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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辰祈祷书(中篇小说)

2023-12-26夏榆

作品 2023年11期
关键词:海子诗人

夏榆

时辰祈祷书

此刻时辰俯身,轻触我

以清澈、金属质地的叩击:

我的感官战栗。我感到:我能够——

我正在掌握可塑形的日子。

——赖纳·玛利亚·里尔克

1

清夜之时,我以跏趺静坐的方式端坐窗前。陈旧的木制窗棂有裂纹,镶嵌在窗框里的玻璃有尘埃,透过玻璃窗看到天边的明月依然透亮。这是残留在废墟上的房屋,上下两层的老式楼房,矿区最早的家属区。楼房空置,只有我住在左侧的一隅。十二级陡立的石板台阶由下而上,通向我住的房屋。这里寂静而荒芜,活物是狂吠的野狗、幽暗中啃噬腐物的老鼠。这是等待推土机清理和移除的废墟,在这陋室里,我盘腿而坐内心清澈如水,头脑澄明如镜。

面对明月和浮云静坐。我看见色彩缤纷的光,看见山河湖海、日月星辰。这是瑜伽修习带给我的馈赠。持戒、茹素、静坐,我在山顶小屋居住时的状态。在某个瞬间,身体内部会有震颤,像火箭发射的状态。在某种能量推动下,灵体弹射出去,遨游太空,星辰和明月就在身边,时而清凉,时而极寒。在太空我能看到自己躺在山顶小屋的情景,那是灵体飞离而去的肉身。如果我的灵体不返回,肉身就是寂灭的。然而瞬间如同降落的飞行器,灵体被掷回躺在房屋里的肉身。玄虚吗?对我来说是真实确凿的体验。

我是获救之人。如果不是获救,我会像少年时的伙伴,还在幽暗的矿区生活,在地下深处险象环生的矿场里劳作。至今我还能听到家乡矿井里的透水或落顶事故,矿难并没有在我的故乡绝迹。这些年每次回到故乡,我在街头会遇见昔日熟识的工友,他们的身体多已变形。我青年时期共事的工友,有的肢体残废,有的沉疴缠身,有的逝去多年。

故乡紧邻石窟,那里的石刻大佛,距今有一千五百年。我熟悉石窟寺里众多佛雕的模样,从高过数丈需要仰望才可见全貌的露天大佛,到微雕以毫米计数的小佛,它们都烙在我记忆里。这里是我的乐园,也是庇护地,从小我在这里游戏玩耍,也在这里避难。

我不知道这些石刻的佛像是否佑护过我们,总之我成为那个获救的人。

有很长时间,在距离石窟六千米的地方,最早的矿工家属区,一幢靠近黑水河的老屋,一群受苦的人经常聚在一起静坐,灰砖砌起来的老屋里,地上是各种样式的鞋子。人们分列并排坐在土炕上,有的背靠窗户,有的背靠墙壁。每个人带着绣有莲花的坐垫,这些盘腿静坐的人,有矿场里铲煤的矿工,他们穿衣随意,衣袖和领口都有破线处,手脚的指甲缝里残留着污垢。当然也有穿衣干净相貌优雅的人,比如工程师和中学教师以及机关职员,他们有共同特征——胸前的中山装口袋总是别着一支钢笔。在这群人里还有矿难中失去丈夫的女人、失去儿子的母亲、独居的鳏夫。穷苦人坐满老屋,他们静默无声,以祈祷和灵修为要务,他们在静默中看见光,听见海潮音,他们是灵魂获得慰藉的人。

我是其中的一个。有时我骑自行车过来,有时会步行。从我家所在的东区到这里有十分钟路程。在某个时刻推开位于黑水河畔的灰砖平房吱呀作响的木门,走进那幢光线幽暗的居所,跟屋里的人打过招呼,在炕上找到一个空处,盘腿而坐。老屋的后窗紧邻一条柏油马路,人来车往,载满货物的汽车驰行时车轮碾轧着马路的轰响会传进屋来。这条马路我走过很多年,因为它通往我就读的矿中学,在那所长满过膝荒草的校园,我读到高中一年级辍学,顶替退休的父亲做矿工。在马路之侧是隆起的路基,路基上是无限延伸的铁路,不定时会有运煤的火车拖着专列从铁路上驰过。火车汽笛轰鸣的声音传进老屋,这些声音都不影响我静坐。

老屋的主人是罗殿卿。他的祖籍是山东潍坊,那里的风筝闻名四方,他在青年时期像一只风筝四处飘荡。在大饥荒的年代,他靠着乞讨逃荒到晋北,流落到矿区做矿工。饥荒使他对烹饪怀有无限热情,后来就到矿上的职工食堂做厨工。再后来这位厨工又成为屠夫,专门负责为食堂宰羊杀猪剖鸡,政治运动使罗殿卿得到重用,他成了夺权派的打手,负责看管将澡堂改建成的水牢里的犯人。政治运动结束之后,老人被矿上开除公职,靠拾荒为生。我见到罗殿卿的时候,他是选煤楼的临时工,一个在矸石山上分拣矸石的古怪老头。

渴望一种拯救的力量,在某个时刻成为我内心的需求。从幽暗的境遇中获得光亮,从残酷的青春与荒败的生活中逃脱,从理想幻灭的精神废墟中起立,这都是我需要的。我加入他们,这时候罗殿卿已无法言说,矿务局的外科医生花了三个小时手术,摘除了他的咽喉,喉癌这种可怕的疾病停止对他的攻击。手术复原后他就像婴儿一样只能发出哑语,如果需要交流他会找出一张废纸片,用胸前别着的钢笔写下他想要说出的话。

我救过老人家的命。一场大洪水突然汹涌而至,洪水从上游冲下来,湮没道路。洪水冲击紧邻道路的老屋,泥沙俱下的浑浊水浪冲撞着玻璃窗,玻璃破碎洪水就席卷到老屋里,倾泻到炕上又漫溢到地上。汇集起来的洪水无法流出去在屋里迅速升高,锅碗瓢盆都在水浪里漂浮,鞋子、衣物、各种杂物都在水浪里漂浮。

罗殿卿是晓雪的父亲,晓雪是我的前妻,是我最初的爱人,也是我现在的亲人。然而很长时间罗殿卿不喜欢我,他讨厌我披到肩头的长发,讨厌我塑身的棕皮夹克、包臀的牛仔裤、高帮的皮靴。那时我追逐新潮,迷恋反叛,挑战各种规范。罗殿卿看不上我,他反对在城里读财会学校的晓雪跟我来往,更不许她爱我。

在多年前的夏季某个傍晚时刻,我蹚着满街奔流的黄泥汤赶到罗殿卿住的老屋,打开屋门的时候,洪水迅猛冲到我的身上,湮没双腿。我蹚着升到胸部的水流进入里屋,看见站在炕上被洪水冲击而茫然惊慌的罗殿卿,我背起他蹚着水流走出去,将老人家放到高筑起来不容易被洪水冲击的铁道路基,再返身回到老屋,寻找那些看上去有价值的东西试图抢救出来。我看见洪水里漂满经卷、画册、书以及相片,这些东西看着有用的我都抢救出来,将它们放在铁道上晾晒。这次意外改变了罗殿卿对我的看法,他的咽喉没被摘除之前,跟人说起洪水脱险就竖大拇指:“瓦蓝,这孩子救过我的命,好样的。”

谁又救过我的命呢,是谁将我从幽深漫无际涯的黑暗中拯救出来?少年时我的心智尚未经过训练,也没阅历更广阔的世界,少年的头脑里有一种力量在沸腾,它使我的热血在体内的血管里奔流。这是我害怕的一种力量,它会冲击我的心灵和头脑,眩晕是这种力量带给我的生理性反应。额头的青筋会像乐手演奏乐器时的弓弦般振动,我的心里经常会有各种声音出现。这是令我畏惧的情形,我担心自己出什么故障,比如崩溃。这是令我畏惧的精神状态。

我经常在街上看见有疯子游荡,他们带给我极度的恐惧感。男女老少的疯子都有,他们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放浪形骸,或者自顾傻笑,或者喃喃自语。我知道那个名叫金枝的女子,是因为失恋而崩溃;知道那个少年是因为高考落榜而疯;老先生是在政治运动中被批斗而精神失常,老先生的失常表现不是大喊大叫,也不是痴笑,而是神经症般修正衣冠,他必须让自己的帽子戴端正,衣领扣严实,身上的衣服不能有脏污,脏了就反复搓洗。

在很长时间,我对疯狂或崩溃的恐惧甚于对黑暗的恐惧。

现在我幽居在春城。东北J 省的省会,在中国有森林之城的美誉。

我喜欢这座城市四季分明的气候,冬天奇寒,夏日凉爽,天高地阔,空气清朗。

有二十多年我工作在北京城,在京郊小镇,一个首都与外省的交界之地,有一个仿欧的建筑群,那里有一栋六层楼房的一套三居室房屋是属于我的,那是属于我的私人空间。然而我很久没有回去过,弥漫全球的瘟疫影响人们的出行,也限制着我的旅行,不能自由行走。

2022 年的春天到来时,我居住的城市爆发瘟疫。师懿(我的现任妻子)最先得到要封城的消息,她在省电视台工作,有更可靠的获取内部信息的渠道。她提醒我哪里也不准去,老实在家待着。我并没有在意,仍旧在午后到森林公园徒步运动。师懿却认真对待这消息,开车到单位附近的超市购买蔬菜食物,准备应对即将到来的城市封锁,应对突如其来的瘟疫危机。我结束徒步,走出公园大门时,看见街上出现120 急救车,身穿白色防护服的人员在居民区闪现。我加快脚步回家,据说有人在封城令下达后被阻挡在回家的路上,防疫机构公布有上万人染疫,城市封锁,人们停止一切活动保持居家隔离状态,我所在的住宅区大门也贴上盖有防疫指挥部红色公章的白色封条。

师懿不能再去电视台上班,因为电视台有人染疫,全体职员遵照隔离令居家办公。这样师懿可以在家做饭,对照着小红书教授的菜谱和烹饪方式精心烹制饭菜。以前我会在午间吃最简单的面食,现在可以吃到师懿烹制的精美菜肴,然而此后我再没吃过肉食。

封城之后,我每天会在午后静坐。身体清净之后,我的静坐更精进。

2022 年4 月21 日,我在笔记本上写下这样的日志:

很多年前,他是一个隐修者,或者瑜伽士。他的人生理想是,像乔达摩·悉达多成为一个知晓生命真相,洞悉真理的觉者。经由瑜伽修习,过神圣的生活,安住神圣的维度。他获得心灵的力量,可以抵御世间频繁发生的灾难和祸患带给心灵的冲击,治愈心灵痛楚与哀恸带给他的精神创痕。如今,命运的恩典、巨大的平衡感和内心的澄明、头脑的清澈与安详,包括心灵的至福,这是隐修生活在持续二十年后带给他的馈赠。

2

“我不信一个住在废墟里的人会有神佑。”这是援朝对我说过的话。援朝是知识分子,才子型诗人,矿务局的名流,他作为诗人墨菲在艺文界很有影响力。他说要到矿上看我,拜访同修的兄弟。对他的到来,我是犹豫的。他是骄傲的人,我担心他到我家会失望,担心他看到我的同修会轻蔑。幽暗满是烟尘的矿区,那些穿行在穷街陋巷的人,深陷困顿的人,每天要在矿井里挖煤的人,我担心援朝看不起他们。他不会相信他们是得到慰藉的人。

然而援朝执意要来,我也不能阻拦。他是上午出发的,从矿务局坐12 路公交车,经过货运车运煤的公路,颠簸一个多小时才到。我去公交车站接他,公交车驶来,停稳。自动车门闪开,援朝跟着乘客下车。他穿着黑色皮衣、蓝色牛仔长裤、棕皮短靴,身背棕皮背包,朝后梳理的长发披在肩头,看见我时援朝微笑一下,那是他惯有的带有讥嘲的笑容。

“来看看师兄。”他调侃道。

黄铜色的《存在与时间》插在书架上,犹如一块铜制金属插在书丛里。

这是在援朝的书房。我当然认得出那是德国哲学家马丁·海德格尔在1926 年写下的著作,1989 年冬天我在矿广播站播音员马松居所的书架上看见过它的形影。在矿区铁路以北,隆起的石砌路基上黑色蒸汽机火车头牵引着百列车皮碾压着钢轨疾驰而过,铁路之侧隔着一条马路有数十幢家属楼,其中一幢六层楼的603 室是马松的居所,后来成为蒙娜丽莎艺文沙龙。在这居所有新打制的家具,卧室里的衣柜和客厅里沿墙摆放着书架。我就是在这书架上看到《存在与时间》的。然而,我并没有机会拿在手里打开阅读。我猜想马松也没有阅读过,更多的时候它是某种装饰。《存在与时间》被一个缺乏阅读能力而又追逐新潮的青年,作为个人品位和学识的装饰长久放在书架上,以赢得姑娘的爱情和朋友的友谊以及更多人的尊重。是的,这是马松跟姑娘们谈情说爱惯用的伎俩。他经常狂野地骑着山洋摩托从矿区街道疾驰而过,摩托车引擎轰响和他放在后座的双卡录音机播放的迪斯科音乐混杂在街上回响经久不息。然而作为装饰物的书,让我们付出过惨痛代价,这代价使我很长时间在睡梦中都被恶魇惊醒。在矿区我因为读书吃尽苦头。蒙娜丽莎艺文沙龙被矿区派出所的警察查抄,片警将马松书架上的书拿走,他们认定那些书是禁书,马松逃亡而我被关到远郊公安局的看守所。

现在我想说的是在诗人援朝的居所里,我再次看见《存在与时间》有虚脱感。我是智性未开心灵混沌的少年,现在我看见自己因为紧张而呼吸急促。到陌生的环境见陌生的人会因紧张而心悸。诗人援朝的居所不同于广播站播音员马松的居所,布局雅致的庭院里的幽静居室。三排高到屋顶的赭色楠木书架如同珍宝陈列,书架占满墙壁,上下六层,每层插满书。如果我是一粒尘埃(这是我经常有的自我意识),看着这些异国作家的名字,仿佛在暗夜的旷野仰望璀璨星辰。也许因为长久潜行于地层深处的幽暗巷道,我经常幻想夜空星辰。在我生活的区域是看不见星辰的,因为天空日夜都被乌龙般的工业煤烟遮蔽,那些煤烟从高耸的工业烟囱冒出来,它们是炉火燃烧时产生的轻型物质,如果化验其中的成分会检验出有毒物质。

我们在课程最初的编制上,运用一课时一主题的形式,旨在教育者指出学习主题,让学生通过主题进行绘画;结合艺术教育的学习方式,我们改进了原有的方式,让孩子们根据主题贴近生活实际进行想象,我们作为引导者通过语言描述出孩子们所想象到的,加以生活实践的理性认知,带领着学生创意地去呈现自身的所思所想,以此形式便能一步步提高孩子的对实际的认知力与想象力、绘画能力。

我看着黄铜般的书,想象着它金属般的光泽。我猜很少有人会像我这样热爱杰出的书,视它们为天体之物。我不仅热爱《存在与时间》,还喜欢簇拥着它排列的别的书。从古希腊哲学到欧洲文明史,从十九世纪经典作家,到二十世纪的杰出作品,都赫然在列。尼采、海德格尔、康德、福楼拜、普鲁斯特、纪德、福克纳、海明威、保罗·萨特、阿尔贝·加缪、帕斯捷尔纳克、索尔仁尼琴、詹姆斯·乔伊斯、塞缪尔·贝克特、马尔克斯、略萨、罗伯·格里耶、杜拉斯,这里的每个作家都是我热爱的,然而我也明白它们与我横亘的距离有如天堑。对我来说书籍构成真正的彼岸世界,每一部书都是通往异域的道路。

在诗人援朝的居所里的书架上看到这些书我甚为惊诧,欣喜而恐惧。同时我意识到矿区和矿务局的差别。在我生活的矿区被片警判定为禁书的书,赫然而堂皇地出现在诗人援朝的书架上。此刻援朝站在我身后,他眼神倨傲地看着我。他身材高大,有一米八左右,浓密的卷曲的齐肩长发,额头饱满高企,眼睛因为近视而习惯眯起,他的脸色偏粉,鼻头发红,嘴巴无髭,然而从这嘴里说出的话总是带有讥嘲。矿务局文学圈有句流行语说:“老婆可借,书不可借。”像饥肠辘辘的人经过美食店,书籍带给我隐秘的痛楚。这是置身文明之外的痛楚。援朝是某种诗意生活的象征,属于文明世界。援朝是我见到的真正的诗人,我读过他的诗集《错误的方式》,这是一部自印诗集,291 页,收入诗人61 首诗作、两篇诗论。现在这部封面破损,散发着重度霉味,内页被污渍侵蚀到变形的诗集被我带到春城,它插在我的藏书里。这部诗集能避开湮灭的命运,是我离矿搬迁时被母亲捡出来与遗留下来的书一起存放在仓房里。

我第一次踏入援朝的居室。踩着五级阶梯上到一个高台,那里有片灰砖平房。援朝带着我进入街巷,在一处灰砖砌墙的庭院门前停下。取钥匙打开院门,这是种着果树花圃的庭院,青砖砌墙灰瓦铺顶的平房,打开推拉式铝合金玻璃门,沿着铺设蓝色羊绒地毯的走廊进入室内,里边是装饰雅致整洁的居所。进入这样的居所给我的感觉仿佛是进入皇家宫殿。在这幢房屋的外面,隔着一条马路,右侧是矿务局的招待所,左侧是第一医院,隔着几条街区是工会图书馆办公楼。我们从工会办公楼出来,沿着车流淤积尘土飞扬的马路步行,穿过临街的各种商铺和嘈杂的自由市场去援朝家。能踏入援朝的庭院也是一种殊荣。我与援朝是分属不同阶层的人,我们处于完全不同的区域,我所在的场域是旧工业区,幽暗而衰败,援朝待在优雅的居室,以思想和书写为个人姿态,与音乐和书籍为伴,他的生活诗意具有形而上品质。

我一直没买到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城里的新华书店不卖这样的书。我跟援朝说我喜欢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我们在客厅里坐下来清谈。当地摆放着L 形组合式青色的布艺沙发,援朝坐在单人沙发上,我坐在三人沙发一侧。茶几上摆放着景德镇产的朱红色茶壶和茶杯。我们边喝茶边清谈。在我们身后是满架的书,那些书构成援朝罕有的令我心生钦敬和感佩的精神性生活。这是我匮乏然而向往和渴望的生活。

援朝激发了我对残酷诗意的体验。我知道的情况是,他曾经以诗人的身份就读于北京大学作家班。他在从北京回到矿务局前,有很长时间在藏地漫游。他怀着幻灭而破碎的心行走在藏地雪峰之间,他的双腿被寒冷侵蚀。重返故乡时他的双腿已不能站立,经过长久的疗治才恢复站立的能力。援朝的心里存有另外一个世界,那里奇峰高耸他人无法攀援。

然而我的灵魂之上也存有一个世界。

那是我的存在与时间。

现在援朝从矿务局到矿上来看我,我有些惶恐。让他到矿上,我感觉很歉意,心有不安。

在公交车站接到援朝,我们走在矿区的马路上,走过一座横跨河湾的石桥。河湾没有什么河流,只有疯长的荒草和丢弃的乱石。穿过马路进入家属区,几十幢排房连成一片,这是矿工家属区。我住在东山上。沿着60°倾斜大坡上去,踏上一条开在街巷的小路,穿过密集的房屋,看见一幢残留在废墟之上的旧楼的房子,那就是我的居所。灰砖砌起来的墙围,基座是石头砌成的。砖墙有绽开的裂缝,墙体围着铁箍,显然是加固房屋避免塌落。

援朝被我的居所惊到。他站在陈旧已经变形的木板门前,停住脚步。要先适应一下里边幽暗的光线。这是两户人家共用一个过道的房间,显然他没想到人会住在如此破败的地方,走廊的墙角结满尘埃和蛛网。然而我喜欢,这是我能找到的属于我的空间,可以安放我自由的处所。当时人们的住所只靠政府分配,还没有开放房屋市场交易。只要是独立的空间,我都会需要。走进内室,布置着我的写字台,一张直背木椅,衣帽柜,然后就是烧热的土炕。土炕上靠墙摆放着成垛的书。正对着门的是正方形的玻璃窗,透过窗户可以看到辽阔的天穹,看到远处连绵的山峦、树木、广阔的农田,看到深涧和沟壑,这就是我的隐修之地。

我请援朝脱掉鞋子上炕,当然炕席是干净的,铺着绘有花卉的油布,我已经擦拭过。

隔着一张红漆炕桌,我们坐下来喝茶,茶具和烧开的水都是备好的。

援朝对我是怀疑的,他不相信一个住在废墟里的人会获得真理和慰藉。

“你确信找到了拯救的力量吗?确信自己认识到的不是幻象,确定不是被幻觉欺骗吗?”

他坐在炕上,因为不习惯盘腿,而他的双腿又僵硬,采用的坐姿使他不舒服。

“我说的神,不是存在于虚空的人格神,是创生宇宙万物的力量之源。它是潜藏的实在,一定是遍及一切的,它一定临在于每一个有生命的或无生命的存在者当中。”

我跟援朝说,这些话语是我从导师那里学到的。

“那我们如何保持信仰?我们体内的神性又依靠什么来感知?如果我什么都感觉不到,是否证明它的不存在?”

援朝沉思着说。我知道他是认真的。在思考的时候他是认真的,会收起他惯有的讥嘲。

我也认真沉思和回应他的问题,我们在路上边走边聊,边聊也边躲避着来往的人群车辆。回到居所里,盘坐在炕上喝着清茶继续我们的话题。

“瑜伽是与造化联结的方式,对痛苦的人来说,瑜伽还可以剪除痛苦。”

“我需要实证,只有实证能让人确信。但愿我能有所收获。痛苦——能说剪除就剪除吗?自欺也是一种缓解痛苦的方式。灵修和自我幻想、自我幻象有什么区别?都是难以眼见。”

“更多需要直觉的能力,而不是逻辑和判断。人的头脑想象的边界是有限的,未知事物是无穷尽的。遗忘,也是剪除痛苦的方式,遗忘的过程,用圣保罗的话说,就是换心。”

我们就这么聊着。然后就到了用餐的时间,我下地到炉灶前开火做饭炒菜。

他在房间里翻阅我摆放的书墙,很快饭菜就做好了。

一壶白酒,三个热菜,两个凉菜。我们喝酒,清谈。

“你住在这里,这是我没想到的。”

“我觉得还好,这里自由也自在,挺适合我。”

“要是我,早疯了。”

援朝端起酒杯跟我的酒杯碰过。

他喝尽杯中的酒又斟满。

3

“你身上有种乡巴佬气质。”

有位姑娘这么说过我。在北京深秋的某个时刻,我们约着见面。她是北京某大学艺术学院的教师,1976 年出生,酷爱非主流音乐和电影,也是艺术批评家。见面的时候,她带给我一盒套装DVD、美国电影《教父》三集,我带给她一套没拆封的《玛格丽特·杜拉斯文集》。

她或许是开玩笑,其实是想赞美我的诚实品质,可我听着感觉是在讥讽。在我们这个社会,要是你被人看作诚实,那多半是贬损,不会是赞美。那段时间我是玻璃心,自尊而脆弱。

事实上也是深隐在骨子里的自卑。

“你别那么敏感,乡巴佬是很好的品质。沈从文,都成了大教授和大作家,也还是保持他的乡巴佬气质。”那位姑娘说。她很有点大大咧咧,完全不知道她的话戳疼了我的神经。

也许她喜欢我。如果暧昧是一种情感的话,她就是有这心理。不谈爱情,只上床做爱。我猜这是她的想法。这是一位新潮女教师,喜欢玩酷,她的学生里有玩摇滚乐和朋克的。

我不了解她的背景,也不关心,因为不愿意往更深一步发展。

北京东四十条22 号的皇家粮仓。这是我们见面的地方,姑娘在超过约定时间21 分钟后出现,她连声说着抱歉的话。她染着深棕色头发,发型很短像男孩子的寸头,黄铜圈的耳环硕大,眼睑涂着蓝色眼影,看上去夸张。她穿了件无袖黑色镶着酱紫花卉边角的连衣长裙,脚上是草编的平底凉鞋。我嘴上说没关系,心里的不快驱除得很艰难。

姑娘就是在这时候说那句话的。跟她的夸张造型比起来,我确实显得土气。

当时正有苏州的昆曲剧团演出《西厢记》,类似堂会。身穿水袖彩衣,鬓插银饰金钗形体婀娜的女演员唱出古代曲牌。在柔软的江南唱腔营造的情调里,坐于观众席间的客人适时地报以掌声。我们都没去看,直接到二楼的西餐馆吃饭。晚间餐馆光线幽暗,然而餐桌上的不锈钢羹勺刀叉在明亮的烛光映照下闪着微光。我不记得点了什么菜,因为我们一直在说话,那些菜几乎是在无感之间送进嘴里,咀嚼,下咽,进入肠胃。不停地说话其实并不是我们多亲热,而是避免在两人之间出现停顿和冷场的尴尬。

她其实已经惹着我。这个傍晚我们除吃饭和聊天再没干别的。酒我也不愿意多喝,也不想让她多喝,避免喝得晕头转向趁着酒劲乱性。我不是很喜欢这个姑娘,她手持刀叉切割牛排,我看见她的手指骨节突出,指甲却染成金色。也许她的话让我深受刺激,我不愿意跟这双手有任何纠缠。晚餐毕,她想跟我到西郊香山脚下我租住的寓所,我不愿意带她去,就在地铁里告别。她的眼神失落,进入地铁列车,她站在车门前看着我,周围是拥挤的人群。我记住了她的哀怨眼神,然而并不想改变我们之间的距离。地铁呼啸而去,我们各自回家。

后来有一个夜晚,她的学校寝室停电。她对我说:

“或者你过来,或者我到你那里。”

我没接受她的建议,没去她的寝室,也没让她到我的住处。

“你真是可不开窍的乡巴佬。”她说。

这次她是真的生气,不想再搭理我。我们就那样断绝了联系。我不在意。

此时我认识无数的人,也遗忘无数的人。我不再对人产生依赖感,更不会轻易动情。

可是无疑,这个女教师的话也影响了我。进入北京城之后,我总是变换着穿各种时髦和新潮的衣服,留着长发,每天用名牌沐浴液洗澡,用护肤霜保护皮肤。在人群里我隐藏起自己来自底层的背景,掩盖着来自矿工之家的身世,我学会说普通话,极少使用老家的方言,我伪装着自己努力成为一个融入都市生活的文明人。然而我的身体里始终住着一个矿区少年的灵魂。幽暗、忧郁、慌张、不松弛、容易迷路,这是我内心的状态,尽管很少被人看出来。我的身体携带着众多亡者的讯息,它们存在于我的意识里,成为沉积到我肉身的精神遗迹。

我像一条游荡在海洋的舰船,师懿终结了我的情感漂流史。

她是我爱的女子,就像蓝色港湾使我停留和止息飘荡。

我跟师懿说要去澳大利亚使馆。我把奥地利读成澳大利亚,实际上我是去奥地利使馆。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国家,前者盛产袋鼠,后者音乐家辈出。差异如此巨大,我是如此懵懂,不知道为什么会搞混。这是2019 年春天。北京,我昔日的工场,也是我的生活之地。那天我从位于京郊小镇的居室出来,到马路边的公交车站,等到815 快车进城,经过两个检查站后进入高速。大约二十分钟之后到国贸站下车,再换乘1 路公交车到建国门站,下车后步行前往秀水南街5号。秀水街我以前来过很多次,这是著名的使馆区,瑞典、挪威、波兰、德国、美国、日本、越南、土耳其、捷克,这些使馆都是我熟悉的,我的私人护照在不同的页码印着这些国家的签章。我有过两本护照,现在都已过期躺在书桌的抽屉里,它们是我昔日游历生活的见证。当然现在它们作废,也是我退隐江湖的见证。沿着秀水南街到奥地利使馆绿色铁栏外,执勤的年轻武警伸手拦阻我。

“请问澳大利亚使馆区怎么走?”我问。

“你确定是要找澳大利亚使馆吗?这里是奥地利使馆。”武警神情严肃。

猛然想起,我找的其实是奥地利使馆。

“哦,抱歉,我记错了。我找的就是奥地利使馆。”我说。

我从手机里找出电子请柬,武警战士看过请柬,打开铁栏的移动门放我进去。

奥地利让我想到作家斯蒂芬·茨威格,《昨日的世界》是茨威格对于他生活和游历的欧洲的回忆录,他以苍白的马比喻战争,讲述欧洲的黄金时代与战争中欧洲的大萧条和战乱以及纳粹的大屠杀,茨威格死于他对文明破碎的幻灭。

现在我到奥地利使馆,为了参加诗人王家新的新书发布会暨诗歌朗诵会。

“你来玩吧。”两天前,家新对我说。

卫兵放我进去,使馆官邸的楼前有位女士在迎接前来的客人,我将手机里的请柬再朝她晃晃,她看了一眼,做请的手势。我踩着台阶进入那幢有着尖顶的白色楼房,官邸还没有多少客人,我看见零星的几位身高马大的外国人,手里端着高脚玻璃杯站在那儿聊天。透过白色的落地纱可以看到窗外的蓝天和阳光。高耸的楼,枝形水晶吊灯,白色墙壁,白色桌布,身穿白色制服手托餐盘的服务生在人群间穿行。墙壁中央是一幅巨型油画,一位身穿白色衣裙的圣女手擎利剑率领众多身披铠甲的将士征战。一台黑色音箱放置于会议室的边侧,主宾台上是一张放着麦克风的白色长桌,会议室坐满了人,多数是年轻男女,有手拿书本的女生。

来到会议厅的人可以去餐桌上取饮料和甜品自用。

我在人群里看见家新在跟人聊天。寒暄。捧着鲜花的女孩。我躲开他的视线像个隐身人,在观众席中找一个靠后的位置坐下。在这个会议厅,我还见到几位熟悉的诗人和小说家,我没有跟他们打招呼,情愿作为一个隐身人而存在。两点整朗诵会开始,王家新和汉学家顾彬一起出现在讲台,同时现身的有奥地利驻华大使。他们坐下来,面对麦克风跟观众互动,然后各自作主题致辞。他们的言说就像舞台上的相声表演,逗捧相宜。

我在多年前跟王家新见过一面。当时是诗人宇龙之死,诗歌界发起声援,家新是签名者之一。据说诗人宇龙和朋友到一家餐馆聚餐,有朋友不小心打碎碗碟。尽管朋友当即赔偿并向老板道歉,但老板还是电话招来数十名手持棍棒的打手,那些人冲进餐馆抡着棍棒一顿乱砸,诗人宇龙被殴打致死。法医的尸检报告显示,在宇龙身上,可导致立即死亡的致命伤至少有4 处,后脑、颅骨、太阳穴等处均被打裂,其中后脑有一道长14 厘米、宽2 厘米的裂痕,其太阳穴处有一处裂痕,左胸两根肋骨被打断,一根被打断的肋骨刺穿心脏。

诗人产生新闻多数是因为噱头。怪异、荒诞,媒体以猎奇的方式报道诗歌江湖的轶事,作为大众消遣的佐料。对诗人的行迹我也多有眼见或耳闻,诗人之间的相互攻击诋毁,从知识分子写作的阵营,到民间派别,经常上演各种闹剧。滥交、吸毒、狂醉,甚至偷窃,这种恶劣的品性都可以在诗人江湖里见到。然而也有例外,我做过诗人多多的访问,诗人多多应邀赴中国人民大学做驻校诗人,操办者即是家新。多多是在荷兰漂流多年的诗人,回国后定居海口。在家新的安排下,我到他的居所做访问。

家新是我在这时认识的,但他的名字我很早就熟悉,当时我在一本杂志上读到他的诗作。其时他是武汉大学的学生。后来他的声名日益响亮,我再见到他的诗作已经是1990 年。我买到一本他的诗集《夜莺在歌唱》,很喜欢,也尊敬他的写作姿态。后来看到他更多的诗集和翻译的诗集,也知道他回国后出任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的教授,依然是京城文化界的名流。诗人多多戴着近视眼镜,白发披垂肩头,胡髭也花白。多多的腰不好,年轻时插队,留下腰肌劳损的疾患。满头白发的多多要坐在坚硬的直椅上,以椅背抵腰。

“我们这一代人都没有好腰。没有好腰,一个终身的烙印。”多多说。

多多属于“幸存者俱乐部”成员,昔日著名的“白洋淀三剑客”之一。他创作有诗歌,《日瓦格医生》《解放被春天流放的消息》《从死亡的方向看》《阿姆斯特丹的河流》《我始终欣喜有一道光在黑夜里》。诗人北岛曾经在授予多多首届《今天》诗歌奖时说:“自七十年代初期至今,多多在诗艺上孤独而不倦地探索,一直激励着和影响着许多同时代的诗人。他通过对于痛苦的认知,对于个体生命的内省,展示了人类生存的困境;他以近乎疯狂的对文化和语言的挑战,丰富了中国当代诗歌的内涵和表现力。”

1989 年,多多出国远赴荷兰。作为一个时代的象征,诗人多多在过去十五年所站立的现场——阿姆斯特丹的一小片土地,和整整一代中国人的过去相连接。数十年来,多多曾多次参加世界各大诗歌节,到英国、美国、德国、意大利瑞典等十多个国家的大学进行过讲座和朗诵,并曾任伦敦大学汉语教师,加拿大纽克大学、荷兰莱顿大学驻校作家。2004 年,旅居荷兰的多多回到国内。写作诗歌三十八年的多多强调自己不属于任何的场域,不属于任何的流派,不属于任何的团体。此前多多赴美领取2010 年度纽斯塔国际文学奖,颁发该奖的是俄克拉荷马大学及《今日世界文学》杂志,奖金为五万美元。此奖每两年颁发一次,迄今为止,已有二十一位获奖者,多多是第一位中国获奖者。有评委在推荐辞:“多多自由跨越国家、语言和历史的边界。也是一个坚定的预言家,在这个混乱的现代社会,他向我们讲述那些常处在阴影之下的基本而普遍的人类价值,如创造、爱、梦想和盼望。”

诗人喧嚣的名利场,让我想起在退隐和孤寂中生活的援朝。

我的朋友援朝。我跟师懿介绍他时会这么说。然而现在我不能确定我还是不是他的朋友,此刻我仿佛能看见他脸上挂着讥嘲的微笑。援朝是骄傲的,他很少有看得起的人,也很难相信什么事情。然而他是一个真正杰出的诗人。这是我的鉴定。在我看来杰出,就是远离诗歌江湖,远离诗坛喧嚣,同时可以把诗艺发展到极致的人。当然杰出诗人,也是倒霉的诗人。我的朋友多年来写下很多杰出的诗歌作品,然而他的诗稿发表和出版极其困难。多年来他像隐士般生活在矿区,甚少跟外界往来,几乎断绝跟诗歌江湖的关系,拒绝向媒介投稿。迄今为止,他的三本诗集都是自费出版,一本名为《王者之书》在省内出版,一本《隐蔽的手》在香港出版,属于自己花钱购买书号。我为他推荐过一部诗稿,南方某家出版社的著名编辑对诗稿大加赞誉,可是这部公开出版的诗集也几乎赚不了什么钱。

有很长时间,我每到回故乡之时,必然会在离开之前去看望他。

援朝与病弱的老父在同一屋宇下生活。他父亲是参加过朝鲜战争的老军人,1953 年停战之后转业回到东北原籍。援朝这个名字是父亲为纪念自己的战争岁月而特意取的。在援朝的同龄人中,有很多人叫这个名字,不过这无所谓,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生命状态。援朝的妻子是局机关干部,经常参加外援项目,公务繁忙。妻子的公司驻地在省城,每周回一次家,每次出门前会为援朝做好饭菜,第二天午间他热饭菜跟老父亲吃。父亲行动不便,每挪动一步都需要他的扶持。父亲听觉也失聪,援朝必须咆哮着才能跟老人沟通。老人头脑里有各种奇思怪想闪现,有次父亲在睡梦中醒来对援朝说:“我的脚丢了。你去帮我把脚找回来。”援朝看着父亲的两只脚说:“你这不是好好的吗?你的两只脚都在这里。”父亲对他说:“可我是三只脚。”对于父亲的幻觉,援朝很无奈。因父亲的疾病,援朝哪里都不能去,每天要陪着老父亲,这样的日子对他无疑是煎熬。

援朝是梦想破碎的人。他的破碎梦想和我的梦想的幻灭,如同一枚银币的两面。

三十年前那个盛夏的正午,援朝坐在天安门广场火烫的石阶上。太阳像炽烈燃烧的火炭挂在天空,酷热的能量烧灼着大地,烧灼大地之上席地而坐的人。干渴,缺少水分的舌头在嘴里如同木头,吞咽困难,呼吸也困难。没有水,他们只有忍受干渴的考验。广场嘈杂而混乱,到处是情绪亢奋的人群,到处是鼎沸的人声,眼前的混乱让援朝的心头袭上不祥之感。

当时他离开所在的位置,想要随便走走。

就在他转身离开的短暂时刻,他的好友、诗人骆一禾后脑着地摔倒在地。

那是一个失序的世界,脆弱的城市因为大规模的骚乱而陷于瘫痪。救护车鸣叫着警笛驶来,援朝和几个朋友把骆一禾抬到救护车上,他看着救护车在纷乱的人群中艰难地开动,缓慢地挪移。几天后援朝接到骆一禾病逝的消息,他的精神遭受沉重打击。

这是他怀疑的时刻,也是幻灭时刻。后来援朝为亡故的朋友写下悼亡诗句:

属于你的时间只有辉煌漫长的一瞬/然后倒下/在落满白雪的回忆里进入历史

然后将我们依旧留给白昼的黑暗/面向雪山面向每天虚构的太阳迎风洒泪

今天我大声念着咒语,如舞蹈的巫人/踢踏而来/从这个城市的中心呼喝着走过

从此/我要软弱的人们学会不谈生死/不论善恶。

4

像一颗年轻的星宿,争分夺秒地燃烧。这诗句是诗人西川对海子的描述。海子的弟弟查曙明在县城读高中。县城离家有4 公里路,查曙明自春季开学后几个月没回家。正逢高考,学校封闭式管理。1989 年5 月的一天,有同学交给查曙明一份县里发行的小报,报上赫然印着——海子遗作:《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看到哥哥的作品,查曙明知道家里出事了。那时通信不发达,家里没有电话,查曙明无法得到哥哥的确切消息。挨到高考后赶回家,哥哥已经辞世两月之余。海子是1989 年3 月26 日去世,父亲由三个叔叔陪着去北京料理后事。父亲拿到的海子的医检鉴定书写着:“患有精神分裂症”。海子所在的学校为他开了追悼会,学校给他评了副教授职称。当时北京的气候很热,父亲带着海子的骨灰回家。

初见援朝时我读到他为海子写的悼亡诗。他写海子自杀,这样的诗歌诗意强烈同时又沉痛。读着这样的诗稿,我只有敬仰。诗稿打印在A6 型的白纸上,格式美观,行距清晰。援朝是孤高的,他的诗歌显示出他内心的质地:我们都浪费了太多大好的时光/由于盲从,由于流水,由于菊花和明月/因为惊讶美丽而忘记了苦难/软弱的笔尖无力刺入事物最核心的部分/直到有一天听到死者的笑声/并且被活人抛弃。援朝在北京的生活是一个巨大的秘密。他经历了什么我无从知晓,然而我看见过这生活留下来的精神遗迹,看到过这隐秘的生活带给他的影响并改变他人生的轨迹。我记得一首悼亡诗《一九九〇,注释,或忧伤十四行》,读之震撼——

哦/伟大的命运之神/悲哀的未亡人/以迟缓的步履踩踏着时光的落叶/悄然走过

哦/静祷者的黄昏/我的灵魂有些发抖/凝视的眼睛已很难辨清天空以及飞鸟的颜色

哦/一片狭长的水域/一只古老的沉船/破碎而寒冷的波浪/一段时间范围的传说

哦/石头的花朵/始终无法打开的玫瑰/紧锁的心/已遭儿子遗忘的幸福和欢乐

援朝是带着心灵的隐痛和精神的创伤重回故乡的,沉痛而哀伤是深隐在他内心的情感体验。与其说是诗人所经历的精神危机,不如说是时代的创伤带给他的精神哀殇。

我就是在这样的时刻见到诗人援朝的。

他是骄傲的,他的才子做派本就令人难以接近。每次我到编辑部的时候,援朝不在的时候多,如果在也会在文件柜后边。那是他的办公桌位置。编辑部的同事聊天时,援朝很少出来,更不会参与。有一次他破例出来跟我说话,人们都好奇围观听我说那些在他们看来神妙的事情。

援朝从文件柜隔开的空间走出来,那是他的办公区域。

这是我第一次跟援朝说话,或者说他第一次愿意跟我说话。

我们谈到灵魂,谈到灵视,谈到神明与拯救的力量。

我说:“获得解脱的人的思想、言语和行动,就像烧过的种子,它们不再生根发芽,不再产生任何潜在业力,不再制造新的贪恋或束缚。”

援朝说:“你知道这么多年来我都在寻找这种力量。”

1990 年他背着行囊在藏地漫游,走在冰天雪地中冻坏双腿。喜马拉雅山是他的朝觐之地,藏地的雪域也是他的漫游之处。“在印度教经典中,有段经文写道:托庇于神的名。《旧约圣经·箴言》也说:上帝的名,是坚固台,义人奔入,便得安稳。可是我他妈的走遍藏地,还是没能找到可以使心灵和精神的安稳之地。”援朝说。

那天午间,在我生活的矿上,坐在山顶上的破败小屋里,我和援朝隔着一张红漆小炕桌相对而坐。我们喝酒,桌上摆着喝空的啤酒瓶。喝到肚胀就出街到公厕去撒尿,回来再喝。

喝完酒我带着他去罗殿卿家里,看我的那些穷苦的同修者。推开小屋的木门,他看到的是一个年老的哑巴,无法言说,不能交流。老屋的大炕上坐满那些衣服陈旧容貌黯淡无光的人,他们身上散发着长期不洗澡的体味。他尝试着坐在这群人的中间,盘起腿闭目打坐。

“我怎么觉得什么都没有呢?你没有骗我吧?为什么你说的体验我就没有感觉呢?”

他满腹怀疑。我猜他想要见证奇迹和神通,比如修道者穿墙而过遁入土中飞檐走壁。

接下来我们的对话就有些意兴阑珊,或者难掩的失落。

“你的障碍是你的怀疑心。你的怀疑心阻挡了你灵性的感知力。”

“我是自己的敌人。我是自己的反对者。”

“你是这样的人,建造好一所房子,再拆掉这所房子。”

“我也没办法,这就是我的宿命。”

5

我以为黑暗的经验是属于我的私产,我以为失败和挫折是独属于我的经验。

沮丧。孤独。愤怒。忧郁。哀伤。无能。这些存在于词典里的词语,我以为只属于我自己。后来发现这是普世性的,它们存在于每个活着的人的身体或内心又或者精神世界。

诗人的精神崩溃和自戕总是令我惊骇,让我有同病相怜的恻隐之心和同命运的恐惧感。我想起我家乡那些精神崩溃的人,他们行走在街上癫狂的神情和混乱的呓语。他们衣衫褴褛放浪形骸的形容出现在我心间的时候,总是令我黯然和神伤。这些精神崩溃的人就是悬在我内心的戒尺,他们提醒我要保持肉身的强健,保持精神的坚韧,保持心灵的幸福和安详。

在北京几年,我认识很多朋友,或者熟人。在这个熟人的圈子里有很多诗人。

林亚奇是来自四川的诗人,他是一个名叫莽汉的诗人群体的战将。亚奇刚到北京时,没有着落,租着房子但交不起房租,整天被房东催逼房租,因为交不起房租被房东驱逐。有一天,坊间惊爆诗人顾城在新西兰杀妻后自缢,亚奇手里拿到一部书稿《魂断激流岛》,是诗人顾城爱恋的英儿所著。亚奇在穷困潦倒之际觉得应该操作这本书,他没有什么本钱,就像北京的私营书商一样,通过民间渠道发布图书预售订单,这是意外的事情,订单像雪片般飞回,都是现金支付。亚奇第一次看见那么多的现金,码在桌上数尺高。这是他做私营图书出版的试水,没想到也是他捞到的第一桶金。后来亚奇的生意越做越大,成为京城著名的书商。他做的第一部书《魂断激流岛》多年来畅销不衰,让他赚足了钱。他还做过《戴安娜王妃》,也是在偶然中看到英国王妃戴安娜遭遇车祸丧生的消息,此时的亚奇已经有诗人兼书商的足够敏锐,立即请人撰写《戴安娜王妃》,同时在二渠道开始预售,这使他又一次暴赚。亚奇赚到钱的表现就是跟同僚们比赛谁更不在乎钱。有一次亚奇跟他成为富豪的书商们在北京香格里拉大饭店出席豪宴,在包厢喝醉了的富豪们比赛谁更不在乎钱,他们点火焚烧人民币,一沓一沓地烧,看着那些纸币成为灰烬。当时我在现场,有书商朋友带我去见亚奇,这一幕令我大为惊骇。

2009 年5 月,诗人海子逝世二十周年,我决定做纪念专题报道。其时我供职传媒业第七个年头,每星期的周五我会到北京新闻中心开例会。从我住的西郊香山脚下乘坐360 或174 路公交车到西直门,再换乘地铁到建国门站下车。从地铁站出来步行五分钟就到新闻中心所在的二十九层办公楼。出入办公楼需要入门卡,刷卡进入楼内,乘坐电梯上到二十七层,就是我工作的地方。新闻中心的左侧是我的办公区域。站在钢化落地玻璃窗前,可以俯瞰长安街全貌。

这些年我眼看着北京城的沧桑变化,眼看着窗外的这条街区的变化。长安街道路两侧的护栏由最初的普通铁栏更换成黄金色的钢制护栏,无疑这是经得住撞击的护栏。路障也多了,在每个十字路口都有圆柱形的水泥路障焊着,这是防止汽车冲击机构。现在北京城四环以内很少有平民居住,更少外省人居住。驱逐低端人口的计划将外省人排除在五环以外。我就在五环以外安家,然而我安家时仅仅是因为我知道有一天会离开这座城市。

新闻中心的例会有两个内容,记者评阅新出刊的报纸,每个版面都要评阅,选题的价值、文本的优劣、操作的难易,都要一一评点。还有就是申报和讨论选题,每个记者都要申报想要做的选题。负责时政版、社会版、国际版、评论版、文化版的编辑和记者都要参与讨论。

国际版记者方可文刚从朝鲜回来,谈论他的朝鲜见闻。此前他做过缅甸大选,做过昂山素季的专访,年轻而新锐的媒体新星,吸引大量的关注。然而很快他就离开报社,到香港去读博士。朝格图,时政部记者,出生在内蒙古大草原。他操作的调查性报道《富士康工人六连跳》,引发读者强烈关注。他潜入富士康在深圳的工厂,体验工人的日常生活,写下这篇报道。身材敦实面孔黝黑的朝格图坐在角落,神情安静,他羞涩地接受同事们的致敬。

然而两年后深陷忧郁症折磨的朝格图,也选择从家里十二层高楼的阳台跳下去。

世事如此,人的境遇如此,我已不再惊诧。

我更关切那些从乡间到都市的人群,关心这个群体里那些特立独行者,包括那些罹难者。海子逝世二十周年纪念,这是报纸都会做的文化题目。作为文艺青年制造的偶像,诗人海子也是传媒文化创造出来的文化现象。报纸做每个选题的缘由就是所做人物和事件是否有足够的关注度,海子自杀后成为某种象征,被广泛关注,他的诗集也畅销不衰。编辑部开会讨论选题时,从编辑部总监到文化版编辑和记者,都赞同做这个题目,具体操作就交给我来落实。只有在死亡之后才会有如此的效应,那些活着的天才,即使身陷困境也不会有人关心,这是我的想法。世道如此,媒介亦如此。

那天我在位于北京西郊香山脚下的寓所,戴着耳机反复听一首题为《九月》的歌。

这是根据海子创作的同名诗歌改编的,这首流传甚广的诗写道:

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

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

我的琴声呜咽 泪水全无,

我把这远方的远归还草原,

一个叫木头 一个叫马尾,

我的琴声呜咽 泪水全无。

……

《九月》由歌手张慧生改编为民谣,在民间广为流传。

张慧生是老歌手,1980 年参加过花果山乐队,早年在圆明园画家村寄居,后自杀。1994年寄居圆明园画家村的歌手周云蓬听到张慧生弹唱《九月》,他被乐曲传达的苍凉和忧伤击中。然而张慧生死后并没有留下唱片,也没有留下专辑。

圆明园我去过两次,看见过那里残存的烟黑的残垣断壁。然而画家村,在我到圆明园时已被取缔。寄居在画家村里的画家们四散而去。我想做海子的纪念专题,我拨通民谣歌者周云蓬的电话采访。周云蓬此前唱过《中国的孩子》《克拉玛依的大火》,这些歌曲广为人知。周云蓬说他是凭着自己的回忆,按照自己的理解改编《九月》,他把这首民谣传唱下去。这首歌在北京的酒吧流传,在各种民间音乐节演唱,被更多的人聆听。

《九月》是海子组诗中的其中一章,黑大春在1996 年编选诗歌卷《蔚蓝色天空的黄金》,选了海子的《九月》。大春追忆《九月》的创作缘起,他认为《九月》作为一个文本是失败的,它有浅白如画和民谣风格,非常出彩,但是它的某些句子在结构上并不成功,比如“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这样的句子,诚实地讲,是有艺术缺陷的。但是大春还是参与并投入为《九月》做和声的工作中。这是对海子的纪念,也是对它的谱曲者张慧生的纪念。海子生前去过大春的家,当时海子刚从北京大学毕业,分配到昌平的中国政法大学。“他给我的印象非常好,作为乡村子弟的那种质朴,尽管进入都市读大学多年,但是一直本色未改。而且他具备天才的禀赋。”大春回忆道。

张慧生也是音乐界的才子,早慧,直觉敏锐,有非常强烈的艺术感觉,他很多地方跟海子相似。大春第一次跟张慧生见面的时候,是在圆明园画家村的一个河塘边。张慧生在那里租了一间小屋,他抱着一把旧吉他给大春弹唱根据海子的诗《九月》改编的乐曲。但是当时大春对张慧生的印象并不深,因为作为歌者,他的声音不如周云蓬。然而后来,张慧生也步了海子的后尘自杀。在圆明园画家村漂流的歌手周云蓬依靠记忆把《九月》的曲谱记录下来,传唱下去。

在张慧生的手里,《九月》仅仅是一首普通的民谣,到周云蓬那里改编成一部大结构性曲式。3 月26 日,海子忌日的时候,大春带着周云蓬和“舌头”乐队的主唱吴吞,以及北京大学戏剧社的同学去江阴演出《九月》。在去江阴之前他们在北京理工大学已经演出过,现场观众的反应热烈,令人感动。在江阴的演出现场,他们点起蜡烛。演出开始的时候大春首先诵读给张慧生的祭文。《九月》是对海子的祭奠,也是对张慧生的祭奠。

访问过周云蓬之后,我通过国际长途电话访问中国台湾歌手潘越云。

从明天起,做个你诗里的人

身体力行放下姿态;

从明天起,重新面对着世界,

回到平凡渴望,搬入你形容的房子;

从明天起,模仿你说过的幸福,

我要别人相信真的。

2009 年4 月,沉寂已久的中国台湾歌手潘越云复出歌坛,她加盟大国文化后的首支单曲《面朝海子》,全球同步首播。《面朝海子》灵感来自海子的著名诗歌《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呈现了人对平凡幸福的渴望,歌曲由中国台湾著名音乐制作人姚谦填词。在台湾本土,潘越云被称为天后级人物。1981 年台湾流行音乐开始蓬勃发展,一批优秀的音乐工作者崭露头角。潘越云与罗大佑、李宗盛成为最早加盟滚石唱片公司的音乐人。1983 年因成名作《天天天蓝》的成功,潘越云获得1983 年金鼎奖最佳演唱奖,奠定巨星地位。《面朝海子》的单曲流行使潘越云重回大众视线,也使海子的诗歌再度引起读者关注。

活在这珍贵的人间,

泥土高溅,扑打面颊。

活在这珍贵的人间,

人类和植物一样幸福,

爱情和雨水一样幸福。

1985 年1 月12 日,海子写下这样的诗句。其时他对生活还充满憧憬。海子是中国政法大学的哲学教师,独自生活在北京昌平一幢出租民房里。“在他的房间里,你找不到电视机、录音机、收音机。海子在贫穷、单调与孤独中写作。他既不会跳舞、游泳,也不会骑自行车。”诗人西川追忆他认识的海子时说,是孤独的生活害了海子,他的生活缺少交流。有时他大概是太寂寞,希望与别人交流。有一次海子走进昌平一家饭馆,他对饭馆老板说:“我给大家朗诵我的诗,你能不能给我酒喝?”饭馆老板说:“我可以给你酒喝,但你别在这儿朗诵诗。”

1989 年3 月25 日早上,海子从中国政法大学位于北京学院路的校址出发去山海关。那天早晨,西川的母亲在上班路上看到从学院路朝西直门火车站方向低头疾走的海子。“当时我母亲骑着自行车;因为急着上班,而且由于她和海子距离较远,不敢肯定那是不是海子,就没有叫他。现在推算起来,如果那真是海子,那么他中午就到了山海关。我想任何人,心里难处再大,一经火车颠簸,一看到大自然,胸中的郁闷也应化解了。看来海子是抱定了自杀的决心,他大概在山海关溜达一下午,第二天又在那儿闲逛一上午,中午开始沿着铁道朝龙家营方向走去。”西川追忆海子时说。

6

有一条鲤鱼向我求救。这是从油锅或餐桌上逃离的鲤鱼,我恍然记得鱼身是残损的,摇摆的鱼尾裸露着鱼的骨刺。无疑它是活的,刀俎之下的幸存物,口腹蜜剑中的逃亡者。这鱼是在哪儿发现的?在污水沟里,或是淤积着垃圾的河道?对此我已无记忆。我只记得放眼望去,还有数条鱼在仓皇游动,它们以残损的身体向我所在的位置挪移。最初看见的那条鲤鱼竟然跳到我怀里,它在惊慌中扭动着残损的鱼身,我的手触摸到它不规则分布的鱼鳞和骨刺,我小心谨慎避免手被鱼刺所伤。看见怀里的这条满是创伤的鱼,它的眼睛在流泪如同哀泣,这眼神和鱼身的姿态令我惊骇。我抱着鱼像哄一个婴孩般安抚它,我答应修一个鱼塘养它,为它疗伤。那个鱼塘随后就出现在眼前,伤残的鲤鱼恢复安宁,在清澈的水流中自如游动。

当然是梦境。在黎明的时刻,我的梦境清晰如镜。人每天在睡眠中会做大量的梦,有的梦并无意义,做过即忘掉,然而我在某个特异时刻——比如黎明时做的梦,近于天启或神谕,这样的梦我会认真对待。这些年我做过的梦难计其数,记录下来的梦够写一部梦之书。

我并非第一次梦到鱼。还有一次梦到我的师父带我走在一条河边,师父说:“你看,那就是你吃的那些鱼。”我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河流变成阴沟,在淤积着腐泥的阴沟里游动着鱼群,那些鱼在淤泥里艰难地挣扎。梦醒后我感到惊悸,心脏跳动不休,我想这是师父对我的诫告。这些年我吃的鱼太多。在我幽居的春城,经常去的餐馆是三俞竹苑,那是专营水煮鱼和酸菜鱼的餐馆,就餐环境是我感觉舒适的,清洁、雅静,年轻的男女服务生反应机敏干练,服务训练有素,送餐的是白色机器人,制式的语音喊着:“您的餐来了,请慢用。”厨师的烹饪技术良好,鱼的口感恰切,是我愿意接受的。多年在餐馆用餐,我很容易品尝出是否接受的菜品。有10 年时间,我去得最多的餐馆就是这座城市的鱼馆。那些鱼残留的生命信息终于在我的梦里显现。梦醒后我真切感觉到嘴里塞着生鱼鳞,咽喉间有鱼刺卡着。

清晨我梦醒起床后坐到书桌前,打开笔记本记下这个鱼的梦境。

“从明天开始,我不吃肉,更不吃鱼。”我对师懿说。

坐在光中。这是我瑜伽静坐时的体验。

这些年我学会的最重要的能力,就是有效抵御虚无和绝望感的侵袭。

在绝境中保持镇定,在厄运来袭的时候心静神安。沮丧的时候不散乱,绝望时不崩溃。

静坐,闭上眼睛,注意力放在眉心间,也就是智慧眼的位置,眼前不再是模糊的光斑,或光晕,而是打开的窗,那是明亮的窗。随着禅定深度的变化,不是坐在窗前,而是坐在山巅之上的光明中,这是我静坐时的体验。安坐于峰顶之上的光明中,看着眼前的光线变为深蓝如海洋,海洋深邃如天国清浅。我想起美国女诗人伊丽莎白·毕肖普在她的诗集《只有孤独恒常如斯》写下的诗句,它如同静坐时的体验。

这是我能安享的隐秘的幸福。然而我并非完全与暗黑的物质隔离。比如在我想到援朝时,就会有幽暗感。进入作家或诗人的生命史,进入他们内心的世界,是我抗拒的。越是天才,越是个性奇特者越抗拒。每个人都是一个幽玄深彻的黑洞,那里布满怪异的景象,困厄、痛楚、矛盾和挣扎如蛛网般密结。他们有一种诡异的,或否定的暗黑之力。接近它们便会受到影响,会被感染。我记得那天下午的暗黑状态。午后阴郁的天空下起雨来,有风,凄凉也凄清。但其实这沮丧是我回忆故友援朝产生的。

其时我在阅读里尔克的《时辰祈祷书》,这个杰出的天才诗人,我热爱了很多年。知道里尔克是在千禧年,我在北京漂流的第四年,在海淀图书大厦我买下里尔克的第一部诗集,读到那首著名的诗句《严重的时刻》:“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哭/无缘无故在世上哭/在哭我。此刻有谁在夜间某处笑/无缘无故在夜间笑/在笑我/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走/无缘无故在世上走/走向我/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死/无缘无故在世上死/望着我。”

这是能给人的灵魂带来安慰的诗句,漂流首都的时光让我更深入地认识孤独,了解生命的痛楚和精神深渊。他也让我认识冥冥之中的神性,“如果我呼唤/谁将在天使的序列里听到我。”在位于城乡接合部的出租屋里我诵读着这样的诗句,感受着来自心底的战栗,自此之后我开始认识并且热爱里尔克。

带给我更甚安慰的是里尔克的《给青年诗人的信》《穆佐书简》,这些信件更深入呈现里尔克的意识世界和价值观。我热爱里尔克是因为他的圣徒气质,在2022 年4 月,瘟疫弥漫在我所居住的城市时,我再次打开里尔克的诗集,诵读他的《时辰祈祷书》,每天夜晚临睡前都会读几页。这时我在写作一篇《布拉格通鉴》的文稿,其中写到里尔克与他的出生之城布拉格。重新找出《里尔克诗全集》,书就摆放在我的书桌第二层书架上,十卷,白色书封。然而当我重新阅读里尔克的时候却发现是那样的暗黑。疾病,忧郁症,孤独,这些特质令我产生心理不适感。里尔克是情种,恋爱无数。但是他在最后时刻却深陷深渊般的意识黑洞。那是他对自渎的恐惧,在孤独的时光里他沉迷自慰,这是可怜的状态。

我看过一部德国电影《莎乐美》,在其中看到里尔克和尼采,看到精神分析大师弗洛伊德,也看到来自彼得堡的才女莎乐美,看到青年里尔克出现在莎乐美的演讲会上,他手捧玫瑰向莎乐美献出炽烈的爱。然而在我读到里尔克的长篇随笔《布里格手记》时开始感受到诗人所有的精神疾苦,在这个时刻我还打开放在书架上的《里尔克传:鸣响的杯子》,这是更为深入地呈现,然而看着里尔克那些心灵的疾苦,我终于感到畏惧和抗拒,这是对天才诗人的生命和灵魂以及对他的精神困境的畏惧和抗拒。这是由诗人的精神苦痛、灵魂挣扎、人性的鏖战与撕裂构成的深渊。我止步于此,不想再深入探究。

此刻令我黯然的还有诗人援朝,我的朋友援朝。

《里尔克诗全集》是我带师懿回故乡,前去看援朝时由他赠送给师懿的。有两年时间只要我回去,都会找时间去看援朝,我带着师懿同去。援朝对待师懿的态度微妙,他开始是抗拒见她,当然是因为他见过我前妻晓雪,在他的心里有障碍。然而师懿为人机敏,相貌也乖巧伶俐,她会称援朝为哥,称他的妻子为嫂。如此援朝就对师懿有了好感。在一个春天,我们回到故乡,再去矿务局看援朝时,他将《里尔克诗全集》送给师懿。

“送给你,希望你喜欢。”援朝说。

当然是贵重之礼。师懿打开诗集,看着那些诗页。

“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哥,太珍贵的礼物。”师懿说。

然而在我们回到春城不久,援朝断绝了和我的联系。

绝交来得突兀,事前也没有任何迹象,事实就是我再打电话时,他就不再接听。

援朝的父亲去世。这是我从他人那里得到的消息。或许这是使援朝深陷孤绝和幽暗将自己深锁起来的缘由。我还知道援朝的朋友、诗人陈超自杀的消息令他痛苦,陈超是在家里跳楼自杀。诗人与人世的惨烈诀别。几年前我见过陈超,一个身材高大气质儒雅的中年男子。

我们互通陈超的消息时都很哀伤,一时间无话可说。

援朝的生活很安静,然而死亡的事实和有关死亡的观念仍然会破坏这种宁静。他的父亲辞世,更早是母亲辞世,诗人朋友的自戕,这些死亡事件将他置于孤独与虚无的深渊。他还在写作,他将自己的诗歌艺术和生命用于探索死亡的深渊并与之斗争,在他的诗集里,他包含热情和冷嘲性的超脱呈现了他坚决但沮丧的对那个深渊的造访,他的历险教会他勘察死亡的深渊。我记得曾经读到过援朝在诗集《错误的方式》里的代序《写作,或论上帝的斧头》,他写道:另一个你尚未诞生。上帝的斧头握在你手里,你必须在死亡到来之前将自己的面容从石头中雕凿出来,并给予他真实的呼吸。不管怎样,你已陷入一种可怕的情势之中,这种情势比水和火更加不可信任。上帝的斧头始终在夜里闪闪发光,任何顽强的抵抗只是一种积极的延缓而已。援朝肯定对我寄托过希望,他期冀着我能帮助他实现心愿。

千禧年的时候,我从北京回故乡,找时间拜访援朝。那时候我在北京的一家图书文化公司做编辑,离开的时候,援朝将他的一部打印好的文案交给我——《世界诗人肖像》。这是一个企划文案,汇集了从古希腊到20 世纪的世界著名诗人的肖像描写。我觉得这样的书可做,就接受了这份文案,我说待我回京以后跟老板汇报一下。文案装在牛皮纸文件包里,我跟他握手道别。他当然怀着希望等待我的消息。然而没有消息,因为我回到北京再到出版公司上班时,我将援朝装订完美的企划文案递交给老板——一位从国有出版社离职靠制作大型图文书赚得暴富的老板,只潦草翻看一下稿子,就扔到了桌上。

“这年月谁还会对诗人有兴趣呢?”老板说。

这件事就搁置下来。我也没给他任何回复。我想没有回音就是一种结果。

我还是愿意帮助朋友,期望外界能认识和鉴赏一位杰出诗人的精神创造。

多年后我又拿到援朝的诗稿,这次我推荐给广东花城出版社的林贤治先生,接到诗稿林先生大为赞赏。也许只有杰出的诗人之间能够互相理解,援朝的诗歌以及他作为诗人的存在,使林先生想到俄罗斯白银时代的诗人,想到写作《时代的喧嚣》的曼德尔施塔姆,想到阿赫玛托娃。林先生在主编的丛书《文学中国》中以专辑形式头题刊发援朝的诗歌,同期推出他的诗集。然而诗人依然是寂寞的。在一个浮华而喧嚣的世界,一个地处边缘退隐的诗人,没有朋党的支持和援助,诗人的影响力终究有限。

很多时候我们的生活是寻常也平静的,各自过着不好也不坏的日子。

不回故乡的时候,我们偶尔会通电话,相互打趣逗乐,说一些不咸不淡的话,然而在嬉笑之间也不忘真诚地鼓励一下。我们很少显露内心的真诚,仿佛显露了就亮出脆弱之心。

后来他开始创作新诗集《惘·然》,在孤寂中重新面对自己的心灵和精神。我知道他写作的价值,了解他思想的深刻、诗艺的精湛。诗集完成后,援朝将诗稿复印件给我,希望我能找到出版机构。可是我联系熟悉的出版人,表示将诗稿转给对方看时,出版人不愿意接收。

“诗歌现在很难有销路。”出版人说。

我感到抱歉,然而也无能为力,因为我自己的书也面临出版困境。

或许我令诗人失望,援朝突然中断了我们的交往。他不再接我的电话,也不再回复信息。现在我跟援朝音讯隔断,三年没有往来,我们彼此疏远成为陌路者。

他熄灭了曾经有过的热忱。我接受这情境,也不再做任何努力。

然而这不妨碍我观看和勘察我们的关系史。

援朝的所有悲剧始于那个时刻。

他从来就没有隔断过与往事的联结。他的幻灭和悲伤,他的挫折和失败感,他的不幸福,深植内心的荒诞以及虚无感,他的无可救药的厌世情绪,无不来自三十年前的那段时光。

援朝在北京大学作家班读书期间发生海子自杀的事件。他与同班的诗人骆一禾关系密切,他们同住一个寝室。有天午间,骆一禾回到寝室时脸上的神色凝重,他坐到床上时颓唐。“海子出事了。”一禾说。援朝并没有太大的震动。此前在诗人的朋友圈中已经历过各种死亡对内心的震荡,女诗人蝌蚪的死,诗人雁北的死。援朝因为与骆一禾的友情,看他为海子的死奔走操劳,就很难过。骆一禾和西川到北京大学公开为海子组织募捐,他们在三角地募捐。西川到援朝的宿舍募捐,援朝也给了一百五十元,那时他一个月的生活费只有几十块钱。

多年以后我在首都漂流时,居住在北京西郊香山脚下。有时我会骑自行车到北京大学看电影,《梵高传》就是在此时看到的。诗人陈勇告诉我北京大学图书馆晚间要放映《梵高传》,我跟他骑着自行车过去。到达的时候图书馆楼下是自行车的海洋,我进去的时候房间里坐满了人,灯光熄灭。摸黑在一张空着的矮凳上坐下来,观看电视机屏幕上的梵高。北京大学的三角地也是我经常去的地方,公告栏有各种信息发布。我想象援朝住在寝室里的情景,能想到他当时的状态。

海子之死带来的哀伤是逐渐扩展的,骆一禾在海子辞世之后奔走劳碌。骆一禾在《海子的生涯》中写道:“他是第一个像我们表明,人不仅要写,还要像自己写的那样生活。海子的重要性特别表现在:海子不是一个事件,而是一种悲剧。这种悲剧把事件造化为精华;海子不唯是一种悲剧,也是一派精神氛围。海子辞世之后,我们来认识他,依稀会意识到一个变化:他的声音、咏唱变成了乐谱,然而这种精神氛围依然矗立在他的骨灰上。”

海子去世之后,骆一禾和西川从海子在北京昌平的家中运回了所有带文字的纸页。

西川最后一次走进海子在昌平的住所为他整理遗物。海子只生活了二十五年,他的文学创作大概只持续了七年。在他生命的最后两年里,他更像一颗年轻的星宿,争分夺秒地燃烧,然后突然爆炸。”西川回忆说。

那段时间,援朝跟骆一禾形影不离。骆一禾和西川组织纪念海子诗歌朗诵会。朗诵会在北京大学的三角地,现场去了很多诗人,人们上台朗诵海子的诗。那是傍晚之后,天黑下来,没有办法看清楚出席活动的人,只有台上的人能被大家看到,当时的场面和气氛令人感动。

此前援朝对海子的了解很少。1987 年4 月,他在“青春诗会”上认识西川,会后西川给他寄了一本海子和西川合编的打印诗集,诗集很薄,两人的作品加起来大约不超过50 首的样子,都是短诗。从个人的趣味来说,援朝更喜欢西川而不喜欢海子。西川早期的诗有一种欧式的神秘主义气息,在表达上含蓄蕴藉,是他当时十分喜欢的。而海子那种青春年少的抒情与他个人的心境阅历相去甚远,故而对海子并未十分留意。后来西川回忆海子及至死时只有不多的几首诗在公开的刊物上发表。海子之死消除了援朝与他的诗歌的距离。

当时有一种说法,北岛、杨炼、芒克组织一个幸存者诗歌俱乐部,北京的诗人除江河和顾城以外都是俱乐部的成员。据说海子特别渴望加入俱乐部,但是受到排斥,传言海子之死和这件事情有关联,但是诗人多多澄清说不是,多多曾经对海子的诗有过粗暴评论,但是他最后接受了海子。后来西川和骆一禾在中央戏剧学院举办大型诗歌朗诵会,当时出席者有芒克,他制作一个小车造型的花篮,插有二十支蜡烛推出来,以此纪念海子的辞世。芒克上台朗诵海子的诗歌。这也是幸存者诗歌俱乐部对海子的祭悼,或者说追认。

这次我专程回故乡访问援朝,在他的居室客厅里,援朝追忆对海子之死的内心体验,他的声音存于一盒索尼微型磁带,我只要放入录音机里就能回响:“我是很早就读过海子的诗,对《亚洲铜》和《阿尔的太阳》记忆深刻。今天回想起来,我的脑海里重新出现海子年轻、干净、纯粹的声音,面对我们今天的现实,就会觉得这种声音特别珍贵。当时没意识到,但是现在意识到了——这种内心的忧伤,不是用语言能够轻易表达出来,当你回顾这些往事,你内心的疼痛感只能一点点咀嚼。”

那天离开援朝家,我带着一本他赠送的诗集《隐蔽的手》,诗集插在上衣口袋里。诗集是小开本,这是一套名为《世纪末诗丛》的诗歌丛书。援朝的诗集《隐蔽的手》、海子的诗集《土地》、骆一禾的诗集《世界的血》同属这个书系,封面设计装帧风格类似,图案简洁。

对于援朝来说,如果海子自杀是远距离的消息,骆一禾的辞世就是切近的震撼。

1989 年5 月12 日,援朝和骆一禾来到天安门广场。他回忆那个时刻:“那天的太阳很强烈,我们俩在一起,我们聊天,在广场待了一会儿,我说我去走一走,就在广场四处走,突然间就看见我坐过的地方有人群骚动,几个人抬着一个人喊叫着找急救的医生,那时广场备着救护车。看着那些人仓皇凌乱地离开我还没感觉。回到我坐过的地方,找不到骆一禾。问周围的人,他们说骆一禾晕过去被送医院。”令援朝多年来哀恸不已的是他的起身离开,在他转身的瞬间灾难就降临。“我们本来是坐在一起的,如果我不离开一禾是不是就不会摔倒?”援朝自责的痛楚深及内心。据说骆一禾是因为脑部大面积出血而仰面摔倒在水泥地,他的头磕在长安街坚硬的水泥地面上。骆一禾被人送到医院,终因医治无效寂然而逝。

我在援朝的诗集《错误的方式》中,读到他写的《纪念一禾》:

古老的宫墙永远是一个令人疼痛的秘密,

谁管三月,黄金的迎春开得如何灿烂,

谬误不死。真理空自流传百代,

这时代的意志,象血,象父亲的爱一样残忍,

虽然幸福常常让我们忘记仇恨,

星星和花朵提醒诗人的使命绝不是控诉,

虽然家园破败,燕子的呢喃沦为苦难的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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