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我的脸
2023-12-26赵兰振
赵兰振
谷米和雪生在水缸家旁边的坑嘴里钓到了那条老黄鳝,他们给它放了血,做成能够疗治创伤的血纸,然后一剁几节,撒盐腌渍……但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鳝段会活蹦乱跳,将雪生家的院子和厨房跳得血糊淋拉。那个早晨的血腥景象让谷米不快,他不愿再想那些跳舞的肉段,也不想再提钓黄鳝这档子事情。他有意无意在回避黄鳝。暑假就要结束了,他天天数着日子,把每一天都当成假期的最后一天过。他要珍惜每一天。他有太多的计划没有实现,比如要找生产队看场的哑巴用秫秸莛子编一只蝈蝈笼,他要到豆田里逮一笼蝈蝈,喂它们冬瓜皮和红辣椒,那样就能整天整夜听见蝈蝈弹琴。他喜欢蝈蝈的歌唱,清脆又响亮。他喜欢一切明亮的事物,而老黄鳝却那么阴险,黄鳝血和肉又那么血腥。谷米甚至有好几天不再找雪生玩耍,本来他应该与雪生结伴去田里逮蝈蝈的,但一想雪生就牵涉到老黄鳝,牵涉到鳝段跳舞,牵涉到那张脏污的血纸……他有点作呕。他要排除掉一切不愉快的事物。他还要赶一趟集,到镇上的铁业社去找一个亲戚要一段铁丝捏弹弓,麦收前亲戚来家时答应过他的。秋天就要来了,冬天就要来了,树叶会越落越稀,他的弹弓可以派上用场了,不时要对站在树枝上的麻雀发动攻击。谷米上一年竟然射伤了一只斑鸠,那只中弹的斑鸠飞得很低,差不多就贴着地面,但最后还是飞落在一株楝树高处。谷米嫌自己的手劲太小,弹弓的力量也太小,不足以打落斑鸠。斑鸠个头实在是太大了些,一粒小砂浆对它构不成致命威胁,它受了伤竟然可以照常飞翔。再做弹弓谷米要用强劲的汽车里胎,那些绞出来的橡胶条能够绷满力量,别说斑鸠,估计老鹰也不一定吃得消。总之谷米的事情太多,雪生不来找他,他也就没去找雪生。他想着雪生又在忙着干家里的各种活计,他爹揽下的生产队挣工分的各种活计都要雪生和他姐帮着做。
谷米没想到雪生是病了。开学的前一天,谷米握着一根竹竿在村口那片树林里粘知了。他将竿头破开,用一根细树枝撑起张大,然后在蜘蛛网上转几圈,三角形的竿梢就展起一张稠密的网。谷米悄悄地伸网靠近知了,他知道知了惊动后会朝哪个方向飞,他只要轻轻一盖,知了就只有在网中哀鸣的份儿了。不大一会儿谷米就逮了好几只知了。他满头大汗,汗水淹得他眼睛发酸。他正想歇歇的时候,就听见有人在叫他——“谷米,谷米,你过来啊!……”谷米发花的眼睛看见一辆架子车停在树林边的树荫下,好像是羊生扶着车把。他马上朝那儿飞奔。
车厢里只铺着一领四角打了补丁的尿黄色窄苇席,雪生褂子裤子穿戴整齐地躺在上头。秋风已起,到了下午太阳翻边沁凉丛生。看谷米来了,雪生强忍痛苦咧着嘴坐起来。谷米有点吃惊,“你怎么,这样?”前几天他们还活蹦乱跳地钓黄鳝,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雪生说他病了,肚子疼。羊生说他拉着他哥去瞧病了,找他舅姥爷,还开了好几服中药。车把上挂着一只瘪瘪的布书包,羊生指着书包说药都在那里头。雪生病好几天了,腹疼难耐,拉肚子。好汉顶不住三泡稀屎,而雪生天天在拉,现在拉出来的都是稀水。雪生愁眉苦脸搂着肚子。他说可能是吃坏肚子了,但也没想起吃了啥坏东西。谷米瞪大眼睛看着有点不认识的脱相的雪生,看见他眼窝深陷,眼睛仍然明熠熠的,但深深地凹进眼眶里。他的脸苍白,没一丝血色,像冬天里的白菜叶。他虚弱无力,似乎都没有坐正的劲儿,似乎坐起来都很费事。谷米让他躺下说话,问他发烧没有。雪生不发烧,就是拉肚子,肚子疼。关键是他不能吃饭,吃啥拉啥。谷米听奶奶说过煮马齿苋汤能治疗腹疼腹泻,问雪生试过没有。羊生说早试过了,开始疼时就熬了马齿苋,天天喝也没见啥效。“都是骗人的!”羊生噘着嘴说。羊生说尝过那汤汁,“难喝死了,”羊生说,“我要是肚子疼,打死我也不会喝一口!”雪生说,“那是你没有真疼,你要是像我这样疼,你也得照样抱着碗喝。一真疼你就不嫌苦了。”
雪生一说肚子疼谷米也觉得肚子有点疼了,丝丝缕缕地疼。谷米能明白雪生说的疼,好像他也那样深疼过。谷米肚子里生蛔虫,吃过“山道年”宝塔糖,拉出过死蛔虫。也许现在肚子里仍有蛔虫作乱,没有孩子不生蛔虫,说是蛔虫能帮助消化,要是不生蛔虫人是活不了的。村子里有各种不知真假的说法,比如说每个人夏天都要被蛇爬过身体,不然你是过不去夏天的,你会被疢毒热死,而蛇则是祛除疢毒的。一想到有蛇从身体上缓缓爬过谷米就吓得要死,不过据说都是你睡着蛇才爬你,你是不知道的。人不知道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就像这村子里各种传说。谷米说你别担心,可能是蛔虫,吃几疙瘩宝塔糖就好了。谷米也知道不可能单单是蛔虫,宝塔糖能治得了的病不是病。雪生已经吃过宝塔糖,但吃了几回照疼不误。雪生有点发愁他这病,要是不好了该怎么办啊。谷米想安慰雪生,说只要一开学他的病就会好。开了学就又要过另一种新生活,所有疾病都怕变动的。只要一换天地,水土不服就好了。谷米弄不清啥叫水土不服,雪生都没离开过村子,哪儿会有水土不服。羊生说不是水土不服。雪生说话已经响亮不起来,他用蝇子营营般的弱声向谷米讨要知了。谷米马上将葡萄糖注射液药盒(四方形深盒,大队卫生所的副产品)里的知了拿出一只给他,而且也给了羊生一只。知了张开胸前的两瓣鸣翅,发出吱吱的不满意的号鸣,想飞但不可能飞走。雪生说我待两天好了我们一起粘知了,我教你用一根马尾(读yǐ)捏成圆圈去套。谷米知道马尾捏圈套知了的办法,但难度太大,成功率不高。谷米其实是试过的。但谷米不打断雪生的教诲,他得谦让生病的人。谷米说你赶紧好吧,我们还要上学呢。
谷米并不喜欢上学,但假期长了他还是有点向往学校,尤其是开学那天上午,一群学生麇集,争先恐后絮叨假期里碰上的新鲜事体。他们一个个讲得眉飞色舞。谷米已经想好,要把和雪生一起钓黄鳝事件讲给大家听,当然,他也要讲讲复员军人转运,讲讲这个特种兵在北塘里钓到的子虚乌有的大蛇。上学看上去是一片花野,绚烂多彩,但那花野之后就是无尽的烂泥地。一过了开学那几日的新鲜,接下去就是漫无边际的无聊。谷米讨厌上学,总想有一天他会出走,去很远的地方流浪。就是讨饭他也心甘情愿。他不想上学,不想天天坐在昏暗的学屋里。当时一个特殊历史时期已过,学校不再像从前那样一多半时间要搞勤工俭学,要去田野里劳动,而是天天要上课。推荐制的大学招生制度被扔进了历史垃圾堆,上高中也得考试也得凭真才实学了。学校开始成为学校,不再像以前那样割草喂羊捡砖碴天天没事找事地瞎折腾。
开学后雪生的病仍不见轻,在学校里没有雪生做伴,谷米怅然若失。但谷米不想去看雪生,只要一走近雪生家的土院他就忍不住恶心,头就一下子涨大幻影重重。他做了一个梦:他去雪生家找雪生,他蹀躞在院门口正在发怵,一截鳝段一跳一蹦出来迎接他。鸡皮疙瘩像一阵酥风吹过他半拉身子,他想逃跑但两只脚像是灌了铅一步也挪不动,眼睁睁看着那截鳝段跳近,眼看就要跳到他跟前跳到他脸上,这时雪生捂着肚子出来大喊:“谷米快跑!撇开它!”谷米掉头就跑,他怕鳝段跟他到家里,他不往家跑而是跑往村子外,跑向田野。他以为早已撇掉了那个一蹦一跳的令人生厌的血淋淋的鳝段,但是没有,只要他停下脚步马上就听到扑扑嗒嗒的跳踉声。他一扭头看见鳝段就在一丈开外,眼看又要撵上他。而雪生则殿在后头。雪生说,别停,一直跑一直跑!雪生肚子疼跑不快,只能殿在后头,连像乒乓球一样跳荡的鳝段他都撵不上了。谷米上气不接下气,他气喘吁吁地跑到了村口。他使尽最后的力气奔跑,他要甩开鳝段。谷米平时在伙伴中跑得麻溜是出了名的,他在收麦时节追过一蹿老远的兔子。他当然追不上,但能跟上趟,有一回猛扑上去竟然抓住了野兔的一条腿。但那只野兔雄健凶狠,是兔中英豪,它一扭身子哇呜一口咬了谷米的手。兔子不是肉食动物,它只是咬得手背升腾尖锐的疼痛但没有出血,谷米的手松了,那只野兔趁机逃脱。有一只黄狗接力谷米去追,但终究也没有追上。麦野是野兔的江山,它最熟悉内里乾坤,一条家狗根本不是它的对手。谷米蹿过村口,跑到了通往小学校的那条东西土路上,两旁的玉米林密不透风。谷米要藏进玉米林里,让鳝段找不见他。谷米一跃迈过护路沟,一低头钻进了玉米地。玉米叶像一只只手臂横在面前,玉米秆有青有紫直愣愣竖着,突然,他发现那些玉米并不是玉米,而是一截一截的鳝段,它们包围了他。它们在狞笑,像是听到了统一的号令一起跳踉。它们边跳边笑,嚷嚷声震耳欲聋。有一截或者是泛亮的玉米叶或者是鳝段啪嗒打在了他的脸上,他一阵恶心。他在恶心中难受醒了。
开学的时候玉米棒子还是缨络飘拂,不久棒子鼓胀,像喂养婴孩的饱满乳房。顶穗慢慢丧失水分萎靡干枯。大豆的叶片也开始枯黄,豆荚由绿转褐,后来就在风中开始摇铃,发出哗啦啦的轻响。不知不觉间过去了快一月,一月里谷米没有去雪生家,他实在不想去,一想那座院子他就毛骨悚然,就沉入那个噩梦里。羊生刚读三年级,雪生的消息全部源于羊生。有一回在豆地里谷米捡了一大把“香不留”(洋姑娘),他细心地装在一只黄连素小檗碱注射液药盒里,让羊生带给雪生。谷米有点想雪生。雪生的病仍不见好转,每隔三五天羊生要拉着雪生去他舅姥爷那儿看病,带回一包一包中药。小土院里弥漫着浓重的药香。
羊生没吃过一口娘的奶,是喝羊奶长大的,但他一点儿也不瘦小,反而虎头虎脑壮壮实实的。他一年只有两身衣裳,脱掉夏天的单衣换上冬天的棉袄棉裤,他到了很冷的初冬还穿着夏天的那身粗布单衣,他缩着膀儿在清晨或傍晚的冷风里瑟瑟发抖。他不能早早换上棉衣,那样太阳一出来他就又热得难受。谁看了都以为他会伤风发烧,但羊生没有进过一回大队卫生所,不但身上没有挨过注射针,甚至不知道药片是啥子滋味,到底苦不苦。他一顿饭能吃半盆烀红薯,吃面条呼啦呼啦能一气儿喝三五碗。他像一头猪一样能吃,因而身上蕴满力气。他比哥哥小四岁,但个头并不比哥哥矮,要是并排走一起,外人真的分不清谁是哥哥谁是弟弟。羊生自小是哥哥抱大,他算是趴在雪生的背上长大,所以与哥哥特别要好,哥哥要他干啥他就干啥。在这个世界上,只有雪生能够指使羊生,连爹让他干啥他都要梗一梗脖子瞪上两眼,但只要雪生鼻子或喉咙里哼一声他就马上警惕,格外当回事儿。他知道哥哥是真疼他,他也疼哥哥,事事都替哥哥着想。雪生生病羊生最难过,想方设法拉他去治疗。爹和姐姐天天忙里忙外,顾不了那么多,也没空拉着雪生到处瞧病。他们只当是拉肚子,夏秋时节谁还不拉几场肚子,待几天也就好了。他们没有太当回事儿,但一病拉扯了一个多月,雪生爹有点害怕了。也许不只是拉肚子,是不是肚子里脏腑生了啥大毛病?他心里没有个底儿。他一直让小儿子拉着雪生去找那位当郎中的舅姥爷,看起来这舅姥爷手段欠高明,拨治了一个月还没见分晓,雪生还天天捂着肚子拉稀,瘦得一阵风就能刮倒。雪生爹打算抽个干活的空当到大医院瞧瞧,他认为的大医院就是集街上的镇卫生院,他们有了拿不掉的棘手毛病最后都要去大医院求治,而头疼脑热的小病随便到大队卫生所寻几粒药片凑合了事。雪生这病不大不小,所以就去了那个舅姥爷诊所。而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因为葭莩之亲,可以在那儿赊账。先吃药后结账,这能给雪生爹喘气的时间。他只有秋后田里的收成家养的牲口才能换钱,他期望秋后算账。
羊生对这个舅姥爷有点不相信,他觉得他在耽搁哥哥的病情。因此他与爹吵了几回,闹着要赶紧去大医院拾药。爹的意思是再治治看,他赶紧忙完手头这一茬活计,腾出手来他就去镇上的卫生院。羊生拉着哥哥可以轻车熟路地去找四里地外的舅姥爷,但镇卫生院他没有去过。
羊生天不怕地不怕的,一个人是能对付任何事的,但与哥哥的病有关,他就不能肆意妄为。要是依他的性格,他早就拉起架子车拉着雪生去镇卫生院了。羊生刚读三年级,去年暑假后才到大队学校读书。他的学习成绩欠佳,他不爱读书,一看见书一做作业头一下子就大。他说自己压根儿就不是读书的料。本来他也参加了升学考试,以为是不能读三年级的,要在二年级坐一级。小学生读一年级二年级都是在嘘水村,学屋经常换,今天在牲口院的草料房,明天又搬到谁家的磨房了,空闲房屋都能当教室。要是让他坐级打死他也不会再读书,他已经想好要辍学。但那一年升级却是一锅端,不问你考试考得好不好,是不是得了个大零蛋,只要你参加了考试就能去大队学校读三年级。这样羊生就去了他并不喜欢的大队学校,天天可以和哥哥以及哥哥的伙伴谷米为伍。但他上学注定一波三折,刚入学不久就遭到了班主任处罚,因为迟到让他站到讲台上一节课。他觉得太丢人了,得治治这个班主任。有一天下午临上课羊生才进教室,他带来了一样惊悚之物——那是一条死蛇!尽管是死蛇,但花色斑斓,他从口袋里掏出来时小板凳噼里啪啦一阵乱响,前排的学生蜂拥跳开。羊生不慌也不忙,告诉大家这是死的,不要怕。但说是这样说,同学们惊魂未定,仍然不敢轻易坐回座位。羊生站在讲台上他被罚站的地方,将讲课桌上的粉笔盒倒空。他把粉笔抓在手里,放到下头的桌肚里,然后拎着那条比大拇指还粗的花蛇放在粉笔盒里,又小心地合上盖子。他有条不紊地做这件事情,好像没有众目睽睽,好像是待在旷野里。羊生回到了座位上,像平时一样坐正,这时班主任马老师也阔步走进教室。马老师长着一张四方脸,脸上起满酒糟疙瘩,双眼皮的大眼睛一瞪让学生们心里发怵。没有人吱声,跳开座位的人赶紧走回去。每个学生都把心提到嗓子眼上,等着好戏开幕。马老师粗壮的声音在讲台上炸响,他豪气干云,虎视眈眈地扫视教室。他并没有在羊生身上停顿目光,他此时还不太注意羊生的特殊禀赋。他恶声恶气训斥了一席话,接着就要在黑板上写字。他的手伸向粉笔盒,所有孩子的目光都集聚在他的手上,只有他一个人的目光没在手上。他习惯性地拨开盒盖,伸进去拇指和食指想捏起一支粉笔,但他捏起的不是粉笔,而是一条蛇!他把死蛇捏出了盒外一段侧头一看马上面色发白发出啊呀一声尖声叫唤,接着就跳了起来,他跑下讲台时跌了一跤但没有摔倒而是一个趔趄蹿出教室门。他撞出门外有好远才大口喘着气蹲下来不住地甩手回头心有余悸地警惕地观望……马老师被吓坏了,他最怕蛇。他差一点虚脱,大汗淋漓,脸白得像纸,酒糟疙瘩像白纸上涂抹的墨渍。靠近讲台的前排学生早已跑光都集聚在教室后头,有学生从教室后门跑出来,蹀踱到他面前,但也帮不上什么忙。马老师不能在他的学生面前出丑,他强压住一阵想吐的冲动站起来,头晕晕乎乎像是喝醉了酒。他不知那条蛇跑了没有,为什么蛇会钻到粉笔盒子里?他一时有点糊涂,弄不清发生了什么事。有一刻他还怕吓着了学生,教室里进蛇毕竟也有他这个班主任的责任。但学生们都没事,有几个来到了他的跟前。有一个学生说是羊生放的蛇,是死蛇。他惊魂甫定,壮气悄悄再度升起。他的胆量渐渐充胀,也渐渐理清晰了眼前的事。不是教室里进了蛇,是有人放蛇在粉笔盒里吓他,让他出丑。那是死蛇,但他太害怕蛇了啊!他麻着胆子从后门走进教室,他怒气冲冲叫羊生,“羊生!”他恶狠狠地叫,不知道该说啥才好。后来他缓和了语气,让羊生赶紧把蛇拿走。羊生有点不情愿,既然口气和蔼了,那他就了结这事吧。羊生走到讲台上,捏起死蛇。他故意把蛇拎起老高,让那细长的身子垂直,好像随时要甩给谁。凳子又是叮叮当当一阵乱响,有学生躲站到课桌上头,马老师缩在后门口不敢动。羊生举着死蛇问扔在哪儿啊,门口行不行。马老师说快快扔到外头的田地里去!不要扔在校园里。马老师说话有点结巴,声音有点变调。羊生听话地举着蛇朝外走,几个胆子肥的男生远远地跟着他。
羊生的脑袋不小,长了个葫芦头,但这个葫芦里结的籽实在是太稀少了。他想着他扔掉蛇也就完事了,马老师说话已经多云转晴。他没想到这个浓眉大眼满脸酒糟疙瘩的马老师如何恼羞成怒,仇恨在他的胸膛横冲直撞。他要报仇,尽管他的仇人只是个一脸懵懂的小屁孩。这个小屁孩拿捏住了他的命门,让他怕蛇的胆怯形象公之于众。他一边害怕得要死,一边又害羞得要死。他觉得以后没法在学生面前抬起头来。他丢了大丑,而这个让他丢丑的人竟然是一个满不在乎的小屁孩。他不可能放过他,也不可能不教训他。羊生理直气壮回到教室坐回到座位上,同学们仍然觉得他与蛇有关联,都有点想远远躲开他。马老师的脸黑着。“羊生站起来!”他严厉地说。羊生犹豫了一下还是磨磨蹭蹭站了起来,他弄不清自己又犯了什么规矩。他总是在不知道的情形下犯错。教室里鸦雀无声,每个人都屏声静气等着看戏。“站前面来!”马老师吼道。羊生这一次不再迟疑,大踏步走到前头迈上讲台。马老师心有余悸退后一步,“站住!”他叫道,“站住!——翻起你的兜!”羊生不知道翻兜干什么,但他老老实实照办。他所有的衣兜都翻了出来,兜布像鱼鳔鼓在衣服外面。他的衣兜里空空如也,再没有蛇啦蛤蟆啊之流,马老师这才放心。马老师突然上前伸手扭住了羊生的耳朵,他的手劲极大,他想扭断耳朵上的筋骨,想扭掉那耳朵。疼痛袭击羊生,但他没有叫,只是吸溜着嘴,眼也歪斜着。实在是太疼了。他疼得掉了几滴眼泪,但并没有哭。马老师一下手他就知道是朝死里拧的不是轻来小去的惩罚。但他忍着,他这一刻才明白死蛇事件并没有了结,或者说是这才开始。这个马老师真是太阴险了!他在强威下侧棱着头瞪着马老师,但他瞪不到他,因为他的耳朵被那只强大的手固定,疼痛仍在像闪电一般击溃他。他再次咧嘴吸气,但疼痛丝毫没有减轻反而尖锐起来,像是耳朵那儿被捣进了一块生铁,而那生铁竟然在翻搅。他疼得说不出话来,只是一口接一口吸冷气。“我叫你能!叫你还能!还能不能!”马老师也有点口歪眼斜,他咬着牙,眼睛一会儿瞪大一会儿眯小,身体在轻轻哆嗦。他在复仇。羊生的耳垂被提溜好长,真想不到人的耳朵伸展性竟如此大,弹性如此之好。但终于拽力超过了弹性限度,耳根那儿出现了小小的渗血裂缝。但羊生仍没有哭。突然羊生大嚷:“你再拧,我弄条活的塞你脖颈里!”羊生也是急中生智,他是被疼痛逼得无处可去才冒出这句话来,他也不知道这句话是轻是重。但这句话却起了作用,疼痛在减轻。骤然挫去锋芒的疼痛让羊生信心倍增,他大叫,“你以为我不敢!你以为我不敢!”他的话音未落充满力量的手指松懈,就像一条缠紧的蛇莫名其妙放缓了纠缠一样,马老师竟然松开了手。马老师被羊生的话再度吓到,这次粉笔盒里的死蛇已经让他魂飞魄散,要是来条活的绕上脖颈,他可能会被吓破肝胆。他实在是太害怕这斑斓的瘆人的长虫了。他也知道这个小屁孩能够说到做到。为了他自己的未来他不得不饶了这个惹是生非人小鬼大让他恨得牙根发痒的男孩。
此后羊生就获得了空前的权利和自由,全班只有他一个可以不请假就缺课,马老师不再批评他,也不敢得罪他。他就这样想走就走想来就来,而且可以不交作业。按说那次粉笔盒放蛇事件是要在全校学生大会上挨批斗的,所有孩子都知道羊生要在会上被揪出来,站到会场前亮相,但开全校大会的时候校长并没有提及此事,羊生安然无恙。宰相肚里能撑船,马老师确实宽宏又大量,他不屑于和一个小屁孩过多计较。这更让羊生的特权升级,他几乎是为所欲为,连班长见了他也要礼让三分。但羊生心眼儿良善,从来不扰乱课堂秩序,也不随便和谁打架斗殴欺侮别人,这样他就更被同学器重。羊生是班里唯一一个学习成绩趴末而广受尊崇的人。
谷米想念雪生,挂念着雪生的病情,但他畏惧鳝段跳舞的雪生家,甚至离那处小土院老远他就头晕眼花心里发堵,他总感到自己要大吐一场,翻江倒海。谷米纠结茫然,这时雪生的信使羊生出现了,羊生对谷米说他哥哥想见他,让他星期六下午去他家。那时周末不是两天而是一天半,周六下午才不上课的。秋收已经开始,芝麻率先倒地并被扎成一捆一捆晒在打谷场里,到了正午能听见晒炸的芝麻蒴儿咔咔啪啪纷纷崩裂。咔嚓咔嚓的掰玉米棒子的声音响彻田野已成过去,一身轻松的玉米秸本想逍遥几天,没料到镢头接踵而来。被砍倒的玉米秸已经有一半迁徙回村堆垛起来,大豆田已经被犁铧翻起,一挂一挂牛犁慢腾腾地一刻不停地周而复始行走在田野上。人们要趁着好天气赶紧把果实收进粮仓,把田地腾空犁起耙平播种麦子,麦子才是明年的希望。种麦是村子里的头等大事,不趁着墒情耩上麦子来年的收成就成了泡影。种麦要抢时间,必须在公历十月十日之前下地,否则挫低亩产。好在秋天下雨并不多,不像麦收时节那样动不动来场雨水,收不及的麦子就会霉在田里。老天爷将此事安排得妥当,秋种给足了人们时间,可以从容地不慌不忙地劳动,不担心到时节活儿干不完。村子里的人们大都下地干活了,静悄悄的,谷米在这个下午蹑手蹑脚地走向雪生家。他步履沉重,走走停停,只是隔了几户人家的距离他竟然走了好一阵。要是搁平时,他一蹦三跳出口气回口气的工夫已经站到了那座小土院旁。但谷米的腿像灌了铅,他走快不了。他看见了那处泡桐树掩映的院落,那股打鼻子的腥味扑面而来,他被熏得背过头去。那腥味像是来自阴曹地府,带着一种凝滞的潮湿又锋利的气息像一场地震轰然降临,比凛冽的鱼腥味更浓重,有点像不满月婴儿的脐屎味道但又不完全是,谷米皱紧眉头眯缝眼睛并用手捂住了口鼻。他像站在大风中,在顶风而行。他站住了,咳嗽着清清嗓子。羊生听见了他的咳嗽声走出院门,“谷米,谷米,快来,俺哥正说你呢!”那条黑狗扑悠着尾巴跟在羊生后头,它昂起头来盯着谷米看了一会儿,对好些天不见他的面感到不解,但最终它也没埋怨什么,只是低下头去朝地面吩吩地喷气。透过没有门板的院门口,可以看见大公鸡稳重地伸着脖子歪着头步行,头顶的赤色冠缨朝一旁耷拉着。它也在端详外头的来者是谁。
雪生褂子裤子穿得周吴郑王躺在一张软床上,身上盖着一张黑粗布单子。雪生白天就躺在院子里的泡桐树荫下,到了夜里才搬床睡到偏屋里。他这一病不当紧,羊生也不再睡在外头,搁往年这时候,弟兄俩从来不睡在家里,搬张软床随便找个地方就是一夜,最常去的地方是村口那条土路旁,那是生产队里所有男人的露天寢场。可现在羊生也要傍雪生而睡,要伺候哥哥起夜。雪生夜里也常常被疼痛折磨醒,总也睡不好,要起夜好几回,一趟趟往茅厕跑。他觉得五脏六腑都要化成水拉出来了,他觉得自己活不成了。
谷米没想到雪生瘦成这个样子,眼窝深深地陷进坑里,两腮也凹着,好像那里头没有长牙。他的面色更加苍白,一动额头上布满细汗。但他的眼睛仍然熠熠闪光,像他没得病时一样亮堂。谷米站到雪生面前,他想哭,撇了几撇嘴,泪水无声地溢出眼眶。雪生背过头也呜呜哭了。谷米不知道说什么话好,只是一看雪生尪羸模样就心里难过,就不自主地哭了。羊生愤愤地说,就怨那个老妖怪,不是他俺哥这病早该好了!天打五雷劈的老妖怪!羊生说的是他那个舅姥爷,他不相信他瞎吹,但羊生爹相信他,说他年轻时害胃痛,只找了这个舅舅一回,号号脉抓服药,药到病除,没再跑二趟。羊生爹从来不怪罪别人,何况这个舅舅可以赊账,不拿现钱照样能拿到药,一拃没有四指近,沾点亲带点故就是不一样。雪生也不认同爹的话,他对这个舅姥爷也是满肚子意见。他吃了他不知多少服中药,苦得舌头都伸不出来,可全都罔效,肚子照疼不误,自来水般的拉稀也没有减轻。雪生和羊生满肚子不满,但说不动他爹。地里的活也是真忙,麦子不埯到土里说啥都是白搭,他爹不可能拉着他去大医院看病的。种麦的事情重于一切,他这个拉肚子的毛病又算得了什么。
但雪生觉得他快要死了,他可能撑不到种完麦了。在深夜,他看见白色的死神飘然降临,有时像一间屋子那么庞大,有时看上去身体比一座院子还要宽阔。他越来越害怕。他已经没有力气自己坐起来,得羊生帮着他扶着他才能倚着一床叠好的被子坐好。泡桐叶筛下斑斑点点的阳光,没有灼热,倒是有点微凉。小风一抽得掖掖衣襟。夏天早已走了,秋天是真来了。但学校今年没有说放秋忙假,按说往年这个时候是要放半月秋忙假的。谷米说是啥这么腥啊?是不是褫鱼了啊?雪生很警惕,马上瞪大眼盯着谷米问,你也闻见腥味了?我咋闻不见啊?羊生说我也闻不见,闻久了就闻不见了,你待在香油坊里就闻不见香了,啥气息都是这样。谷米坐在床帮上,挨近雪生。羊生也坐在床的另一头,一条腿跷到另一条腿上,满不在乎。大公鸡伸着脖子听他们说什么,小白母鸡一路小跑走上前来向它示好,而且紧走几步但并没有走开。大公鸡说,雊雊雊,现在是时候吗?小白母鸡说可以呀可以呀,谁规定时间啦!于是大公鸡二话没说扑棱一声跳上了小白母鸡的背,小白母鸡双翼伸垂像是受了重伤发出几声哀唤。大公鸡叼着小白母鸡的脖子雄赳赳朝前挺了几挺,迅速完成狎诞程序然后匆忙谢幕。雊雊雊,看啥呀看啥呀!有啥好看的!它以为三个孩子在看它,而其实没有一个人对它的把戏感兴趣。谷米突然压低声音说:“是不是黄鳝精在作怪啊?”他盯着雪生,雪生也盯着他。雪生说,“我也怀疑,我剁了它,它要报仇。”谷米不敢出气,“那怎么办啊?”雪生示意谷米说话小声点儿,怕黄鳝精听见。接着雪生便大声对空申辩,“钓黄鳝的又不是我一个人,自古以来就有人钓,这事儿你也不能怪罪我呀!”好像黄鳝精就站在面前,正对着他狞笑。谷米有点毛骨悚然。雪生还怀疑这黄鳝不一定是黄鳝,说不定就是那条大蛇变的。这些精怪总是变来又变去。
雪生的脸一下子变小了,又窄又小,就像一根白黄瓜。偶至的阳光一照,那脸就愈显惨白。雪生枯皱着额头好一阵儿没说话,最后对羊生说,“你去墙洞里把钱拿出来。”兄弟俩去年刨红薯卖给生产队的粉房,一个秋季下来也卖了一块多钱。对他们来说这是一大笔财富,他们秘不示人,那钱藏在屋子里高高的墙洞里没让任何人知道。姐姐不知道,爹也不知道。雪生说不到万不得已不动用这笔钱,羊生也保守着秘密。到了秋季生产队的红薯收获过后,总是落下一些路根红薯,只要肯出力,排垄再刨一遍,一场下来一箩头的收成是有保障的。兄弟俩协作刨红薯,他们一箩头送回家,一箩头卖给牲口院里的粉房。粉房里用红薯打成粉面,等到冬天来临要做粉条。要是雪生没病,现在兄弟俩只要得闲就会在红薯田里挥汗如雨。羊生把那卷毛票交给雪生,雪生一张一张数点那些油腻灰暗的毛票,总共还剩八毛钱。雪生让谷米和羊生一起去大队代销点买两刀火纸,要他们去水缸家坑嘴那儿给老黄鳝烧烧纸,祈祷一番。给它送钱,让它别再计较,要是能让他的病祛掉,他回头还要给它烧纸,送更多的纸钱。雪生不但给老黄鳝烧纸送钱,还要明天去镇上的卫生院看病。有病乱投医,他要一手抓两头,只要能治好病,磕头作揖也中。
但是无论雪生多么精明核算,他们仅有的财富是不够去镇上卫生院看病拿药的。火纸要花掉两毛钱,剩下的六毛钱无论如何不够看一场病的,又不能向爹要钱,要也没有,这些日子的药账还都欠着那位舅姥爷呢。提起舅姥爷羊生仍然愤愤不平:“这个老妖怪!只有俺爹信他。大骗子!大骗子!”雪生没有弟弟那么激烈,但也对舅姥爷有诸多不满,“治不了的病你不能揽,你耽误了人家的病算是怎么回事儿!你看我这病被他治毁了。”这个糟老头子!他在心里诅咒。他是赊账,羊毛出在羊身上,不过是晚拿几天钱而已,而他多算的肯定比高利贷利息还要高。
眼前的当务之急是钱,他们必须再拥有一块钱或者两块钱才能去镇卫生院。明天早饭后就说去舅姥爷那儿拿药,羊生仍像以往那样拉着雪生,谷米一起去也没谁怀疑。爹和姐忙得不可开交,才不多问这档子事呢。出了门谁都管不住他们了,他们会径直去镇上。但雪生不放心羊生,倒不是担心他没有拉架车的力气,羊生虽然才十岁,走一阵儿歇一阵儿拉着哥哥去镇上还是绰绰有余的。羊生出力可以,但进了卫生院会成为傻子,他不会跟人打交道,连问个话都不知如何开口,如何看病拾药!喊上谷米雪生心就搁回肚里了。谷米也不多嘴,但碰上事儿能分清东西,嘴边的话也能说几句。雪生叫谷米来就是要他明天一起去镇上。
凑不够钱铺排再好也是白搭,雪生和羊生开始发愁,死寂覆盖着小院。谷米说,“我找二叔试试吧,我找他借两块钱。”谷米二叔去年刨红薯时刨到了一罐银元,上头刻着袁士凯的头像,人们称银元为“袁大头”。有人说那罐子袁大头也不一定真是谷米二叔一铁锹下去掘上来的,他哪能有恁好的运气,凭空刨出一罐袁大头,说给鬼鬼都不信。一定是上辈人窖藏,二叔审时度势看气氛缓和了,没人再究讲“变天账”什么的旧事了,就挖出来换钱。据说一块袁大头能换十块钱,那满满当当一大罐子能换多少钱你就想想吧。财不外露,二叔跟谁也没再提起过这罐子袁大头的事情,只是手头宽绰是藏不住的,隔三差五家里就要赶集割块肉,总是叫上谷米去他家吃饭。二叔看着谷米吃肉比自己吃都香,而且总是把碗里的肉块拨给谷米。二叔和二婶看谷米比亲儿子还亲,指望着谷米能上学出息,只要谷米有需要,二叔总是连问也不问马上满足。谷米是个乖孩子,从没有无理要求,连过年的压岁钱二叔给多了谷米都不要,给两张五角的他只要一张,再还回去一张。二叔总是人前人后夸谷米懂事,话语里都是疼爱。好钢用在刀刃上,现在到了谷米最需要银子的时候,谷米决定要向二叔张嘴了。
谷米和羊生正要动身去大队代销点,雪生突然喊住了他们。雪生听说被精怪蛊惑的人脸上会滋生阴气,眼睛也会灰暗无光,他想让谷米看看他,到底是不是黄鳝精在作怪。最重要的是,他听说要死的人脸上都有死气,小孩子眼真,一眼就能看得出来。“谷米,看看我的脸。”雪生说。他已经让羊生看过好几回,羊生眼笨,看不出来。谷米歪着头端详雪生,他还没有这样专注地近距离地看过雪生呢。雪生的脸是苍白,微微有点发黄,但并不黑青,谷米听说黑青才是鬼气。他在那两个瞳仁里看见了自己,只是很小很小的面影,而那包围瞳仁的黑眼珠向外扩散一道一道红线,仍有微光乱冒。谷米看见瞳仁里的自己头像有点害怕,他怕老黄鳝把他也一同抓去,毕竟他也参与杀害了它。谷米的心嗵嗵跳个不停,他说,“眼睛放光,一点事儿也没有,放心吧!”雪生终于有了笑容,他觉得离死亡一下子远了,活着真好,“真的?”“真的。”谷米说。大黑狗仰着头听他们说话,领会了话语的意思就特别高兴,伸出舌头舔舔雪生放在床帮上的手。“看看,我说没事吧,你还不信。”大黑狗仿佛这样在说。雪生嫌狗嘴太臭,抬手打了它一下,它马上跑向院门口,朝外面汪汪吠叫两声掩饰无趣,站在那儿单等和两个人一同出发。
大队代销点在拍梁村南头,他们没有走大路,而是从田野里斜杀过去。玉米田里的棒子已经掰完,一多半玉米秸也已躺倒,清香的玉米汁的气息流溢在凉津津的空气里,让人总想深深地吸几口长气。不唯玉米汁好闻,被犁铧翻起的湿润的土壤的气息更是浓郁芳烈,多吸几口竟有种沉醉的感觉,像喝高了酒,而且有点上头。在某处红薯田里有蝈蝈在起劲地弹琴,要不是重任在身,谷米早已循着琴声而去,那些绿蝈蝈紫蝈蝈这会儿趴在碧翠的红薯叶丛里歌唱,下一刻已经乖乖地趴附在一支高粱秸上,让谷米举着它们招摇过市。谷米逮了蝈蝈都是先用高粱秸皮将它们圈定在高粱秸上举着回家,分门别类再把它们装进高粱莛子编扎的笼子里。紫蝈蝈是越冬蝈蝈,只要喂得好,到了大雪纷飞的深冬照样弹琴歌唱,甚至有人到了第二年春天仍然用秸皮编扎的鸡蛋大的小笼子囚禁着它们揣在胸前热乎乎的口袋里让它们尽情倾诉。但谷米没有耐心,从没养活过一只越冬的蝈蝈。他幻想春节的时候能够听见蝈蝈唱歌,在鞭炮声里听蝈蝈唱歌该是一种什么美好滋味啊。
走到一处红薯田里谷米顿住了脚步,因为那儿有一丛旺盛的密不透风的叶片,有至少三只蝈蝈在争相弹奏。谷米对近在咫尺的蝈蝈垂涎三尺,他知道天已落霜,红薯叶已显出枯黄干瘪,只要有一处尚在碧绿的叶丛那儿一定是蝈蝈们的集会地。它们在那儿弹奏哀歌,诉说对即将到来的死亡的恐惧,他们无限留恋翠绿的叶片,就这样赴死于心不甘。谷米精通逮蝈蝈的技巧,他知道如何行动才能不惊动蝈蝈而让它们老老实实地待在原地束手就擒。蝈蝈们得感谢雪生,要不是雪生这病,这一应蝈蝈今天夜里肯定就不会再这样待在田野里逍遥受冻了。羊生跑在谷米前头有点着急,“我们赶紧去,说不定粮仓不在家下地干活了,我们还得去地里找他。”羊生忧心忡忡。粮仓是代销点的售货员,有两只铜铃大眼,成天昂首阔步,对谁都爱搭不理。他要是去田里干活了,他们去找他也不一定搭理他们。谷米不太喜欢这个粮仓,羊生说他也不喜欢他。但要买楮帛只此一家,无论喜不喜欢都得找粮仓。
大黑狗形影不离,一会儿跑前头一会儿又落在后头,它对田野里的诸般事物都有浓厚兴趣。它想撵一只蹦来蹦去的芝麻蒴大小的蟋蟀,对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也兴致盎然。群起而飞的蚂蚱和蚱蜢也能缠住它的目光同时也缠住它的四蹄。走到正在吭哧吭哧拉犁子的两头牛身旁,它也停下来昂着头观看,向牛们炫耀它的自由与奔放。它跟着犁沟小跑了许久,竟然把一只赤红的蛾蛹从土里衔了出来。它并不咬破它,而是含在嘴里飞奔到羊生面前邀功,把它吐到地上给羊生看。羊生拾起那支“钢笔”(他们称这种虫蛹叫钢笔,因为它的头上伸下弯垂的触角看上去就像钢笔帽)看看,然后又扔开。他们挑选没有庄稼茬的田地往前走,碰见刚犁起的犁沟就几步跃跨过去。谷米真想赤脚在刚翻起的新土里走走,那些土粒松散潮湿粉糯,像面粉一样滑腻,像红糖一样柔沙,有点温暖又有点清凉,踩在里头有一种沉郁软和之气。谷米克制着自己不去脱鞋踏土。两个人一眨眼就走过了田野走到了通向大队代销点的平坦土路上,大黑狗装作发现了可疑目标,汪汪狂吠几声冲向前去,而其实前头没有任何障碍也没有任何危险。到了村头大黑狗不朝前走了,因为它很少出过自己的村子,对这个拍梁村并不熟悉。但有羊生和谷米在身旁,它的胆气又豪侠起来,在他们的腿上蹭了几蹭接着又嗅着地面往前一溜小跑。它不再怕有生狗,也不再怕有生人。
他们的运气很好,代销点房屋的门黑洞洞敞开着,粮仓竟然没有下地干活。屋子里有一股煤油、盐碱、糖和纸等诸多说不出名字的物件发散的混合气息,比黄鳝的腥气更浓稠,又咸又黏又香又臭。谷米好一会儿啥也看不见,只听见叽里咕咚有什么乱响。他的头有点眩晕。比柜台高不了多少的粮仓的那张宽脸慢慢在杂乱的背景中洇现,他掂着一杆秤在分糖,把红糖分放在黄色的粗糙马粪纸上,然后包成尖头朝上的一个个菱状体。他连扫他们一眼都没有。谷米说,我们买纸。粮仓忙里偷闲,仍然没有抬头,“白纸没有了,只有油光纸。”他说。谷米说不要油光纸,要火纸。粮仓这时停住了称糖转过头来,“火纸?”他问,“是烧的火纸吗?”
“是,”谷米说,“我们要两刀。”
“两刀?”粮仓鼻翼一扇一扇朝外头出气,他的脸歪着,眼光里充满狐疑,“不是清明七月十五十月初一,半晌午不夜的,你给谁烧纸啊!”他顺嘴说出了三个鬼节,就是给亲人上坟,也不会平白无故地烧纸,这不能不引起售货员的警惕。
谷米想说是给老黄鳝烧纸禳灾,但话到嘴边又觉不妥,那还不让粮仓笑掉大牙,他一定嘎嘎嘎嘎笑得搂着肚子,上次他来买一支自来水笔听见他那样笑过,就像铁锨铲煤渣,谷米一听就五内俱焚。谷米想不出该如何回答,羊生等不及,马上说,“你管给谁烧呢!”狗咬耗子多管闲事,羊生挂耷着脸有点生气。
粮仓瞥了他一眼,猛地把手里的秤朝桌子上一撂,生铁秤砣熟铁秤盘哐啷哗啦声震五岳,他开始发火,“我管不着,我不卖你好不好!”他梗着脖子,两只瞪圆的牛蛋大眼像是被秫秸皮篾撑着在黯淡里放光。他的动作灵活起来,脸上饱涨愤怒。“小鸡巴娃儿,胎毛还没褪尽,嘴叉子没变黑,想翻天了!不卖你!滚!”
羊生有点蔫巴,他真想一头撞向粮仓,撞瘪这个龟孙!但他得买火纸,他哥还在家病着,他不卖给他真是没辙。这时谷米急中生智,说,“给羊。”
一听说给羊烧纸,粮仓的脸马上雨霁放晴。他知道羊生是吃羊奶长大的,以为是羊生尽孝,要给死去的老母羊烧纸祭奠。“好,好,”粮仓转怒为笑,“我卖你。是要两刀吗?”
两刀火纸花了一毛五分钱,粮仓找零钱的时候又递给谷米三枚玻璃纸包着的糖果。粮仓说,“这是送你们的,拿着吧。”
他们剥开彩色玻璃纸,椭圆形的糖块呈奶白色,像月亮溢散甜滋滋的柔光。谷米将糖块放在舌头上,品咂丝丝漾开的甜汁。奶白是一层外壳,包裹着的才是糖核,那才是最终的甜源,甜像瀑布一样四溅,羊生甜得直吸溜嘴。他把融化的糖液汇成溪流吸进喉咙,让甜深入膏肓。大黑狗一看两个人的嘴频繁动弹就有点耐不住,不知他们在吃啥好吃物,为啥不让它分享。它仰头盯着羊生嚅动的嘴馋得口水直流,尾巴急切地扑悠。羊生嗑掉一溜糖屑让黑狗品尝,但黑狗不会吃糖。羊生掰开它的嘴从牙缝里填塞进去,黑狗立即歪着头品味,嘴巴一龁一龁。树和村子的影子长得很快,只一会儿就变得又长又浓,薄雾升起,暮色苍茫。牛犁开始辍耕,拉了一天套的牛们卸了嘴笼站在田塍上啃草歇息。土路上有装着满满登登玉米秸的架子车在向村里移动,打谷场里摊晒的豆秸正收拢垛起,也有人在拾起一捆晒炸的芝麻秆磕出籽实……空气中飞舞着密密麻麻的螟虫,有肥胖的蛾子开始飞翔,连恋夜的屎壳郎都已起飞,难听的粗壮的嘤嘤声不时响起。蝉们的嗓门已哑,喑然无声。它们在清晨从树枝上冻落,发出吱吱的哀鸣,太阳一出来就一命归西了。秋天是死亡的季节,天帝正在收归他播撒在世间的生灵,所有的植物和动物都在分批赴死。
他们没带火柴,还得先回到家里,再说给雪生留下的那枚糖果也要尽早给他,让他也甜甜。雪生躺在软床子上默无声息正在看天看云看树叶,他的肚子仍在丝丝缕缕地疼,每到下午疼得要重一些,一阵阵让他龇牙咧嘴。他咬牙挺住,看着云彩想让自己忘掉那烧红的铁块一般灼烫的疼痛。大公鸡歪别着头看两个人回来,也仔细看他们递给雪生糖果,可能是也想尝一尝。但有更摄人心魂的享受在等着它,它的身旁又换了一只芦花小母鸡,这只芦花鸡与它不离不弃,看上去忠贞不渝。黑狗踱到软床前,又要舐舔雪生的手,雪生一甩手将它撵走。羊生问在哪儿烧纸,靠近水边吗?是给老黄鳝还是大长虫烧?雪生说就在那片刺莓丛旁点纸,要祈愿一番,说几句话。我祸害的是老黄鳝,就敬老黄鳝吧。老黄鳝王爷,得罪您了,不要见怪!我们是真不知道,不知不为错,下次再不敢了。您要是叫俺哥的病好了,停几天还要再给您送纸钱。黄鳝王爷您高抬贵手吧!
羊生抱着两刀火纸,谷米拿着一盒火柴,他们走过村街,朝水缸家的那处坑嘴走去。谷米总觉得不太得体,烧纸都是给去世的长辈亲人们,现在要烧给一条黄鳝,他心中不爽。他有点羞耻,怕人家笑话。他总觉得是在干一件很丢人的事情,但羊生理直气壮,好像去赴人家的婚宴。这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谷米心里打着退堂鼓,有点不想去了。但一想雪生的病容,想起雪生满怀期望的闪亮眼睛和瞳仁中映照出的自己小小的面影,他又心软了。只要对雪生的病有好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点几张火纸就能祓除灾殃,那他不前往就有点理屈。
他们拐过坑嘴,贴着水缸家的院墙弯着腰缩着身子走过那丛刺莓。刺莓丛里好像有什么在动,发出低低的沙沙声响。也可能是老鼠,也可能就是那条大蛇,它蟠卧在那儿正在侦听他们呢!谷米的心跑到喉咙里乱跳,他四处逡巡,要是发现大蛇出没他就马上跑开。羊生不当个意,根本不管刺莓丛,要不是那些枝条上布满尖刺扎人,羊生早折断几蓬腾出空间了。羊生选了一处坑坡里烧纸,那儿离那处黄鳝洞近些,祈愿的话语老黄鳝能听得更清晰。黄鳝精肯定有好几条命,他们钓上来的那条命被千刀万剐了但它还有命呢,它哪能会死!它还在洞里呢!羊生不怕长虫,要是那条大蛇蹿出来,羊生说不定会攥住它颤动的红芯子致它于死命。此刻谷米顾不上羞耻了,他被深深的恐惧攫紧,浑身都在筛糠。直到此时他才清楚不想来这儿的原因,并不是担心火光一起被人发现丢人,而是刺莓丛里传说的大蛇!蛇鳝同穴,你不能保证大蛇没住在那处鳝洞里,也或者老黄鳝真是大蛇变的。谷米越想越害怕。他的上下牙齿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他管不住它们。羊生已经擘开火纸,刺啦划着了一根火柴。火柴瞬间爆发红光,眼看就要燃起火苗,但马上又熄灭了。谷米想那一定是大蛇吹灭的。人们说大蛇能够吸摄半里开外的人和物,让你腾空而起像驾云一般直往它的嘴里飘,而你不能自已。大蛇上了年岁有了道行,已经能使动风。它轻轻叹息一下你就点不着火了。你烧不成纸的。谷米瑟瑟发抖。但羊生一意孤行,他竟然将火纸点燃了。火光一下子明亮起来,在暮色中照出一大堆艳红,就像有红黄的植物蹿长了起来,而且还冒出缕缕青烟。火光一起谷米就不那么害怕了,他知道所有妖魔鬼魅都害怕火,它们一看见火就会跑得远远的,连大蛇也不例外。老虎狮子也害怕火啊,听说东北大森林里野外露营只要点起一堆篝火你就安全了,那些野兽会躲避得远远的。谷米安慰着自己,还是光想朝那丛刺莓里看。羊生嗫嗫嚅嚅在说那些话,谷米在哆嗦,就是这时候,水缸仰着的头脸从墙头上闪现。水缸大吼一声,“小兔崽子,你还烧纸咒我啊!我看你往哪儿跑!”水缸从板凳上跳下来朝院门口冲去。他要抓住这俩兔崽子,在他们逃跑之前截住他们。
水缸正在踩着凳子往树杈上挂棒子。他精通晒棒子的技术,不需要剥掉玉米衣,把三四个棒子的玉米衣挽在一起挂在树上,不怕雪雨,等到收秋一毕闲时再够下来剥籽。他年年这样晒玉米。他正站在凳子上就闻到了一股火纸味,他以为家里不小心着火了呢,朝院墙外头一看才发现火光与青烟。他弄不清是怎么一回事儿,把凳子搬到墙根再踩上去朝外张望,我的个乖乖,他竟然看见两个孩子在烧纸!他们在他家院子外烧纸诅咒他!这让他怒火爆发。他想马上把两个小鸡巴娃娃撂坑里淹死。他跳下板凳朝院门口冲去。但他毕竟老了,而且两手上长满疥癣脚上也开始越发行动不便。他一蹇一蹇是跑不快的,他不可能撵上两个孩子。两个孩子是水中的两条鱼,那他就是一只乌龟。等到他跳跶着跑出院门,孩子早已不见踪影,只有纸灰在风中闪烁火星,他气得大骂不止。
谷米和羊生呼啦绕过坑角跑掉,对面是谁家的院子,羊生一蹿就爬越了墙头,谷米也跟着翻过去。那家人下地未归。他们贴着墙根站稳,想听听水缸的动静。水缸仍然在骂他们咒他们,说他招着谁惹着谁了,还要烧纸诅咒!水缸骂得越来越难听,羊生有点听不下去,他捊起袖子捡起一块土坷垃胳膊转了几圈蕴了蕴劲儿猛地隔墙扔出去。“狗日的!”他狠狠地低声骂,“狗日的!”谷米小声说你别砸着人家了!羊生没有理他,又找第二块土坷垃。刺莓丛哗啦一声大响止住了水缸骂娘,他正骂得起劲大蛇听不耐烦了在刺莓丛里蹿了几蹿,它要蹿出来,它听水缸骂人有点心烦。水缸吓得浑身一震,一歪身子滑堕水中(由此看来他讲的大蛇应该是真的)。“我的个娘耶!”水缸大叫一声落水,他掉入自己挖的坑中半截身子浸在凉水里。谷米一把没抓住羊生手里的坷垃又扔了过去。谷米说羊生你不能这样,砸伤人了咋办啊!羊生说我是朝刺莓丛扔的,他离得远着呢,砸不着他,便宜了这条癞皮狗!水缸仍在叫唤,有人开始围过来用手电筒照着救他。天已经全黑了,面对面也分不清人的鼻眼了。月亮还没有升起,星星从树隙间展现,像刚出苗的庄稼,明熠熠越看越多。远远近近响起风箱呱嗒呱嗒的叫嚷,空气中弥漫着炊烟和饭香。
谷米害怕摸黑,一到晚上就不敢出门。黑暗中有太多的妖魔鬼怪,他们白天蛰伏在旮旯的阴影里,而到了晚上就开始无法无天,大摇大摆招摇过市。黑夜是他们的世界,他们为所欲为。谷米能听见他们的声音,有点发懒,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他也能看见他们玩的把戏,突然爆出一团一团大大小小的金花,就像元宵节的焰火……有一回谷米从二叔家朝家跑,还看见有一垛更深的黑暗矗立在不远处,好像还在朝他挪动。谷米浑身像刮起鸡皮疙瘩的风暴,酥了这边又酥了那边。每次都是二叔把他送回家,他扯着二叔的手,无论走过怎样的黑暗都不再害怕,二叔手上的温暖会撵跑各种魑魅魍魉。谷米抓紧二叔的手,更紧地贴着二叔。鬼怪们纷纷躲开,他们悻悻地望着他做鬼脸,但谷米有温暖的二叔依傍,一点儿也不怯他们了。谷米星期六总是在二叔家吃饭,星期日一天也要在二叔家吃饭。他就差晚上住在二叔家了,不然就真是二叔家的人了。他真想住在二叔家,二婶也不想让他走,但谷米娘没吐口。二叔二婶百事如意,却梗着一件天大的事情:他们没有孩子!二婶不能生养。没有孩子的家庭总显得凄凉,尽管他们养了猪养了羊养了一大群鸡,但缺少了孩子吵闹就像没有阳光,天天阴着天过日子。二叔疼谷米,二婶也疼谷米,他们有心要过继谷米,但谷米爹也心疼孩子,这事就一直搁置着。虽然没有明说过继给二叔,但谷米在二叔家比自己家都熟,平素也当成了自己的家。谷米是两边跑,平时吃住在家里,到了周末或假期就吃在二叔家住在家里。之所以没有住在二叔家,也是谷米更想住在自己家,他已经有了自己的世界,他不想改变或失去这个世界。
谷米疾步小跑在村街上,他没走平素惯走的小道,一走过房屋的阴影他的害怕就深些,他真希望月亮马上出来。月亮马上就要升上东天了,黑暗似乎正在稀薄起来。但也许是风箱呱嗒呱嗒的声音震碎了黑暗,也许是灶口冲出的火光吓退了黑暗。家家户户都在做晚饭,干活的人们都从田里回村了,走着走着不时还能遇到一个人或听到架子车咕咕咚咚的叫嚷。谷米不那么害怕了。他想着如何跟二叔开口要那两块钱,他有点不知所措。他还没有向二叔撒过谎呢,但这一次看来非要撒谎不中了,雪生病倒在床上,要是他不撒谎雪生明天就去不成卫生院看病了。谷米装着一肚子心事走进了二叔家熟悉的小院,一听到趴在圈门上的那头肥猪的咴咴两声后的号叫,闻到那股熏人的猪身上溢发的脑油馊味,谷米的心马上安帖了。接着他就站在灶口喷射而出的宽阔火光里,在二叔的剁猪草声中把影子拉得又胖又长试图撵走院子里更深的黑暗。
尽管知道是谷米,二叔仍然停住了剁草伸着头端详。“谷米?”二叔脸上漾起笑意,“快,恁婶儿给你烤了棒子。跑哪儿玩去了,再不回来就去找你了。”
谷米说去找雪生了。谷米跳到灶窝里烧锅。二婶子掇着烧火棍在灶膛侧厢拨拉,将烤黄的玉米棒子又翻了一面。“再等一会儿,”二婶说,“马上就焦黄了。”二婶烤的棒子最好吃。二婶手巧,每回都能让棒子浑身焦黄,没有黢黑也没有半生不熟。二婶安排谷米耐心,“心急喝不了热糊粥,要慢慢烤。”谷米两手攥着风箱的把手轻轻拉推,让灶膛里的火焰绵延不息,压制乌烟寻隙逸起。有谷米烧火,二婶就不再操心灶口,她开始在锅台后帚作。大锅里篦子上熘有白馍,还炖了一碗碎辣椒鸡蛋膏(谷米最爱吃)。二婶还要在小锅里炒萝卜菜,里头掺上刚摘的豇豆角。二婶能把饭菜拾掇得头头是道,谷米之所以总来二叔家吃饭,也是因为二叔家饭食好,平素也能吃到白面馍。而谷米家平素多吃杂面窝头,一年里吃白馍的时间少之又少。
二叔又开始剁草,草汁的气息和柴火的烟气与饭香此起彼伏。那头猪等得焦急,长一声短一声地哼哼,把圈门顶得啪啪直响。二婶说谷米嗳,长大了要疼你二叔,晚回来一会儿你二叔不知唠叨多少遍了!二叔说疼我能不疼你!谷米不吭声,他谁都疼,怎么可能不疼二婶。二婶说疼不疼我再作一说,但一定要疼你二叔,你是你二叔的心尖子。二叔说雪生病轻点没?谷米停下拉风箱的手,灶膛里烧的是玉米秸,发出噼噼啪啪争先恐后的爆裂声。“没轻,”谷米说,“他躺床上下不了地了。”谷米又说。
“可怜见的,”二婶戚然,“他爹成天忙里忙外,也顾不上他。没娘的孩子没人疼。”
谷米把几根玉米秸折断理顺填进灶膛,他缓缓地推拉风箱,让火焰均匀地燃烧。那头猪看没人搭理它有点恼怒,它不再大声哼唧吵闹,而是咕咚一声,像是把圈墙撞塌了,吓得筐里宿眠的小鸡哜哜嘈嘈群起嚷嚷。二叔赶紧跑过去看,但马上又回到了灯影里。“不是猪,是鸡筐倒了。”二婶掀开大锅盖,一团白汽欢呼着顶撞腾起,二婶稍稍朝一侧仰避,没出一声就压住了白蒸汽。她直接伸手从篦子上端出鸡蛋碗,烫得吸溜着嘴,但鸡蛋膏的香气溢散,谷米的涎水泉了满口。二婶眯着眼睛说,“该换大筐了,小鸡眼见着长大,这个筐有点局促。”二叔说,“马上就八月十五了,宰吃几只再卖几只,鸡筐不就宽绰了。”二叔抬起头来看谷米,“谷米,八月十五让你婶给你炖小鸡,半斤重的小鸡,肉又香又嫩,骨头都脆生生的一嚼就碎。你想吃吗?”二叔笑眯眯地看着谷米,想听谷米吸溜嘴的馋声。“你知道大地主刘文彩吧,他年年只吃小鸡,过斤的鸡连尝也不尝,多作!”说来说去,二叔还是在馋谷米,在说八月十五的小鸡鲜嫩喷香。
谷米把烤好的棒子从灶膛里扒了出来,棒子吱吱地冒着焦香。谷米不关心八月十五吃小鸡的事儿,也不太关心灶口烫得滚来滚去的棒子。谷米试了好几试,终于停住风箱说了他一直憋着的话,“二叔,我要两块钱。”他不敢使大声,像是怕人听见。
谷米从没有开口要过钱,大队学校不收学费,只是收书钱,而每年的书钱都是谷米爹给的,再说也没有多少钱。二叔问,“你要钱干啥?”谷米说,“我要买两个写大字的本子,还要墨汁、毛笔,还要一支自来水笔。”二叔问,“你爹没给你拿钱?”“拿了,”谷米说,“那是书钱。俺爹让我在旧报纸上写大字,我想在大字本上写,上头有格子,我写字好歪。”
“好,”二叔说,“吃完饭给你拿。”
二婶说,“看你二叔多疼你,心尖子,我想买个顶头首巾,商量了一个春天也没给我买。”
二叔说,“那不是说着说着天热了吗,收罢秋给你买,让你自己挑喜欢的买。”
二婶说,“谷米啊,你长大要是忘了你二叔,良心就是叫狗吃了!你会忘你二叔吗?”二婶的脸像是在缭绕朦胧的云雾里浮游,笑眯眯地望着谷米。
谷米说,“不会。”玉米棒子不烫手了,谷米从梢头剥下几粒塞进嘴里,焦香在牙齿间漫溢,他顾不上回答二婶的问题了。但二婶让他赶紧吃白馍辣椒鸡蛋膏,烧玉米放到饭后再吃,“狗窝里得放住剩馍!”她一边忙着盛饭一边说。
正对灶头和屋角的房顶棚椽上结着一串串烟炱,它们在昏冥的热气里拂动,像皇帝冠冕上的流苏,像神像侧畔的垂绦,摇摇欲坠,一串比一串更黑暗。二叔二婶最喜欢干净,但就是过年除夕他们也不扫除这些随时会断落的烟炱。它们是吉祥的钱串子,能够纳财进宝。
黑夜深沉而纯净,繁星从院子上空的叶隙崭露,愈显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