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尘世中飞翔
2023-12-26孟庆瑞
孟庆瑞
戈壁大漠,草原丛林,城市村庄,这世间的每一处角落,都可能会成为另一种生命驻足的地方。一个生命,或勇猛,或弱小,或高大,或卑微,在世间,便是一种姿态,在尘世中飞翔,在时间的河流中沉浮,在沧海桑田的演变中进化。
多年前,刚毕业的我恰如一只羽翼未满的雏鸟,怀着一颗莽撞的心,只身前往济南谋生。我知道,既然生命之舟载着诗和远方,就无法抗拒漂泊,幸运的是,这座城市是慷慨的,无论你来自何方,都以包容、悲悯、静默的方式,承纳着人间起伏的故事,藏匿着人生最初的青涩。
那时,正值秋天,路边的树叶,在阵阵秋风中扑向大地。对于叶子,以随风飞舞的方式完成了叶落归根的夙愿;对于大地,这热烈得如生命般火红的秋叶值得拥抱。更何况,它们是怀着生命的最初,奉献出生命的所有,化泥为土是它们最好的归宿。纷纷而落的树叶,掩藏着济南的沧桑,让时光无处寻觅,又突然昭然可见。对于一个异乡人,济南的秋天比起家乡的秋天,更是增添了一层淡淡的感伤。好在,秋天总是孕育收获的季节,经过几天跋涉不止的寻找,我终于找到一家可以暂时安身的工厂。
工厂远离市区繁华地带,位居郊区。对于一个习惯静谧环境的我来说再好不过。因为我计划给自己年轻的生命加码,制定了边工作边继续学习的目标,我要提升自己飞翔的高度。在这世间,每一个人都处在飞翔中,就如风中飘动的尘埃,忽左忽右,忽高忽低,在与风相迎的飞转中,顺承着、挣扎着、追寻着,没有人在意你飞得累不累,只有人在意你飞得高不高。
我决定在这家工厂潜心静育,让生命的舞步暂时止于左右摇摆,期待未来的春暖花开。这场期待竟让我邂逅了另一种生命的凤凰涅槃。
翌年,在我住的宿舍窗边,一棵法桐树上,我看见在树杈间,有几枝树枝纵横交错,魔幻般混搭在一起。看样子,不像是树枝自然掉落所致,很明显,透露着一种智慧。于是,我偷偷观察起来。是两只斑鸠要在这里搭建鸟巢。
工厂南北走向,厂内道路两旁栽种了具有异域风情的法桐,法桐的叶子被秋风浸染后,镀上晚霞般的光韵,这种树时刻召唤着秋,提醒着秋,又同时用一树金黄挽留着秋。然而,秋天已经过去,我和这里的法桐,一同经历了一个漫长寒冷的冬季。现在斑鸠筑巢的举动,提醒了我,春天已到来。
法桐树栽种的时间尚短,还没有长成高耸如云般的身躯。我们住在二楼,树冠才略高于宿舍的位置。法桐树离窗户很近,斑鸠筑巢的地方,一览无遗地暴露在我们面前。起初,我担心同宿舍的人会不会阻止斑鸠筑巢?会不会戕害这一对走入春天的生命?后来事实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远离家乡,乡愁挥之不去,只能深埋心里。在这枯燥的环境里,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渴望新生命所带来的律动,如同盼望着春天的生机勃发。
斑鸠筑巢的速度快得惊人,它们“夫唱妇随”,齐心协力,不停地叼来树枝,精心地筑造着自己的窝。短短二十几天,当我再次透过窗户看时,一个搭建于树杈间的精美爱巢已经完成,并且多出了两枚光亮亮的鸟蛋。这时,斑鸠夫妇变换了新的角色,一只终日趴在窝里孵化。鸟的孵化,实际上是一次生命的苦旅。风吹、日晒、雨淋、雷电,还有漫长且充满恐怖的夜色,所有这些都被一双轻薄的羽翼遮挡。羽翼之上,风险丛生、变幻莫测;羽翼之下,则是始终温暖和煦的摇篮。
一连多日,那只斑鸠,静静地趴在那里。似是不约而同,还是心照不宣,我们和它,都在以安静的方式,守望着世间奇迹的出现。我知道,任何弱小的生命,都会释放出一股强大的力量。“蝴蝶可引发海啸,蚁穴可溃千里之堤”。这几只即将诞生的生命,遽然间,也带来一股风暴,让宿舍中的几个游离的身影躁动不安起来。当春风拂动起尘埃,心中便随之起伏。这些异乡人,每天沐浴着春阳,感叹着春色。他们总是难以抵制地,把头扭向故乡,久久遥望着,心中的千般滋味,都凝聚在目光里。已有孩子的,则会不由自主地抚摸着搁在床头、尚一脸稚嫩的孩子的照片。他们常常沉浸于自己的回忆里,像老牛反刍一样,咀嚼着自己的酸甜苦辣。
十几天过去了,那一层薄薄的蛋壳下,生命正在形成。某一天,终于冲破蛋壳的禁锢,破壳而出。此时,幼小的躯体,毛嘟嘟的,散布着凌乱的生命印记,这些软毛,还不能称作飞翔的甲羽,因为还缺少时光的硬度。
接下来,斑鸠夫妇忙于捕食喂育之中。雏鸟的成长,冲散了这个工厂带给我的平淡。斑鸠夫妇的每一次离去,都让我寝食难安,因为每一次的外出觅食,都将是一次生命的巡礼。任何小小的意外,都将可能让飞去的身影不再折返。倘若那样,那摇曳于巢边的树枝,将会失去春意的喧闹;而巢中那孱弱的生命,谁又来守护?每当下雨天,斑鸠夫妇撑开双翼,化作生命的保护伞,将整个鸟巢遮盖。任凭细雨淅淅沥沥或大雨磅礴倾泻,它们在巢中巍然不动,微仰着头,安静地以身躯庇护。我感知到这静中积蓄的力量,弱小的生命,会在这股强大力量的庇护下,从孱弱、懵懂无知直到逆变飞翔。又过了些时日,那两只小生命终于冲着天空离巢飞去,它们扇动着翅膀,眨眼间,消失在蓝天白云间。从此之后,它们将接受外面风雨的淬炼。而独留树杈间的那个空巢,恰好可以盛放我们无处藏匿的乡愁。
距离居住的城市百里之外,在山岭起伏、群山环抱下的村庄,是我的故园,也是一处鸟儿繁衍生息的家园。
当春风苏醒万物,乡下便开始忙碌起来。“香禽自何处,共立枝头语。唤起晓耕人,西畴足春雨。”人和鸟似乎都在等待寒去春来,春回大地。村里的人们总是会紧紧抓住春天宝贵的时光,去耕田栽种。每当这时,那些栖息在乡野间的鸟雀也一同活跃起来。小时候,村里的房子都是草房,屋顶多以麦秸苫盖。草房与周围的树木相得益彰,使得村中更彰显出一种生态美。一个村庄坐落的地方,同样是一个鸟类繁衍生息的地方。村中那一些参天古树,便撑起了鸟雀的一片天堂。大树扎根大地,不失厚土滋养,树冠离地数丈,以摇曳的身姿与天空相互对望。很多鸟喜欢在树上坐窝,树是它们抵近天空最好的场所。鸟雀生就一副可以飞翔的翅膀,因此,它们总是将一生置于一定的高度,从一枚蛋开始,就赋予了飞翔的基因。从选址筑巢,到下蛋孵化,再到鸟夫妇历经千百次的喂食,风雨无阻,直至羽翼丰满,搏击长空。
在北方的家乡,不是什么鸟都可以在四季中展现身影。北方四季分明的气候,赋予了与之相连的鲜明性情,温和、热烈、沉稳和冷峻,有些鸟是受不了这种冷峻的,它们总是在这片天空和颜悦色的时候繁衍生息,一旦秋色暮深,强劲的西伯利亚朔风,越过广阔的蒙古草原,翻过蜿蜒雄伟的长城,直逼北方大地时,有些鸟儿便举身南飞,迁往异地。它们只愿将飞翔的生命,绽放在精彩的季节。比如说,秋去春归的燕子。“咫尺春三月,寻常百姓家。为迎新燕入,不下旧帘遮。”在北方,燕子是将春光掀起高潮的信使,它们飞翔的生命里写满了诗意,也充满了绚烂。四月底,燕子飞回北方,飞入百姓之家。小时候,那低矮的草房里,顿时有了呢喃,有了飞翔闪动的喜悦,平淡的日子也变得生动起来。起初,它们会在狭小的屋子里,压低飞翔的姿态,展现着精湛的飞翔技能,来回寻找着合适的筑巢地点。一旦选定,这里将是它们在北方的长久家园。燕子凭着惊人的记忆,来年春天,仍会准确无误地飞归这里繁衍生息。
栖息于北方的鸟儿,大多是以枝叶草木筑巢,但燕子筑巢却别出心裁,它们汲取了人间的智慧,展现着叹为观止的惊奇。当一处沉寂于脚下的泥土,依附于飞翔的身躯,泥土便有了力度,有了信仰,有了生命。燕子将唾液与泥土混合,不断地衔来,一点点的垒积。从第一年开始,一座用泥土做成蜿蜒伸展的巢,背对于大地的托付,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异,彰显着弧形的优美,粘于梁柱或墙面上,并且此后每年延伸着生命的长度。
燕子在北方是一种善的图腾,普通百姓的屋里、檐下,只要有一个泥巴垒积的巢,这个家便会充斥着一种善良。燕子是北方为数不多的受到人们礼遇的鸟类之一,它们可以堂而皇之、大大方方地与人们共处一室,毫无顾忌地享受着天空的自由和广阔。自古以来,燕子与人们就建立了一种信任,一种友谊。与其说是信任和友谊,不如说是燕子飞翔的生命里被赋予了使命,那绿油油的麦田,那抽穗疯长的玉米,只有有了燕子飞翔的影子,人们的心才会踏实起来。
儿时,我家的燕子筑巢的位置正好在饭桌上方,从小燕子破壳而出到离巢,大量的粪便如天女散花般掉落下来,饭桌、头发、衣服在猝不及防中被沾染,不过即使这样,我们也没有因此而去驱赶。母亲总是一副怜悯地望着燕子,感慨地说:你看那五六只小燕子,多像你们兄弟,它们有时从巢中一字排开探头而望,有时一字排开站在线绳上。对于母亲而言,我们兄弟又何尝不是她期待离巢的燕子。母亲的一头银丝,藏不住她和父亲如燕夫妇一样的辛苦。他们努力在世间飞翔,以青春和勤劳作为翅膀,直至将生命飞成满手的茧子、弯曲的腰身、岁月的垂老。从燕子飞去南方那日,萧瑟寒冬就离北方的大地越来越近。燕子的离去,带走了北方的灿烂和喧闹,一切生机由此开始不断藏匿,让北方大地陷入凝重和沉寂。母亲总是在行色倥偬中,仰望一下那空寂的燕巢,心里充满了无限的盼望。多年后,我的母亲也埋葬在燕子飞来飞去的时光里,那一处荒寂的坟茔,逐渐被杂草覆盖,有几棵狗尾巴草孤独地在风中晃动。而这处地方,之前曾是燕子啄泥筑巢时的眷顾之地。
每一只飞翔的生命都值得尊重,在这芸芸众生中,生命本无贵贱之分,不过,有一种鸟儿却一直饱受诟病,褒贬不一。它们在这世间,创造着生命的奇迹,顽强地抗争着,繁衍着,飞翔着。
麻雀是故园中一种司空见惯的鸟儿,它们麻灰的身躯昭示着生存的姿态,没有华丽的羽翼,没有婉转的歌喉,没有任何可以张扬的资本,这就注定了麻雀一生的卑微。
人们常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也许是人间给予这种飞翔的生命的最高礼赞。麻雀没有燕子那样的人间礼遇,它的生命一直活在警惕、战战兢兢中。就是这种故园中常见的鸟儿,不屈不挠,悚惕飞行,背负害鸟之名,挑战着世间的风险。雪地上,人们用啖之以利的手段,撒上谷子,撑起筐子,布下生命的陷阱;而田里一个个排兵布阵式的稻草人,也仿佛是专为预防麻雀偷食而设。更甚者,小时候,听大人们说:麻雀的头可以治疗冻疮,我们更是在夜里手拿电筒,如幽灵一样,在破旧的牛栏里寻找着它们。而那些深藏于夜色中的麻雀,难逃以生命的代价来印证这种说法的宿命。但即使这样,麻雀的一生还是不曾离开过村庄,它们像教徒一样虔诚地信仰着北方的村庄,即使冷酷的寒冬来临,大地一片萧条之时,它们还是毅然决然俯首于这片故园。
它们的生命神奇地在村庄延续着,过去是草房时,草房的洞隙便是它们的窝,后来是清一色的瓦房,瓦片下的间隙又成了它们的栖息之所。不但如此,屋檐下的石头缝,堆积的草垛,甚至玉米堆的间隙都是麻雀的容身之地。在人们的眼里,麻雀对居住从不挑剔,它们做到了随遇而安,用一身卑微换取自己的岁月静好。正因如此,它成了故园的天空中飞翔最多的身影,宁静的村庄也因麻雀的存在而变得喧闹起来。早上,沉睡的村庄总会在一阵叽叽喳喳的叫声中苏醒,迎来一个个晨光熹微。傍晚,暮色笼罩之时,麻雀带着警惕的眼神,迅速地消失在每一处院落,将村庄送入温柔的梦乡。小小的身躯,却潜藏着生生不息的力量。在故园众多飞翔的鸟儿中,麻雀活出了以弱胜强、令人仰止的境界。
故园上无数只飞翔的生命,燃起了故土的温情,如一把把火炬,暖在故乡人的心窝,慰藉着匆匆的人生,又如漫天繁星,映照着故土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