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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见

2023-12-25吴艺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3年6期
关键词:水袖古镇微信

吴艺

一进入五月,就热得不行。江南也不例外,尽管河网密布,水汽氤氲也没用。人只要稍微一动,就会有细微的汗冒出来。麦小奇想,生活在后工业时代,人们都在关注生态环境,知道破坏生态环境会造成温室效应,雪线下降,气温上升。可现在才农历三月啊,天就热得像夏天要来似的,照着老话说,三月还有桃花雪呢!就是一边桃花盛开,一边大雪纷飞。

他前几天就在微信语音里对水袖说,要趁着微醺的春风来看她。那几天真的是春风和煦,柳绵飘飘,月上柳梢的。他一路挂着耳机在小区公园的河边和水袖聊着,心也像一汪春水开始泛滥起来。

麦小奇是这么考虑的,因为不冷不热,正好能秀出女人的身材和风情。再说了,春天万物复苏,花木葳蕤,整个江南就像一个植物园,天然的布景,为孤独徘徊的年轻男女造势催情。

他猛然想起自己也曾写过春天的诗:但是,油菜花就开在眼前/这些邻家女孩的喧哗/遮盖了鸟雀的叫声/被火焰温暖不如被灼伤/疼痛永远是救赎路上的号角/春天,是有才情的歌姬、艺妓/桃红柳绿,莺歌燕舞/这些娇媚一如肉体/在恍然一梦中离去。

写这首诗时,他还不认识水袖。总之对于一个有着审美能力的男人来说,把春天想成女人,把女人喻为春天,是很正常的形象思维,无关乎情色。而现在正逢春天,水袖又是女人,他不可能再无动于衷了。

水袖说,你没在古镇生活过,古镇最美的季节是秋天。春天都是新的,与古镇的气质不搭。一切陈旧的存在,都是时间赋予。

麦小奇就喜欢水袖的说话方式,尽管连她面都没见过,但看过她的照片,有别人发来的,也有她自己发给他的。照片显示,她是个爱穿旗袍的女子,也很丰满,至于脸蛋嘛,也不好说。如今P图技术太高明了,肥瘦美白,双眼皮都能随心所欲了,直至满意为止。不过从照片看,水袖应该是个美女,而且应该属于江南特性的,瞧她一头披肩长发,多像运河的水流。

更重要的是,水袖话语总藏着机锋,犹如山穷水尽之后的柳暗花明。与这样的女人聊天,比那些塑料花女人有趣多了,至少比她们高级。

麦小奇说:“春天,美在有情有义,也美在行者无疆。再说,有你在的古镇就是最美的季节。”

水袖说:“是不是每个中年男人都如此油嘴滑舌,用甜腻的语言来哄女孩子开心啊。”

麦小奇说:“说一千道一万,就是因为咱俩到现在还没见过面,才让你有这样甜蜜的误解。”

水袖咯咯地笑了:“还贫呢?好吧,我们认识也不算短了,是该见见了。这样,我来安排一下见面的日期。”

麦小奇虽不年轻但也不油腻,他与女人之间总能保持恰到好处的距离。他觉得能两情相悦,那才叫花好月圆。

他和水袖认识也快一年了,平时都是通过微信联系。起初,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也没主题,话题很散,感觉是彼此生活中的隐形人。还是水袖主动加的麦小奇,因为水袖被一部描写帝王生活与宫廷斗争的电视剧迷住了,而麦小奇正是该剧的编剧。一位写诗的朋友推荐了她的微信名片,麦小奇也没多想就确认通过了。

“麦老师,好喜欢您编的那部剧呀。”后面跟着羞涩的表情加三朵玫瑰的图标。

麦小奇当时正与导演和制片人商量另一部剧后续资金来源的事情,正在绞尽脑汁想如何把广告商的产品植入到电视剧中,直到晚上才想起没有回复水袖的微信。

他说:“到现在方才空下来。谢谢你对古装剧的喜爱。若广告商也像你这样单纯地喜爱就好了。你说,他一个做红木家具的土财主,竟然想着要把他的产品植入到一部古装剧中,难道有钱的真是大爷吗?”

水袖秒回:“是啊,这年头自以为是的土豪金太多了。不过整治他们,麦老师也是小菜一碟哈。”后面跟着的是龇牙大笑的表情。

麥小奇回:“你不在这行混。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我正愁得彻夜难眠呢。”

水袖问:“是哪里的红木家具呢?”

“云南蒙自。”麦小奇脱口而出后有点后悔了。刚加的微信好友干吗要和她说这些?这也是剧组的秘密啊!他就是这样的随性和性情,不知道设防,因此也吃过不少亏。

水袖的微信沉默不语。

好长时间后,水袖的微信图标又在麦小奇的手机屏幕上亮了。他点开,是水袖编辑了一段较长的文字留言:“麦老师,您看啊,我提一个稚嫩的小想法,不如把广告商的诉求用中堂条幅的形式在空间表现出来,上联:博学一展蒙自松;下联:雅心双飞好木红。这样的植入也还能讲得过去。献丑。”后面三个抱拳的图标。

水袖的留言让麦小奇有点意外。她“稚嫩的小想法”也不无道理。他打算照这个思路好好设计一下,如何在空间中体现出来,又不露痕迹。当然,这还得导演和制片人拿主意。

他看看时间,夜已深,也不好再与水袖聊下去。只回复:“高见。谢谢。”外加一杯茶的表情。

水袖发来一个晚安的图标。

他不自觉地点开水袖的朋友圈翻看。水袖设置了三天权限,只发了一张戏曲舞台演出的照片,旦角,转身回眸,长长的水袖还未完全甩出去,像是留着一个悬念。配的文字是:“我的牡丹亭,你是柳梦梅吗?”看着这些再回想晚上与她的微信聊天,麦小奇产生了好奇和联想。

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每个人的朋友圈其实都是个人兴趣爱好的折射,水袖只有一张晒图,至少表明她对戏曲感兴趣,或者她就是一个戏曲演员。

他也基本判断,“水袖”只是她的微信名字。

果然,后来在与她语音聊天中,她经常提到《牡丹亭》,说柳梦梅与杜丽娘的爱情太过缥缈,只适合审美而没有现实意义。

他又一次想,这个连面都没有见过的女人,在一些问题认知上有着很特别的眼光,与众不同。

这大半年来,他心里就是不自觉地想到她,如窗外的浮云,飘来又飘去。

有一次语音聊天,麦小奇试探着问:“我想过来看看你?”

“可以啊。你来了,我先请你在运河边的茶馆喝茶,然后在运河边的饭店吃饭,体验一下运河人家的生活,说不定能为你创作提供素材呢。”

“那吃完了饭干吗?还继续聊天吗?”麦小奇一阵坏笑。

“吃完饭你就打道回府,咱继续微信语音。”水袖回答得毫不含糊。

这之后好一阵子,微信两端寂然无声,两人似乎都在各忙各的。一次,水袖突然在朋友圈发了一首诗,严格意义上说,只能算“截句”,没有标题,闺思之作,无非把古意用现代汉语说出来。写此类诗的女人有很多,但写得好的寥寥。

麦小奇给她点了一个赞,完全是出于礼貌。

没想到,她很快发来私聊:“我还以为大编剧把我忘了呢!”又跟了一张龇牙大笑的表情。

“不联系不代表把你忘了,多联系也不见得就把你放心上。你这样冰雪聪明,难道还在乎形式?”随后,麦小奇发了三朵玫瑰过去。这是第一次给水袖发玫瑰,而且是三朵。他认为玫瑰不能轻易发,哪怕只是一个“表情”。特别是一朵,表示一心一意,是恋人之间才有的亲昵。至于三朵,出于对异性的尊重和欣赏。

“好话全让你说尽了,麦老师能否谦让一下女性呀?”后面跟着微笑的表情。

麦小奇也觉得自己有点咄咄逼人,似乎在泄她上次拒绝见面的怨气。不过话说回来,她上次也并未完全拒绝呀,只是绵里藏针而已。是他自己蔫了。

“哈哈,是我礼数不周,不知谦让。等见面时任你处罚。”

“你现在方便语音吗?”水袖问。

“可以啊。”麦小奇回。

水袖很快打了过来。

古镇近年来旅游业飞速发展,为了展现古镇的文化内涵,主要也是为了吸引游客,古镇成立了昆曲艺术团,水袖就在团里出演旦角。艺术团只演《牡丹亭》一出戏,就在古镇广场的戏台上表演,每天上午和下午各演一场。说白了也就是些民间艺人,在“无中生有”的旅游包装下,昆曲的水磨腔就成为古镇最迷人的腔调,舒缓悠远,如运河流向远方。

水袖的外婆是正儿八经的昆曲演员,她从小跟随外婆学戏,多年下来,唱功也还行,所以才能进古镇的昆曲团。

常年在戏台上演出,浓缩的人生,如同现实版的世态炎凉。她渴望美好又害怕美好轻易破碎……

就在麦小奇等着水袖安排见面的时间,他任职的影视公司又给了一个活,仍是一部古装剧的编剧任务。

他本想拒绝来着,他对这种宫廷剧故事的程式化早就心生厌烦,无非是一群女人为了博得一个男人的欢心机关算尽,胜出者荣华富贵,落败者身败名裂。他之前写本子的时候,就打算有所创新,但公司和其他投资人的意见,还是用“老套的故事”换取收视率,有收视率就能收回投资成本。现在电视剧越来越不好看,可有的收视率却很高。有些充满情怀的观众总是抱怨收视率是万恶之源,可他们哪里知道,广告商需要的不是艺术而是一群脑残。

公司老总单独做他工作,说:“你是公司签约编剧,现在影视文化行业生存艰难,好不容易寻找到资金,你要为公司多担待一些。”麦小奇无话可说,只是紧锁眉头。“这样吧,这一部就这么定了。下一步,由你个人兴趣挑选题材。我说话算数。”

麦小奇刚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公司总经理助理就给他拿来了市场投资分析报告,意外的是,还有一个简单的故事梗概。他想,连故事梗概都弄好了,就意味着被套上了紧箍咒。他苦笑了一下,收拾好相关材料准备回家。他一直喜欢在家里完成剧本写作。

麦小奇开车从公司出来时,也就九点多钟。他猛然生出特别想见水袖的念头。因为只有和水袖聊天才是幸福和放松的。说去就去,这就是他的性格。他拿起手机打开导航,搜索古镇的位置,原来才四十多公里。一脚油门,一个多小时就能到。他的心开始飞了起来,想着见面的那一刻该是怎样的场景。虽然他是职业编剧,在荧屏上安排了无数次相逢,但这回是现实中的自己,那一刻是无法编排和安排的。

他把车开进古镇停车场,出来就拨通了水袖的手機,这回没有用语音:“我已到古镇,很想见你,你在哪儿?”

“真的吗?你不会开玩笑吧?怎么不事先通知我一下啊?”

面对一连串的三个疑问,麦小奇也有点疑问,不是说这两天要见一面的吗?自己只不过把时间提前了一些。这次不请自来,麦小奇其实不想让水袖有所准备,想见到一个“真实”的水袖。但她也不至于犹如面对“不速之客”般警觉吧。

麦小奇解释说:“明天我就要闭关写另一个剧本了,估计要两三个月的时间。正好今天有时间就过来了,想给你一个惊喜。”

水袖说:“但我今天不在呀。我心里会过意不去的……”

两人都沉默了,短短十几秒钟的空白,仿佛可以填进很多内容。幸好,麦小奇听见轮船的汽笛声在耳边的手机听筒里响了起来,犹如空寂的山林突然飞来了鸟声。

麦小奇也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或许她是真的不在,就说:“没关系,相见不如怀念。那我们就把美好留着下次体验吧。”

已经到吃午饭的时间了。他沿着运河旁的街道一直朝前走,走过一家一家的饭店,都是人满为患,有的还等着翻桌。最后,快走到底了,一家饭店总算有一张桌子空出来,还是临河的走廊里。他赶紧坐到椅子上,翻看着服务员递过来的菜单,点了一盘烩杂鱼、枇杷烧肉外加鱼圆汤,这些都是水乡特色菜肴。既然不能饱眼福,那只能饱口福了。原本要与水袖共进午餐,说一些情意绵绵的话,再问问她的真名,但现在看来已经不需要了。

就在等着上菜的时候,麦小奇举目运河,暮春的河水微澜闪闪,对岸的老宅,跨河而过的石拱桥,幽深的古街,这不正是自己梦寐以求的场景吗?他把目光下移,发现一丛临水的蔷薇全部开了,热烈而艳丽,好像是运河献给游人的笑脸。他想要是能在这里生活该有多好,但这只是他一闪之念,因为这里无法安放他的事业和追求。他也忽然明白,世间的美好,不一定非要得到,有时保持现状会更好。

这时,正好一艘满载石子的货轮缓缓驶来,拉响了长长的汽笛,涌向岸边的波浪把那丛蔷薇在水中的倒影揉成稀碎。

吴艺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诗刊》《十月》《中国校园文学》《星星》《扬子江诗刊》等报刊。诗歌、散文入选多种年度选本。著有诗集两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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