从的状态。她也不再刻意用热情和笑声来增加自己的吸引力,而是通过将声音调成“更低的音调”和“保持沉默”来表达内心真实的感受。她低头看着男友的时候,“面部是毫无表情的、眼神极其平淡”。身体呈现的背后是自我意识的觉醒和对自我价值的肯定。玛丽通过自我身体言说,表达了自我认知的转变、自己的内在与外界凝视的断裂。伴随着身体意识觉醒,女性身体客体回归至女性身体主体,玛丽摆脱了被物化的定位,她“不再是无能为力的观看对象,而是观看主体”[14]。

2.2 话语权的建构

福柯的权力话语理论认为,“女性话语权是女性人群的利益、主张、资格及其自由力量的综合体现,它既包含着对女性言说及其主张所具地位和权力的隐蔽性认同,又取决于一种话语有效的社会环境表达机制与主体资质,还直接表现了女性对自我现实状态的把握及相应主观心态的流露”[15]。在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中,女性被建构为他者。“他者往往由于各种历史和现实的原因被边缘化、属下化,失去话语权,产生自卑感。”[16]要建构女性话语权,女性要用自己的声音挑战“被强加的沉默和隐性”,从而建构女性主体地位和获得凝视男性的权利。故事中,玛丽通过构建“话语权”,实现了从被凝视者到拥有绝对权力的凝视者的角色转换。

在男友福斯的安排下,玛丽不远万里,中转了5次,从美国的俄亥俄州来到了越南广义省的美军驻地。初抵战争的前线,玛丽“还有点儿不知所措”,但是战争激起了她的好奇心,她打定主意要“学会些什么”。在福斯的反对下,玛丽坚持要去附近的村庄感受当地人们的生活方式、生活气息和风俗习惯。在她的眼里,敌方平民和自己并无二致,甚至爱上了美好、淳朴的乡村生活及当地的孩子。日渐提升的战地急救能力和生活技能在深层次上改变了玛丽的精神面貌,她变得愈发自信,“行为举止上有了一种新的权力”。福斯惊讶于她的转变,提醒她得考虑回家了。玛丽却笑着告诉他别提回家的事,反而直言:“我想要的一切,就在这里”。玛丽放弃了早日成为贤妻良母的夙愿,她希望“不用急着结婚,可能先去旅行,可能住在一起。不一定要3 个孩子。也不一定要在伊利湖畔有所房子”。新的环境激发了玛丽的自我意识,她在战争环境中找到了幸福感和价值感,她告诉福斯“在我的一生中,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幸福。从来没有”。她不再局限于被动地满足男性社会的期待和需求,她通过各种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声音、观点和情感,抵抗社会规训的凝视,拒绝承担“被社会规训的角色”和“被性别定型的角色”。

福斯在特种队员居住的茅屋处见了玛丽最后一面。福斯不甘心失去她,试图恳求她回归。玛丽镇静地对“单腿跪在那里,动弹不了”的福斯说了下面一段话,表明她已在战争中找到了自我价值,并坚定了继续投入战争的决心。

“谈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她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这样……这样不错! ”

……

“你不属于……你现在待的这个地方。”

“你根本不知道……你躲在这个小堡垒里,在铁纱网和沙袋后面,你不知道里面的一切。有时,我想吃了这个地方,我想吞下整个越南——那土、那死亡……我只想吃了它,让它在我体内——那是我的感受,就像……我变得害怕……但是,这不错。你知道吗?我感觉到了我自己。夜里,我埋伏的时候,我感觉到了我自己的身体,我能感到我的血液在流动,我的皮肤和指甲在动,就像我浑身全是电,我在黑暗中发亮——我几乎在燃烧——我将烧得化为乌有——但是,没有关系,因为我确切地知道了我是谁。你在其他任何地方都不会有这种感觉。”[17]

玛丽不再是一个被动的、顺从的、柔弱的客体,而且通过建立自己的话语,掌握话语权,成了战争中的主体。

3 结束语

在故事的结尾处,玛丽按照自己的意志,选择离开特种部队,独自走入山区再无踪影。她可能和越南当地人生活在一起,也可能在某个地方暗中观察着特种队员。以“独行战士”的身份,玛丽作为观看主体对男性进行了彻底的“对抗性凝视”,突破了男性凝视背后的权力控制,确立了女性在战争中的主体地位。通过书写玛丽的战争故事,奥布莱恩塑造了一个前后反差极大的女性人物形象,打破了传统战争叙事中男性英雄主义的范式,消解了战争话语中性别化的二元对立,扩充了对战争场景中女性身份的理解维度,推动了女性身份和权力书写空间的拓展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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