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鹃啼魂
2023-12-26常跃强
常跃强
又读了一遍《我与地坛》。让我想起了许多事情……
咱从头说吧。
一九九一年的春天,我记不住日子了,是一月底或是二月初的某一天,有一回我到张炜家去。那时候我们住同院,他住在五号楼上,我常去找他聊文学。张炜谦虚,说是讨论,其实,大多是我向人家请教。那时候,张炜就出了很多书,获了大奖,年纪很轻就已经是享誉海内外的大作家了。我挺尊敬他。忘了那天都聊了些什么了,反正是扯来扯去都离不了文学。临走时,张炜拿出一本《上海文学》,说这里面有史铁生的一篇《我与地坛》,接下来一连赞了三个好,最后嘱我:老常,拿去看去!
回到家我就读。“我在好几篇小说中都提到过一座废弃的古园,实际上就是地坛。许多年前旅游业还没有开展,园子荒芜冷落得如同一片野地,很少被人记起……”就这样平平常常一点儿也不拿架子的开头,一下子就把我逮住了,吸引我继续读下去。文章分1、2、3、4、5、6、7,我从头读到尾——“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将一个歌舞炼为永恒。这欲望有怎样一个人间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记。”很多年过去了,直到写这篇文章时,我依然记得,当时就像是訇然一声,我被重重地击了一拳,半天才醒过神来,感叹一声:写得真好啊!
当然,后边的我领悟不深,这毋庸讳言,因为我好胳膊好腿的,命运对我眷顾多多,我是深入不到他那个层面的。但我喜欢,这就够了。
我不知道读了多少遍,是10 遍,15 遍,20 遍,甚至是30 遍,或者是更多……让我想想,我想啊想啊,甚至是扳着指头算,算来算去,我松开了我的指头,我自己笑话自己了。
一九九二年,“杜宇一声春去了”,我在一家书店里买到了一本《自言自语》,这是史铁生的散文集,翻开,第一篇就是《我与地坛》。那时,我住在一个旧楼上,前面是个院子,再前面是一座山。我在家读《我与地坛》,想事,杜鹃的啼鸣声会从山里传过来,或者是它飞到院子里来,飞过来飞过去,然后停在一棵高高的白杨树上鸣叫。杜鹃的叫声直入人心,叫得我灵魂开窍:史铁生有个“活得最苦的母亲”,你呢,你的母亲呢?
于是,我开始写一篇叫《淡淡的深情》的散文。
那时候没有整时间,白天要到报社上班,只有到了晚上,才可以静下心来写。我写得挺慢,就像老农赶着一头黄牛犁地一样,犁铧吃土深,走不起来,一撴一撴的走得十分艰难。一篇千字小文,我写了七天,真是慢得要命,我擂自己的脑袋,骂自己笨。后来,我把这篇文章投给了羊城晚报,很快,“花地”副刊发出来了。再后来,就是这篇文章被选到了一九九二年第十一期的《新华文摘》上。我大喜,我觉得我还行哩!再再后来,就是这篇文章又被选到了职业中专的教材《语文》第四册课本上。
感谢张炜,感谢史铁生。我想:啥时候有空了,去看看史铁生去……
其间,一家刊物的刘编辑找我约稿。老朋友了,我们先是品茗谈心,继而把酒论文,说来说去,就说到了史铁生,说到了《我与地坛》。一说到《我与地坛》,老刘就激动了,忽地站起来,手舞舞扎扎地大说大讲,末了激赞一句——这是盖了帽了!看来,一篇真正的好文章,不是仅能获得一时的赞赏,而是要长久的激动人心,并在历史上影响深远。老刘说他去北京看过史铁生,还给他买了两条烟。我看了他一眼。老刘说:他吸烟。我说我早就想看看他去了。老刘说好,于是,就给我写下了史铁生的地址。
也许我与史铁生今生无缘。几次说去都没有去成。有一回我甚至买下了去北京的车票,正说要去哩,接到了老家的电话,说我母亲病了,我火急燎忙地往家赶,让我妻子退的车票!后来,就从报上知道了史铁生去世的消息……
我买了一本厚厚的《史铁生自选集》。
人这一辈子,说不定遇上啥人,也说不准遇着啥事。2011 年的冬天到2012 年的春天这一段,我得了一个奇怪的病。那时候我一天到晚的怨天怨地怨星星怨月亮,几乎怨世上的一切,还总是神经病似的絮絮叨叨地抱怨个没完没了,用我爱人的话说就是“好像天底下的人都对不起你似的”。几乎每天早上一起来,就是抱怨,就是看啥啥不顺眼,就是嘟嘟囔囔,我妻子受不了,要跟我分居。那时候还老是失眠,常常是一夜一夜的睡不着,小人的嘴脸,坏人的奸笑,都在我脑海里浮现……吃了西药吃中药,皆效果不佳。我妻子默默地暗自垂泪。末了,她想出来一个办法。有一天她给我一叠钱,说:你到北京去转一圈,玩玩,散散心去吧。
我这人生活能力很差。过去出门都是妻子陪着我,我是百事不操心,只管游乐。这一次不同了,事事都得我自己去办。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我在北京下了车,本来想要到东四的一家旅馆去,可我糊糊涂涂的两次坐错车,转来转去转到天黑,末了转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终于无可奈何地住进了一家旅馆里。当时我还自我安慰:反正是玩,住哪里都一样。安顿下来之后,我问旅馆的服务员:这附近有好玩的地方吗?她说:出门不远就是地坛。啊,地坛!她一说地坛我就想起了史铁生。心里说,莫非这是上帝的旨意……
第二天一早,我记得我是出旅馆往东走的,走了一段路,而后则是从南面进的地坛。也不知道我说的对不对,我方向感差,加之当时没有太阳,更是不辨南北西东了。但有一点我记得很清楚,我记得我一进这地坛,就觉得一颗躁动的心安静下来了。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当时还挺奇怪,觉得这挺神奇的。后来继续往里面走,我寻觅史铁生轮椅碾过的痕迹。差不多将近两年的风霜雨雪,史铁生的痕迹已荡然无遗了。继续往里面走,当我走在一条两边有小柏树的路上时,忽然有一只杜鹃飞来,从北往南,在我头顶上一掠而过,我吃了一惊。接下来,它又从南往北继续从我头顶上掠过。而后是来来回回,疯狂地鸣叫,像是很焦急似的。我心里说:这是怎么了?另外,还有一点我不明白,这杜鹃的叫声,也好像跟我在家听的不一样。不信你听,这声音像是:不哭!不哭!
这是心灵感应吗?我有点儿疑惑了。
我往里面走着,那只杜鹃就追着我叫。走了一段路,我索性坐下不走了,然后默默地想事。我想:“望帝春心托杜鹃”,眼前的这只杜鹃鸟是园神吗?是史铁生的魂儿转化的吗?还是它看透了你的心,来安慰你的呀……是呀,老常,你委屈,你抱怨,你怨这怨那,你该不是为了你那个“报社小主任的职务”,而心里总是放不下吧……老常,你是看过《资治通鉴》的,还看了《史记》《前汉书》《后汉书》等等一批历史书籍,历史上比你冤的那就太多了……哎呀,你这算是啥事呀,不过是小事一桩,小得不值一提!再说,这都10 多年了,都过去了,你怎么还是放不下呀……
“不哭!不哭!”杜鹃的啼鸣,又一次传来……
不哭!不哭!这不是哄小孩子的话吗?我是小孩子吗?需要你来哄?我愤愤然。
不不,老常,你又错了。哭是觉得肚子里委屈,但这不一定是落泪。当然,哭了也没什么不好,自我排解一下,心里轻松下来,这有利于身心健康。但不哭是坚强,是咬咬牙不落泪,抬头看看前面,认准目标,大步往前走……而你呢,老常。你觉得天道不公,人道不公,世道不公,命运不公,你觉得这一切都让你赶上了!有这么严重吗?老常。比比史铁生,你失去了什么呢?你四肢健全,大脑虽然不太聪明,但也不是太笨。再者,你有个温馨的家庭,妻子贤惠,儿子优秀,小孙女天赋异秉……你用不着像史铁生那样,来一个《好运设计》,把你的人生寄托给一个虚无飘渺的来世。
剩下的,这就看你了,老常。如果你真的不行,这怨不得别人……
是真的不行吗?是不是还有别的原因……老常,你清楚地记得,著名书法家魏老启后先生生前曾说你:人,不能太脆弱。你知道,魏老过去曾受过不公正的待遇,但老先生都挺过来了。魏老一定是看到了你这方面的弱点,才提醒你。是的,你太在乎别人的目光,太喜欢听顺耳的话,又太容易生气,还常常给自己的惧怕困难找借口……你是看过史铁生的《病隙碎笔》的。听一个朋友说,他是透析的间隙时间“写的”,是他口述,让他爱人记下,最后才成了一本书的。换了你呢,老常,你会怎样呢?他三次想要自杀,三次没有死成,后来,活成了一个史铁生!他说,他的专业是生病,业余时间写点东西。他问医生他的生命还有多长时间?医生说:10 年。他的10 年是怎么过来的,你又是怎么过的,要知道,他比你只大一岁呀……
老常,你是见过大作家的。一位大作家吸着氧气写,换作你,行吗?还有,一次天很晚了,大概是晚上7 点多了吧,你到一位大作家家里去,你见那位大作家还在写作,哎呀,一脸疲倦……
够了,不要再说了,老常。
太阳出来了,高悬在你的头顶上,地坛洒满灿烂的阳光。你站起来,离开地坛,这时候杜鹃像是给你送行,又叫起来了:布谷!布谷!咦,怎么声音又变回来了?你停下,听了一会儿,你心里说:不是声音变了,是你的心境变了。于是你给飞来飞去的杜鹃打招呼:好了,我听懂你的意思了,布谷,就是劳动,你放心,在我的有生之年我是不会停止追求的……
布谷!布谷!从来路折返,走在回旅馆的路上,杜鹃的鸣叫声越来越远了,你觉得一身轻松。于是你想:我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