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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戏太深(中篇小说)

2023-12-26杜鸿

作品 2023年11期
关键词:益民黄梅戏襄阳

杜鸿

从一百层楼顶往下跳,前九十九层楼,都会以为在飞翔。

——题记

阳光静好。云南方爱走着上班,就让司机在政府院子外那棵栾树下等他。今天早上,他走在路上时,一簇银杏叶从眼前划过,落到地上,又随一丝风缠在腿上,他心里莫名生出些许忧伤。或许是因为年龄渐长的缘故,这抹忧伤,竟然如蝴蝶的翅膀一样,使他忘却了灵魂深处的战栗。

云南方走在街上,下意识地伸出手背。手背上筋脉纵横,依然还留着青春的余温。他和人握手,有个非常下意识的动作:握好松开之际,他的小指尖爱在对方手心轻轻一划,既短又快,还给人留下符号化的印象。身为市长,每次遇到熟人,无论他怎么克制,一不留神,就会原形毕露,轻轻那么一下,神不知鬼不觉。但是彼此了解了,尤其挚友或女同志,知道这是他的日常,彼此就心照不宣。

云南方不仅爱走路,还爱黄梅戏,而且爱得有了一些年头。对黄梅戏,他可以说是痴迷,和爱走路不在一个档次。不过,这种痴迷进骨髓的感觉,就像男人悲秋一样,很是要命。这也是他最近才发现的。

发现这一点当属偶然。往常,不经意间,耳边飘过一嘴两嘴黄梅戏,他不会多在意,如同电视频道一样,一换而过。可是,最近一段时间,要是飘来一嘴两嘴黄梅戏,唱戏的人走过去了,演戏的舞台也过去了,但是在他脑子里,仍然会余韵缭绕。甚至,过去了很多天,戏还依稀可闻。有时,一晃神,戏又在回响,又一晃神,戏又全然干净了,像什么迹象都没有,什么事情也没有。而且,云南方依然没往心里去。屡次三番,他也只是哑然一笑,自忖,这不就是老了的节奏吗?正这么想,果就有一位老人摇过来,腰上别着一台无线电,无线电里唱着黄梅戏,人肆无忌惮,戏也唱得招摇,旁若无人,豪横极了。与自己擦身而过时,云南方心想,自己刚四十岁挂零,作为一市之长,成天忙得辫子搭桥,哪会有这份闲心听戏?

想到这里,云南方又哑然一笑。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男人私下都有一些小偏好,但都不会很上心。像云南方这样的,更不会和地球人一样。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老廖送来一张请柬。老廖是市文化局长。他送请柬的模样儿,颇有点儿鬼鬼祟祟的。请柬里夹了一张戏票,说是一家挺厉害的黄梅戏团来南津市演出,还说这是南津市破天荒第一次,而且黄梅戏团唱的是《女驸马》,所以,市长大人一定要重视赏光。

文化局长当久了,说话天衣无缝。可他身后的美女居然也补了一嘴,就这场戏的女主冯素珍是黄梅戏界脉子最正的,名头也最响。美女是市文化局办公室主任。从一走进门,她就一直盯着云南方看。

云南方问,脉子是什么意思?

美女主任说,脉子就是长相,脉子最正就是长得最漂亮。

老廖跟道,冯素珍就是地道襄阳土特产。

美女主任又说,襄阳就是《女驸马》故事的发生地。

云南方问,就是?

老廖和美女主任相视一笑。

襄阳市和南津市紧挨着,算得上一衣带水。云南方顿时来了兴趣,让老廖深入汇报一下《女驸马》的具体情况。

老廖说,这《女驸马》的女主角,戏名叫冯素珍,演员的本名也叫冯素珍。这个冯素珍,戏里戏外,才色俱佳,而且就是襄阳人。更绝的是,冯素珍可能就是剧中人物冯素珍的第三十九代后裔。

老廖一番如簧巧舌,自然让云南方动了心。但是最让他心动的,居然是冯素珍的襄阳人身份。他倒想看看,襄阳人演襄阳的架空戏,演得究竟和别人有什么不同。于是晚上,照着票上的时间地点,他悄然走进了南津戏院,坐到了老廖和美女主任中间。

云南方一到,戏就开演。整个看戏过程悄无声息。谢幕后,云南方市长上台与冯素珍蜻蜓点水式地握了手,还与全体演员合了影,冯素珍就站在他身边,两人左右居中,肩膀相触,彼此感觉得到对方的活力与弹性。

合影完毕,再次道别握手,云南方居然没有控制住老习惯,用小指尖在对方手心里划了一下。就这么一划,让冯素珍觉得,这个市长有点儿轻浮,有点儿小坏。好在,两人握手时,彼此确认过眼神,又不像是轻浮之人。但就是小指尖这么一个点划,落到冯素珍的心里,开始生根发芽。

别过冯素珍,老廖和美女主任送云南方回了家。进了门,进入简单操作程序,他关门,洗澡,更衣,上床,拿起李汝真《镜花缘》开启催眠阅读。当他放下书时,一个哈欠打出来,多年一读书就爱睡觉的习惯,把他送入梦乡。一进到梦乡,冯素珍便唱着《女驸马》从舞台深处向他走来。

早上醒来,云南方右手腕往上三厘米处,突然多了一块瘀青。

瘀青有一块坤表那么大,为紫罗兰带青色,紫里透着青,青里透着紫,很是生机勃勃,极像南津市的行政版图。

可它是从哪来的呢?从昨晚到今早,自己最大的动作,就是和冯素珍握了一下手。

左想右想,最后他还是想起,自己的小指尖在与冯素珍握手时,还在她手心里划了一下的。

可就这个习惯性小动作,也不至于有这么大的一块瘀青啊。别过冯素珍,自己就回家睡觉了。

想到睡觉,云南方记起来了,夜里他倒是做了一个梦,梦里跟一个女人在学唱戏。不过,戏里没有任何打斗情节。他清晰地记得,自己在梦里一边学唱戏,一边还仿佛是一个旁观者,看着自己一举手一投足,摇风摆柳地跟着那个女人走戏。走着走着,那个女人的屁股,居然就跑到了自己的身子下面。而且这时,他才看清身子底下的女人就是冯素珍。想到这里,哪怕云南方是个过来人,脸也发了热。就在他脸热之际,梦里的情景越来越清晰。

从梦里逃出来,云南方又看了看瘀青,便疑心它是自己在梦里跟冯素珍丢人时留下的。心思走到这里,他赶忙叫停自己。新的一天,一大摊子事正等着自己,不能再分神了。自从干上了市长位置,自己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基本上就不是自己的了。日复一日在风口浪尖上如履薄冰,涉及的人和事件件都关系着国计民生,关系着城市发展,关系着人民的命运和利益,时刻不能马虎,分秒不能大意。这不,昨天刚刚还经历了一场危局,简直惊心动魄。

昨天上午的事故,出得诡异波谲。

云南方本来正在召开无计划停电预警协调会。会上,他针对当下一些干部的不良作风作出严厉批评。云南方正义愤填膺地说着,秘书蒙筱乼就跑了进来,对他一阵耳语。他说了句你们接着开会,当即便起身随着小蒙绝尘而去。

原来,云南方在市府这边召开无计划停电预警协调会,位于南津西的南津电厂突然跳闸,与整个南津区域电网解列,脱离电网,导致大面积停电,爆发了自一九四九年以来中南地区电力工业最大的事故。南津电厂停电,首当其冲的是南津钢铁厂(以下简称南钢)。南钢是全省最大的钢铁企业,新中国成立后兴建的第一个特大型钢铁企业,也是中央和国务院国资委直管的国有重头骨干企业,拥有国际一流钢铁生产工艺和设备,在联合重组江钢、桂钢、云钢后,成为生产规模五千万吨的大型企业集团,名列世界钢铁行业前茅。现在突然停电,后果与损失不堪设想。

事故发生在刚刚过去的十点零七分,仅因工人检修线路保护开关,忘了拆除临时校验用线,恢复并网时产生连锁反应,致使电厂跳闸。

十点十八分时,南钢电网突然崩溃,抽水泵站停止工作,南钢的循环冷却水断了。三座高炉面临被烧焦烧塌的危险。一场巨大的灾难劈头盖脸而来。南钢人结成人链传水,厂内的水凼子全被舀干了。而焦化厂如山的焦炭,正在熊熊燃烧,烈焰腾腾,南钢命悬一线。南津电厂是西电东送主力支撑,现在突然解列,会导致全省电网周波、电压急剧下降,用电负荷就像巨浪一般,压向了周边其他电厂。电网解列后六分钟,十多个电厂相继跳闸停机,相继脱离电网。十一分钟后,全省电网崩溃。

云南方坐在车里火急火燎赶往电厂中控室。电厂技术专家俸远禧正在十万火急地处理危机。要想救南钢,唯一的办法就是恢复供电。可是,南津电厂解列,南钢断电,俸远禧几近陷入绝境。

电话里的云南方,更是比任何时候都绝望。死寂了一两秒之后,云南方问,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俸远禧说,有,但是,需要有人为此作出牺牲。

云南方说,我不怕。您怕吗?

俸远禧说,我从来就没怕过。我的办法就是,断开并网开关,与系统主动解列,脱离电网系统,单独确保南钢的保安电源和重要用户,以免与系统同归于尽。

一线生机瞬间诞生。

云南方拍板道,你的建议,值长向省局国网中心调度室请示了没有?

俸远禧说,难度就在这儿。中心调度室回话,目前困难只是电力系统发生振荡,不同意南津电厂脱离电网系统。可是,我完全可以断言,这绝对不是电力系统振荡。我反复坚持我的方案,可调度室依然否决了。

时间又耗掉了五分半钟。云南方已经走进了中控室。俸远禧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控制仪表。

俸远禧说,电厂全部断电,汽轮发电机停转,锅炉熄火。南钢三座高炉眼看就要报废了……

云南方说,就按您的建议办,一切责任由我来负!

俸远禧说,您这是严重违规,弄不好,坐牢事小……

云南方说,就是掉脑袋,我也认,只要能保住南钢。

俸远禧依然没转过头来看云南方一眼,眼睛依然紧盯着控制仪表。听了云南方市长的话,他当即发出指令,拉开十千伏所有线路和二十五千伏的三一四、四一六开关,只保留厂用变压器开关和南钢保安电源三十五千伏的三一五开关。同时,拉开发电机开关,给发电机升压,利用锅炉余汽开机,抢厂用电,确保南钢。

旋即,汽动油泵打出的油压重新开启主汽门,然后调速,汽轮发电机迅速升到一分钟两千七百转以上。发电机开关重新合上,循环水泵重新启动,引风机、鼓风机复又轰响,锅炉点火保持汽压,备用电让南钢启动泵站,重新获得冷却水。十几项操作,俸远禧一口气完成,危机很快解除。

此时,已是十点十九分。南钢保住了。云南方的衬衫全部湿透。他这一极其冒险的决定,不仅超越了他的权限,还严重违反操作规程。当时循环水已中断,向汽轮机送气必然使汽轮机排气压力升高,很可能致使叶片折断,造成重大事故。

后来,俸远禧说,如果云市长顾虑自己的身份和前途,稍有犹豫,拖延一二十秒钟,汽轮机坏掉……事情的后果就完全是另外一种样子。云市长让我想到一句话,中国人总是被他们之中最勇敢的人保护得很好。省长也在全省安全会上点名表扬了云南方。南津市随之就开始流传,新市长云南方是个爱出风头的人。

手上的瘀青,让云南方想起来就感觉有点冤,看了一场黄梅戏,睡了一觉,醒来手上居然平白无故多了一块瘀青,而且这瘀青,居然像一块手表。

云南方并没有戴手表的嗜好。官场出了灾难现场“手表哥”的笑脸事件之后,云南方干脆把那块帝陀表取下来放进了保险柜,完全图个清静利索。现在,这块人肉瘀青坤表横空出世,比戴了手表还打眼,他自然就不自在了。他想像擦灰尘一样把它擦掉。可任他怎么擦,它纹丝不动,丝毫没有变化。相反,随着他反复擦拭挤捏,瘀青变得越来越大。就在他为此心生焦躁时,手机“叽”地报了一下时,已经六点半了,还跳出三条短信,都是秘书蒙筱乼发来的。前两条是上午两个活动的时间地点,最后一条是文化局长老廖的,内容是冯素珍的手机号码。好奇心驱使,云南方一指按下去,号码归属地果然在襄阳。云南方想都没想,就将手机号存进了通讯录。

走到政府院子外面那棵栾树下,蒙筱乼给云南方开车门时,一眼就看到了那块瘀青。一开始,蒙筱乼以为是文身。那块瘀青靠左侧的紫色纹路,隐约像一条龙。市长属龙。他想,市长不至于庸俗到把生肖文到手腕上吧。小蒙服侍云南方上了车,坐到副驾驶座上,再次回头看了他一眼,又看了那块瘀青一眼。那块瘀青倒是比眼睛还敏感,小蒙一看它,它就一阵战栗。云南方也只好坦承,一早醒来,手上就多了这么一块小东西,不知道是怎么弄上去的。

这东西,刚好长在手腕上,还挺好看的。

云南方根本就无须小秘书抚慰,心里自然就不买账,还好看,长到你手上试试?

小蒙明显感觉到市长的不快,便接住市长抛来的绣球,幽默一把,要不,我手上也用牙给咬一个吧。

小蒙呆懵的样子,云南方全然看进了心里。小蒙也自然乐意让市长看得一清二楚。云南方行事并不飞扬跋扈,是那种静若处子、动若脱兔的风格。他到秘书室找小蒙,总是不疾不慢,悄无声息,往往人走到身后,小蒙都没察觉,在背后一叫人,会把他吓一跳。云南方睡觉,自然也是静若处子,要不是他的呼吸声,就和一截木头差不多。这里面有云南方近乎苛刻的自律。他行事,一直宁愿自己吃亏,也不想委屈他人,即便贵为一市之长,身上那种仁善的品性,也没完全褪尽。

很快就到了活动现场。市卫健委主任也在。她对市长的情况似乎已经成竹在胸,云南方一下车,立马跑上前来,和他打招呼。主任奉迎市长,握手是既定程序。既然要握手,右手早早地伸出来,附加一系列表情包,也是必然的。她那张如花的脸,先是半张着嘴,圆睁着眼,面部里所有圆滑肌全部紧收,像话剧演员那样,在一瞬间之后,闪出一个充满诧异的神情,十分用力的样子,保持了一两秒钟,然后才分寸感十足地说,都这么大了,怎么不第一时间告诉我呢?

云南方轻拍着卫健委主任的手背,没事,别紧张。卫健委主任马上把脸上的表情洗泻干净,换成一副轻松自如的样子,别放心上,一切我会安排妥当的。

就在这个当口儿,市旅游局长隔多远伸着手走了过来。和卫健委主任不同的是,他的模样儿就像一部专门制造笑容的机器,脸上荡漾着笑意,配着一本正经的步伐,正步而来。云南方借此侧开身,和笑容机器接上火,在他的引导下,一起坐到主席台上,进入活动的既定程序。

云南方完成了自己的议程,就起身赶赴第二个活动。一出大厅门,一辆德援救护车停在大门口。卫健委主任一步上前,低声说,您跟我走,然后挽着云南方的胳膊就走,任凭云南方说下一个会还等着呢,卫健委主任说了句,您只给我三十分钟就够了,说罢就像女绑匪一般,把市长架进救护车,滑进大街上的车流里,然后一阵呼啸。

上救护车时,云南方就看到了车身上的德援字样。车里各种高档设备一应俱全。车子融入车流,汽笛没响几声,就被云南方叫停了。他还强调,不能抢道,不能闯灯。卫健委主任这才安静了。

很快,云南方就来到市第一人民医院的干部病房。

病房里,一干大夫早就等在那儿。外面是客厅,里面是病床。门里的大夫们,有的坐在沙发上,有的站在电视机前,还有的靠在冰箱上。卫健委主任径直走上前,一一指挥着接下来的诊疗,身后是一帘大幅落地窗。她安排一个又矮又黑又胖的大夫给市长看病。他握了一下云南方的手,示意市长躺到病床上。先前散站着的大夫,不约而同向矮黑胖大夫靠拢,看着他给市长拿脉问诊。矮黑胖大夫并不问诊,而是拿着听诊器在云南方的胸上听了一通,继而拿了一通脉,进而戴上面罩一样大的放大镜,看了一通云南方右手腕的瘀青。看完了,他并不下结论,只是吟吟地笑着,看一眼市长,又看一眼卫健委主任。卫健委主任便走上前,没什么妨碍吧?

矮黑胖大夫还是吟吟地笑着,将云南方轻轻拉坐起来,市长一丁点儿事情都没有。

卫健委主任以为大夫在给市长保密,便示退了其他大夫,病房里只剩下他们仨时,又问道,白博士,白主任,白专家,快说,市长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白博士还是憨憨一笑,主任,真的啥事都没有。云市长是运动型身材,血氧饱和度、血压、心率都非常正常。这块瘀青,只是常见的皮下出血,手腕上有很明显的外伤特征,要么是挤压,要么是碰撞造成的,不会有其他事情的。

卫健委主任这才眉开眼笑,市长呀,您白天日理万机,晚上回家和夫人在一起,还是要适可而止才行呢。

云南方扯了扯身上的衣服,何主任呀,这可是天大的冤枉,夫人在省城上班带孩子,没有不适可而止的条件呀。我在南津的房子呢,又都是软包材料,没有碰伤手腕的可能性呢。

何主任又不怀好意地问,那这块小疤是从哪儿来的呢?

白大夫接过话头,睡梦中受伤,也是可能的。一般情况下,人会在梦境里产生某种反射。

云南方摆摆手,只要没事就行了。至于它是从哪来的,也就没那么重要了。辛苦白大夫了,我还有个会呢。

说罢,云南方匆匆离开了医院。

云南方一口气忙到晚上十点钟才回家。瘀青的事,大夫说没事,他就再也没往心里去,和往常一样,一进家门就洗澡,更衣,上床,拿起那本《镜花缘》开始催眠阅读。读困了放下书之后,一个翻身浅躺,眼前再次浮现出昨夜的梦境,整个人突然又变清醒了。

云南方忍不住又看了一下腕上的瘀青,发现那层紫晕更深了。而且此时此刻,它好像感觉到主人在看它一般,竟然开始一点点儿变大,变成男士手表那么大。那表盘上的紫色,也像云朵一样,悠然移动起来,直到最后,整个图纹变成了一张笑脸,朝着他挤眉弄眼。

瘀青的表情没有嘲弄的意思,但不乏挑战意味。云南方将手腕翻了过去,捂进被子,好像要把它给捂死一般。它与被子亲密时,并没什么异样,就像它根本就不存在一样。当他将手腕翻转过来,发现它又变回一块坤表,只有铜钱那么大了,表情也消失殆尽,恢复到先前那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就这样,他翻来覆去试了几次,瘀青也随之忽大忽小,直到他爬起来,跑到洗手间,打开水龙头,让热水淋了一阵子,才把它淋回原形。一口气松下来,他这才感觉脸上有了微汗,便将水龙头调成冷水,浇了一把到脸上,一个激灵,让他完全清醒了。这时,他才发现自己依然躺在床上,李汝真那部《镜花缘》也依然在手头上,而自己躺在床上任手上瘀青忽大忽小,然后走进洗手间用水淋它的情景,全然只是南柯一梦。不过,相对以往的梦境而言,这次这个梦实在太真实了,就像自己一分一秒亲历了一般,真实到可怕的地步。

好吧,再真实也只是个梦。云南方看了一下手机上的时间,然后起床洗漱,擦拭手腕上那东西时,发现瘀青坤表的指针,不偏不倚地指着早上七点零三分。他本能地看了一下洗手台上的电子钟,指针刚好也指着七点零三分,居然如此一致。这一点儿,更加激起了云南方的好奇心。他想看着瘀青上的指针是不是还能走动,便一直紧盯着它。就在他全神贯注地看着紫晕的指针像云彩一样在坤表的圆形领地里开始飘移时,他的喉咙里涌出了一股热潮,胸腔里生发出一股丹田之气,脑子里瞬间铺开冯素珍在戏台上摇风摆柳的样子。如同那天夜里一样,冯素珍从舞台深处款款向他走来,《女驸马》的大结局唱段,也隐约在他耳际边弥漫。随着冯素珍的演唱,他居然和着她的腔调,喉咙里真真切切滑出了一句唱词:

麒麟成双人成对,并蒂花开万年红……

余音还在身前身后不绝如缕,云南方的手腕居然像抽筋一样扯了一下。他抬起来,放在光线里,坤表式的瘀青变得只有绿豆般大小了。

梦境以另外一种方式变成了现实。云南方或多或少有些受惊。他停下吟唱,瘀青很快恢复成先前的模样,依然云遮雾罩。他一张口,它又小如绿豆鼠眼。有一刻,随着他的唱词和声腔变大之后,它居然在那么一两秒里消失了。

这一发现,让云南方心里涌出一丝欣喜,这东西果真如那位白大夫所说,啥事都没有,或许它只是让自己在某个节点上中了毒。这个节点又是什么呢?他一时想不起来。想不出来,他就如往常一样去散步。一直以来,他感觉到自己的脑子在运动中才最活跃。很多灵感,往往是他在运动中如期而至的。所以这个早上,他又打发走秘书小蒙和司机,决计散步去一个会场。

走进法国梧桐树下,阳光变成一片片梧桐树叶,铺排在步履之下。梧桐树里,有鸟在鸣啭,知了也一直在叫。这几年,南津市的生态环境越来越好。早上起床,鸟叫替代了闹钟。苍穹之上,蓝天白云替代了雾霾,空气也越来越新鲜。人行其中,往往会有一种莫名的愉悦在心里涌动。这些于云南方而言更有一种成就感。这些好转反应,都是在他的治下发生的。作为一个执政者,把市委一个个决策付诸现实,越做越到位,越做越漂亮,心里也就越来越舒爽。他也总是把这些工程看成自己的作品。在他看来,做好这些作品,是一个市长的最基本的本分。而置身这些作品之中,让思想开开小差,是自然的事。至于那块瘀青中毒的节点是什么,早被路上的新奇事物所取代。不过,心里有了冷病,凉水总会不期而至。进办公楼时,他手腕上的瘀青又被司机发现了。司机是个古灵精怪,见了那瘀青并没说出来,而是用那双亮得可以当电筒的眼睛,一遍遍往他身上扫,让他眼里的疑问全被扫到眼角上,堆成一堆,弄得云南方极不自在,好像他全身都有了瘀青一样。但是,领导最大的本事,就是不形于色,尽管不自在,还是若无其事地走进自己的办公室。

办公室自然是蒙筱乼的领地。扫地抹桌子打开水,已经成了小蒙非常日常稀松的事情。他还会为市长泡好保健茶,用黑木耳半两、红枣五个、生姜三片、瘦肉一两、薏仁一两,一起放进养生杯煮好,为市长做好营养早餐,装在瓷碗里,放到茶水桌上。

今天因为散了步,肚子有些饿了。云南方一闻到养生早餐的香,便迫不及待端起瓷碗。这一端,他就看见碗旁多了一瓶维生素C。维生素C瓶旁边,还摆好了六颗维生素C 片,散在一只小勺里,像六粒小眼睛一样盯着他。看到这些,云南方联想到昨天卫健委主任的豪横,再看看眼前的维生素C 片,心里就生出了不爽,脸像蒙了一层灰。小蒙自然觉察到了不对劲儿,额头上瞬间生出一层浅汗。他转身把市长的包放进衣柜后,拿起暖瓶给市长续水时,发现那六颗维生素C 片已经不见了,这才放下心,抱着市长签好的文件就往外走。刚走到门口,市长又叫住了他。

通知文化局廖局长来一趟。市长低声说。

廖局长像早就等在门外一样,几分钟后就到了市长办公室。

老廖在门口一露头,云南方就让他赶快进去,赶快关上门,赶快把门反锁好。老廖拿着一份“十四五”规划,一边关门,一边反锁,还一边嘀咕道,哈,正说要找您,向您汇报一下“十四五”,这不,您召唤在下的电话就来了。

云南方说,不是召唤,是呼唤。

廖局长脸色一正,啥事,配得上市长大人如此高贵的呼唤?

云南方开诚布公,把右手腕往外一伸,喏,您老人家做的好事。

咋啦?老廖的眼睛瞬间睁得铜铃大,慌忙走过来,轻拿起市长的手,又看又吹,还用双手像捧《圣经》一样,捧着移送到灯光下,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直到把市长弄得有些不耐烦了,把手收了回去才罢休。

老廖说,这可遭雷打了。市长啊,这可究竟是咋回事嘛?

云南方脸一竖,咋回事?你问我,我问谁?就陪你看了一场《女驸马》,一觉醒来,平白无故,就这么着了。你倒是告诉我,这块东西从哪儿来的?它究竟想要干什么?

老廖听了市长这一连串问话,吓得脸上都出了汗。他抓了一方纸巾,遮住自己的小嘴,我的天啊,冯素珍这妖精,难道在戏里折腾人还嫌不够,还要缠着市长,跑到市长身上作祟?

云南方再次把瘀青伸到老廖眼睛跟前,这还有假?这可是真凭实据。

老廖本能地往后一退,眼珠一转,确实,这么清秀可人的一只胳膊,突然沾上这么一块,任谁都不自在。可是,它疼不疼?您刚才说,它还想干什么?难道它还会有什么动静?

不说动静不打紧,经老廖这么一提醒,云南方就想起早上它忽大忽小的事情来,便轻声说,哎,还真是奇了怪了,早上,我就那么随口唱了一句,它居然会自己变小。

老廖的眼睛又睁成了斗鸡眼,噫,我的妈呀,天下居然还有会变化的瘀青?

云南方盯着瘀青,并不急着回复老廖的话,而是一直这么盯着,把自己像是要盯成一尊雕像,弄得老廖不知道自己刚才又在哪儿说了错话,便问,又咋啦,我的市长大人?

云南方嘘了一声,轻声说,不光你不信,我也不信。要不,就现在,你来一嘴,看它有没有变化?

老廖比云南方年纪大,自然更好黄梅戏这一口儿,好吧,来一嘴就来一嘴。不过,我这杀鸡嗓,市长您可得要有心理准备,别吓着。

云南方仍然盯着那块瘀青,眼睛并没作任何游移,快唱吧,我都没被自己吓死,你就更吓不死我了。

领了市长的命,老廖还真若无其事地往办公室中间一站,提了一下梢,亮了一个相,唱道:

麒麟成双人成对,并蒂花开万年红……

老廖的亮梢亮相唱腔唱词,对瘀青而言,丝毫作用不起,它依然如坤表一般大,坤表一般小,坤表一般小巧玲珑,布呈在市长大人的右手腕上,泰然自若,纹丝不动。

云南方喘了一口气,看来,你的唱词对它不管用。

老廖收了亮梢亮相唱腔唱词,走到市长跟前,那,还是您来唱?

云南方眼睛一竖,我唱,我唱喊你来干什么?

老廖一软身,那我给您叫个专家来?

云南方马上变成低吼,你居心叵测呀,上班时间,叫个名伶来我这儿唱戏?那可比戴块手表掉得还大呢。

老廖一抚头,那还是得您亲自唱。您早上一唱,它不是变小了嘛。

云南方这才变得楚楚可怜模样,我这腔板,天生五音不全,当着你堂堂文化局长的面,不把人丢死才怪呢。

老廖猛地伸出双手,捂住耳朵,我不听,还不行?我只看您动动嘴,然后看它变不变小。

云南方闪着一副怀疑人生的眼神,看着老廖,再看看手上的紫青,又走到门后窗前,看看门窗关紧了没有,然后回到办公桌前,拿了个加厚的耳罩给老廖戴上,那是他午休专用的。然后,他才把右手腕伸到老廖眼前,轻轻地撩开了嗓子:

麒麟成双人成对……

云南方的腔一开,词一出,那块映在老廖眼睛里本来大得像一团紫烟的瘀青,突然变成了一枚钻戒。云南方的眼神姿态,虽然全在腔板里,可是他眼睛的余光仍然在瘀青上。他一开唱,只见瘀青又如早晨一样变小了,他的唱腔就更加字正腔圆了,仿佛他由一名发烧友,瞬间变成了一位大票友,更加镇定自若地唱出了后面的台词:

并蒂花开万年红……

余音未落,那块瘀青居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老廖的眼睛时而铜铃时而斗鸡时而雾气蒙蒙,如同进入了一出戏最悲催的剧情,一时间让他难以自拔。两人结束了这场生平难碰难遇的演唱之后,好一阵子,谁都没作声。老廖安安静静地坐在沙发上,云南方安安静静地坐在办公桌前。老廖安安静静地拧开茶杯喝了一口茶,云南方安安静地把碗里没吃完的早餐,三口两口吃了个一干二净。

真的很饿了,也真的没想到自己会唱得这么地道。可是,老廖一句话,很快就把他从自我陶醉里唤醒了。

老廖说,听上去,还真是那么一回事,但是要真上道,还得拜师学艺。好在,您这一开金口,这玩意儿还真就消失不见了。哈哈。看来,这黄梅戏的魂魄儿,已经上了市长大人的身呢。

云南方摆摆手说,除了上次,还是小时听过黄梅戏的,到了现在不知道咋搞的,就偏偏喜欢听这样的调调。拜师学艺就算了吧,时间不允许。

见市长把话说死了,老廖这才把“十四五”规划从包里掏出来,放到桌上说,好吧,时间不允许,那,在下就打道回府了。

云南方抬起左手,指指右手腕,朝老廖挥挥手,这事除了你知道,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必须绝对保密。

老廖嘴里说好,倒着退出了市长办公室。随着办公室门轻轻合上的一声响,云南方拿起手机,在通讯录栏输入了冯素珍三个字,一串电话号码就浮了出来。

襄阳冯氏家族第三十九代后裔冯素珍可谓天生丽质,似乎就是为黄梅戏而生的。她浑身透着成熟女人特有的味道,特别是她那副脸蛋,既有女子旺夫的圆润,又有国际时尚的镜头感,映照在人心里,宛若初升明月,呈现在镜头里,犹如下凡的仙女。恍然间,她那无与伦比的脸,好似随着不同的眼光,随时可以生出万千种变化。而她那双眼睛呢,只需要那么轻轻一扫,就会揳进千百男人的心灵法门。如此美艳姿色,加上满腹才情,让她静若深闺处子,一副安之若素的样子,静得可以让地球停止运转,动将起来,又若湖边细柳,一摇一拂,似要拂动人的眼睫毛,动作如果再大一点儿,整个人竟如豌豆花地里的脱兔。

尤其是,冯素珍只要一走上戏台,就像戏魂附了体,从手指尖尖到头发尖尖,再到脚趾尖尖,整个儿变得光彩照人,把个戏中人冯素珍演得活灵活现,给人们留下刻骨铭心的印象。即便那些心怀消遣一下、娱乐一把想法的人,只要看了她的戏,都会被她弄得神魂颠倒,魂不附体。据说,省政协一位六〇后副主席,看了冯素珍的演出,居然说想死的心都有。不仅如此,他还即兴作了半首诗,说是踏夜芸芸觅玛瑙,澄澈冰心盛琬琰。他把冯素珍比作了玛瑙和琬琰。后来,这位副主席的这半首诗,在业界一传十,十传百,弄得社会上传说,冯素珍居然和这位副主席有一腿,搞得团长、副团长都拿着眼睛睃着她,说她不容易。而且,社会上还流传着另外一个说法,说冯素珍唱的《女驸马》会让人得疯魔症,说《女驸马》就是中国的《黑色的星期五》。细想想,也真是,在中国艺术里,大概也只有黄梅戏、越剧才有这种深入骨髓的力量。

时下黄梅戏剧团举步维艰,是不争的事实。冯素珍所在的黄梅戏团是个小团,有二十多个事业编制、十几个演员,一年几万块钱拨款,连基本的运转经费都不够。演职人员工资,事业发展,都得靠当家戏撑着,而当家戏得靠角儿来撑。在冯素珍走红之前,剧团每况愈下,度日如年,几乎和旧社会跑江湖的粥班没什么两样。幸好,眼看剧团就要没活路了,冯素珍从丑小鸭一夜之间变成了金凤凰,不仅人出落得水灵,戏也一夜之间走红大城小市,继而走红省城,不久拿了梅花大奖,成了黄梅戏界千里万里挑一的人物。

人一火,戏就跟着火,票房也就火起来,但是好景并不长。根子在于,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审美,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乐趣,一代人更有一代人的偏好。随着时间推移,老观众一天天老了,身上的利比多一天天衰了,看戏的心情也就一天天没了。而新生代都是钢铁侠、机器人和火影忍者这些二次元饲养大的队伍,对老掉牙的黄梅戏也好,《女驸马》也好,早就看不进去了,更没有了一星半点儿的兴趣。《女驸马》在如今的市场里,一天比一天式微。而且,在人们看来,这本身就是一桩顺理成章的事。于是,剧团生存就成了天大的难题。城郊一村长的妈死了,要守三天三夜的灵,便豪横地点名冯素珍去唱戏,而且一唱就是三夜。守丧现场一没戏台,二没音响,三没灯光,就一油布搭成的简易棚子。这让冯素珍这个国宝去唱戏,让夜风熏坏了嗓子不说,也太把豆包不当干粮了。可是,团长拉不下脸回绝,私下对冯素珍说,委屈一下吧,人家给的钱虽然不多,但答应我们在城郊帮团里流转一块地,将来好建个大戏院子。冯素珍听说村长要给团里办地皮建戏园子,心就软了,问团长,地皮的事,签协议了吗?团长说没有。冯素珍说,建戏园子的用地协议签了,一分钱不给我都演。团长听了没吭声,扭头跑出去磨叽了半个多小时回来到她身边,打开手机录音,村长在电话里满口答应了团里建戏园子的用地,冯素珍这才含泪点了头,去灵棚唱了三夜的《女驸马》,以致嗓子倒仓了半个月。

《女驸马》讲的是襄阳女子冯素珍女扮男装考中状元勇救未婚夫的故事。这个故事,无论是叙事结构,剧情安排,还是审美向度,都不输好莱坞大片。如果舍得投入,整出一目大剧来,一定不输《花木兰》或《图兰朵》。加上有冯素珍这根台柱子,团长、副团长,包括冯素珍自己都打心底里相信,剧团总会有翻身的一天。事情就在大家这么认为时,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戏真的就来了。

这场大戏的主场就在襄阳。每年临近年终,就是人间花样百出的时间。几乎每个人的日子都被挤得满满的,连个喘息的时间都没有。冯素珍和她的黄梅戏团却寂寥得很,成天无所事事,百无聊赖。或许没娘的孩子天照应,就在临近新年的前一个月,冯素珍和《女驸马》签下了老家襄阳的跨年演出。换在以往,戏团的跨年演出不过是一场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演了也就演了,收官也就收了,一般不会起什么风浪,唯一的欣慰,就是过年时演职人员的口袋会暖和一些,年也过得踏实一些。

今年的演出却大相径庭,因为这次演出的地点是襄阳。襄阳既是久负盛名的三国故地,又是黄梅戏《女驸马》的发生地。令人费解的是,《女驸马》唱了几百年,在襄阳,知道《女驸马》就发生在襄阳的人并不多。说到底,还是黄梅戏种太冷。即便如此,在襄阳跨年演出《女驸马》,还是成了襄阳重要的文化事件,更是剧团的大事,意义非同小可。对冯素珍而言,回故乡演戏,让她心里像钻进了一只小鹿,既充满了期待,又于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在告诉她,说不定自己的命运,会因这次演出而发生改变。

演出合同签订之后,剧团为《女驸马》在襄阳做了一周的宣传。果不其然,市场反应超级平淡。可市场再平淡,推广还得继续。只有做好宣传,演出才有希望,不做就没有任何出路。冯素珍带着她的团队,铺天盖地的又推了一段时间。她很快就发现,《女驸马》在襄阳压根儿就不受待见。换句话说,仅凭冯素珍与戏中人同名、仅凭故事发生在襄阳这两个宣传和炒作题材,根本就没法发酵出襄阳的大市场来。当然,这不能怪襄阳人。黄梅戏已经到了火熄花谢的境地,自己和少数对黄梅戏还孜孜以求的人,只能是火熄后的炭犹暖,花谢后的风仍香。

世事难料。

就在《女驸马》海报打出去后,省委巡视组到了襄阳。省委巡视组组长,不是别人,正是云南方。这天,云南方带着巡视组,开展了一整天的巡察工作,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宾馆,打开《襄阳晚报》,在报纸三版中缝旁边右下角上,一则简讯吸引住了他的目光:冯素珍携《女驸马》来襄演出。顷刻间,云南方内心里的情愫被激活。他坐到沙发上,拿出手机,又一次调出冯素珍的电话,并且坚定了复制了下来。

半个小时之后,襄阳城已是万家灯火。火急火燎一脚踏进后花园酒店,冯素珍心里小鹿一撞,两年前被云南方小指划了那么一下的手心,居然也有了一丝丝痒。后花园酒店就在即将上演《女驸马》的大戏院背后。名叫后花园,也真切是一座后花园,全部躲在戏院深处一丛葡萄架后面。要想到达葡萄架,必须先穿过一个前台。前台两侧,是两座带流水的小桥。流水里面,游动着些许小鱼。小鱼有红有白也有黑,如同在童话里穿游一般。小桥两旁,全是参差不齐的绿植,最高的有一人多高,丛丛簇簇,东南西北的品种都有,且四季如春,春意盎然。走过那两座小桥,是一条植物甬道。甬道上是一步步青石台阶。走完台阶,才是一帘幽梦般的葡萄架。架上的葡萄枝叶乃至花果,看不出是真是假,但是时不时有葡萄的香气扑来。

再往里走,庭院的模样就开始明晰起来。走到一重院门前,门上浮雕着两个字:通幽。院门里,便是一个近乎开放式的大包房。与其说是酒店大包房,不如说就是一座带雅座的戏园子。明眼人一看,这戏台,这设施,比前面的大戏院更紧凑,更精致,更私密,唱戏所需要的元素和氛围全有,只要一摁开关,便会变幻出另外一种境界来。和前面那个大戏院比起来,这儿简直就是高大上,就是白富美,就是阳春白雪,而那儿,就是傻白甜,就是下里巴人,就是芸芸众生。

走到大包房门口了,秘书小蒙说,冯老师您请往里走,云组长在里面等您。

冯素珍跟着小蒙走进那道圆形拱门,只见云南方正坐在那儿。房子中央的桌上,已经开始上菜了。云南方也很安静,坐在沙发角落里。沙发一向是西式的瘫软之态,到了这儿,却变成了中式圈椅的物象,人坐上去,就像是一把拢在身下的圈椅,人一站起来,又是一把非常阔大的沙发。云南方坐在沙发上,就像一位新科皇帝坐在龙椅上一样,并没有抬眼看冯素珍,而是依然在看手里的文件。小蒙将冯素珍引进了门后,转身就出去了,动作悄无声息。生活中,冯素珍并不是敏感的人,但是今天对云南方,心思却特别敏感。她心怀忐忑地走到云南方跟前,云组长,您好!

冯素珍的声音细如柳莺,云南方也足够听得一清二楚,但是他的头竟然抬得有些缓慢。好在,当他完全抬起头,露出整个脸面时,脸上随即有了笑容,浮在冯素珍心头上莫名的不快,也才一扫而光。

大义女大才女襄阳冯素珍大驾,蓬荜生辉呀,来来,坐坐坐。云南方笑道。

冯素珍淡淡一笑,如在戏中,双手交叉放在右大腿根部的裙子上,微微屈身道,给云组长大人请安。

如此一来,美人不悦的信息,自然传递到位了,云组长自然是通情达理之人,便起了身,握了一下她的手,再次示意她到对面的大沙发上坐下。显然,云组长大人爱好手心勾魂的那一招,因为两手属浅握,也就避免了,却让冯素珍内心的期待落了空,心中正疑惑,服务员这时端来一杯热茶。是燕麦茶。

再次坐定之后,云南方说,襄阳出了冯小姐这么一个大义女,云某作为巡视组组长,可是脸上有光啊。

冯素珍嘴上自然不饶人,说,人生虽说如戏,可终归也只是戏,组长大人太客气了。

云南方喝了一口茶,抬眼看着冯素珍,虽然是戏,可也贯穿了万千道理在里面。按说,这戏里戏外,我也算是一个襄阳巡抚吧。按照当年的官品等级,只是个从四品。而戏中人冯小姐的家父冯顺卿,是皇帝亲命的道台,是正四品,应该算是我的顶头上司。

冯素珍心里一笑,这么说,小女子可就有文化自信了哟。不过,戏里的那些,毕竟只是封建社会的那一套。组长可是新时代的组长,是人民的组长。要说戏外呀,本人可是跟着母亲姓的,家父只是剧团里的一个小编剧,母亲也只是剧团里的小演员,咱们家八辈子也当不了组长这么大的官呢,怎么敢与组长相提并论呀。

云南方嘿嘿一笑,没想到冯素珍竟然带着情绪,一直夹枪带棒地跟自己说话,便决定挑明约见她的缘由,冯小姐这么低调,要说啊,我今天能够坐在这里,还得感谢冯小姐呢。

冯素珍故意睁大眼睛,此话怎讲?

云南方轻轻一笑,说来话长啊。

冯素珍,那就短说呗。她突然感觉到,自己又莫名地变得俏皮起来。

云南方盯着冯素珍的眼睛,那样子像在看老朋友,还记得前年您在南津市的一场演出吧?

记得,演出完了,南津年轻有为的市长还上台和我们合了影。冯素珍也像老朋友一样盯着云南方。

那个年轻有为的市长就是本人。云南方避开了冯素珍的目光。

我是说呢,刚才一见您,就特别眼熟,只是没敢吱声。这么快您就高升到省委去了,祝贺您呢。

就是因为你。云南方单刀直入。

啥?因为我?我有这么厉害吗?冯素珍以为云南方在一本正经地油嘴滑舌。

云南方就三言两语把自己看了冯素珍的《女驸马》之后,右手腕上生出了一块瘀青,然后因为这块瘀青,让自己怪事连连,一唱戏它就变小,一停它就变大。后来这件事在南津传得沸沸扬扬。一次人大审议政府工作,他作主题报告,哪料他一开口,会场上的人就大笑起来。屡次三番,他一开口人们就大笑,弄得会议没有办法继续。最后,这件事越传越广,越传越玄,传得他在南津市待不下去了,只得向省委提出换岗申请。当时正逢省政协换届,政协秘书长到了退休的年龄,云南方就顺理成章地到了省政协当了秘书长。这次,省委开展第八届巡视活动,他就被抽到第二巡视组任组长,巡视的对象就是襄阳。今天是他到襄阳的第二天。他从《襄阳晚报》上一看到冯素珍衣锦还乡献演《女驸马》的消息,就给有关方面打了约见的电话。于是,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两个人,又坐到了一起。

说完这些,桌上的菜已经上齐了。云南方起身,朝着桌上一挥手,我们还是边吃边聊吧。

二人便上了桌。云南方坐到主陪席上,请冯素珍坐到了主宾位置上。

云南方拿起一双公筷,来,开席,咱们边吃边聊。

冯素珍拿起筷子,并不夹菜。

云南方夹了一块鳜鱼,送进她的盘子里,这《女驸马》讲的是冯家祖先的故事,故事里,除了冯家的人和事,咱们襄阳的文化元素为什么并不多呀?

冯素珍说,《女驸马》属于架空故事,是在《双救主》的基础上改编的,是一个纯虚构的故事,组长大人千万别对号入座。

云南方眨了一下眼睛,学着冯素珍的顽皮劲儿,告诉你一个审美真相,几乎所有故事,所有艺术作品,都是用来对号入座的。你信不信?

冯素珍问,那,组长大人今天叫我来,也是为了对号入座?

云南方说,没想到,冯小姐的悟性很高嘛。不过,今天叫冯小姐来,确实不是为了对号入座。

冯素珍这才左手抚着右手道,那是为了什么呀?

云南方并不接她的话茬,冯小姐是襄阳冯家巷人氏吧?

冯素珍说,报告组长大人,小女子正是。

云南方说,冯家巷子可是襄阳一方宝地呀。我前几天去那儿看了看。那儿已经设立了《女驸马》展览馆和黄梅戏剧院。咱们襄阳不仅是《女驸马》的故事发生地,还是清代弹词《珍珠塔》和《靖江宝卷》里《十把穿金扇》和《独角麒麟豹》的故事发生地。这就让我有点奇怪了,写这些故事的作家,怎么就这么热爱襄阳啊?

冯素珍听云南方把襄阳和冯家巷子摸得这么透,心里那只小鹿又猛地撞了一下,手心里又开始隐约在痒了。

她端起面前的珍珠奶茶说,没想到,组长到襄阳巡视,还把襄阳的文化摸得这么清楚,真是太厉害了。就是这个《十把穿金扇》,把咱们襄阳写得超级繁华呢。

云南方看着冯素珍眼睛里的光,怎么个繁华法?

冯素珍说,我还是来一段吧。说罢,没容云南方点头,她便站起身,拿了一把折扇,走到桌前的小戏台上,唱将起来:

一日抬头举目望,到了襄阳一城关。远看城头如锯齿,近看总是枪炮门。城下炮,城上人,手执长枪守四门。城里城外闹纷纷,总是些生意买卖人。渔樵耕读,士农工商,敲锣卖糖,各执一行,江湖游人,无一不有。壮汉担水街上卖,樵夫挑柴进城门……

冯素珍唱着《十把穿金扇》,云南方本能地又去看右手腕上那块瘀青。那儿,早就没了瘀青的痕迹。可是,冯素珍一唱完,那块瘀青又还了原。好一会儿,云南方才从瘀青带给他的沮丧里回过神来,说,不错,这简直就是一幅襄阳版《清明上河图》呢。

冯素珍也看出了云南方的异样,但她并没急着回到饭桌上,而是站在戏台上说,其实,真正把襄阳表现得很有趣的,是清代《靖江宝卷》里的一首荡秋千小曲。

云南方说,好,唱来听听。

冯素珍扮了一个顽皮相,打起了贯口:

丁香领命也——丁香来把秋千打,空中飘荡散散心。小姐当时心中想,顺打几个古人名。一打张生跳粉墙,二打正德戏凤娘,三打宝钏薛平贵,四打七仙女下凡间,五打白牡丹与纯阳,六打唐寅点秋香,七打刘备甘露寺,八打方卿到襄阳,九打宗保穆柯寨,十打赵匡胤送京娘……

唱到这儿,冯素珍突然停了下来。她看见云南方眼睛里起了雾,目光也变得有些深不可测。这让她疑心自己唱错了,便停了下来。云南方从水雾里醒过来,赶紧拉了拉右手腕上的衣袖,像是才从另一个世界转回来一样,看来,咱们襄阳果真是一座戏曲富矿。

冯素珍走下小戏台,重新坐到桌子上,我就是不明白,咱们襄阳,怎么就这么受传统剧目的青睐呢?

云南方说,襄阳是历次人口大迁徙的必经之路,形成了江汉联运的舟楫系统和沟通南北的陆路交通。地方戏曲习惯性地选择襄阳作为背景,就是因为襄阳是南北之间的中转枢纽。到了明代,商品经济加强了这种联系,促成了襄阳故事原生地形象的发展。

冯素珍如梦初醒,云组长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和襄阳有关的剧目真是比比皆是呀,像《汉光武》《刘秀出世》《投刘表》《襄阳宴》《马跳檀溪》《水镜庄》《取樊城》《走马荐诸葛》《诸葛亮招亲》《三顾茅庐》《三请诸葛》《卧龙岗》《隆中策》《初出茅庐》《三求计》《哭刘表》《三搜卧龙岗》《落凤坡》《荆襄府》《取襄阳》《水淹七军》《水擒庞德》《威震华夏》《夫人城》《定襄阳》《枣阳山》……这么看来,襄阳就是戏剧的集大成之地啊。

云南方说,不仅如此,依我看呀,现代视野下的襄阳,更应该在戏曲文化产业上有所作为,开创全国独一无二的戏剧文化产业。

冯素珍说,还是云组长站得高看得远,这个可真没想过。

云南方说,我这些想象,其实都是受你的启发,你不是做梦都想建一个黄梅戏大剧院嘛。

冯素珍脸一红,组长大人,您连这个都知道呀?

云南方说,不然,我急赶急把你一个大明星叫到这儿来,就是和你说些无用话呀?

说到无用话,冯素珍就联想到剧团的困难,要是云南方给襄阳领导提一嘴,剧团的困窘就迎刃而解了。

想到这儿,她便脱口而出,云组长,能不能帮忙给襄阳的领导说说,咱们剧团与襄阳来个长期合作?

云南方说,怎么个合作法?

冯素珍说,我们团长想把剧团明年的演出,纳入襄阳市的文惠卡演出剧目。

云南方说,这事也太小了点,襄阳文化局长就可以搞定呀。我的想法是……云南方说到这儿,竟然把嘴巴移到冯素珍的耳边,轻言轻语了好一阵。冯素珍听罢,顿时花容失色,用手指指着自己问,我?能行?

就在冯素珍吃惊的当口儿,云南方又给她夹了一块桂花鱼。

饭局过后,随之而来的,是云南方对《女驸马》乃至冯素珍的极为关心和高度重视。他一关心和重视,在襄阳人眼里,《女驸马》就变得和从前大不一样了。冯素珍和她的剧团,顿时出现了大转机。黄梅戏《女驸马》襄阳跨年演出,由一个纯粹的民间小活动,变成了民间承办、官方介入的大活动。一时间,报纸、广播、电视,自媒体,从海陆空到二次元又到智慧平台再到三维空间,一阵又一阵集束轰炸,将冯素珍炸成了襄阳城里炙手可热的人物。演员冯素珍及其家族与剧中人冯素珍及其家族的关联与来龙去脉,也一下子被全景式地呈现出来,一时间成了襄阳人茶余饭后的必要谈资。很快,冯素珍就成了襄阳的热点和襄阳的骄傲。紧接着,襄阳为什么会盛产冯素珍这样的才女义女,她与襄阳文化源流及人文性格有什么特殊的渊源和关联,也被襄阳人拿到饭桌会桌和论坛上反复论证及阐释。没几天,襄阳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从里到外,兴起了全方位、多角度、多层次、多维度关于冯素珍与襄阳文化的大研讨与大讨论。

于是,襄阳人这才发现,襄阳简直就是一个既智慧又神奇的城市。它既智慧又神奇的重要证据,就在于这里生长出了一个旷世绝伦的冯素珍和一部经久不衰的《女驸马》。

《女驸马》终于在十二月三十一日晚上七时,在襄阳唐朝剧院粉墨登场。

大幕开启,灯光闪亮。戏一起板,冯素珍就感觉特别顺畅。《女驸马》开场,是从非常窄的小入口破开的,也就是从最小最细最弱最没场面和最不热闹的闺楼开始的。按现代观赏美学而言,这完全是逆天的节奏,也完全违背了好莱坞的叙事原理,就是反着来的。但是,几声梆鼓的响音未落,舞台的序幕还没完全拉开,冯素珍还未曾腔调大开,观众就像发了神经一般,狂风暴雨似的鼓起了掌,把整个戏场弄成了海啸。

紧接着,冯素珍温润如玉的声音一经淌出,掌声更是铺天盖地,把整个戏院掀得好像发生了八级地震。在接下来不到十分钟的演出里,观众的掌声更是将冯素珍的表演,如同掐死小鸡一样,活生生地给掐断了三次。此时此刻,身在舞台之上,冯素珍心里也蛮有自知之明,自己的戏被掌声一再打断,并非是自己唱得有多好,完全是巡视组长云南方的功劳。这些掌声,全是冲着他这个巡视组长来的。而此时,云南方也正坐在第三排的正中央,和满场的观众一样,全神贯注地观看她演出。

冯素珍这样臆想襄阳观众,确实有失偏颇。此时的襄阳观众,是真真切切地喜欢她。他们观看着冯素珍在舞台上表演,心里想着她就是襄阳人,想着女驸马的故事就发生在襄阳,就对冯素珍由衷地产生了一浪盖过一浪的热情。这些热情自然就化成掌声,一浪又一浪地涌出来。甚至,他们在鼓掌时,一个个还心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内疚。这种内疚一旦产生,瞬间就会变得很特别,很强大,很疯狂,很煽情。为了弥补这种如笛横吹来的内疚,他们不仅一直在鼓掌,还一直在拼命地鼓掌。他们想用拼命鼓掌的方式,来宣泄内心的内疚。

襄阳知道《女驸马》的人,大多也源自小时候看的样板戏。当年,他们懵懵懂懂地看戏,图了一时热闹,事情一过,便不记得这戏,更不记得这戏与襄阳还有关了。现在,媒体铺天盖地宣传炒作,小时候埋下的记忆和热情被点燃了,一夜之间,他们知道了冯素珍,还知道了《女驸马》与襄阳的关系,更知道了身体里于青春期就被植入的黄梅戏基因。就是这些因素,在《女驸马》的撩拨下,全然复活了。童年记忆一旦复活,便开始发酵,便越想越有意思,便越思量越自豪。当然,他们对冯素珍的激赞,往往又会让他们一次次地联想到自己的妻子或是姐妹,甚至母亲,然后和他们的内疚一起,发酵成情不自禁的激情,变成势不可挡的艺术向往。后来,这种联想演变成对冯素珍每个腔板和扮相的响应。她一扬眉,一移步,甚至卖了关子一回眸,都会撩动观众的情绪,让他们心生狂热,然后迅速变成掌声,像海啸一样扑面而来。而且,任何一个观众只要一起头,全场的人都会在第一时间响应,瞬间就把整个戏场变成掌声雷动的海洋。

剧情里,戏里,突如其来的驸马加身,像一道闪电化作晴天霹雳。就这个雷霆万钧的时刻,离家八年求得功名的冯益民前来拜望新科状元。哪料两人一见,冯益民发现这个李兆庭居然就是亲妹妹冯素珍。此时,亲妹妹正身陷龙潭虎穴,命悬一线。

此时,冯素珍将一连串跌宕起伏的剧情往前推进着,早就到了忘我的地步。中间后台换场,伸手一摸,才发现自己已然满头大汗。再轮到她上场,服装顺手将状元纱帽给戴反了,她居然没有发现,反戴着帽子,让观众忍俊不禁地看了一折戏,直到她从掌声潮里再次泅回后台,才发现纱帽戴反了,难怪台下观众一个个脸色闪亮呢。

戏到了节骨眼儿上,观众的心自然也提到了嗓子眼儿上。观众一悄无声息,冯素珍的耳朵就变成了听诊器。观众的心跳就像棒头一样,在冯素珍的耳膜上敲打着,像一千一万个擂鼓槌,同时擂响。

戏中人冯益民是戏中人冯素珍的亲哥哥,演员冯益民却并非能让演员冯素珍消停的人。演《女驸马》里的配角,他一直嫌戏份少了,不止一次想着法子增加戏份,好为自己积累演出流量。当然,社会上也流行起戏剧改革的说法,他便打着改革的幌子,一点点儿给自己的戏加大筹码。冯益民的所谓改革,就是给冯素珍保命的剧情出了一个致命的主意。他让冯素珍通过逃婚来解决女驸马危机,从而达到救己救夫的目的。当冯益民第一次把这个点子嵌进戏里,唱将出来之后,冯素珍一下子就懵圈了。后来,他又试了几次,冯素珍依然无法入戏,后面的演出更是漏洞百出。于是,冯益民只好作罢。

今天的戏演到这个当口儿,按照老路子走,冯素珍本应该六神无主,手足无措,然后接旨弃兄,被挟带进宫成亲。但是此时此刻,哐哐当当移步戏里的冯益民,突然心血来潮,决定将曾经练过几次手的“逃婚”戏使出来,而且想当然地以为,久经沙场的冯素珍一定会应对自如,从而将今天这场戏由高潮推向高潮,由胜利推向胜利。于是,冯益民一张口就把戏给改了:

李公子遭陷害,为兄来排解,修书一封到襄阳,袪祸好交代。只是你,妹妹中头名宫花顶戴,状元郎名声显赫怎下台?为兄混迹宫廷已数载,劝你一个逃字来消灾!

冯益民突然改戏,让本已将整个身心交付给戏中人的冯素珍,瞬间陷入绝境。她左右为难,上下不是,既要应对戏里的变化,又要调整心态,跳出戏来看看观众的反应,特别是贵宾席上第三排正中间云南方的反应。万幸的是,观众并不知道她的处境,都以为她入戏太深,真就因为剧情的决绝而陷入绝望,并把这种情绪演绎到了极致。但是,冯素珍的焦头烂额,终究是有人心知肚明的。这心知肚明的人,除了冯益民,就是一直跟随着她的春红。

饰演冯素珍丫头春红的木芙蓉,看着冯素珍几近崩溃的样子,心里虽说有些不忍,但还是一咬牙,让心底的私心占了主导。就像当下的年轻人一样,谁不想九十斤,牛奶肌,下颚线极明显?可是他妈的自己生来就长成这样,五官凑合,皮肤和身材还不好,又没钱整容,这就是让丑女不活了的节奏。就因这,她早就和冯益民一样,不耐烦老戏里的陈词滥调了,对冯益民的改革,也由衷地拥戴。所以今天这个当口儿,她见冯益民轻而易举地改动了剧情,张口便接住了冯益民的唱腔,打起补白,添油加醋地奉劝冯小姐,冯兄的主意才是救夫解困妙计,而且操作起来简单明了,只要小姐脚底抹油,皇家必来追究,就相当于为李公子主持了公道,那么冤情必然平反,最后真相大白于天下,冯小姐和李公子的百年姻缘也就顺理成章。

冯素珍本是冰雪聪明的人,如果仅仅是冯益民想改戏,她完全可以几句台词就搬过来。可恨的是现在,春红如此快嘴快舌一番点穴式的道白,把她逼得无路可走,也让她大惊失色。一则,这木芙蓉小蹄子,跟着冯益民坏人学坏样,两人像是商量好了一般,不按老戏路走,擅自篡改台词唱本,联手把自己往野坝坡里带,这可了得?二则,自己是一戏之主,每个唱腔,每个亮相,都是经过精心打磨,认真定型好了的。眼下,这冯益民,这春红,把戏路一唱野,自己要想把它再带回来,谈何容易?如果他们铁了心要走偏,根本就拉不回来了。即便自己顺着他们的野路子走,春红这小蹄子能否接得住戏,也还不得而知。即便接得上,要她把新改的唱词唱好,演到自己与原戏相匹配的水准,那就更难说了。只要她或冯益民任何一个人掉了链子,今晚这出戏就算彻彻底底演砸了。这戏一演砸,黄梅戏剧团和《女驸马》的牌子,也就跟着全砸了。

救戏如救火。此时的冯素珍心里,一个惊雷连着一个惊雷,炸得她头皮直发麻。但是,瞬间摆在她面前的两个坑,必须尽快想出妙计良策加以应对。此时此刻,冯素珍唯一的办法,就是只能那么呆怔着。她要利用这个呆怔的间隙,思量好下面的妙计良策。戏台之下,也正是冯素珍这惟妙惟肖的呆怔之态,让襄阳观众感到特别新鲜,以为她这样呆怔着,就是剧情本身的内容,于是他们又不由自主地拍起了手掌。

冯素珍总不能老这样呆怔下去。后面的戏,靠呆怔是呆怔不出来的。她在观众的掌声中,左想右想,上想下想,实在想不出一个好主意来。就在这时,她的目光再次扫到了贵宾席上,看见第三排中间座位上的云南方居然不见了,走掉了。这个位置的空,于此时此刻的冯素珍看来,就像一个巨大的黑洞,一下子把她的心、她的人和她继续待在台上的勇气全部吸走了。她突然觉得,自己真真切切就是那个替夫赶考,中了状元正欲回乡为夫申冤,而又被招为皇帝东床的女驸马。

冯素珍这样一觉得,居然忘记了自己此时身在戏台,而且,她居然在一瞬间完全接受了冯益民和春红的建议。她认为,他们的法子,就是今晚这台戏里唯一可行的法子了。此时此刻,面对皇命不可违,面对欺君之罪惨遭杀头的可能性,并且压根儿就救不了夫君李兆庭的残酷现实,她唯有像冯益民和春红说的那样,一逃了之,让皇帝去追查李兆庭,从而弄清真相冤情,把李兆庭救出牢笼,然后待风平浪静后,自己再回去与李郎相会团圆。她甚至想,即便自己死了,只要救出了夫君李郎兆庭,也值。

想到这儿,冯素珍立即放下呆怔状,转忧为喜,横下一条心,悲惨凄绝地大唱了一个字:走。一波三折、九曲回肠地唱罢这个“走”字,比画了几个节奏的身板姿相之后,冯素珍突然扔下了冯益民和春红,仓仓皇皇地逃了下去。

这回,轮到冯益民瞬间呆懵。他本想丢个小梗给冯素珍,凭冯素珍一身的戏胆和技术,三揉两弄,就会把戏给拉回来。可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一直暗恋着自己的木芙蓉春红也落井下石,把冯素珍逼到绝境。即便这样,想必她拼出老力,还是能把戏再扳回来的,然后再交到他们手上,让他在台上多演几分钟后再下台,就万事大吉了。可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冯素珍不知是彻底认了输,还是将计就计,居然听从了自己和木芙蓉的计策,真的脚底抹油了,真真切切地开溜了,把偌大一个戏台,全部留给了自己。这真是应了那句,自己挖的坑自己掉了进去。现在,戏台上的一切难处,都留给了自己。

春红见冯素珍真的从舞台上逃走了,也跟着下到了后台。她到了后台,定下眼神,去看冯素珍时,只见她并没停脚,而是一闪身进了化妆间,然后三下五除二去掉了戏服,换上了素装,拎着演出箱,一溜烟儿地闪了出去,走进了剧院的侧门。

这就让春红瞬间好奇。冯素珍从戏里状元府逃跑出来,到了后台,居然又从剧团里逃掉了。这下面的戏,还怎么演呀?春红一边跟着冯素珍出了戏院,一边百思不得其解地纳着闷。她眼睁睁看着冯素珍来到大街上,叫了一辆的士,上了车一溜烟儿就消失了。春红纳了一会儿闷,才折身回到团长跟前,及时相告。正在台口上救场的团长,同时还兼着舞台总监。听完春红的话,团长压根儿就不相信台柱子冯素珍会从剧场跑掉。不过,眼下确实不见了冯素珍的人影。

冤有头,债有主。冯益民岔了台上的戏,团长屡次三番把他堵回去救场,让他自己收拾残局。冯益民问团长,上去了我唱什么嘛?团长说,顺着戏走,唱什么都可以。然后,团长给提词递了一个眼神,提词把两眼一闭,双手一抬,硬将冯益民给挡了回去。

冯益民突然再次出场,观众居然爆发出了热烈的掌声。观众鼓掌的理由很简单,就因为他是冯素珍的哥哥,所以给了他和妹妹同样的待遇。但冯益民并没因为观众的掌声而让自己兴奋起来。相反,他瞬间感觉到压力倍增,心里也像钻进了一肚子千里马,以致他居然道白了一句:压力山大呀,伙计们。嘿嘿嘿。

说完这话,冯益民自己也感觉有些不对劲,这弄的是啥诛心的活报剧呀。他虽然正值青春,年仅二十有八,但是他十二岁就跟着团长学艺,有一身童子功垫底,加上天资聪颖,头脑灵活,颇有急智,平常补场救场灭火往往会有意外发挥,日常生活中也往往妙语连珠,惊为天人。但是,《女驸马》毕竟是女人的主打戏,所有男角都是配角。现在,自己硬生生地把女主演给弄丢了,把自己给弄成了主角,要救的可是一场大火呀。只有灭了这把火,才能救回这场戏,才不至于把剧团和剧目的牌子给砸了。想到这儿,冯益民身上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即便如此,他也得调动急智,抬步上前,以款款唱腔,告诉观众,自己从小遭到继母欺负,孤苦伶仃苦读书中得前朝状元郎,今天拜望新科状元,居然是自己的亲妹妹为救夫君女扮男装又中状元。中了头榜本好事,哪料喜袍加身,变成了皇帝的乘龙快婿。因此,生死不由人,家妹只得三十六计走为上。这后面,全靠为兄为家妹舍身挡风避浪……

冯益民唱到此,长叹一句罢也,正要打马下舞台,只见宰相刘文举带着一帮差人,头脸朝天闯将进门,对着身穿大红袍的冯益民宣道,圣旨到,新科状元李兆庭接旨。冯益民闻声,只得替妹妹跪下,嗫嚅提耳聆听圣旨。心想,待接完圣旨,再禀报新科状元已经脚底抹油。刘文举宣读完圣旨,突然指着冯益民骂道,大胆新科状元,辜负本官悉心栽培,点你头名状元,还成全你攀上东床。可道是,本官一路而来,道听途说,你竟然还有些许不愿意,并且生了逃跑之心。想必是十年寒窗学得的纲常,全钻进牛屁眼里去了。事到如今,此事容不得更改,圣命难违是一,不忠不孝是二。本官不管它传言是真是假,左右听命,快快把东床驸马拿下,缉他入宫,定将生米煮成熟饭,我看你还敢不敢翻蔸。刘大人说罢,一干人抢将上来,连脸连身都不看验,一把将冯益民掀翻在地,架上花轿,扬长而去。

此时台口上,团长铁青的嘴角上,才终于有了一丛笑容。

冯素珍上的士回到了剧团下榻的襄阳酒店。打开房门,她本能地回头看了一下,这才发现,酒店整层楼就自己一个人。习惯了众星捧月、集体行动的冯素珍,这时才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有生以来最愚蠢的事情。自己从戏台上临阵逃脱不说,还逃出了剧场,堵住了回到戏台进行任何救场的可能性。

冯素珍看了一下时间,一路上花去了半个小时。按正常进度,此时《女驸马》里的冯素珍已经和公主成了亲,正在洞房花烛。而洞房花烛,才是女驸马与公主斗智斗情、熬更对决的巅峰时刻。意识到这一点,戏便哗啦一下从她胸中活脱而出,那种丢人丢到极致的感觉,瞬间也钻进了胸口。天啦天啦天啦。她情不自禁地一个长腔夹着长叹,转身就往回跑。她想以最快的速度,重新回到舞台上去。

就在冯素珍走到电梯前,摁亮下行键时,手中的手机亮了。电梯关闭,信号不好,手机响了一下,就断了。她看了一下电话,是云南方打来的。此时的冯素珍,并不完全是蒙的。她想自己出电梯就给他回电话,免得再次中断。电梯很快就到了一楼。冯素珍疾步走出电梯,按下电话回拨键,耳边即时传来云南方浑厚的男中音,别急着回剧场,就在酒店大厅沙发上坐着等我的司机来接你。

冯素珍问,为什么?我得回去救场。

云南方说,不要回去,你听我的。我现在就在剧场外面,不信你听。

电话里果真传来了冯益民与公主洞房花烛的唱段。

云南方说,你先坐到酒店大厅的沙发上去吧,见面了再给你讲详情。

冯素珍顿时感觉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掌控着自己。在这只手的牵引下,她不知不觉走向大厅那排沙发。坐到了沙发上,她整个人在一瞬间软下来了,她轻声对着电话说,好吧,我已经坐在沙发上了。

好,什么都别想,我的人马上就到。

云南方话音刚落,小蒙就出现在大厅里,然后径直走到冯素珍面前,冯老师,云组长让我来接您,车就在外面。

冯素珍把手机再次送到耳边,云大组长,您想把我带到哪儿去?

云南方说,您只管上车,小蒙会安排好的。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冯素珍便随着秘书小蒙上了车。车滑进车水马龙。襄阳近几年的变化非常大,到处都生机勃勃。

冯素珍问小蒙,我还用演戏吗?如果不演了,我就把妆卸了。

小蒙说,冯老师暂时不卸吧,怕还派得上用场。

冯素珍只好把拉开的化妆包又拉上,然后,坐在车窗前,看着外面的灯火流萤。冯素珍觉得,那一束又一束光线构成的万千景象,就像自己在灯光与舞美映照下的身影,在不停地闪动、跳跃、收缩、变形。此时,她心里比谁都清楚,《女驸马》在襄阳的这个跨年演出,或许会成为她艺术生涯最后一场演出。

起初决定到襄阳演这场戏时,团长反复叮嘱冯素珍,这次到襄阳,演戏是其次,关键是一定要拿下襄阳新一年的演出市场,特别是襄阳文惠卡市场。只有这样,剧团明年才能生存下去,一剧团的人才有饭吃。

听了团长的话,冯素珍眼睛里涌出一泓泪水,表态说,我一定尽全力的。

冯素珍爱唱黄梅戏,全是因为母亲。母亲冯春红,小时候看了一回《女驸马》,就爱上了黄梅戏。后来,冯春红生了她,连她的名字都没来得及取,她爸就和她妈离了婚。离了婚的冯春红伤心欲绝,整天沉浸在黄梅戏里,《天仙配》《女驸马》《十八相送》《白扇记》一遍遍轮流地看。而让她最百看不厌的,就是《女驸马》。她一边看一边回想,自己像冯素珍一样,当年违逆父母和她爸恋爱结婚,还为他生了个冰雪聪明的女儿。可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就在她坐月子期间,她爸却和演春红的兰质好上了。兰质长得没有她漂亮,体态也没有她窈窕,性情更没有她贤淑。不知怎么就发生了这种事情,让她一气之下,就和她爸离了婚,还给女儿取名冯素珍。她的意思是,女儿长大了,就是管教春红的人,春红永远只是女儿的丫鬟。

冯素珍一天天长大,冯春红就一天天带着她去看黄梅戏。她俩看得最多的,依然是《女驸马》。或许是胎教的原因,冯素珍天生就爱黄梅戏,也爱看《女驸马》。特别是每次看到《女驸马》里的冯素珍时,她的眼睛就会睁得大大的,眼光亮亮的,脸颊也红红的,满脸流溢着莫名的兴奋劲儿。每每这个时候,冯春红就会对女儿说,你将来一定要成为她那样的人。冯素珍也会对母亲说,我一定要成为她。每当轮到春红唱戏时,冯春红就会对冯素珍说,别看她只是个小丫鬟,她就是个骚蹄子,就是她把你爸给抢走了,你将来一定要好好管教她,把她往正道上带。冯素珍听了母亲的话,同样会认真地点点头。见女儿如此乖巧,冯春红就会心满意足地笑半天,冯素珍自然也跟着她笑。别人见了她俩,都说冯素珍和冯春红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两美人儿。

冯素珍长大了,母亲还这样一遍遍地说道,她才说,妈,您别混为一谈了好不好,此春红早已经非彼春红了。再说,谁让你也叫春红呢。我爸说不定就是爱上了春红这个名字,才跟你结婚,也才跟着兰质阿姨跑了的。而且,这都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你就把它们全部放下,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吧。

冯素珍这样屡次三番对母亲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居然把母亲胸中的沟壑给化开了。没事时,冯春红居然还到父亲家去串串门,陪父亲和兰质阿姨打打小牌,喝喝小酒,三个人甚至还一起到小剧场去看冯素珍演《女驸马》。一来二往,他们居然如同一家人了。

可是,就在今天,就在自己与春红把戏演到高潮时,冯素珍第一次从春红身上,看到了当年兰质阿姨的影子。想到父亲因为春红抛弃了母亲,想到了母亲因为父亲的背弃,几十年来一直过着不堪的生活,冯素珍心里突然腾出一股无名火。就是在这股无名火的烧烤之下,她居然鬼使神差地走下戏台,鬼使神差地冲出剧院侧门,鬼使神差地回到了酒店。

但是,冯素珍始终忘不掉,那第三排正中间坐满的座位,一分钟之后竟然变成了空座。

看着第三排那个空座,团长只能背水一战。

主角突然逃掉了,留下一出百孔千疮的戏,全靠一批从来不操心不劳碌的配角把戏支撑下去。而他这个舞台总监,还真得真刀真枪把这出戏弄圆满才行。在他的操持下,台上的戏好不容易得以一波三折地往下顺。万幸的是,《女驸马》在襄阳演得不多,观众并没有发现破绽。相反,他们还被冯益民的即兴插科打诨,甚至夹着的网络热词,给弄得忍不住捧腹。于是,冯益民便把剧情很快就推进到洞房花烛里,原来女扮男装穿了帮的梗,全被消解了,而且,没有一位观众质疑。

戏台上的洞房灯火通明。即便舞美处处流溢着费用不足的窘迫,但是,真正的喜庆并非过多的装点。只要新人红袍加身,只要龙凤花烛成双成对,只要流光溢彩能够迷离人们的眼眸,一切便已足够了。倒是冯益民斗着胆子,又破了一次该死的规矩,居然轻易就给公主取下了盖头。公主却是好奇心害死猫,总在千方百计寻找机会正面看上驸马一眼。但是,她终究见龙不见首。

按说,接下来的戏,冯益民和公主孤男寡女,入了洞同了房,生米煮成熟饭,就万事大吉了,所有的困难留着第二天去克服。可这冯益民天资并不高,依然沿着老戏,为求保命,在洞房里千方百计地躲躲闪闪。面对如此美妙的夜晚,公主满心欢喜却见驸马迟疑躲闪,便疑窦丛生,给观众带来了巨大的视听反差,映射在观众那里,便是一阵接一阵的掌声。可是,掌声越响,冯益民越急。为了拖延时间,他只得假装苦读诗书,惹得公主既满心欢喜,又发现不对劲儿。驸马爷洞房花烛还这么用功,是不是身体有什么毛病,又或是心理上有什么障碍?再则,是不是自己长得太丑了,激不起对方的兴趣?还有就是,他心里到底怀着什么样的企图或阴谋?这样一想,公主就更是疑虑丛生,舞台效果也就更加突出。观众一阵接一阵的笑声,就是最好的佐证。甚至有男人忍不住,在叫了好之后,便大声怂恿冯益民,冲啊。冯益民只得跳出剧情打白道,我今夜冲了,赶明儿皇上老子杀你的头啊。说罢,台下又是一阵骚笑。

冯益民再次回到剧情里。戏台上仍是一个喜来一个忧,直到三更鼓响,如追魂索到。公主的一番追赶,居然把冯益民吓得惊魂不定,心里不住地哀叹。公主也像是听到了他的哀叹,情绪越来越激动,一定要问个究竟。面对公主的逼问,冯益民心慌得越发急促,不得不继续掩耳盗铃,一边躲闪一边回应。公主终是含羞的公主,羞怯让她再次回到内室。可是,四更鼓响,金炉香尽,依然不见驸马进房来,公主再次起身走出来,冯益民更是吓得不轻不禁说漏了嘴,想要死里逃生。公主听了不明就里,洞房花烛本是大喜事,何来生死相逼求脱身。冯益民被逼无奈,只得实情相告,自己只是前科状元冯益民,根本不是新科驸马李兆庭。公主一听大惊失色,钦点驸马骤变冯相公。金枝玉体怎能遭受这般欺凌?她越思越想越难忍,便要冯益民随她金殿面圣君。此时此刻,过往的委屈全部汇集于胸,顿时让冯益民从如焚的忧惧中醒了过来。他打直身板,昂起头来,以视死如归的坦然面对着公主,倾情相告,自己小妹本想取得功名救夫君,谁知道被招入深宫做驸马,为救小妹哥造访,强拉益民做东床,犯下死罪难伸张。公主听了冯益民一番辩白,方才明白了内情。但是她身在局中,为情所困,依然气愤不已,兄妹二人千不该,万不该,招摇撞骗进宫来,误她姻缘害终身。

冯益民见公主依然故我,便决定拼死一搏,误你终身不是我!

公主问:那又是哪个?

冯益民只得豁出去了:当今皇帝你父亲。不是君王传圣旨,不是宰相做媒人,素珍纵有天大胆,也不敢冒昧逃命去,我也不会冒名来替婚。真情实话对你讲,望求公主细思量。公主倘若饶恕臣,我等永世不忘公主恩。

公主怔了一下,居然安静地思忖起来。但是,她心中的愤恨,始终是难以平复,听你言来有道理,顿时叫我无主张。我若不将你来杀,今生今世怎么说得清?

冯益民趁机进言,公主纵然杀了我,你也所嫁是非人。昨日公主招驸马,皇家喜事天下闻,你今若将驸马杀,岂不成了守寡人?

剧情至此,冯益民已然将自己和妹妹生死未卜的困境,全部转嫁到了可怜的公主身上。从没经历过风浪的公主,身处人生巅峰时刻,却遇到天下最为贻笑大方的奇葩经历,她实在是想不出一个好法子来了结此事。

好在冯益民心智越来越正常,加上他和妹妹冯素珍一样冰雪聪明,于是,他轻轻将水袖一抖,一个妙计涌上了心头。

待冯素珍从回忆里醒过来,车已经停在了白河一片极为宽阔的坝子上。

小蒙从副驾驶座上回过头说,冯老师,到了。

冯素珍抬头看车窗外,灰蒙蒙的一片,只有芦苇和野果在摇曳,再就是茫茫白河,在静静东流。白河里,倒映着对岸鳞次栉比的房楼。偶有微风扫过,荡起一片涟漪,把倒影揉得凌乱不堪。

冯素珍轻声问,云组长呢?

小蒙说,您下了车,沿着这片草地一直往前,他就在河边上。

冯素珍哦了一声,抓起包,下车就往河边走。脚下的草坪柔软无比,身边的原野辽阔无垠。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一次次传递到襄阳白河傍晚的空气中。而当那个熟悉而陌生的背影,渐渐在她的眼睛里越来越高时,她的脚步,近乎奔跑着,在草地上留下了一串松软的足迹。

大戏台上,《女驸马》终于演到了终场。金銮殿上,皇帝坐在龙椅上,虽然威严,但因为经费的局限,高潮戏的舞美布设同样简陋单调,不仅没有达到应有的金碧辉煌,还处处显露着藏掖不住的寒酸。好在,故事已然把观众全都带进了高潮,自然就没人有空去关心剧情之外的事情。

女儿大婚,皇帝招了个才貌双全的新科状元做驸马,自然是满心欢喜,一直笑得合不拢嘴,对宰相刘文举自然是油然而生感激之情,便在金銮殿上设了酒宴,酬谢这个大媒人。

酒宴之上,公主与驸马双双来到金銮殿上,俩人决计将事情的真相告诉皇帝。于是,公主行了大礼之后,便如此这般地给父亲和刘大人讲起了昨夜洞房花烛的故事。公主冰雪聪明,自然有她的叙事策略。她先是告诉父皇,世间有一文才盖世的女钗裙,为救夫君改名换姓夺得头名状元,本指望告假回乡救相公,谁知突然天降横祸。皇帝听故事听入了迷,急问如此才情兼收的女子,怎会惹下横祸?公主便拉着刘文举的胡须,走到父皇跟前说,只因她貌似潘安惹人爱,皇帝见了十分欢喜,便决意招她为东床驸马,要与公主配成婚。

此时的冯益民,有公主撑腰,也一副夫唱妇随的样子,帮腔告诉皇帝,让人意外的是,这女子就是前科状元的亲妹妹,前科状元为救家妹,挺身而出代替家妹做了皇帝的东床驸马。皇帝一听,哈哈大笑,称赞这兄妹是一对情义儿女。公主见父皇是这么开心大度,便趁机问父皇,这事要是发生本朝本代,父皇又会作何处置?皇帝又是一笑,这对义男义女若是出自我朝我代,孤王的处置定会令人称道,先恕那兄妹欺君的死罪,再赦那公子出了监牢,最后成全他们百年好合,还会封他兄妹为义子义女,将他们的美名传遍天下。皇帝此言一出,公主与冯益民顿时面露喜色。公主上前告诉皇帝,故事中的妹妹就是当朝新科状元冯素珍,哥哥就是前科状元冯益民,而眼前的驸马,根本就不是李兆庭,而是冯益民。

皇帝一听,龙颜大怒,喝道,大胆,竟然欺负到我皇帝头上了,来人呀,将冯益民拉出午门斩首。众护卫正要上来绑了冯益民,冯益民凛然叫道,且慢。皇帝问道,死到临头,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冯益民抬腿挺胸,上前一步,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说,您曾亲口将我恕,还曾亲口将我封。我现在死不足惜,而且还会成全我的名节。怕只怕您,言而无信,从此会失信于天下人。

冯益民与皇帝唇枪舌剑对垒起来,这可把刘文举急出了一身冷汗。他拿眼朝冯益民一看,果然是上一届的状元郎。这下可把他吓破了胆。不过,刘文举毕竟是官场的老油条,他左看看冯益民,右看看公主,再看看皇帝,紧锁的眉头突然绽了开来,走到皇帝面前,说,益民和素珍本是一母所生,才貌双全与世无争。如今他纱帽已经头上戴,红袍已经身上穿,插上宫花系玉带,就是堂堂一个状元郎驸马公啊!

听了刘文举的话,皇帝想了一下,突然转怒为喜,朗声大笑,指着刘文举说,你这个宰相啊,真是个糊涂宰相啊。错打错来,歪打正着,糊里糊涂地给孤王找了个好女婿,点了个栋梁材!

皇帝话音刚落,刘文举就当起了婚礼主持,公主与冯益民、李兆庭和替补冯素珍双双拜堂成亲,一桩人间苦事,终于变成了皆大欢喜的圆满结局。演员冯益民把自己的配角地位,硬生生地提拔成男主角,而且这戏也改得空前成功。

台上的戏有了圆满大结局,襄阳观众自然报以猛烈的掌声。而且,掌声鼓着鼓着,嘴里便叫了起来。团长在台上,听不清观众在叫什么,便问副团长马尔科。马尔科告诉他,他们在叫冯素珍。而且观众的叫声越叫越大,越叫越整齐,以致团长不仅听清了他们在叫冯素珍,还感觉到,冯素珍这三个字就像排山倒海一样,向戏台上奔涌而来,像要把自己给盖住一般。于是,他只好让马尔科去后花园叫冯素珍,让她速速前来谢幕。

马尔科径直越过前台,走过小桥,走完青石台阶,穿过一帘幽梦般的葡萄架,走进通幽的院门,然后走进大包房。只见大包房里,没有半个人影。他只好失望地往回走,心里还得想着冯素珍不能谢幕的搪塞之词。就这样,黄梅戏剧团襄阳献演,在马尔科搪塞观众的谎言里谢幕了。当然,还包括观众席上一个小伙子,拿着一大捧玫瑰,跳到椅子上举着大声叫道,冯素珍,我一定要娶你当老婆!

此后不久,坊间传说,省政协秘书长、省委第二巡视组长云南方莫名地辞掉了所有职务。

又过了一年时间,襄阳白河边冯家巷子那二百多亩地,突然摇身一变,变成了襄阳女驸马戏剧文化创意产业园。产业园的经理,名叫李素贞,董事长名叫云成功。爱看电视爱看戏的襄阳人见了他俩,都会由衷地说上一句,您二位好眼熟呀,好像在哪儿见过。

往往这时,李素贞和云成功会异口同声地说,那当然,我们是土生土长的襄阳人。

说着这话时,云成功会不由自主地看一下右手腕。

那上面,一片洁白无瑕。

过了好久,襄阳人像似突然明白了什么,随口来了一腔板说词,好爱这热气腾腾的人间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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