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抚摸过泥土的雪已是音乐(组诗)

2023-12-26

广西文学 2023年11期

莱 明

雪弹奏科罗拉多州的墓地。

栅栏外面的灌木,栅栏里面的新竹。

一张熟悉的脸在云外闪了一下。

雪落进土里,抚摸过泥土的雪已是音乐。

那醒来的死者,他正要回去。

他将在雪地走上五英里。

他的脚趾在雪里将成为即刻奏响的乐器,

像火焰一样蓬松的、海一样的灰。

造景师

第五次失败中,你对隐居

有了新的见解。假山新鲜地倾斜着

有时候,鸟来得更迟

用斧子取走皮肤上的噪音

其余的,都是寂静。仿佛醉马

咬伤苹果树,下一场雪

另一种情景在星期天。危险

醒来,剥开词语的外衣

许多耳朵在变形:风燃烧着——

把问候带到泥土以下

用水调和,砌成菩萨形雕像

——时间是坚硬的艺术品

再种几棵核桃。修水池

被雪覆盖的年代,激情消退

鱼,在土地里游泳

接着,颜色被带走。大海

你看见什么?愿不愿交换彼此肉体

作为另一个,享用他的权利?

慢诗——寄Y

晴朗的夜晚我在花园里散步,

众树高悬,水溢出假山的弧顶,

没有星,没有灯,我从黑暗中走来

穿越海棠编织的小径。

朗朗一日。我几乎忘记这是新年。

此前,我读到一句诗,

说:“我要离开

去到死亡之屋,去我父亲那里

在低低的泥土屋顶之下。”*

一排石栅栏。一排木质的凉亭。

我停步,又继续,感到受困在

自己的呼吸牢笼中。

忽然,我看到一颗烟花在天空炸裂,

两颗。三颗。更多。

光,从低空向高处攀越,

(面孔之花,

或悬空之影)

——炸裂:从一颗,然后裂成更多,

继而落向无边的黑色海洋。

紫色,蓝色,橙色——

接着又是紫色,蓝色,橙色——

(同样的把戏)一群群燃烧的蛙跳下天空的旋梯。

我没有移动。我抬头注视着这真实世界的火影,

它的出现,它的消失。

接着我什么也没有看见。

头顶又恢复了天空之圆,

——现在,黑在降落。

而我在这里,

我知道,“我不曾那样离开过”。

注:《格兰摩尔的乌鸫》,出自诗集《区线与环线》,

希尼著,雷武铃译,广西人民出版社2016 年出版。

快诗

乌鸫,我愿是你:降落时,更像一座小型矿难的遗址。

带发条的利爪,为纵身一跃引爆一场体内瓦斯的爆炸;

到树篱间,去草垛上——我愿是你

借陆地的逆向迫降,来减速自己,

当破损的羽翼在露水中投下如塔的剪影,

像微弱的光,照临幸存者的挖掘现场。

快诗——在西安碑林博物馆“拴马桩”刻石

汹涌得像一条破裂的血管,被历史的拇指死死按住;

立在那里,不动声色地举起石兽的头颅,点燃

因注视而辽阔的疆土——

当大地因马匹奔腾而在眼中荡起涟漪;在黑夜的目的地,星辰的居所,马站着入睡。

快诗——自画像,二〇二三

冷得像一口矿井在结冰。

脸被挖空,深得足够下一场暴雪。

转起来,眼珠是矿车废弃的两只轮子继续深入地底——

肉褶下的一条暗河,噢,举灯可以看见吗在我身上溺死的人?

快诗——答陈“诗的语言”之问

坦白讲,语言须长在有人的土地上。

语言,一座座坟地;诗人们俯身低语,苦练诗歌的技艺

渴望死后进入那里:“屋顶,勉强可见——屋檐,低于地面——”*

我写作,为让自己成为众词语中的一个。

注:《因为我不能停步等候死神》,出自诗集《狄金森诗集》,狄金森著,江枫译,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2 年出版。

快诗——对一位焊工的观察,兼赠炎石

焊接的技艺始于光的发生之地,看——

他怎样用老练的手提起如喷泉的火焰,虚眯着眼

将一小块铁皮焊进圆弧状的滑梯,仿佛刺青

将一小块傲慢的星空移植到皮肤里去:鱼鳞状的焊纹

如夜色层层堆积,

把天际线压低,压低——用舌头焊割词语。

【代表作】

乡村葬礼——缅怀何仕维老人,兼慰田茂游、秦蒋伉俪

人事有代谢,

往来成古今。

——孟浩然

1.

唢呐的哀乐把我们领向林木下庭院。

在新年的第一天,去早早领受不幸的降临,

当悲伤的亲人,头戴着孝布迎来,

像头顶一座微型雪山,漂浮在晨雾中,

不说话,面孔映照出

雪后的乡野,在这里

认出了彼此:一种无言的深处。

随着鞭炮声再次响起,压过

回荡着唢呐、钹和鼓声的哀鸣,

手挽着迟到的手臂往堂屋走去,

一路上,雨泥裹着鞭炮的碎屑,同眼泪

抬升口音中的悲泣:一个事实,早已

把心从底处挖出来,埋进寒冬中的土地

等待被新耕。

2.

堂屋在花圈堆叠成的小山尽头

敞开着,一个深入肉体的盒子。

老人平躺,睡去——横卧雪原下的一条河流

沉寂如停在往昔湍急的风暴中——静止,

亲人们跪下来,磕头,悲泣,

弯腰一次次把低处的眼泪抽至高地,

脸如低垂的云。

不得不迎接的新年,站在面对生与死的沿口,

一个问题,怎能寻得它可靠的答案?

搪瓷盆里的火苗蹿起,旋转着,

沿手指触及的低空,纸钱层层搭起

一座向上的天梯,走近去

抬头看见中堂神位:祖德流芳,

天地君亲师……

3.

暮色中的乡道分开南方郁郁山群,

像一把生锈的犁,翻耕半个世纪的自留地,

是否记得在田垄翘盼的老人,庄稼

深如子女,是衔接过去与未来的一部分?

此刻,去殡仪馆的路上下起了雨,

下起了雨,在遵义。凉雾,行人,冷的空气,

穿过稀薄的冬暮,停在一个农人体内的旷野——

当灵车到达目的地,孝子

手抱遗体,作最后的告别。

通往下个世界的船在火海中航行,

想象的火舌如众亲抚摸的手指,燃烧着——

肌肤开花落成节后轻盈的白雪,

当第一缕青烟升起,飞出囱外,

被鹤衔着。

4.

小路缠绕在半山间,窄如一条孝带。

众亲人抬着棺椁,往林中走去,

长长方方:一个新挖开的坟地。鞭炮声开道,

山谷响彻,晨风吹拂如神的呼吸——苏醒的众神

腾挪在烟雾里。

一块不大的土地,毛毛细雨已把它打扫干净,

众人在烈酒的助力下,开始填土,

哐啷咣当的节奏惊吓住祭祀的公鸡,

当最后一铲土落下,

大地收回一种声音。现在,

仙鹤驾车的新年停在眼前的一方田野,

一个新筑成的家,充满自然的纹理

和清澈如肌肤的涟漪——清晨,它会收集到

第一滴露水。

(刊于《江南诗》2023 年第4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