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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踪(短篇小说)

2023-12-26陈思谚上海戏剧学院

作品 2023年11期
关键词:雪峰母亲

陈思谚(上海戏剧学院)

推荐语:魏东晓(上海戏剧学院)

这是一个“类悬疑”的故事,其中的确有一个“跟踪”的动作,有一桩凶事,主角也完成了救人两命的壮举,但作者并不在意把这个事件构建得曲折莫测,而是描摹潮湿闷热的庸常市井,描摹主角在中药店打工、相亲、照顾病人中的微妙细节和感受。在孝顺女孩亚南颇负压力但普通平庸的生活中旁生出不普通的枝节:她决定跟踪一个老妇人。悬念不在于事件的结果,在于人物的动机。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作者刻意强调了亚南和老妇人两组家庭的相似之处,并用大量细节——病人身体的触感、年轻身体的触感、嘈杂餐厅里的声音和气味、暑天发梢和皮肤的湿腻、久病母亲的怨毒眼神等等——营造了压抑的氛围,如此种种似乎已经给出一个动机,亚南在难以喘息的生活中生出阴暗想法,她对老妇人的不安就是她对自己的不安。

然而当亚南留意到母亲的娇气耳垂,听到相亲对象讲起往昔小事,回忆起童年点滴,人物内心之幽微和丰富仿佛展现在读者面前。动机的难以言说之处不在于它的隐晦,而在于它的复杂,人心的不可直视之处不仅在于它的险恶,也在于它的光亮,有时候光亮也会令人羞涩,不是吗?

小镇青年、母女关系,是近年来被反复书写的题材,并不容易出新,作者对生活细节的想象力和思考探幽赋予了小说独特的质感。审视内心,也许每个人都曾驾临逼仄凶险之地,轻舟如何穿越万重山?作者给了我们一个稍显天真但不失力量的可能。

要跟踪那婆子太容易了,她耳目钝钝,步履蹒跚,不可能料得到自己有被跟踪的价值。一路简直如同散步,直到她家楼下。

楼下有株李树,不算高,开起花来如一头巨大的狮子,整个树冠雪白张扬,英姿勃发,太阳一晒,要融化在光里,如妖如幻。那是三月的事了,现在,空气闷热凝滞,它以一种缄默的暗绿色蹲伏着,苍白的路灯照在叶子上,一片片投下影子,显出衰弱的原形。

柜台后昏昏然,头上一顶风扇有气无力地搅动着,亚南的指尖在满墙小格子抽屉前游移,选中一个,从里头拈出细碎的干枯植物,再捏起把黄澄澄的铜制小秤,秤砣鸡心大小,轻轻晃荡之后悬停在半空。这是亚南最期待、最喜爱的时刻,小小的黄铜块在它自己划开的空气涟漪中定格,意味着另一头秤盘里药材的重量尽管微弱却分毫不差。从指尖传来的对精准的确信,使她感到自己像一个主人。

夏日黄昏的空气沉闷得如有实体,散发着中药铺里头特有的微微苦涩的气味,亚南飞快地执行着这套程序:看一眼镇纸下的药方、转身、在众多小格子中的一个前停下游移的手指、捡药、上秤、分装。她的动作太熟练轻盈,显得像一种舞蹈。

橙红色的阳光寸寸从药铺门口的地板上褪去,柜台里愈发地暗。亚南把分装好的中药打包好,递给对面的婆子:“换上这剂药,就是要起来了。”

婆子作出一个笑脸来:“我这是欠了人的债哦,没把我折磨死他怎么肯起来?”

亚南心知这是发泄的话,并不怎么愿意接。阴影里的老中医悠悠地说:“这世上谁没债还的,各人还各人的,谁也逃不过。”

婆子长长地出口气:“罗医生,你倒是说说,当妈的到老来还要给儿子做奴隶,端屎端尿,这世上有几个?他那个恶婆昨天还在说,两母子一起死做一堆最好,说得大声生怕我听不清。谁都要还债,谁有我这么苦命?”

这婆子年岁八十有加,身躯佝偻,面容焦枯,此时说起心中不平来,顿足捶胸,一副夸张形容,可怜之态竟也惹人烦闷。亚南不愿多看,低头摆弄玻璃柜台上的镇纸,那不知是什么木材造的,隐然有光,冰凉沉重。亚南将它反复压在手心,像要把什么压平整似的。婆子讲到尾声,又夸张地叹一口气:“人老了就是惹人厌,我那儿子,从前小时候哇哇哭,心头肉一样,给他换尿布喂奶都有瘾。现在六十几岁的人了,躺在床上,我有时候看着,觉得真不如死了的好。”

当地人害怕说“死”字,非要用到的时候总用含糊温和的字眼来代替。这婆子显然是要借突破忌讳来吐一口恶气,向她的命运示示威,于是句句“死”来“死”去的,咬字时有种刻意的狠意。

“天热人烦啊阿姐,新闻讲今年热得百年一遇,回去吹吹凉风舒服些哦。”老中医劝道。

亚南心里浮现出那儿子躺在床上皱巴巴的模样,暑热滞腻,那种情状下,服侍的人再怎么勤快房间里还是有股气味,那种衰病交加的气味一旦出现,立刻就会成为亲人生活中的一种主题。人在为了生活的奔波劳作中,在茶余饭后的疲劳松动里,在会友交谈的余兴中,这种气味都会如影随形,使人难再尽情享受生命带来的欢愉畅快。镇纸的重量一次次落在亚南的手心里,她反复想着那婆子咬牙切齿说出来的话:“不如死了的好。”

“亚南?”

亚南回过神来,正对上男人的双眼。他是一个老同学,毕业后考了镇政府的公务员。一次同学聚会上他发现亚南回到镇上来了,开始每晚给亚南发两三条微信消息,几个星期之后顺利把亚南约到这个茶点餐厅来宵夜。点上一笼虾饺、一碟凤爪、一盆子白灼野菜,他从皮包里掏出一枚小茶饼,动手烧水一边洗杯碗筷子,一边泡出深色的茶汤。亚南不懂普洱,说喝了茶怕夜里失眠,男人另外烧了一壶白开水,烫了一个小杯子,一边说可以先少喝一点试试,熟普对睡眠有好处的。

亚南无言以对,思绪越飘越远,又回到傍晚留给她极深印象的那婆子身上去,对照着她自己的生活,心中生出一股郁郁之气来。这公务员聊了好些与领导如何来回应接的办公室人事,发现亚南神情缥缈,以为她工作不顺,听了这些话难免吃味,连忙打住:“你们女孩子估计不爱聊这种的。你从上海回来也有几个月了吧,今后有什么打算?”

“暂时还懒得想,先过着吧。”

“就当休个长假,在上海压力这么大。我大学的时候也想留在大城市,现在觉得吧,家乡挺好的,赚得多花得少。”

亚南点头称是。两人明明仍在张口来回,对话却凝滞了,话语化作一蓬蓬蒸汽腾空,遇上其他桌上孩子的喧闹、老人的咳嗽、服务员的高声招呼,样样种种混为一体,成为空气中的某种分子,沉沉压在亚南身上。亚南吐出一口气,目光落在邻桌,圆桌边缘挤满了人,餐厅原用的皮面高背餐椅都撤了下去,换上能放下更多把的红色塑料凳子,那一家子就这样肘挨着肘坐着。唯一得到优待的婴儿坐在儿童座椅上哇哇地哭,他身边的女人用一种嗔怒的声音试图和他交流,其他人并没有参与这种交流,他们忙着制造另外的噪音。主位上一个老太太,对桌上的一切充耳不闻,专心地对付碗里的食物。她看起来太老了,眼睛藏在层层叠叠的褶皱里,咀嚼的样子像一座坏掉的磨,难以顺利碾碎口中的食物。

烧卖热烘烘的酱油酿糯米香,薄薄的肠粉中鸡蛋的香气,男男女女腋下的汗味,餐椅皮面散发出的灰尘味,老旧空调机咔咔吹出来的冷风的霉味,汇聚成一种难以言喻但恍然熟悉的气味。亚南努力回想。

“怎么了?是不是空调温度低了点?”

“嗯?”她回过神来。

“我看你皱着眉头,是不是有点冷啊?这里空调温度总是开到最低。”

公务员提议出去走走,亚南顺从地点头。他一边张罗着把剩下的一碟凤爪和两只虾饺打包,一边笑问亚南是不是在减肥。

外头的空气闷热,皮肤立刻附上了一层潮气,两人沿着河滨步道走了两圈,没有遇上一丝凉风。前几年新种的国王椰树散发着阵阵恶臭,仔细辨听,树冠上传来细碎的吱吱声。谁能想到这种新引进的景观树种会变成鼠类的理想巢穴呢。两人兴味索然,不一会儿就散了。

家里灯火通明,亚南拾起餐桌上的纸条,上面列着的一行行事项后面依次打上了勾。她走进母亲的房间,空调刚刚关掉,温度尚低,母亲闭着双眼,薄薄的被子盖到胸口,身上已经换上新的睡衣,那是亚南趁购物节打折网购的,网页介绍说是真丝质地,光滑柔嫩,对皮肤最是温柔,打了折也还须咬咬牙才能得到。浅淡的藕荷色很衬母亲的肤色,母亲很白,薄薄的皮肤下能看见蓝色的血管。亚南轻手轻脚地关上灯,转身要走,身后母亲突然出声:“小秦怎么样?”

亚南退回来,在床沿坐下:“他挺好的,我们吃了茶,散了步。”

母亲安静了半晌,似乎是又睡着了,亚南静静等着,果然,黑暗中又传来母亲的声音:“把那个女的辞了吧。”

亚南抿了抿唇:“我觉得王阿姨挺好的,她每周就来三次,花不了多少钱的。而且她比较专业,比我一个人做要好得多。”

一阵沉默,亚南接着说:“我还可以出去做工。”

“可以等你回来,几个小时不翻身死不了。”

“总要上厕所吧。”

“我可以等你。”

“明天再说吧,我有些累了,妈。”

母亲不再出声,亚南轻轻起身,走到门口,又听到话语飘来:“我知道,我这个样子惹人嫌,你不愿意干这些,能少干一点是一点。妈理解。”

亚南阖上房门,仿佛能感觉到有什么阴暗混沌之物被挡在了门后,它撞在门板上弹回去,此刻正在漆黑的房间里母亲的上空游荡,亚南感到有些不安。

她想起母亲皮肤的触感,在她为母亲更衣、用温热的毛巾擦拭母亲全身的时候,在她双手伸进母亲的腋下把她抱起来的时候——自从母亲脑溢血瘫痪以后,这样的劳动她已经非常熟练了——她感觉母亲的外壳变薄了,干燥的,起皱的,外壳,她不确定是不是皮肤,还是皮肤连同底下的肌肉一起,只有薄薄的一层,她抱起母亲的时候感觉像抱起一个口袋,脆弱的口袋皮下装着令人不忍深究的内容。还有那种气味,藏在皮肤和被褥的褶皱里,辛勤洗换也无济于事。

有时候,比如洗澡的时候,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或者是她在中药铺蹲下来整理药材的时候,她的手肘、手指、大腿、腰腹互相碰触的时候,她会突然地失神,从自己的身体传来的触感如此清晰,温热、结实、紧密、精确,隐隐搏动,与母亲的身体如此不同,她被恐慌、庆幸和愧疚的混合体填满。

白日的暑热一直延续到深夜过半,亚南把身体紧紧贴住身下的凉席,直到它处处都温乎乎的。辗转间头发丝在脖子上粘了厚厚一层,母亲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天太热了,不如剪个短发。”理发店的地板光可鉴人,那个勤快的理发阿姨不见踪影,阳光照在张贴着美女海报的墙上,墙上有一块光斑咕嘟咕嘟地旋转,她寻找着,门外的树下,一辆单车后轮被撑起来,在风中慢慢转着。她又看到那个婆子,在马路对面踽踽独行,她不舍地离开理发店跟上去。

不知怎的走到河边,两边河岸是绿油油的原野,不知名的植物轻柔地起起伏伏,这场景既陌生又熟悉。婆子身上多了个硕大的麻袋,软软地垂附在她瘦小的身躯上,她到了河边,扑通一声把麻袋丢进了河里。亚南跟着河流中的麻袋跑,跑着跑着轻盈地飘了起来。

后半夜终于有一丝凉意从大开的窗口透进来,亚南翻了个身,找到一块被风吹凉的地方,沉到更深的地方去了。

“热死了,都这个点了怎么一点风都没有?”

“今日透西风哦,越吹越热。”

路灯初上,药铺门口的李树周围三三两两地摆着几把竹椅,聚着几个熟面孔,话语如细小的蚊蚋飞舞在夜色中。天气愈发闷热,那婆子已经两个星期没来抓药了。

“她媳妇没啦……撞车……”

“没有小孩的。”

亚南坐在吱呀作响的老风扇底下玩着手机,弹出来一条微信消息,护工王姨:“你妈妈又发脾气了。”亚南连忙点进去发一个道歉的表情包。

“她儿子本来都能起来了,出了这事,又不行了。”

“真的假的?复发了?”

“都是听人说的。”

“她以前跟儿子儿媳闹得多凶啊,这是报应。”

有人经过门口进了铺子,声音散去一阵,复又嗡嗡响起来。亚南站起身来接过客人递过来的药方,到柜台后面去了。正当她踮起脚去够柜子上层的砂仁的时候,身后倏地一片安静,她转过身发现那婆子来了,手里拿着药方。罗医生拦下来,说病人已经好久没去医院检查了,也没来把过脉,药方不好接着吃。婆子哀求起来,声音在灯下显得有些凄厉。罗医生最后接过药方,改了几笔,还是让亚南去抓药了。

下班的时候亚南经过那条种植着国王椰树的河滨步道,又看到那婆子,她呆呆地立在桥头,望着夜色中闪闪发光的河流。半晌,那婆子似是回过神来,沿着步道慢慢走了起来。亚南跟了上去。

鼠类生活的气息飘荡在夏夜空气中,这样的跟踪并非第一次,这条道路亚南已经熟悉起来了。在国王椰树步道尽头,离开近两年炙手可热的房地产楼盘,转入一片陈旧的居民区,路过几家昏黄路灯下的宵夜摊,路过那些摇摇晃晃的年轻人,一栋灰暗的小楼等待在这一路的末端。

三个月前的一天晚上,亚南第一次跟在这年迈的婆子身后走了一路来到这里的时候,恍恍惚惚觉得好像回到了自家楼下。当时是仲春,楼道口的李树整株雪白,如妖似幻,亚南跟到这里,像踏入一个怪梦。这些低矮灰暗的建筑在夜色中看起来如此相像,仿佛彼此的兄弟姐妹。它们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被建造出来,崭新明亮,接纳着一个个小家庭,共同迎来鼎盛时代,一个个房间里,正值青壮年的小儿女诞下美丽的儿童,步入暮年的父母卸下工作的重担,转向维系小小的家庭,每个夜晚,每个窗口,盛满温馨的灯光和电视广告明亮的声音。

那是此地最好的二十年,或许只有十年,这些楼房比肩而立,身上披着一层珠贝般的光泽,散发着家庭的馨香。然后,漫长的衰老开始了,这衰老因为过于漫长而几乎像是幸福,细碎的消磨一开始并不惊动任何人,儿童一点点地长高,父母一点点地迟缓,房子的外墙渐渐斑驳。人们反应过来的那天,小家庭四处流散,这些房子呢?它们没能像古典故事中的房子那般被岁月打磨出沉蕴美好的色泽,没能变成那种因为变旧而更有品位的好东西,甚至没有人来继承它们,梦幻褪去,它们尴尬地立在那里,连在里头咽气的想法都叫人不忍。

到现在亚南也还说不清是什么让她一路找过来,那婆子扶着楼梯扶手慢慢上楼去了,半晌,三楼的窗口露出黄色的灯光来。这边可能是客厅,亚南猜测着,或者婆子自己的房间,总之不是睡着病人的那间,而是年迈的奴隶可以暂时喘口气的地方,她可以打开嘈杂的电视机,在不属于她的纷繁世界的复刻映象里呆坐一会儿。

“亚南?”

黑暗中一个高大的身影逼近,亚南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来人的轮廓渐渐清晰:“是我,秦雪峰,吓到你了吗?”

这小公务员在此处夜色中看起来与那日在宵夜桌上的模样恍若两人,他走近亚南身边,这个身量的男人应有的温度仿佛驱散了空气中的某种不明之物。亚南想不出来该如何向他解释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幸而他并没有多问:“你往哪里走?我送送你。”

上次宵夜过后,两人一直没有再见面,微信上男方倒是殷勤问过几天。平心而论,他也许不如何出色,但绝不讨人厌,网上言语来往算得上进退有据,见亚南回复得冷淡,就知情知趣地保持着距离。此刻他也绝不多话打听,适时的沉默的确可以说得上是一个男人的优点。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亚南抬头看着他宽阔的背,他不胖不瘦,穿一件精梳棉的灰色T 恤,布料细腻平整地顺从他年轻的身体垂落,刚洗完澡的温热肥皂气味氲绕在他身旁。妒意如细小的针尖冒出来,一闪一闪地刺痛着亚南,她在嫉妒着他,这觉知让她惊讶不已。

走出这片陈旧的街区,路过亚南来时经过的烧烤摊,那些年轻人喝空了酒瓶,呜呜哇哇地唱起歌。到了河边,豁然亮了起来,璀璨灯光映在水中晃晃悠悠。

一打开门,亚南脑袋里嗡地一响,屋内灯火通明,一片狼藉,她网购的冰川纹玻璃花瓶打碎在地上,几球乒乓菊零落半淹在水渍里。小书架、摆件、果盆,她出门的时候一件件仔细拂去灰尘,摆齐整的,现在样样都七零八落,陶瓷的件儿跌得粉碎。她高声呼喊,快步进屋,母亲的房间里不见人,亚南房间也没有。她头脑空白,机械地打开阳台的门,阳台空荡荡,阳台的尽头是厕所,母亲在这里,轮椅和人在厕所里倒成一堆。见亚南出现,母亲抬起头来,眼神中仿佛有刻骨的仇恨。

亚南的第一反应不是上前,反而萌生退意,然而空间局促,退无可退。她看着母亲的双眼,她已经有很久不敢直视这双眼睛了,此刻她有些迷茫,对于自己的生活是怎么走到了这里,怎么竟有一刻要与这怨毒的恨意狭路相对,她是没有什么主意的。

母亲把眼睛闭了起来,亚南得了一条生路。她扶起轮椅,把手从母亲的腋下伸进去,架起这具令人生畏的身体。接下来的工序亚南已经很熟练了,无非是今天更狼藉一些。清洁结束,她推着母亲穿过屋子,回到房间,重新铺好床,把母亲半抱着扶上床。这张床很高,母亲深深地坐进去,脚不太够得着地板,一晃一晃像个小女孩。

“我想梳梳头。”母亲乖巧地说。

亚南拿来梳子为她梳头。好多年了,母亲一直剪同一个干练的短发发型,蓬松的头发在耳际打个优雅的卷,刚好衬托白皙的脸颊。自病倒后,母亲就没再出过门,哪怕她已经可以起身慢慢练习着走两步了。入夏后亚南提过一次出去剪个头发吧,清爽一些好,母亲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只好作罢。

现在头发长到了肩膀,亚南把垂在脸侧的发丝别到母亲耳后去,看见那颗粉白的耳垂,那里还没被皱纹侵蚀,仍旧圆润娇气,珍珠一样。亚南心中软了一下。

“怎么又发脾气?”

“以后别让我再看到那个女人。”

亚南沉默了几秒:“知道了。明天想吃点什么?天气热,买点冬瓜做个排骨汤吧?”

“随便吧。”母亲看起来十分疲惫。

手机充上电,一连串的消息挤出来,全是护工王阿姨的诉苦,末了有一条来自“公务员”:“到家了吗?”

亚南把护工的钱结清,点开最后那条消息:“到了。”

对方立刻回过来一个可爱的表情。亚南犹豫了一下:“你家住在那附近吗?”

“嗯嗯,老房子就在玉桂街里头,新买的在新江豪苑,还在装修。”

沉默半晌,那边又说:“你今天过来找人吗?”

“有一位老人家,儿子中风了,她到我们店里来抓中药的。”

“素兰婆婆。”

那个老态龙钟,面目可厌的婆子,竟有一个闺阁小姐一般的名字。她莫名想起母亲的耳垂。

“前阵子她家才办过白事,那家的宋姨出车祸没了。”

“你们很熟吗?”

“现在不算熟,小时候跑来跑去的嘛,宋姨喜欢我,总给我买零食。但那家总吵得厉害,可能是没有小孩。”

又半晌,那边问:“你呢?”

亚南失言。两人的关系还远远不足以让亚南敞开心扉,更何况那心扉里藏的是什么连她自己都不太敢看。她就这样执着半亮的手机入睡,四点多闹钟响一次,服侍母亲如过厕,再回来便睡不着了。其实母亲床头装了按钮,方便她有需求的时候唤人,但是母亲不高兴唤人。亚南一开始没有体察到这份心思,一觉睡到大天亮,早晨家里总是阴云密布,直到有天母亲把床榻弄脏了,这种生活的潜规则才向她掀开了一点眉目。

这回母亲再次证明了她是这个屋子里的主宰者,她想要的最终一定会如愿。天一亮亚南就会到中药铺辞去兼职,把自己的生活彻底地依附在母亲的病榻上。她辗转难眠,看着窗沿一点点发白,想起有一年,爸爸带回来一大蓬铜丝小灯泡串,挂满阳台,到了夜晚整面阳台光辉灿烂仿佛异域,光芒照着亚南,她恍惚觉得自己像个小公主。那阵子,她最喜欢的差事就是去小卖部买电池,亲手给这装置换上,再轻轻一揿开关,看煌煌火光满眼。遥远的过去,这屋子里住着三个人的时候,家庭生活鼎盛时那种光泽和香气也曾笼罩过她。

天亮了,她拿起手机,给秦雪峰发了一条消息。

亚南对秦雪峰是个什么感觉,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两人是高中同学,但当年交集也不多。两人都属于是那种中不溜秋面目模糊的学生,说起来勉强算是同类,然而他们的同类实在太多,一个中学里,挤挤挨挨的全都是他们这种人。她以为人人都跟她一样,既不被留意,也不去留意别人,当秦雪峰向她袒露当年对她的特别心思时,不得不说,她心里一角那自青春期以来一直皱缩着的虚荣心一时之间被展开抚平,熨烫得极为舒服。

亚南不是没被爱过的,只是成年人外表下那个渴望关注的青春少女被她藏得太好,恋人的眼睛也无法探知,从这一点来说,秦雪峰是特别的。但她在晨光下端详他,这仍然是个十分普通的男人。一个小镇的公务员,读大学的时候去大城市待了几年,但身上的习气仍然是乡镇的,他对未来的展望,就像这个镇上突然林立的房地产楼盘,××豪苑,××庄园,是对某种理想生活的拙劣模仿。这样一个无聊的男人,为何竟会引起她的妒意?

“太无聊了吗?”秦雪峰伸手过来给她把茶杯注满。

“什么?”

“你刚刚说辞掉了药铺的兼职,是太无聊了吗?”

亚南暗暗松了口气:“是没什么意思。”

两人再次置身于这个热闹的茶点餐厅,周围是嗡嗡的空调机的声音,混杂着飘来滚去的话语声。自亚南辞去兼职专门在家有一阵子了,母亲渐渐恢复了一些自理的能力。亚南每天早晚搀扶她在屋里走上半小时,再为她按摩腿上的肌肉。每当亚南提议推她出门去散散步,她总是会发脾气,先是烦躁地推开女儿,再是好长一段阴沉。

今早她出门时跟母亲小心翼翼地申请,说瘦肉粥舀好在桌上,自己约了小秦吃早茶,再去买钙片,要晚点回来。母亲乐于见到她与那小公务员接触,果然没多说什么。

“对了,我今早见到素兰婆婆,在巷口买了两斤排骨,心情蛮好。”

“是吗?”

“你很关心他们那家吗?”

“还好,老人家挺不容易的。”

亚南心神不宁,秦雪峰的声音仿佛融入了背景音,断断续续地在说着他觉得她人多么善良:“……校门口……上坡……婆婆……”

“什么?”

秦雪峰有些羞涩:“以前读书的时候,我总是看见你早上帮卖豆浆的婆婆推车上那道坡,你可能不记得了。”

亚南吃了一惊,他说的那件事虽然遥远,亚南却也记得清晰。是有那么一个在学校门口卖豆浆的婆子,每天早上推着小车慢吞吞地爬上长坡,她每次见到都会上前搭把手。她之所以记得清晰,正是因为当时她伸出手的时刻其实怀揣着一丝小小幻想,微弱,朴实,不可说,她幻想着被看见,幻想着自己是一个别人,纯真无邪,一举一动都有意义,她伸出手去,像沐浴光河中的公主那般伸出手去。那幻想不过是一丝微不足道的微风,当然是湮没在所有模糊的日常中了,亚南没想到,多年后居然还有它成真的一刻。

有那么一两个瞬间,亚南感到心里的那些石头暂时地被抬起来了,身体恍然轻盈,穿越重重岁月,再度与尘封的少女相见。

秦雪峰仍在对面等待,亚南朝他露出一个微笑,她感到笨拙,不熟练,不自在。

南方小镇的盛夏清晨,晨光像砂纸一般砺砺摩擦着人的发肤,茶点餐厅里的景色都被摩得旧旧的,丰富的气味充盈其间。烧卖热烘烘的酱油酿糯米香,薄薄的肠粉中鸡蛋的香气,男男女女腋下的汗味,餐椅皮面散发出的灰尘味,老旧空调机咔咔吹出来的冷风的霉味……亚南想起来了,很久之前,这里刚开业,玻璃纤尘不染,桌上红漆和这些皮椅一起新得发亮,爸爸把单车停在门口,架起的后轮悠悠不止,她个子太小,得抬起手来才能被爸爸牵着,坐在椅子上时双腿晃悠晃悠,椅子的皮面被空调吹得冰凉凉,贴着她的腿。空气中飘荡着的气味对她来说如此新奇,各式食物的蒸汽中,她小小的心满满的。她几乎已经忘了,这种气味曾经连接着幸福。

别过秦雪峰,亚南想起钙片的事,绕路去了罗医生那里。药铺里接替她的妇人四十岁上下,有副大嗓门:“这是新到的牌子,效果更好!”

亚南无奈:“给我拿原来的就好,罗医生呢?”

“回家做饭去了。”妇人转身一边去够柜子里的钙片,一边抱怨,“真是的,跟你说那个效果更好,更高级!”

店里头闷热,亚南把胳膊搁在冰凉的玻璃柜面上,那把黄铜小秤静静堆在她的手边,旁边的镇纸下压着一沓裁得方方正正的纸,那是捡药时用来分装药材的。亚南接过药瓶子,忍不住问:“最近那个儿子中风的老太还有过来开药吗?”

“什么老太?”她已经坐到一旁去磨指甲了,头也没抬,“59,微信扫码哦。”

亚南欲言又止,扫了码,退了出来。日头毒辣,蝉声四起,一个早上也消磨得差不多了,亚南慢吞吞地往家里走,边走,边回想刚刚秦雪峰的话,想象着当年的那条上坡路上的场景,走着走着,不知怎的,另一句话又冒出来,“在巷口买了两斤排骨,心情蛮好”。那婆子的面容蛮横地跳出来,顿足捶胸,长长地叹气,“不如死了的好”,“给儿子做奴隶”,麻袋扑通一声掉进陌生的河流……烈日下好似有一桶冷水兜头浇下来,亚南打了个冷战,手臂上密密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都已经走到家门口了,突然转了个身,冲向那栋与自己家几乎一模一样的房子。

时近正午,她本该在家,为母亲端上一碗瘦肉粥,浅浅讨论几句热播的电视剧,也许讲一下小秦,他的职业、家庭和可能的未来都是让母亲颇为满意的。然而她却在烈日下行走,从城南走到城北,此时又向与自家反方向的玉桂街走去。远远地望见楼下那株李树繁盛异常,枝丫放肆伸展,层层密密的绿叶遮蔽了楼道口,令人想起它开花时那妖异的美。亚南心口猛跳,她脚步不停,穿过李树,机械地登上昏暗的楼梯。楼道里扑面而来的阴凉潮湿一如她自己家的楼道,还能闻到厨房传来炒菜和轻微煤气的气味,两所房屋相像到亚南几乎难以忍受的程度。

三楼,亚南毫不犹豫地砰砰敲门,像是要印证着她的内心,门扉紧闭不应。一种巨大的慌张混合着隐秘的兴奋攫住了她,门越是不开,事情就越严重,生活将要在一种高潮时刻获得意义,烈日下世上一切角落将分分明明。

周遭一切却陷入死寂。亚南掏出手机拨通了秦雪峰的号码。那边很快就接了起来,亚南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逼仄的楼道里显得格外清晰和镇定:“你能过来一下吗?我在素兰婆婆家门口,我怀疑里头出事了。”

“出事了?”电话里传来的水流声和碗碟碰撞声中断了,秦雪峰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有力,“我马上过去。”

在秦雪峰来到前的几分钟里,一种新的慌张浮了上来,亚南后背上出了一层密密的汗,棉布的衬衫湿湿地贴在皮肤上,呼吸清晰可闻。如果这时候门开了,如果这时候那婆子从身后慢慢爬上楼来,如果门内空空,如果……如果什么事都没发生……

她忍不住想起那天母亲倒在厕所里,一双眼睛望向她,眼中恨意怨毒。母亲其实为人克制,爸爸离开的时候,亚南离开的时候,她都没有像狗血家庭剧里的女人那样撒泼胡闹。反而是亚南闹过,那是一个新年,两人在饭桌上谈论她毕业后的去向,她打算留在上海,不知怎的闹起来,她想不起来母亲说了什么重话,只记得自己发了好大脾气,颇具戏剧性地把饭菜摔在地上,指着母亲的鼻子说:“难怪爸爸要走。”

从那以后,或许是从更久以前就开始了,层层密密的愧疚险恶地随侍在她身侧,攀附上她的脊背,压着她的肩膀,吸吮她年轻紧实的皮肤,无论她出走多远都追着赶着,如影随形。接到母亲生病催她回乡的电话时,竟有一丝久违的爽快袭上她的心头,仿佛她日日潜伏在生活里,就是为了等待这个时刻,一个重新被命运控制的时刻。

秦雪峰来了,跑着过来的,这个男人稳定有力的脚步声在楼道里响起,亚南紧张得几乎要喘不过气,她已经无法判断此时此刻她意志所向的到底是什么结果。秦雪峰没多问,开始猛烈地敲门,之后依旧是一片令人难堪的平静,亚南绝望地闭上眼睛:“可能是我想太多了,要不……”

秦雪峰顶住门,凑近门缝闻了闻:“情况不对。”

他抬脚大力踢门,简陋的老式锁几下就松松垮垮,亚南和秦雪峰合力把门撞开,一股闷闷的煤气味扑面而来。居室拮据,一如亚南的想象。室内窗户紧闭,空调关掉了,但凉意仍被困在这居室内。小小的客厅里电视机开着,热热闹闹地播着美食节目,老太太昏睡在单人沙发上,那儿子躺在主卧。

亚南腿脚一软要站不住。接下来的事都由秦雪峰张罗,开窗、报警、叫救护车。大中午的街道分外炎热,但仍聚集了一众看客,秦雪峰送走了救护车,回头走向李树旁的亚南:“心跳呼吸都还在。”

今年夏天确实太热了。亚南像水里捞起来似的,身上湿透,她点点头。面对警察的盘问,她十分迷茫,说不出什么来:“我就是觉得不对劲。我要回家了,我妈妈还在家里等我。”

秦雪峰从家里开了辆电摩过来把亚南送回去。太阳火辣辣地晒在头顶,亚南感觉全身的皮肤都在发烫。秦雪峰说:“怪不得你一直留意着素兰婆婆,多得你,不然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到了亚南家楼下,一样的陈旧楼房,一样的狭窄楼道,除了门头没有一棵李树。秦雪峰又说:“不过你是怎么察觉出来的呢?有什么线索吗?”

亚南怔怔然。没有线索,没有端倪,好端端的一天,她为什么会认为有人要狠心携至亲共赴黄泉?她为什么要累月跟踪一个垂垂老妇,好象一早就在防备酝酿中的阴谋?在她心里的某个地方,没有线索,只有如山铁证,不能示人半分。

“哦,对不起,你现在肯定很累了,我不该问这些。”

两人别过,亚南走入楼道,一拐弯秦雪峰的目光就被挡住了。楼道阴凉,有一线凉风透过天窗吹过来,扑在她面上。亚南停下脚步,她突然清晰地觉知,又一个命运的路口就在脚下,这一次或许她可以选择。她转身往下走,秦雪峰仍在原地,再见到亚南很是诧异。

“秦雪峰,如果敲开门,什么事都没发生……”她说不下去,烈日叫她难堪。

秦雪峰思考这个问题的间隙实在太漫长了,她像个等待审判的犯人一般难以忍受时间的流逝。但她又为什么要让这个男人审判自己呢?这个无聊、普通的男人,她为什么要像求救一般在这里等待?他到底具有什么她没有的权柄,使她的心总被嫉妒刺痛?她几乎要转身走了。

“幸好你叫我过来,幸好我们打开了门。没事更好。”秦雪峰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郑重,有些天真。是了,刺痛她的正是他这种自信,怀疑的事物就去确认,欣赏的事物就去认同,被拒绝就退开,被需要就靠近,普通的,无聊的,问心无愧的,天真的,对生活的相信。这就是他的权力。

她突然发了脾气:“我根本没有根据,没有线索!我就是讨厌她!一切不过是我的幻想!”

亚南觉得自己的表情一定是够难看的了,不然秦雪峰怎么突然跑过来,不知所措地站在她跟前:“亚南,你救了她。这是事实,幸好有你。”

亚南莫名其妙地放声大哭,秦雪峰似乎是想抱抱她,又觉得不合适,这无知的人只好笨拙地拍着她的背。

亚南回到家的时候,午饭时间过了不知多久,餐桌上摆了两个干净的碗、一口砂锅,她手扶了扶砂锅壁,指腹感受到暖意,看来母亲重新热过了粥。亚南去寻她,她在房间里,靠在床头打盹儿,许是等累了想先阖会儿眼。

亚南把她叫醒。母亲坐起来,脚还够不着地,亚南蹲下来帮她穿上拖鞋,想起购物车里有一双平底单鞋,小羊皮的皮面柔软细腻,好衬母亲细巧的脚踝。母亲睡眼惺忪,神态犹如小女孩。亚南说:“妈,一会儿我给你理理发吧。”

“你会吗?”母亲揉着眼皮,把额前的头发别到耳后,露出娇气的耳垂。

午饭后,亚南给妈妈洗了个头,两人坐在阳台上,她找了张薄薄的毯子围在妈妈脖颈间,妈妈轻声抱怨头发粘在毯子上不好弄。

“你什么时候学会理发了?”

“跟短视频学的呗,剪不好也没事,我们出去找理发店再修饰修饰。”

妈妈愣了一下,不等她说什么,亚南按住她的肩膀:“别动噢,等下剪歪了。我们等太阳落山了就要出去散步的。”

妈妈沉默了一会儿,湿漉漉的头发随着亚南的动作一簇簇掉下来。她小声说:“我不出去。”

夏日仍盛,但午后阴凉处似乎已经可以捕捉到一丝凉风。

“我们要出去散步的,妈妈,我带着你呢,回来的路上还可以买斤水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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