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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园分岔的小径

2023-12-26

广西文学 2023年11期
关键词:别墅花园

凸 凹

1

他是个住别墅的人,一住五年有余,一肚子酸甜苦辣,不讲出来,胀得慌,讲出来,舒坦了。过一阵子,又是一肚子酸甜苦辣,就又讲,如是往复。

酒桌上讲,茶坊里讲,火车上讲,睡梦中讲,讲给朋友听,也讲给陌生人听。这次,他就是一边喝酒,一边讲给两位陌生人听的。这次,松了单位的绑,自己给自己放假,独自一人,驾车到若尔盖草原九曲黄河第一弯拍照。白天拍,晚上,帐篷外,草坪上,对着星月喝啤酒,充分享受夏季草原恩赐的凉爽。喝了三瓶,觉得没爽,去帐篷找,又去车子后备厢找,才发现带的啤酒没了。就给朗金打电话,问附近可有人卖啤酒,有的话,能否请对方送一件来。朗金说,我问下,太晚了,不知人家愿送否。他说,你说运费翻番。她说,要送就是两件。朗金是这片草地的女主人,有游客来此处玩帐篷营地,她收取一定费用,同时负责环境清洁卫生打扫与搬运,以及人身安全。是经省城朋友推荐,通过网络资源联系上的,他找到她,她说,这是我电话,别丢了,有什么事,找我,二十四小时开机。

这次,拍的片子还算满意,出来快一周了,该撤了,撤回去的路上,再逛逛米亚罗、毕棚沟、四姑娘山。但撤之前,最后一晚,傍着皎洁的月色和清澈的黄河,总该喝个通顺透彻吧。

在草原,你嗅不到人味,看不见人影,但你一招呼,人不知从什么地方就冒了出来。

很快有了声音,不是嘚嘚的马蹄声,而是清亮的情歌对唱,待听见马蹄声,一对藏族恋人就到了面前。来了两匹马,恋人合骑一匹,啤酒骑一匹。两件啤酒,上了马背,一左一右,挂在马儿微凸的肚皮上,很是搭调。朗金让送两件,原来是这个意思,为了搭调。

看得出,恋人此行,两桩事,送啤酒一桩,谈情说爱一桩。小伙说他叫贡布,姑娘说她叫卓玛。他邀恋人一起喝酒,恋人答应了。一喝就喝开了,恋人又是唱歌又是跳舞。恋人累了,要他讲故事,讲城里的,讲什么都行。他打开笔记本电脑,说,我的故事都在我拍的片片里,你们先看看吧。摄影是他的专长,他心想,你们看看吧,俺的摄影,跟你俩的歌舞比,差也差不到哪里去吧。

城市、田园、雪山、草原、街拍、建筑……恋人一边看一边啧啧称赞,卓玛突然指着一张图片说,你的家?他说是啊。她说,萧老师原来是个住别墅的人啊,能不能给我们讲讲别墅的故事?我们草原上的邻居,再近也得骑马往来,你们别墅的邻居,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一定有好玩的故事吧?

贡布望着恋人,笑道,就知道你想听这个,嗯,我也想听。

在这干净得近乎纯洁的草原,他的虚荣突然有了羞愧,居然丧失了一以贯之讲下去的冲动,但他扛不住这对恋人的再三恳请,一口吹了大半瓶酒,然后开讲。刚开了个头,他发现,啤酒在肚里翻卷,墅事被挤压得慌,一个劲往外冒,只想出口成章,他就是有心收口,也无可奈何,覆水难抑。

2

我在《平原商报》文化部工作,叫萧不系,上周刚喝了六十岁生日酒,退休了,该歇歇了。此次,一个人的草原行,就是歇的开始。老婆巧蓝也可来的,但家里的孙女,绊了她的自由。

别以为住别墅,就是富人,那可不一定,我就是穷人。我这别墅,二百来平米,连排,中间户型,有个很小的前庭和不大不小的后花园,小区叫天著青城,地点在省城西郊的都安县西郊。买近二百万,简装了一下,一百多万,笼统三百多万,哪有?住房公积金按揭,最低首付,卖旧房,举家负债,把这些手法用尽用绝了,才算搞定,终于住了进去。没办法,住别墅是个梦,这辈子,就想实现这个梦。我要巧蓝,因嫁了个好丈夫,女儿小鱼儿,因有个好老爸而骄傲。朋友说我是一个通泰的人,可为住进别墅,却成了十头犟牛都得甘拜下风的一根筋。

别墅是我的梦,没错。殊不知,从拿钥匙装修开始,梦就破了,就算没有全破,至少也破了一部分,并且是很大一部分。我是小区最先开装的三业主之一,整个装修过程,完全听从物业的规章制度,一点没搭建。哪承想,后来,别的业主根本就是我行我素,你追我赶,你搭我也搭,二百平米搭成三百平米,三百平米搭成五百平米。正是这个搭建,造成了我家与左邻的矛盾。

矛盾的起因是,左邻搭建时,构件生根处,过了两家相邻交界中线,占了我家领地足足一寸。一寸可不少,非常明显,肉眼都能看出,这是横向尺码。纵向就大了去了,从底楼到顶楼,高逾十米,米米都宽了一寸!凭空伸出去的墙体,影响我家站在阳台露台,看青城山风光和蓝天白云的视线,也阻挡了风道的流通。这种多吃多占、寸土必争的状况,跟我老家村与村之间,族与族之间,农民对水田旱地边界,世代不断地拼命争夺,大有异曲同工之处,甚或直接就是老祖宗遗传的。

发现了情况,我急了,想尽快解决,直接找物管,又怕把邻里关系闹僵,但这种多少有点东家长西家短的鸡毛蒜皮事,一个大老爷们出面似显不妥,就让巧蓝去说。巧蓝见不到对方人,就给左邻女主姜姐打电话,一来二去,电话未打完,搭建完了。

无奈,我们就请管家小赵去协调处理。小赵不想去,还是去了,又回了,我们不依,她就又去又回,结局是,左邻的违规违法搭建,没有任何改变。也没法改变,除非举报,请执法部门来强拆,可自己既不忍又不敢贸然下此狠手,怕遭到无法预判的祸患。即便如此,巧蓝还是寻了个机会,面对面,将自家的不满,告知了姜姐。

时值大冬天,屋里还好,有地暖,室外不一样,站在花园,能看见青城山的雪和凛冽反光。

出太阳了,又是周末,业主们跑出宅子,把自己当镜子,让阳光充分照耀,直到把自己照出光来。巧蓝跟姜姐,后花园,隔着栅栏聊天,聊着聊着,就扯出了正题。

姜姐听了,仿佛恍然大悟,叫苦连天说,我们也不想搭建的,可我们有两个孙儿——不像你们,是孙女——孙儿多烦啊,一个二三岁,一个四五岁,啥都不会,偏偏就会飞檐走壁、上天入地、大闹天宫。没办法,留给我们的路,只有一条可走,那就是搭建,加大空间,封闭阳台窗户,杜绝安全事故发生。你也知道,现在带一两个孙孙,比过去带八九个儿女都难,风险太大,就像手上随时端着一钵滚烫的油。我在电话里也跟你说过,其实,搭建这事,如果出了什么情况,要怪只能怪我们的装修经理,我们是全部承包给他们的,而他们又把搭建工程,分包给了专门的搭建施工队,所以,具体怎么搭,我们太忙,很少来现场,很少过问,过问了也等于零,因为我们连图纸都看不清楚。说一千道一万,这事若对你们有影响,真不是我们本意,莫怪哈,实在不好意思。

在我家,天大的事,在邻家,就不是个事,晕死!

她都这样说了,你还让我咋个对她说?听巧蓝这样对我说了,你们说,我还咋个对巧蓝说?

只好将一口恶气闷在心里,等待时机,裂变出去。

说话轻风细雨的巧蓝,虽然为这事爆了粗口,却是来得快,去得快,比我想得开些,见事已至此,就不想自个儿再找气受,跟左邻男女主人,该说说,该笑笑,至少面上如此。她劝我,要一辈子为邻的,何必自找气怄。我不行,不管怎么往心里闷,脸上还是有些挂不住,吃亏损失事小,出不了气,下不了台阶,就伤了尊严和面子了,而文人又是最要这个东西的。

左邻男主邱总对邻里关系的做派,跟我差不多,处于空心人和局外人状态,处理纠纷什么的,尽由女主充任外交大臣和新闻发言人。自两家女主碰头挑明问题,交换意见后,仿佛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对我一如既往热情。几天下来,见我的态度不似先前,便将热情一点一点收回,直到能躲就躲,他在花园我不在,我在花园他不在,来不及躲开,便皮笑肉不笑点个头。

这天,我在花园看书,冷不丁出现一个人的声音,在看书哇,来,抽杆烟!话音刚落,一支烟飞到我怀里。一看,邱总,他微笑着,把手上的软中华高举着,画着空中弧线。我抓起烟,扬臂回扔过去的同时,一句话也飞过了栅栏,你知道,我不抽的。看见飞去又飞回的烟,邱总愣了一下,本能接了。与此同时,我捏着书,背着手,踱进了屋。

我跟姜姐,一个不知干过什么职业,说普通话,长得像颇知性的精瘦妇人,以前见面也只象征性点个头,现在是连头也懒得点了。

左邻出了问题,心想,还有右舍嘛。跟右舍搞成友邦,也就把恶邻施加的不爽,弯了回来。哪承想,右舍也出了问题。

出在花园上。

3

住别墅的人,多多少少,都有攀比之心,甚至住别墅本身就是。我不能免俗。文化人都有回归田园生活,住古人院子的情结,当然,非文化人也有,只不过想要的东西不尽相同罢了,前者要的,更多是随时间传下来的味道和气息,后者要的,主要是即时的对稀缺物质的占有欲。但不管什么想法,都不是人人想实现就实现的生活。所以,暗地里就有了争比,似乎谁住上了,谁就牛掰了。至于住上的人,比谁的别墅好,谁的别墅不好,则又是另一层面的事。住进同一别墅小区的,也有比的,但不是比室内装修与品质——这块私密空间,基本只对宅主的至亲好友开放,小范围你赞我夸——那比什么呢?口岸、面积、外观,这些也比,可惜太硬,一成不变,难以添油加醋,制造花边新闻,话题和趣味就少寡了。这样一来,住同一小区的,甚至但凡住别墅的,比就比花园。比别墅多俗呀,有几个臭钱了不起呀?官二代、富二代有钱,暴发户有钱,有劲儿吗,有意思吗?比花园就不一样了,花园成了别墅的替身,花园的消息,透露着别墅主人的品位与秘密。

花前月下,花花世界,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宁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花园多活泛,多美好,无论园子大小,每一天都是变化的,都是簇新的,昨天的苞蕾,今天出叶了,昨天的绿叶,今天泛黄了。至于花儿,更是百媚千娇,楚楚动人,一眨眼这样,一眨眼那样。而花园又是敞开的,站在别墅楼上一看,一个挨一个,风姿绰约,各有妖娆,风吹过,像刚刚出浴的少女,每一根发丝,都唱着海妖的歌。哪个花园逗你喜欢,哪个次之,哪些有何种韵味,上一刻一目了然,下一刻眼花缭乱,让你踌躇徘徊,万难选择,进而痛苦不堪。

当然,这是美的痛苦,欢喜的痛苦。陷入这种痛苦的,自然不止我一人,住别墅的都有。并且,看着看着,人人都会升起一种想法,如何让自己的花园,比别人更好,至少更有特色。事实上也是,我们小区的花园,有的以造型出名,有的以名贵扬威,有的以月季为傲,有的以多肉见长,有的以草坪立世,有的以树巨称雄,不一而足,可谓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我家正是在这种赛花园的氛围中,具体来讲,是在红袖添香、闻香识舞的审美呈现与趣味中,与右舍交恶的。

别墅前庭和后园,都是植绿之地,只因前庭太小,施展不开,故竞绿赛场,约定俗成,摆在后园。

我家大事,大多我做主,但花园事,巧蓝做主,没办法,她太爱花了,太爱她名字中的蓝了,爱得我只能放弃权力,不敢轻易拈花惹草。她一做主,就把我家花园特色,定成了一个花字,又把花字,进一步“花”下去,定成了以蓝色为主调、花香四溢的主题花园。按照这个定位,紫夜香花、三色堇、薰衣草、勿忘我、紫露草、碧竹子、蜀葵、紫藤、凤仙花、夜来香、栀子花、黄桷兰、木槿、茉莉、米兰……就入主我家,成了我家花园的业主,而我和巧蓝,则成了为这群业主不辞辛劳倒贴钱、专司服务的管家。

小区业主都说我家花园漂亮,有想法,我也沾沾自喜,一面称赞巧蓝,一面学其他业主,拍花园短视频,在微信、抖音、快手等平台推送,大刷存在感、满足感。

没想到流量还挺大,花园这么勾人,于是,不满足于短视频的虚荣,决定往花园里来点真货。

作为男主人,巧蓝还是给我面子的,让了一点地盘许我做主。于是,我请三种植物入驻萧家花园。出于对苏轼“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信仰,种了几根小刚竹。出于对大先生“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的崇拜,种了一株本地油枣。还出于对舒婷“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的欣赏,种了一棵凌霄。刚竹和凌霄,是开车去花木市场买的,枣树则是一位老板朋友送的。

难怪秀才造反,十年不成,文人办事,没事找事。就做这么一个文章,还让我办砸了,弄得我尴尬无比,巧蓝哭笑不得。

栽上小刚竹后,长势很好,青幽幽的,风一来,就朝风的屁股抽鞭子,姿势不输国画。哪想翌年开春,雨水入土,竹笋就在竹地盘之外,冒了出来,才两三年,花园几成竹园。一根一根竹根,比钢钎比钻头都凶,穿墙破壁,连我家客厅,都被它们崭露了头角,相邻花园,自然也受了影响。于是,我们老两口加上女儿女婿,四人花了一个双休日,挖坏两柄锄头,掘地三尺,翻了个底朝天,才将竹根彻底根除,租了小货车清运出场。与此同时,买了个坚如磐石的水缸,装上泥土,选了几根不大不小的刚竹栽上,让竹根成了鱼缸中摇曳生姿的鱼。

凌霄的情况,跟竹类似,不同的是,后者往地下钻,前者朝天上跑。大拇指粗一棵凌霄,不到两年,就爬满了高高的葡萄架。凌霄的好处是,喇叭一样大红的花儿,开了又开,不是二三波,就是三四波,从春开到秋。再一个好处是,夏天浓荫蔽日,太阳有多野,花叶有多密,冬天枯死一般,不挡一丝阳一缕光。偏偏是,她的生命力太强悍了,强悍得我们吃不消不说,连花园也接不住。花开花谢,种子飘满花园,入土发芽,满园都是褐红的凌霄苗,我家有,邻家也有。养花为患,只能丢卒保车,忍痛剜肉。好在她们志在云霄,根系不展宏图,首先是挖了滥觞源头,其他子子孙孙,谁一出头,谁就被扼杀于摇篮,只此一招,凌霄的泛滥,得到了动态清零的控制。

我家本对邻居是有大意见的,因为本人引入刚竹与凌霄,对他们产生了入侵与“扰民”的后果,这就形成了事实上的你来我往,“礼尚往来”的局面,那些没有完全过去的坎,没有完全化开的疙疙瘩瘩,阴悄悄,腔不开气不出,便在一定程度上得到冲抵。于是,肚里翻出旧账,偷偷算来算去,算得反倒像我家得了便宜。这样一来,心里不安起来,有了愧疚,就想,哪天邻里又起波澜,退一退,让对方一城一池便是。当然,此乃后话,左邻右舍生出隔阂时,竹子、凌霄还文文静静,秀里秀气,没长开呢。

再说枣树的情况。花园不大,怕委屈附着了大先生文气的枣树,加之后园对面左侧邻家,恰有一株高大枣树供我家无偿观望,便决定只栽一棵。是从山上农家院落晒坝边挖来的,农家搬去了城郊集中居住区,无人经管的枣树,成了浑身长满狞厉刺刀的野树。移栽一棵胸径茶杯大的树,以为动静不大,技术含量不高,其实不然。朋友的朋友,将这桩差事交给三位熟手,园林工人。为便于栽活,挖树时得挖很大一圈护城河,在根部留个土球。土球与树形成的整体,极沉,三位工人用粗绳加木杠,抬上货车,运抵小区,栽进花园。落地为实,入土为安,接下来,为保有根部营养,打了枝叶,唯恐地水过剩,安了取水管。以为这就利索了,见工人师傅辛苦,就从地窖取了三瓶白酒相送,一人一瓶,挥手告别。

哪知,这个动作,后来又重复了两次,之后,偃旗息鼓,决定不再栽枣。什么情况?三年栽三树,栽一棵死一棵,哪敢重蹈覆辙,麻烦工人,继续找死?本想省点事、省点钱的,到头来却是倒贴三番折腾、九瓶老酒,换来一园清风。当然,九瓶酒虽系老酒,但不是我喜的,正因为不喜,才放成了老酒嘛。我喜酱香,送工人的是浓香。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按夫子言,我不厚道,但在酒这个问题上,我相信,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或许,我的不喜,正是人家的喜呢。

三次植枣的动作,也不完全一致。第一次抬树入园,经由右舍的后园。第二次,右舍后园安了栅栏,便经由了左邻的后园。最后一次,尽皆装修立栅,无路可行,就剪了一些枝桠,穿自家厅堂而过。从邻家花园自由穿行,是先行装修唯一的好处,不好之处太多,仅噪音、灰尘、建渣、停水、停电,就让你痛不欲生,终生难忘。

栽枣的情况,我没告诉朋友,从我向他表达感谢,他回过来的表情看,他并不知情——他甚至不知树从哪里来,又是怎么栽上的。不管怎么说,朋友是帮了忙的,帮了大忙的,必须记情,必须请顿大酒,至于植枣效果,那是天老爷的事,谁都无能为力。最担心的,是朋友哪天来看花园,我该怎么说。

滑稽的是,少有写诗的我,却在三年里,为这三棵刚刚栽下,不知后来会莫名亡故的枣树,写了一大堆诗。你俩感兴趣?好,网上有,我来读一首吧,就读这首,标题叫《等待一棵枣树》:

正像朝会,或升帐议事,君王或

将军,总是最后一位出场。

铁栅栏来了,石屏风来了。

防腐木茶座地坪,来了。

汀步、米石、浇水器,来了。

花花草草虫虫鸟鸟也完完全全铺排开——

连旮旯角落也不剩了。

但是,一棵树还没到来:一棵

盛邀预约的枣树已从夏天出发,但还没

到来。不是枣树没到来,而是

运载枣树的季节还没到,还没到。

园林专家说,来年春天栽,更易成活。

可我等不住了,我的后园等不住了。

我也需要早早成活哩。

它一到来,台湾二号草坪

就会让出最好的席位,挖窝,抛营养土

筑巢引凤,将压轴戏

深植大地。先入园的诸位

会挥舞手臂,让风,把自己向一点一刻

方向,远远靠近,遵循植物的

秩序与教条——只叫根须在地下

放弃连词,紧紧拥抱。快了,孟秋去了

仲秋正过,季秋在望。等一棵大树

来为我们顶风遮雪,还是让我们背靠乘凉?

这样一想,美好的家园

变得多么羞耻、势利——但

绝不会忘恩负义,要让一棵树过上

请灵岩寺一炷香的礼遇。

让付出,进入轮回的风水与道德。

要知道,等待的,不光上述

还有岷江的上善水,青城主峰的阳光

以及尺牍上,一树红枣的滚动——关于

爱屋及乌、由枣而早的民间寓意。

农历的真理是,迟迟未到的枣

正是另一种早,一种活着的早。

后来,朋友卢画家,听我讲了枣树的故事,就摆给风水大师唐师傅听了。唐师傅说,植枣失败,盖因它们是山上的土著,迁居山下,风水变了,很难成活,如果买苗圃里的枣树,就没这个问题,移栽正是苗圃树的活法。

说了半天,我想表达的意思是,别墅区,邻里之间,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永远隔着一座花园的距离。

4

一场春雨过去,趁周遭花园人少,没什么喧闹,我和巧蓝坐室外防晒防雨藤椅,晒太阳,品明前茶。隔着栅栏,见右舍女主小郑一边躬身拔野草,一边看我家花园,看的时候,鼻子还不时翕动一下,显然在深吸花香,仿佛花香是花海中的鱼,她正用无饵鼻钩钓取。其表情,既像陶醉,又像妒忌。

巧蓝很高兴自己的作品被深度阅读,主动搭讪道,小郑,我家这些花花草草,基本都有多的,你看起哪种,告诉我,我送你。小郑说,谢谢巧蓝姐,我太忙,又对花……巧蓝说,放心,很好养的,我看你家没栽几种花,是怕不好侍候吧?其实,每种花都有自己的个性,摸准了,对着她的脾性去,就不怕她不服你。小郑说,那可不一定,有些花,脾性大着呢,还有些花,看上去没脾性,藏得可深了。我忍不住搭腔,巧蓝,人家小郑对花,不比你少懂,你呀,就知点皮毛,还拿出来显摆,花的道道可深了。小郑说,萧老师谬赞了,我哪懂花,要是懂花,花就该懂我了,就不该……电话响了,我去接下,不好意思。

小郑没听到电话响,她听到的,是她老公皮总对电话声的接力,小郑,你手机在响。

小郑进宅接电话,把花园野草撂一边,野草暂时躲过一劫。拔草,必须连根拔起,土干,一拔就断,太湿,好拔,但拔起后根上自带一团泥,小郑选择小雨后下手,显然专业。

几天后,我从单位回来,刚一进门,巧蓝就给我说了一件事。

她说,今天我在花园施肥,小郑开门出来,看她的样子,我以为她会说,我用菜籽油箍沤制的有机肥,很臭,把她家熏到了,正想着怎么解释,不料,她跟我说的是另一件事,花事。

我说,小郑,我沤的有机肥,臭,但效果挺好的,要点不?

小郑是这样说的,她说,谢谢了,我昨天刚施了肥的,从农资门市买的,不知什么肥,但人家说好,管它的。巧蓝姐,有件事我想了好久,一直憋在心里,前几天,我们谈养花,就差点说出口,考虑到邻里关系,到嘴边的话,还是咽了回去。为了女儿,我老公对我说,一定得告诉你们家了,拖再久也得开口,也得解决,不管你们怎么想,高兴不高兴,理解不理解,都应该说出来。没办法,这事天王老子也解决不了,只有你们能解决,你们不解决,我们也没奈何,你们有这个权利,如果真这样,留给我们唯一的路,就是卖宅搬家。我说了哈?

尽管心里陡然不爽,从春天秒返寒冬,我还是装作很轻松的样子说,啥事哦,这么严重,说嘛。

小郑说,是这样的。你家花园养的花花,养得非常好看,作为邻居,我家什么都不做,却占据最佳口岸,白白欣赏,养眼怡心,按常理,应该感谢、感激、感恩,没事偷着乐才是。但是,偏偏我家有个女儿,你认识的,子薇,读初中,再有几个月就该中考了。又偏偏,子薇对花香非常敏感,鼻子不通,打喷嚏,流鼻涕,瘙痒,疱疹,流泪,呼吸困难,发热,头痛,乏力,该有的症状都有,一旦严重了,若不及时治疗,命都不保。咱隔壁邻居也不算外人,家丑不怕外扬,直接说吧,我女儿患有严重的花香过敏症。

我说,你的意思是……

小郑说,女儿对花无所谓,甚至对花粉也无所谓,只对花的香气过敏。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原本超喜欢鲜花的女儿,知道病情后,见花就躲。她的房间,本来朝着后花园的,但一年四季紧闭窗户也不是个事,就调到前门那边了。

我说,这样啊。

小郑说,不信?你什么时候见她来花园玩过十分钟以上?

我说,还以为子薇是怕花园的蚊子咬呢。

小郑说,本来自己的私家花园,想怎么做怎么做,想栽什么栽什么,与别人有关无关,别人都不该多言。但我家这个情况,现在你也知道了,我们做父母的,子女就是全部,为了子女,命都可以豁出,真是为难啊。所以,实在是不好意思了。

逼宫逼成这样,我还能怎样?只能没话找话,喃喃自语,这样啊。

小郑说,拜托,拜托。主要就是那些有香味的花,夜来香、栀子花、黄桷兰、茉莉、米兰什么的。

我说,你知道,我们家拿主意的,主要还是萧老师。

小郑说,还有,我们也知道,名花精贵,但花价是什么行情,我们一无所知。我的意思是,你们需要多少赔付,该算的都算进去,尽管说出来,多少我们都认,翻倍都行。

我说,小郑,听我讲,这不是钱的事,谁愿意将自己喜爱的花园,毁在几个钱上?我家毕竟不是开花市的,我们夫妻,甚至连做生意的都不是。

小郑说,巧蓝姐,你好好给萧老师说说我家的现状、我家的实情,萧老师毕竟是老师,老资格的老师,会通情达理的。

巧蓝的讲述,令我一下愣住了,不知如何是好,他们真是什么都想好了,面面俱到,连高帽子都给我戴上了。

小郑近四十岁,看上去三十出头,戴副眼镜,在省城一所二本大学教书,讲师,好像教光学应用。

听右舍的吧,老婆最得意的花园将损兵折将,风光不再,咱家最喜的花香,一下消失殆尽,气息全无。尤其不爽的,是面子问题,咽不下这口气,选柿子照软的捏,你让干吗就干吗,凭什么呀,你谁呀?就凭你是一墙之隔的邻居吗?

不听右舍的吧,人家究竟是咱的邻居,一墙之隔的别墅,前庭不遇后园遇,即便阳台露台,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不似电梯高楼,门一关,两眼一抹黑,两耳不闻窗外事,左邻右舍,鬼都见不到一个,通敞的程度,比酒店都不如。所以,完全闹僵,剑拔弩张,老死不相往来,也不是办法,甚至还显出我萧老师心胸狭窄,让不得人,格局小,对年轻人没有怜爱心。想起小时候,住县城,街坊邻居家玩,跟在自家从这房间到那房间一样随便。吃饭的时候,端个碗到处晃,闻到哪家飘出肉香,就往哪家钻,哪像现在,进门还要脱鞋换鞋,洗手消毒。那时多好哇,穷是穷点,但心里无梗,山清水秀。

之前,我家与右舍也有矛盾,却又不构成矛盾。矛盾是中央空调外机引起的,好好一间卧室,邻家将空调外机安装在你家阳台边,对着你嗡嗡嗡叫个不停,你咋吃得消?我家先入住,左右无机,不存在这一矛盾。待右舍入住,深受其害,正待发作,方恍然过来,于是释然。自家外机,不也同样在让对方受伤吗?对方一声不吭,显然已知彼此的受伤,在以毒攻毒的医术中,获得了均等自愈。

权衡来权衡去,决定退一步海阔天空,痛下杀手,将散发香味的花卉,连根拔除。为省些力,拔前一小时,操起水枪,让花园下了一场人工小雨。

巧蓝不想拔,她已习惯了在炫耀花园中被赞赏的感觉,更习惯了闻香识舞的梦幻仙境与天籁般的美妙,但拗不过我的坚持,终是拔大小毒草一样拔去了花香。是黄昏拔的,两人像拔河一样拔,以花茎为绳,跟地球比蛮力。拔不动的,拔断了,根仍在地里的,还动用了小铁铲和锄头。选时黄昏,是巧蓝的主意,她说那时大多业主在家,她希望我家上演的大戏,业主们都能看见,尤其希望左邻右舍两家人看见。

我赞成巧蓝的提议,既然这事藏不住掖不了,那就没必要鬼鬼祟祟,当地老鼠了。丢面儿就丢面儿,软就软,受欺就受欺,索性大张旗鼓昭示天下,让大家伙儿见仁见智,自由吃瓜。

巧蓝进一步说,左邻搭建影响了我们,我们不吵不闹不举报,默默承受。右舍说我们的花影响他家,好,那按他家的要求改。她就想让两家看看,我家在利益面前的态度与举动,看看在处理相似问题上出现的反差,看看他们在众业主面前是否会产生一丁点歉疚与羞愧。我们和他们,都在做试卷,评分的,除了业主和物管,还有花木、小鸟、阳光和风儿。

但是,巧蓝失望了,因为左邻右舍龟缩在别墅里,没有一个人开门出来。巧蓝高兴了,因为这是一种希望的失望,一种胜利的失望。是的,他们被歉疚与羞愧缚住了。这也由此证明,他们还不是彻头彻尾的坏人,还知道自己亏了理,私了欲,影响了别人家独立、自主的养花意志。

我家的动静,自然是引起了业主们的好奇与关注,他们从花园里和各楼层上,旱獭一样向我们张望,有几人还忍不住张嘴询问来着,而远处的询问哪是询问,纯属扯开嗓子大喊大叫。住别墅的人,三教九流、牛鬼蛇神都有。这个时候,矜持的、有身份的一般不会出声,出声的多半是暴发户及其家属,也有例外,比如性格外向的,有些二的。有人问,好好的花,干吗拔掉呀?巧蓝答,长得太密了,该疏一疏了。有人问,你们拔掉的,我可以要几窝吗?巧蓝答,当然可以,需要的,都来拿嘛,反正我们也是扔掉,你们拿去,倒省了事,免得堆得乱七八糟,碍了别人的事。

因左右花园无人,需要移植花卉的业主,只有两个通道可资利用,一是通过我家后花园对面三家邻居栅栏,作接力式传递,一是来我家前庭处,或穿过宅子厅堂,到后花园自取。跟我家后花园对面业主关系好,又近便的,选择了前者,其他需要者,选择了后者。

那个黄昏,我家花园的热闹,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天都黑了老半天,我发觉,左邻右舍,没开灯。右舍的一声谢,一声对不起,没开口。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吃得亏,打得堆,惹不起,躲得起,是我们老萧家写在家谱中、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家训。有什么样的家训,就有什么样的三观,家训,指导着我们的行为。

5

花园被弄得乱七八糟、一片狼藉后,我家也没马上处理。烂就烂吧,只要左邻右舍看得顺眼,不影响心情,我们也看得下去。直到大家伙儿习以为常,看我家花园,跟没事人一样,我们才请来蓝花蓝,商量了价款,将花园恢复成了应该有的样子。蓝花蓝是省城一家小型园艺公司,我家装修快收尾时,公司的业务员兼设计师小梦找上门来,量了尺寸,回去绘了一张设计图发来,我一看,一般般,巧蓝一看,颇满意,一番讨价还价,十万元,与蓝花蓝签了花园造型、置景、植绿工程。巧蓝对我说,巧蓝、蓝花蓝,对味嘛。我说,人家公司找上门来,多半因为你名字中的蓝,千蓝万蓝,万难千难,难得一遇嘛。

虽然花园的造价,超出了我的预算,但我还是愿意把它做专业一些,有味道一些。所以,我对小梦只提了一个要求,我说,你回去看一下博尔赫斯的《小径分岔的花园》,把图纸改一下,让“小径分岔”的神韵,入驻咱家花园。没想到,小梦这丫头,领悟能力那么强,改过的图纸,迥异先前,叫我大喜过望。如果来个航拍,会看见下边,几条交叉的小径,拉着一个花园在跑,换一个角度却是,花园一动不动,给无限延长的小径,加着鲜花的油。

巧蓝跟邻居小郑本还说话来着,经了花香事件,二人均是有事无事绕道走,不再搭白。跟左邻,自不用说,井水不犯河水,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入住别墅一两年,同一屋檐下的人,已似路人。

显然,拔花事件,令左邻右舍看见了我家愤愤不平的怨气。

因系三户连排别墅,我家与左邻右舍,共享一幢,不光花园接壤,连二楼三楼的阳台、露台也紧紧相连,一道二十厘米高的地台,加安在其上的一米高的铁栏杆,是形同虚设的象征性分界岭。邻里关系出状况后,每次出门前,每晚睡觉前,巧蓝都会楼上楼下检查一遍,看门窗是否锁死。这是之前想都没想过的事,住别墅的人,咋会翻栏而过,摇身一变,成梁上君子?之前,只有出远门,才会关门闭窗,断水断电断气。当然,监控摄像头的电,是不能断的。

虽然高调拔了香花,是咋咋呼呼说不在乎,但内里却是在乎的,非常在乎,没心没肺的巧蓝这样,有心有肺的我也这样,越想越憋屈,越想越不是滋味。左邻右舍,少占点便宜,让咱家少吃点亏,硬是按捺不住?赔个不是就那么艰,道声谢就那么难?主动示好,多说几句什么意思都没有的话,都做不到?

这种心情,像秤砣,此前挂在心房左侧,一边倒,不平衡。现在右边也挂上了,平衡是平衡,却加倍沉重,心房有了老牛拉破车,拉得快散架的吱嘎声。

我家的日子,就在这不能排遣的吱嘎声中,日复一日,从冬天走进了夏天。我想,这也没什么,苦难本就是生活的一部分,何况只是一左一右两个烦恼呢,咱家就这样过吧,得过且过。

没想到,这只是我的想法,烦恼可不这样想,烦恼老是把烦恼的想,耍魔术一般,变成我的想。这一想,就失眠了,从小小的失眠,到了大大的失眠,终于大到成了再次复发的抑郁症。当然,患抑郁症,我自己从来都是没有自知之明的,是女儿小鱼儿又一次提醒我看心理医生,医生又一次开诚布公告诉我的。

医生还是开了这药那药,但真正管用的,还是一句老话,心病还需心药治,解铃还须系铃人。因为我曾经有过几次抑郁史,知道这病的根根在哪里。

没错,矛盾冲突、心怀恨意,是系铃人,和解是解铃人。

既然有了与左邻右舍和解的打算,想法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向。心里把定干一件事,一定有一百个支持的理由,反之,一定有一百个反对的说辞。

什么和为贵,和气生财。什么冤家宜解不宜结,相逢一笑泯恩仇。什么生事事生何日了,害人人害几时休……怎么想,怎么来,老祖宗发明的理论,赶海一样赶来了。

理由有了,可如何操作实施呢?让我这个无过方,摇头摆尾,无话找话,主动得不要脸面,江湖没这规矩吧?可让对方说,大人大量,大人不计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放我们一马吧,可能吗,对方下得了这个矮桩?而我要真是大人,真是大量,真是宰相,何来抑郁,又何须对方先行开口?小人物对上,叫乞求恩赐,大人物对下,叫礼贤下士。

死杠,病情加重。

开口,面子何存?

6

河水向前流去,它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现变化,流出漩涡,遇到暴雨,变宽、变窄、弯曲、分岔。风儿也是,向前吹去,不知道何时何地,会出现何种变故,或者转机。但不管怎样,即便左一下、右一下,既定时间内,它们的总方向都会一直向前,生命不息,冲锋不止。

我家的情况,一如流水和风儿,时间是尚未停摆的河床和风道。

大夏天,周末,按照女儿女婿安排,我们一家三代五口,去峨眉山七里坪避暑。如果是过去,出发前,会给家里有人的邻居打个招呼,请邻居帮忙,天不下雨,他们淋花园时,顺便帮我家淋一下。现情况变了,就省略了这道程式,同时也缩短了避暑时间。花园是我们亲人,也需避暑,但我们没法捎上她。

我们是周五下午五点半,驱车出发的,登程前,打开水龙头,拿水枪对着前庭后园花草、树木和蔬菜,一阵扫射。按计划,周日午后返,哪知,正退房,得通知,说山洪暴发,多处塌方,下山路断,当地组织抢修,但最快也得七八个小时,才能初步通车。也就是说,所有欲下山游客,只能滞留山上,次日方可成行。

滞留山上,女儿女婿急,是因为要上班,我一名半在岗闲散人员,巧蓝一名退休职工,本可不急的,但因花园之故,不得不急。平原四十度的高温,连续两三天不见雨,不浇水,别说花园里娇生惯养的花卉,就是一块铁也会干裂!小孙女两岁多,玩心正大,得知再玩一天,脸上的天气瞬间阴转晴。

以前,巧蓝跟小郑,时不时都有小玩意,你赠我送的,除了花园摘的果蔬、厨房蒸的包子馒头,从外地回来,也会给对方捎点土特产什么的。此行,哪存这样的念头?

第二天,随着拥挤的车流下山,紧赶慢赶,开了四五个小时,才拢屋。快到天著青城时,摁手机遥控,开了中央空调。前庭小园还好,后园呢?从前门到后门,我和巧蓝像穿堂风跑去花园。一看,完全惊住了,不仅植物们一点不蔫巴,腰板挺得直直的,伸胳膊蹬腿打得开开的,连它们脚下本该龟裂的泥土,都有一团湿气氤氤氲氲。时当正午,太阳大得像森林的失火,而我们夫妻却全无失火的炙热和恐慌。

不是遇到鬼,就是英雄救美——花,当然是美了。

转身回到已有凉意的客厅,点开手机上萤石云视频,后退,我和巧蓝睁大眼,看花园监控摄像头画面,竟看见一个人,她是右舍家小主人,那个对花香严重过敏的初中生子薇。她将水枪枪口微微朝上,对着我家花园,死死抠着扳机,一束有力的水沫,越过栅栏,花一样在花园上空开放,七彩花瓣,纷纷落下。我还看见,她竖起枪口,向初升的太阳喷射,水洒下来,与她脸上的汗珠合了流,那种戏水的野趣,恰似一束香花的怒放。再退的画面,是小郑在浇水,她退出园子后,子薇入园,解开蛇一样盘着的塑料软管,操起水龙头边上的枪头。我们看了离家三天的视频,看见子薇在三个早上,迎着晨曦,为我家花园浇花。看前庭视频,也看见了子薇。我家拔花的原因,两家讳莫如深的“花香公案”,子薇不可能不知,但她就这样做了。小孩小,格局大,大人大,心胸小。

我一边感动,一边羞愧,感动有多大,羞愧就有多大。

但感动归感动,羞愧归羞愧,接下来,我该怎么办?装作不知,继续冷战,似乎虚伪了,不道德,不磊落。冰释前嫌,主动缴械投降,是不是太突然,本末倒置,反了因果?进无根,退无据,那还是原地踏步吧。

翌晨,我去花园浇水,正待浇时,听见树叶掩映的右舍花园起了水声,斜身伸头一瞧,发现小郑母女收拾毕水具,大的牵水管,小的持水枪,开始浇水。退回去?不妥,心中无鬼,一个大男人,怕什么怕?

也开始浇起水来,只是双方都十分小心,生怕枪口偏了一寸,让水沫越过栅栏,溅到邻居身上。

不知是子薇太紧张,或者太不紧张,总之,她把定的水沫,突然一个转向,洒到了我身上。

我一怔,抬头见子薇也傻站着,脑球便飞速旋转,正不知何以处之时,小郑说话了。

小郑说,萧老师,对不起,小孩子不懂事,手脚没轻没重。子薇,低着头干吗,还不快给萧叔道歉!

我忙不迭说,别,可别,我正说要向子薇道个谢呢。

小郑有些惊讶,不知是自然流露,还是装的,她说,谢子薇干吗,干吗谢子薇呢?

我说,她给我家浇水了,我知道。谢谢你,子薇。

子薇说,萧叔,千万别谢,不就浇个水吗,咱们两邻居以前不都相互浇吗,哪分个你我?一说谢,就生分了。

小郑继续惊讶,萧老师,你怎么知道,不该呀,子薇,你浇水,没人看见吧?

巧蓝听见花园动静,走了来,接话道,我们是从监控摄像头里看见的,子薇,谢谢你,没有你浇水,我家这些花花草草,恐怕干得可以当柴烧了。

小郑又惊讶了,望着我家安在二楼外墙上的三百六十度无死角摄像头,说,监控?对,监控,萧老师不提起,我倒忘了监控这码事,幸好咱子薇没干别的什么事。走,子薇,该上学了。

我还正庆幸,邻里隔阂,不经意就瓦解了,哪料到,这小郑又来了个话中有话,仿佛安摄像头,专为监控她家。可她也不想下,她家的摄像头,包括左邻的、对面的,还不是覆盖了,至少部分覆盖了我家花园?

即便如此,子薇的介入,到底是让我们两家关系得到改善,虽然不冷不热,一旦见面,还是要聊几句天气什么的,路上碰到,不说话,至少也要微个笑,点个头。

一天傍晚,我和子薇她爸,皮总,隔着栅栏在花园看手机,不时摇摇扇子,既取风也驱蚊。

皮总起身,靠近栅栏,微笑着说,萧老师,跟你聊个事。

我起身,靠近栅栏。

皮总说,萧老师在媒体供职,我又看过你发在邻居群的文字,文笔真好,思想深,站位高,视野宽。我们公司需要写个产品推文,在公司平台推送,你能否抽空帮我们写个,千把字,三万元,行不?我知道文人羞于说钱,但付出就有回报,萧老师别嫌我们做商人的俗气。

我说,皮总,首先谢谢你的好意,心领了,但我手头的活儿太多,实在无暇他顾,抱歉了哈。

皮总说,明白,明白。我们这活儿不急,等你半年怎样?

我说,我接的活儿,两年都排满了,这几个月找上门来的活儿,全推了。皮总,真对不住了。

皮总说,再付一笔加急费?

我说,不是钱不钱的事。

皮总说,萧老师,这样行不,你帮我个忙,推荐一人?

我说,人是认识几个的,但知人知面不知心,我自己都吃不准,哪敢荐之于人?

这活儿如果不是邻居给的,我一准儿接,高兴都来不及,哪会推掉?邻居不一样了,一接,就成了甲乙方关系。成了甲乙方,还能以正常的邻里关系处之?钱挣了,面儿没了,人穷志不能穷。介绍朋友就更不靠谱了,质量、进度、尾款,自己夹在中间,左右不是人。

两个男人隔着栅栏说话的场景,在飞鸟和花儿眼里,像极了影视剧中的探监戏。镜头拉近,从面部表情看,皮总是探监者,我是被探监者。

7

右舍有了改善,左邻的局如何破?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那要是一直等下去,每天都有希望,每天都有失望,等到死,时间都不带来变化和转机呢?难道不可以换一种思维,主动出击,让人为的努力,带去时间的变化?比如,水旱天定,被李冰改成水旱从人。比如,古人的出门骑马,被今人改为出门开车。我开始这样想,也就是场面上说的逆向思维,无中生有。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老想这事,便想到一招,你不惹我,我惹你。

这天傍晚,我和巧蓝,去附近的健身房健身,走在小区行道上,回头一瞥间,我看见左邻邱总离我们二三十米远,一边看手机一边走。我让脚步放慢了些,同时将与巧蓝摆龙门阵的声量,提高了些。

我那天身着休闲T恤与短裤,左手拎着装有沐浴用品的塑料袋,走着,打了个响亮的喷嚏,遂将右手伸进短裤兜,掏出纸巾的同时,带出的身份证和一张银行卡,无声无息落在了空旷的行道中间。我想过,从兜里带出钱包或手机,考虑到落地的声响,理论上会被主人听见,而又不能装作没听见,就放弃了。

一切都按计划进行着。

正走间,背后传来邱总的声音,喂,东西掉了。

声音不大,巧蓝没听见,也不小,我听见了,但置若罔闻。

背后再次传来邱总的声音,萧老师,你的东西掉了!

我还是装作没听见,但巧蓝听见了,她向后看了一眼,扯了我衣服一下,对我说,你东西掉了,邱总在喊。

我转过身,看见邱总的身子一半在树影里,一半在阳光下,斑驳而恍惚。他两只手,各抓着一件什么东西在舞动,仿佛向我挥手告别,又仿佛拍掌欢迎,总之,基本就是致意、示好的意思。

我说,邱总,是在喊我吗?

邱总说,是啊是啊,是喊你,萧老师,你的身份证、银行卡,掉地上了!

我急忙做出摸裤兜状,对巧蓝道,还真是。

然后,我和巧蓝向邱总快步走去。

邱总说,萧老师,看看,是你的吧?

我接过递来之物,翻着面认真看了,连连对邱总说,是我的,还真是我的,谢谢,谢谢邱总,要不正好被你捡到,还真是麻烦了。说这些话时,我只抬头晃了邱总面部一眼,又埋头看两卡了,始终没与他的目光聚焦。妈的,又不是做坏事,心虚个鬼!要不是为了治抑郁,鬼才心虚!我悄悄骂自己。

邱总说,小事,正好碰到,谢啥子哦。

巧蓝责怪我道,你看你,太不小心,身份证、银行卡掉在一起,要是换一个人捡到,又在我们向银行报失之前,解了银行卡密码,那可真是麻烦了。

我说,那是,那是。

邱总说,你们这是去?

巧蓝说,我们去健身。邱总这是去?

邱总说,我去小区大门口,丰巢柜取快递。

我说,走吧,太阳大,热。

我知道,我的招数,算是把与左邻左得太远的关系,右过来,盘活了。

三人正走着,巧蓝对我说,我看看,是哪张卡?

我将银行卡递给巧蓝,她接过一看,扑哧笑了,说了半天,是这张卡呀,害得我们白吓了一跳,又白高兴了一盘,这卡只有一百元,养卡的!

她见邱总脸色有变,知道说错了话,忙说,邱总,不管怎样,不管有无损失,损失大小,我们都是感谢你的哈!老萧,你说是不?

我说,必须啊,我们是好邻居嘛,邱总,是不?

邱总不知怎么接话,只尴尬笑笑。遂放慢脚步,见我们也慢,就快速超过我们,往前走去,直到出小区大门,我们也没碰到他,不用说,在路径众多的小区,他已放弃原路回家的走法,甚至出大门,绕小区半圈,从另一大门回家。

如果计划完胜,我会把自己的小把戏,向巧蓝老实交代,和盘供出。因为她的一句多余话,出了岔子,就只好烂在心里,闭口不谈,一谈,就有责怪和埋怨她之嫌了。

老婆都不知,邱总就更不知了,我兜里时刻准备着的双卡,不是针对邱总一人,而是针对邱总夫妇的,谁先跟上来,就是谁。

虽然没有完胜,到底是有所胜利。虽然心照不宣,到底是开始了狭路相逢、避不可避的说话。

8

至此,我家与左邻右舍的磕磕绊绊,在一定程度上,算是达成了和解。而我的抑郁症,也在一扣一扣,缓缓解扣。

可以了,不管什么程度,和解了就是和好了,总之是了却了心里的一桩事。是人总得把日子过下去,总得走路,心甘情愿被时间带节奏,快也罢,慢也罢,沿着时间的方向朝前走,而不是往后走。

但是,真没想到,对于和解、和好的程度问题,听之任之、顺其自然的心态与不作为,偏偏是被作为了,把先前的程度,进行了改善与提升。

是被左邻和右舍作为的,事情来得突然而简单,故事双方都未及反应,故事就过去了。过去了,一切的尬,就算是翻篇了。

第一个故事,发生在冬天,是这样的。巧蓝去游泳馆游泳,选了个泳者最少的时段,中午。她说,去的时候,六根二十五米长泳道,只有三人游。从浅水区到深水区,游了七八个来回后,不服老的她,突然加速,使了个寸力,脚抽筋了。她痛得双手抱脚,人缩成一团,偏偏正处深水区,就直往下沉。又偏偏轮值救生员上卫生间了,岸上空无一人。

万分危急时,一人游来,惊诧诧大呼小叫,把她往岸边扯,还没靠岸,救人者和被救者,都像秤砣凫水,直往下坠。还好,帅哥,也就是轮值救生员,跑了来,一个优美的跳水动作,加一个专业的救人手法,两人像两只小鸡,被一左一右托举上岸。巧蓝说,那个惊诧诧大呼小叫,把她往岸边扯,又差点与自己同归于尽的人,是小郑。又说,多亏有小郑在,真是谢谢她了,不过,小郑不出手相救,应该也没事,只不过在轮值救生员救起她之前,她会多喝几口水,多反几次胃。那水真脏,学游泳的小屁孩,在水中屙了尿的,而游泳馆舍不得钱,不把水换勤些。

她说,她和小郑打了商量,没有向前台举报轮值救生员,他救人的姿势真好看。过了两天,她又告诉我,公司还是扣发了轮值救生员奖金,是游泳馆的摄像头,向公司告了密。

我开玩笑说,你落水,该不是为修补与小郑家关系,装的吧?

她呛我一句,想得出,莫名其妙。

第二个故事,发生在去年初秋,是这样的。巧蓝说,好几次没去参加单位退休同事的活动了,都不知怎么开口拒绝他们,要不,今天你接下孙女?她说的活动,就是去农家乐,搓一天麻,吃两顿饭。搓麻,是巧蓝唯一的爱好,腰再酸,背再痛,一坐在麻将桌上,秒好。我正好有闲,就说,好,你去吧。

孙女远纸当时才两岁半,是提前上的幼儿园,一家私立幼儿园。本想送公立,手气也好,摇号摇到了,但巧蓝一比对,立即选择了私立。她说,公立虽然离家近几分钟,学费生活费低N多倍,但公立一天只管一顿伙食,私立三顿;公立视频日常不公开,产生纠纷取证时,可要求查看,私立全程公开;公立不准迟到早退,私立无此限定。说邻里故事,咋说到了幼儿园?扯远了,上年纪的人,思维变散了。

那天,下午五点半,我拖着滑板车,去幼儿园门口接了远纸,横穿两三条街,途中,给远纸买了艾莎小花伞、安娜贴纸,二十分钟后,咱爷孙走进小区。刚进小区不远,见一位瘦如竹竿的小美女,牵着一条壮实大狗,在路边草坪玩,后来得知,大狗是宠物犬拉布拉多。我发觉,小美女和大狗的搭配画面,有一种怪怪的美感,因于此,原本怕狗、骨子里不喜狗的我,依然忍不住多看了小美女几眼。哪承想,还未及将目光收回,大狗就扑了过来。小美女未及反应,遛狗绳就从她玉手中滑脱。我未及反应,大狗就前脚搭我双肩,脸对脸,立在我面前。我推了一把远纸的滑板车,让她躲开。大狗张着血盆大嘴,猩红舌头伸在身体之外,狗牙毕露,哈出的热气,像一万条眼镜蛇,直往我脸部五官狂吠。这是上边,下边还有情况。几乎与上边同步,大狗的腰部以下皮毛,及其皮毛包裹的东西,开始波浪一样不停起伏、耸动,耍起了狗日的流氓动作,虽无实质性内容,只是逗着我好玩,却把我吓得半死。狗日的,你倒好玩,你把老子当什么了?

岔开狗脸,歪脖子伸向小美女方向,大喊救命救命,却见她原地不动,笑得花枝乱颤。只好身子一缩,转身逃命,正逃间,听见远纸惊天动地的哭声,侧身一看,大狗正向远纸扑去呢。我急忙挥舞书包,像鲁智深挥舞禅杖,大呼小叫去搭救,哪知大狗立即转身,向我扑来。原来,我中了狗日的围点打援计。再次吓得魂飞魄散,不知所措,却见一辆大奔直冲大狗,眼看要撞到时,来了个急刹,大狗吓得夹着尾巴向小美女跑去,却被拽了回来,原来遛狗绳被车轮压着呢。

都不知咱爷孙,是怎么上的这辆大奔,大奔是怎么轰一下冲出去,到了我家别墅门前,只知开大奔的是邱总,后座坐着姜姐,还有睡着的幺孙儿。夫妇俩哄孙儿睡觉的杀手锏,是在小区开大奔转圈,几圈转下来,孙儿就睡着了,然后,泊车宅前,一人下车回宅,一人留置车上,陪孙儿睡觉。听说这样的娃还不少,给张金床都睡不着,一上汽车就入梦乡。这天,夫妇的大奔,刚把幺孙儿摇入梦乡,就遇上了我和远纸的惊慌失措。

晚上,想起远纸的滑板车丢在现场,趁散步,去取,果然,还在。

9

左邻的搭建,后来才知,哪只是上述问题?经了一年的日晒雨淋,热胀冷缩,我家顶楼书房兼卧室的左墙,出现潮湿,乳胶漆起泡,翻壳,明显是左邻装修改造露台带来的渗水伤害。他家将露台靠我家一方公墙上的屋檐打了,在地中海风格露台上,搭建了一座中国古典凉亭。

打屋檐的时候,我正在书房写一组摄影作品的创作经过,突然响起的动静,出现的摇晃,比“5·12”汶川大地震都强烈,墙上的两幅挂画,书架上的奖牌奖杯,嘭嘭嘭跌落下来。

跑到阳台,见左邻露台灰尘满天,两个农民工,大冬天的,大汗淋漓,一个在前边,手握电锤,对着屋檐猛钻,一个在后边,挥舞二锤猛砸,冷不丁一瞧,俨然强拆违建,整幢别墅的人字屋面,像风吹田原,稻浪起伏。别墅系全现浇、全框架结构,屋面楼板与承重梁柱,是一个整体,牵一发而动全身。我预感到,如此骚操作,对别墅质量,有伤筋动骨危险,并且很可能引起屋面漏水。我伸出阳台半个身子,隔空制止的声音,被遮蔽得比蠛蚊的身坯都小。而楼下,不明就里的人看见我,会以为我想不开,欲行跳楼之举,他们也会疑惑,从三层半高的小楼跳下,能达目的吗?二人终于看见我的跺脚、手势与身形,得知我的意思,但他们说,是业主让打的,他们只听业主的。我即让巧蓝联系管家小赵。小赵老妈病危,回老家探望去了。她在电话中说,我发你姜阿姨电话,巧蓝说,我有,你上次给过了。巧蓝打姜姐电话,打了半天也没打通,待打通了,两名工人也将屋檐打完了。

左邻虽然打了自家露台屋檐,产生了大动静,只因尚没显现任何后果,我们也不好说什么。待隔年有了后果,我们请小赵去交涉,小赵看了两家现场,又带姜姐与装修经理来我家现场看了,但经理说,你家出现渗水,是否一定为我们施工原因,两说呢,房屋渗水,太普遍了,都怪装修?再说,你们自己不也装修了吗?

我生气了,也不管风度不风度,忍不住义正词严对经理说,我家已入住两三年,经了多次雨季,这墙好好的,你们一施工,有了情况,事实如此。如果你这样说,好,我不和你论是非,道短长,白费口舌,我现在就当着你的面,还有你们的面,给县住建局打电话,请他们来鉴定。鉴定结论与你们无关,好,我自认倒霉,向你赔不是。如果鉴定为你们施工方的原因,恐怕就不仅仅是给我们刷墙这么简单的事,而是你们所有的违法搭建,面临强拆的问题!我不想这样做,你非逼我这样做,我就成全你。

我含沙射影,指桑骂槐,嘴里说的你,当然还包括了姜姐、小赵,这个,大家懂。左邻太怕因小失大,拔萝带泥,引火烧身,导致装修中的所有非法搭建,均遭强拆。小赵不想当恶人,不想被物业公司头头指责办事不力,就两边和稀泥。巧蓝说话太多、太碎,力度就散了。我少有说话,一说,就得像回事,我是真生气了。

偷眼看了姜姐,见她煞白了脸,涨红了脸,急得什么似的,给小赵直使眼色。

我边说边做出拨电话状,若没人阻拦,就真拨了,别说,我真有一报社哥们,叫西瓜的,跟县住建局一副局长是中学同学,很铁的那种。电话自然是没能拨打成功,被小赵拦了,劝解了,这跟我的预判不谋而合。可惜了,一个千载难逢的绝好公开举报机会,被小赵化为了乌有。

很快,左邻请了工人,将他家渗水墙做了防水处理,之后,铲了我家墙面上的老漆,上了新漆。虽然漆水色泽不管怎么调,都有色差,修复的墙,像衣服上的补丁,也只能认了。但第二个隔年开春,雨季一到,问题复又出现,处理复又进行,每进行一次,都将我的房间折腾得像垃圾场,搞得我的心情和创作大受干扰,苦不堪言,不啻一张破皱的纸。而房屋漏水问题,又是世界性难题,应在我家,是经过无数次折腾,直到今天,别说彻底解决,连渗水的原因都没找到——是屋面和外墙漏雨,还是预埋的上水或下水管道出现了破裂或安装问题?左邻没辙,想把这事赖在别墅开发商身上,也去找了,大说聊斋,人家一句话就给弹了回来,说已经动工装修的房子,概不负责,入住的,就更不要说了。

直到今天,我一抬头,就成两张苦瓜脸,隔空相对,无言以望。为此,只能继续伏案,直到腰椎颈椎病犯了,就去花园望天、做操,希望把身体管理得花里花气,繁花似锦。

10

去年,五十九岁生日那天,我过六十岁生日,我不过五十九岁生日,县里七八位艺术圈朋友,向教授、王大师、卢画家、黎主席、文诗人等,非要给我过。春日,下午,艺术家在宅子后园吃烧烤,喝啤酒,弹琴吹笛,朗诵诗歌,不亦乐乎间,一个声音凭空而至,瞬间关了所有声音阀门,男女皆有花容失色的惊骇。

地震了!地震了!快跑!快跑!

声音自上而下,从右舍三楼传出,是小郑的声音。

我家客人莫名其妙,几个在自家花园,或劳作或休闲的业主,莫名其妙,正疑心那个发声女疯了,还没疑心完全,更没交换看法,附近有一男业主也开始了惊诧诧大声武气的呼喊。

地震了!马上地震了,还有四十秒……还有三十二秒!快跑!

一些人还是莫名其妙,但很快就明白咋回事了,原来这世上已有了地震预警装置,且可以安在手机上,在被震中地震波及前,根据距离远近,提前几秒到数十秒报警。

我们看到,在家的业主们,以惊人速度,冲向室外,来了后花园。事后方知,还有一部分,冲出前门,去了车道和草坪上。全都站定安全地带,地震却没有来,有人显出失望神色,有人刚说,是不是瞎鸡巴预警了,大地、大地上的附着物,开始了摇晃。

大地开出黑色的曼陀罗花,大家大睁双眼,看了开花的全过程——看了一场实景大剧。

所有人又惊又喜,历经地震,却基本没受到实质上的惊吓。我家女儿女婿,就受到了惊吓,当时,他俩都在摇晃不休的高楼里,女儿在一户居民家解决老人赡养纠纷,女婿在客户办公室谈合作方式。

地震过去,又怕还有余震,加之业主们余兴未了,就待在室外,纷纷谈起住别墅的好来,仿佛别墅的种种不好,都被这一种好冲抵了。

一些说,幸好买了别墅,否则,住高楼,这一辈子还不知受多少惊,历多少怕?没办法,谁叫咱四川地震不消停呢?这些年,从汶川开始,芦山、九寨沟、泸州、宜宾、泸定……哪一次地震,没让我们提心吊胆?

一些说,这地震预警器,应该是专门给别墅设计的吧。高楼上响起警报声,那就吓死人了,给你预了警,却又让你不知所措,只能寻个自认为相对安全的所在,厕所里、桌子下、墙角旮旯什么的,坐等灾难到来,哪来得及跑下楼,找一处空旷待着?

说起地震预警器的好,巧蓝就隔着栅栏请教小郑,手机上怎么装。小郑叽哩哇啦说了一阵,巧蓝说岁数大了,听不清明,不会,麻烦你帮我装上,行不。小郑二话不说,爽快接过手机,手指不停,几下就装好了。姜姐见了,将手机递过左栅栏,巧蓝接力一般接住,递给右栅栏那边的小郑,几分钟后,又帮姜姐递了回去。

卢画家说,嫂子,你们的邻里关系,处得其乐融融的,好生让人羡慕。

巧蓝说,是啊、是啊,我们是处得好嘛,你羡慕就到我们小区买房呀。

卢画家说,你们小区不是早卖完了吗?

巧蓝说,只要诚心买,出得起价,别说咱这小区,任何小区都有房卖。

卢画家说,那也是,到房介所一看,哪个小区都有二手房出售。

巧蓝说,对啊,下手嘛。

我说,下什么手啊,人家逗你玩呢。人家卢老师在画家村,有免费的别墅用,跑这儿?傻呀。

地震前一年,夏天,周日,还闹过停电的事。再前也有停电,检修、跳闸、限电什么的,但次数少,时间短,几乎不碍什么事,这次不一样,从半夜到半夜,足足停了二十四小时。

这一停,就停出了一些尴尬性质的趣闻,让清冷的邻居群,爆料不断,狠狠热闹了一整天。

一人说,她在机场候机,没事,发个微信耍。她说,今天凌晨,天不亮出门,借着小区路灯,看见一条蛇,爬进了对面邻居家前庭。

对面邻居说,她得知这一信息,吓得不行,操起电话打物业,请速派保安来清除。两名保安来了,五大三粗的,胆儿比现场看热闹的业主都小。二人手抓木棍,折腾半天,屁股翘得老高,终于叉住蛇的七寸,不忍斩杀,又不愿冒风险多走些路,拿到小区围墙外放生,见宅前车道有窨井,便把蛇倒立起来,像木匠穿榫一样,将蛇头抖进井盖漏水孔,然后,松开蛇身,啪一声水响从盖孔传出,活儿宣告干完。

又一人说,曾在短视频上看见,有人在家上洗手间,正拉着呢,屁股下却有了动静,一看,马桶里有一条蛇,物业保安捉了蛇,怀疑蛇来自下水道。有人就说,那还是应该将长虫斩杀,而不是放生在窨井里。又有人说,万万不可杀生,尤其不能杀蛇,蛇最有灵性了,蛇出没哪儿,说明哪儿环境生态好,蛇盘踞哪家,说明蛇在护佑哪家,哪家就官运亨通如蒸蒸日上,福禄滚滚如东海之水。又有人爆料说,他家保姆半夜上卫生间,开灯,无电,遂摸黑前行,不承想,竟在客厅踩到一条蛇,好在,蛇小,未咬人。有人感言,平生最怕蛇,宁愿遭遇地震,也不愿遭遇蛇,说她之所以卖了以前的房宅,买此处的别墅,就是因为以前的房宅,有了蛇。

议论至此,蛇话题,从邻居群战场,转移至物业与业主沟通群。

我说,有人可知蛇的天敌是什么动物?有人说,是鹰吧,电视里见过,鹰将蛇叼上天空摔死,然后吃掉。我笑道,咱小区可有业主愿意放养大鹰?有人说,听说猫不怕蛇,可咱小区有不少猫,为什么照常有蛇?有人说,听说鹅吃蛇,鹅粪可以将蛇烂掉,此说真假不论,家家户户养鹅,现实吗?有人提议,既然这不行,那不行,建议物业下药,以除蛇害。有人反对,说万不可,说中华图腾之龙飞凤舞中的龙,其实是以蛇为主体的多种动物的集合呢,说女娲、伏羲等神人,皆为人首蛇身呢。有人说,现实怎能跟传说搁一块说?如果谁说不准杀蛇驱蛇,那咱把在小区抓住的蛇,放生在他家里,他可愿意?群里热闹非凡。那人反驳,抓来算什么事,要蛇自己来。最后,物业通知,小区公共绿地,拟统一施用雄黄驱蛇,哪家后花园如需施药,请到时予以配合。几天后,有人说,现在,撒了雄黄粉,天罗地网,却不见蛇尸,蛇去哪儿了?有人说,冬眠了吧。有人说,这才几月,难不成雄黄是降温药,或直接就是一场不让我们看见的暴风雪?

群里,除蛇之外,停电还带来了其他一些话题。

有人说,哎呀,停电了,手机没充上电,今天咋出门呢?

有人回,用充电宝充嘛。

那人说,关键是充电宝也没充电呀。

另一人说,我家好几个充电宝呢,没电,刚才出去买了一个有电的充电宝回来。

有人说,我正在车库,发动了车,在车上给手机充电。

有人说,豪横,这个大排量油钱,可比电费贵了不知多少倍。

那人笑答,电话不通,损失可比油钱大。

有人说,我家冰箱,冷冻有贵重药品,几点来电哦?再不来损失就大了。

物业说中午来,中午没来,又说下午来,下午没来,就说县电力公司还在辛苦抢修中。

于是乎,业主们又纷纷出门,买手电、蜡烛、锂电池灯、马灯什么的,办烛光晚宴。

我说,反正啥事干不成,索性喝场大酒,蒙头就睡,一觉到天亮。

这次停电,让一些业主后悔起别墅设施的配置方案来,原以为东西越先进越贵越好,现在看来,自动化程度太高,不接地气啊。一些业主的马桶,没有手动冲水装置,一大家人使用,端水冲洗,大夏天的,怎么受得了?内急了,也不便敲邻居家门,只好匆匆开车,出小区寻公厕,或干脆待在附近茶馆,一边喝茶充电,一边在群里打探电来没。一些业主的炉灶也瘫痪了,抱怨无法给奶娃烧水冲奶,奶娃哭得不行,干着急。

小郑在花园喊巧蓝,问我家炉灶可烧水不,说皮总有每天必喝早茶的习惯,断茶就跟断魂一样。巧蓝说,把保温瓶递我吧。水烧开,舀了,将保温瓶递过栅栏时,巧蓝说,小郑,我家铝壶很少用,估计烧出的水,没电热壶好喝。皮总出屋搭话,有一杯茶喝就很好了,哪敢对水质挑三拣四?谢谢巧蓝姐了!

没想到,我在群里随便一句话,便让物业公司所有人,整整半晚,全成了保安,直到电来,才回归常态。我说的是,电没了,小区物业摄像头,各家各户摄像头,应该都歇菜了吧,监控系统缺失的墅区,会不会是贼娃子的天堂呢?

贡布、卓玛,你们应该听说了吧,去年过年前,省城北郊一别墅区,几个小偷持刀行盗,一夜踩了十八家。公安很快破了案,小偷说,经济下滑,他们下岗,这才上了小偷的岗。

11

别墅左邻右舍问题,阴差阳错,小说似的,就这样出现又消失,消失又出现,恰如我神出鬼没、飘忽不定、阴魂不散的抑郁。

草原的夜风,打在身上,像用力过猛的拥抱产生的反弹,但萧不系看不见它,看见的是天空中,夜风带着啤酒味的显形:黄河、格桑花,和一对恋人的歌声。他喜欢讲别墅故事,但从邻里关系的角度讲,还是第一次,所以,讲毕,他有一种终于完成一个探索性创作的兴奋与不安。

贡布说,这些问题,在我们草原人听来,就像那个天方夜谭。没想到,住别墅,还真是事多。以前觉得别墅很远,现在觉得更远了。

卓玛说,萧老师,这下好了,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他说,还没呢。别墅小区邻里关系的环境,最起码的范围,是前后左右嘛,左右解决了,前后呢?

卓玛举着啤酒瓶对贡布说,来,我们再敬萧老师一杯。

喝了,她和贡布齐问,前后呢?

他说,还想听?好,我讲。先说前边。我家别墅前边,出了前庭小园,是一条窄得只能走一辆车的单行道。当然,不讲规矩,车轮碾上两边人行道,也可逆行、错车。事实上,大多业主都没讲规矩,他们说,谁叫开发商不讲规矩,修这么老窄呢?隔着这条窄道,对面离我家很近的是三家人,最近的又数中间那家。前边邻居的故事,就讲西侧这家吧。西侧这家有位七十来岁的老人,看装束,农村太婆,看身份,不是别墅男主就是女主的母亲。在小区,我常能看见她,她每天都在忙,除了忙着接送一位七八岁的残疾小男孩上学放学,就是把更多的忙,搁在捡破烂上。残疾小男孩不是老人的孙儿就是外孙,接送她,老人用的是步行。捡破烂,用的是骑行,小区不小,垃圾量大,步行不划算,效率太低。毕竟是平原人,老人年老,却是自行车老手,一手把龙头,一手或提拎或紧扶捡来之物,稳如松,快似风,看见邻里,满脸堆笑,热情招呼,不误方方面面。至于老人在宅内做什么,有着怎样的地位,那就不得而知了。

老人捡破烂,纸壳、塑料制品为主,兼及其他。她家左邻,也就是中间那家,尚未装修,老人就将自己的劳作,在左邻车库中分门别类码好,码到够装一车后,就有收破烂的三轮小货车前来收走。

有天,我在大观街道苍蝇馆子“白果炖鸡”,喝了酒,为消食和减肥计,步行回家。都快半夜了,路过放有四只垃圾桶的一处转弯地段时,听见桶里有动静,以为是猫,借着晦暗的路灯一看,却见一个人勾着腰,将头深深扎进一只垃圾桶中,弄出翻箱倒柜的声音。时值盛夏,风中的恶臭让我掩了鼻,再看,那人正起身,不是别人,恰是老人。我赶紧加快脚步闪了,生怕老人主动和我打招呼,让我不知如何应对。

因为老人热情,一些业主,包括巧蓝,还主动将纸壳放自家门口,嘱她自取。纸壳主要由装修、物流快递产生,一个小区的量,还真不少,老人的行为,自是在与物业外包机构的保洁人员抢生意,不努力,还真不行。巧蓝问过老人,一货车破烂,卖多少钱,老人大大方方说,两百多。

老人的家,当然不缺钱,住别墅的人,再缺也不缺捡破烂的渣渣钱。老人明显过苦日子过惯了,也节俭惯了,勤劳惯了,从乡下住进别墅,惯性使然,哪刹得住车、闲得下来,家人又如何阻拦得住?在中国,这样的老人,多的是,哪哪都有,别墅区也不例外。还有几户业主,将花园变成有机菜园,一年四季都有菜蔬,多得吃都吃不完,那些黄瓜藤、丝瓜藤什么的,老往邻家花园跑,再好看的花儿,几天就被覆盖得没了影。种蔬菜也有好处,疫情来了,小区被封,那种南泥湾般自给自足的沾沾自喜,便显了出来。除了私家种菜,开发商还在小区路旁和绿地,栽了不少有实用价值的果树,石榴、鸡血李、橘子、枣子、荔枝、樱桃等,还没熟透,就被抢摘一空。看着那些被折断枝桠的生命,心里真不好受,摘果的,除了装修工、保洁员、物流人和孩子,还有一些手持专门摘果工具的业主。摘果业主缺钱吗?当然不。究其心态,获取摘果的野趣,算是一种。

贡布插话道,萧老师,这个老人,你家前边的邻居,给你家造成了问题和困惑?

他说,是啊,你想嘛,老人堆破烂的那间车库,正对我家,我们看风景,看见的却是一山垃圾。我们呼吸新鲜空气,呼吸的却是一股垃圾味。买别墅,除了排场和体面,不就冲着风景、空气去的吗?对了,别墅区看上去光鲜,生活垃圾处理还真是一个问题。业主们拎着垃圾袋出门倒垃圾,多走几步吧,抱怨不方便,方便了吧,抱怨垃圾桶离自家太近,臭、脏、难看,苍蝇、老鼠多。因此,物业公司最棘手的一个问题,就是为垃圾桶落地,确定一处摆放点位,经常是放这里被骂而放那里,放那里被骂放这里,因为谁都不希望放在自家门口,恶心我一家,幸福全小区。由于老人的原因,我家正对面,已然形成一处破烂堆放点,物业便顺势而为,在破烂堆放点近旁,设置了一组垃圾桶。这样,我家就有了双重的难言之隐。

贡布说,垃圾桶不是有盖吗?

他说,但好些人不想揭盖脏手,就将垃圾袋扔地上。我还见人飞车扔过呢,一豪车,临垃圾桶,不停,门开了,一垃圾袋飞出,车绝尘而去。

卓玛问,萧老师,你是怎么处理这个矛盾的呢?

他说,没处理,没法处理,又不是我一家,周围好多家都面临这个问题,都不开腔,我开什么腔?再说,每个人都有坚持个人爱好的权利,都应得到别人的理解和尊重,尤其对老人。当然,前提是,其爱好与行为,应该将对他人和公共利益的损害性影响,控制在大家能够承受的红线内。好在,时间应该会解决一切,老人堆破烂那家别墅,迟早会装修住人吧,你们说呢?

贡布说,那也是。

卓玛说,那你家后边的邻居……

他说,我家后边对面,邻近的有两户邻居,一户正对,一户斜对,隔着各自的后花园。还有一户稍近,就是栽有一株粗大枣树那户。

正对一户,装修入住后,邻我家后花园,突然砌了一堵照壁似的立墙,其风貌说不上来,总之像故宫、寺庙、陵园、庄园、园林、监狱、衙门等古建筑里面的东西。他家说,砌这个,是因为风水。这事还是女儿告诉我的,当时我和巧蓝在海南过冬。回来看了,我们认为不好看,黑乎乎一面墙砌在花园边,无时无刻不强行闯入眼帘,进入心脏,顺血液和内气,布满所有官能,像什么呢,凝固的阴影,还是悬顶的危崖?希望他们不砌,或砌矮些、小些,再或换个式态与色泽。他们坚拒,说他家在自家地盘砌,想砌什么砌什么,想怎么砌怎么砌,关我家屁事。人家说的不无道理,除了哑然,还能说啥?因这事发生在唐师傅为我家看风水之后,脑球中已存风水意识,就又请蓝花蓝来,在花园靠里处搭葡萄架,临对面栅栏处,封木板,让视野回归了新式美学。这样一来,木板丑陋的背面,就成了人家的正面。人家一句话不说,一夜之间,就在我家葡萄架后背木板与照壁之间,倚着栅栏,立了一面木墙。巧蓝笑着对小郑说,早知他们要立木墙,我们就不必多此一举,搭葡萄架了。我也笑了,说,挺好玩,有趣儿,像小孩子玩游戏。

搭的是葡萄架,种的是凌霄,前边讲凌霄故事,我提到过葡萄架。

既然提到花园地盘,我就多说一句。

当初开发商交房时,各家花园的分隔线,用的是横一排竖一排的冬青,其套路,颇像古老的井田制。我家和左邻右舍这一溜宅子,与花园后边的一溜宅子,前低后高,其地势有一个一米五的落差,这样,我们与后边邻居的花园,就出现了一道厚达三十多厘米的石砌堡坎,而一排油光水滑的冬青,则长在堡坎上方边上。装修侍弄花园时,业主们都是挖了冬青换栅栏,但后边邻居不,他们直接越过冬青,将栅栏向我方推移二十厘米,安在堡坎上,其结果是,冬青的地盘,成了他们后花园的地盘。我看出了这个问题,小赵也看出了,但能说什么呢?开发商造成的遗留问题,业主自行消化吧,该豪横的豪横,该忍让的忍让,社会生态,向来如此。

斜对的那户,在邻我家花园对面右侧的地方,修了个喷水池,水里养有锦鲤、清道夫、金鱼、麦穗等。这就出现了两个问题,也可以认为是一个问题,即声音的问题,一是水声,二是猫声。

我家书房在前庭一方,我睡书房,工作、休息混为一谈。因宅子前后动静自我消化,后边的声音,与我无涉。主卧在后花园一边,睡主卧的巧蓝,有一大半的晚上,都被声音折磨得不行,痛苦不已,要死要活。声音成了卧榻之侧的他人,哪能安睡?水声来自莫名的喷涌动能与高差势能,我专门去主卧试听过,没有巧蓝描述的那么夸张,相反,对我来讲,蛮治愈的,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差异性吧。猫声的确恐怖,我说的是母猫发情叫春的声音,大家应该都有同感。猫自然是池鱼吸引来的,除了来我家后边叫春的声音,还有抓鱼、吃鱼的声音,也令巧蓝夜不能眠。猫不下水,不抛钩,不撒网,却能将鱼提拎出水,手段不可谓不高明。猫绕池而行,发出奇怪的叫声,鱼受不了惊吓,一阵乱蹦,跃入空中舞之蹈之,尔后,一些鱼落回池内水中,继续为鱼,一些鱼落在池外地面,让猫大快朵颐,成为非鱼。我以前只知猫捕鱼,却不知怎样捕,如果不是入住别墅亲见,完全不能想象,猫有如此高妙手段。据说,鼠跟鱼一样,听见猫叫,也会吓得不知所措,猫为刀俎,我为鼠肉。

对了,谈到鱼,我想起了我家女儿小鱼儿。她说,她有时在我们家过夜,在卫生间洗澡,总觉得后边斜对面别墅,有双眼睛在窥视她,她胆儿大,不怕,就悄悄观察过,但又什么也没发现。真是邪了门了。毕竟,后边邻居,对我家有居高临下的口岸优势与地理压力,没法,我们能在别墅靠后花园一方做的,一是将既有窗帘换成遮光加厚型,二是更衣睡觉莫忘拉上窗帘。我怕窗帘影响顶楼书房风光,就在露台近栏杆处,安排了黄桷兰、仙人掌、三角梅、印度彩叶橡皮树等高大植物,用植物修筑了一道密不透风的生态屏障。

后园方向,除了水声、猫声,还有人声的烦恼。在一个花园接一个花园的静美世界,贡献有一株粗大枣树那家,我是感激的,它让我家这株同类,有了互偶的应和与守望。但我对这家花园贡献的人声,却持排斥态度。那是一个人打电话的声音,中年女声,湖南口音,常常在清晨和夜晚,大张旗鼓响起,传来,像一群跑堂的小二,从各家别墅穿进穿出。我非常不明白,直想问她,在宽敞多室的宅子里打电话不好吗?干吗非要出来?别墅区,你的声音,可比建筑高,可比建筑大啊。但我没法问她,只能问她的声音,因为黑暗里的真身,那个发声器,我从未看见。

卓玛说,没想到住别墅,也有住别墅的烦恼。

贡布说,捡破烂老人的情况就不说了,前邻后邻的问题和烦恼,总得化解吧。萧老师,你是已经化解,还是想好了化解的办法?

他说,我哪有这能耐,我们一家都试图去化解,效果都不理想,加上女儿是小区所在社区主任,年轻,正值成长期,我们不说做和睦邻里表率,帮女儿加分,总不至于拖后腿,给女儿脸上抹黑吧。既如此,一动不如一静,还是那句话,一切交给时间去办理,像处理左邻右舍那样。是的,经了太多事后,外在问题,已不构成内在问题——才不想再抑郁一遍呢。

卓玛说,萧老师,你真是一位有智慧、有教养、又有耐心的人,跟我们草原上的人不一样。

他说,草原上的人,好啊,快乐、美丽,又聪明又干净,蛮让人向往和羡慕的。

贡布说,我们对生活的态度是,越简单越好,越欢喜越好。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才是我们的幸福家园。

他鼓掌。

恋人骑马告别后,他又开了一瓶啤酒,仿佛满天的星星,是这个世界最美好的下酒菜。

刚刚远去的马蹄声,又回来了。贡布跳下马,回身把卓玛抱了下来。

他说,落下什么东西了?

贡布说,是的,落下了一句话,一句感谢萧老师的话。

他不解,感谢我?

卓玛说,是啊,感谢你今晚讲的故事,你的故事,让我们做了一个决定。我们原本准备换一种生活方式,去省城住别墅,开轿车,像城里人一样工作、生活,现在不了,觉得还是留在草原安逸。

接下来,喝着啤酒,恋人讲起了他们的故事。故事很简单,贡布说,他家八口人有两三千亩草场,两三百头牦牛,还有一些羊、一些马。卓玛家的情况,也挺好,除了草场,还在镇上开有超市。贡布说,他大哥离开草原二十来年了,开办的藏餐连锁店,都开到欧美了。得知唯一的兄弟要成婚,便决定将自己闲置在省城西郊的一幢别墅送上,作为兄弟大婚的贺礼,同时邀请他俩去自己的藏餐企业工作,具体负责川渝两地连锁店的歌舞表演。

他说,这么好的机会和条件,干吗放弃?

卓玛深情地望了恋人一眼,对萧不系说,原因还用我们说吗,萧老师不比我们清楚?

他说,住别墅是有烦恼,可那是住别墅的烦恼,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幸福的烦恼。明白我的意思吗?说来惭愧,我今晚讲别墅的邻里故事,目的不是讲烦恼,目的是向你们炫耀我的虚荣啊。

恋人脸上的月色比月亮还亮、还美。马背上的恋人齐声说,再见,谢谢萧老师的故事,欢迎再来草原!

远去的马蹄声越来越轻,敲打在他心上,却是越来越重。而此时的草原,比天空还大。他被天空箍抱,天空被草原卷起,揽入怀中。恋人向恋人的前方走去,草原成了恋人的后花园,哪一条分岔的小径,是恋人回家的路?而他从没像今天这么迫切,只想早点回到自己的后花园,在花园分岔的小径上徘徊,漫游世界。

翌日,汽车启动,仿佛点火的不是钥匙,而是天上的一线曦光。返家途中,收到朗金微信,萧老师一路平安,再见。他说,会再见的,谢谢你们的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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