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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眼

2023-12-25田原瑭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3年6期
关键词:可数青鱼红灯

袁可数的生活中免不了会有一些约定,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觉得生活就是由一个又一个的约定组成的。他的职务不算高,但权力却不小,他可以认定招标投标的结果。所有参加招标投标的房地产企业都想跟他有一些约定,他不可能只根据约定来确定招投标的结果。他上面还有领导,领导用另外一种方式约定,他也不可能只根据领导的约定来确定招投标结果。他更像是完成一个又一个的程序,只要程序没有瑕疵,结果也就无可非议了。

天信公司是一家很有实力的房地产开发公司,多次投标也多次中标。公司总经理洪天信请袁可数去农庄吃饭,还强调说开车去更方便一些。他没有开车去,在这样的场合不可能不喝酒,他也不想请代驾,他的车只能自己开。吃完饭,洪天信让公司的副总经理连洁送他回家。连洁酒精过敏,一口酒都不能喝,她可以开车。连洁找他要车钥匙,他在身上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连洁说:“你可能把钥匙忘在车上了。”他这才想起他没有开车来。他白酒喝得太多,已经有些迷糊了,在这种场合他总想让自己迷糊一些。后来连洁又约他去跳舞,他还是没有开车去。连洁一脸娇嗔:“袁主任,我可以帮你开车的,你总要给我一次机会!开车也方便一些。”袁可数也知道开车方便一些:不仅自己方便,连洁如果想做什么事情也方便。他却认为不开车的好处更多一些,开车还是不开车也是一件需要仔细斟酌的事情。

工作日他都是被动地接受邀约。休息日就不一样了,他可以主动邀约。他去离市中心十多公里的湖区钓鱼,也算是和湖水中的鱼儿有了某种约定。头天晚上他把钓鱼用具放进后备厢里,心里就像有流水流过一样轻松。天不亮他小心翼翼地起床,借助窗外的路灯光就可以看清楚房间里的东西。他洗漱完了就到书房去,书房里有一张母亲的照片,母亲一直平静地看着他。他不用开灯也能看清楚母亲的笑容。母亲离开人世的时候,脸上就带着这样的笑容。母亲火化之前手脚一直都是柔软的,身上的关节像在生时一样能够自然弯曲,他被母亲的安详震撼了。

他走出家门,楼梯间里要黑暗一些,他还是轻手轻脚地走路,不想刺激楼梯间的声控灯,他此时的想法跟蝙蝠差不多。他走到一棵大樟树下面,打开车门的动作惊动了一只长尾巴的黑鸟,黑鸟扇动翅膀的声音打破了院子里的宁静。麻雀突然醒来,按照约定的时间在黎明前彼此交流。他尽量不弄出太大的声响把车子开出院子,车子已经到了院子外面,他还能听到院子里的鸟叫声。

三月的风还有些凉意,他在两边车窗上留出一指宽的空隙,以便有足够的新鲜空气进来。路灯的灯光也是清凉的,有的路灯被几片树叶遮挡,就像眼睛被树叶遮挡一样。马路上没有什么人,也没有什么车,他按照规定用低速行驶。他已经到了郊区,看见十字路口的红灯亮了,就缓缓地停车。十字路口空荡荡的,寂寞的红灯形同虚设:没有装摄像头,没有任何监督。

他静静地等着,有一双眼睛在看着他,有一种约定在约束他。在红灯前面停下来,这已经成为他的一种习惯,和摄像头没有关系,装了摄像头和没装摄像头是一样的,和时间也没有关系,天不亮时的红灯和天亮时的红灯也没有什么不同。绿灯很快就亮了,他在绿灯下面平稳地通过。没有红灯也就没有绿灯,凌晨的清风让他更加清醒。

袁可数在十字路口右拐进入直通湖区的公路。这条公路上没有红灯,但红灯是无处不在的,他只用中速行驶。他不用赶时间,也不用担心迟到,只要不出事故,他就不会迟到。天已经亮了,太阳如期而至。太阳像一只火辣辣的眼睛,把什么都看透。太阳出来的时候,风中的凉意也散尽了。他把车子停在路边树荫下。到正午的时候,他还要把车子挪到另一片树荫下面。

他来到铺满朝霞的湖边,心里也泛起红色的涟漪。他在一片芦苇的旁边撒下窝子,又从背包中拿出钓鱼竿、丝线和鱼饵盒。他在钓钩上装好鱼饵,把鱼钩下到水里。他打开折叠椅子,坐在椅子上把鱼桶上的尼龙拉链打开,鱼桶里有他带来的早餐:面包和牛奶。他坐在折叠椅子上吃早餐,现在太阳已经爬到树梢上,阳光和波涛相约在湖面上闪烁。

他还没有吃完早餐,就有鱼儿试探咬钩。这条鱼的肚子里有足够的食物,所以并不急于进食。如果鱼不着急,袁可数更不用着急。但鱼还是有些嘴馋,把食物咬在嘴里,小心翼翼地品尝鱼饵的滋味。袁可数没有拉起鱼竿,只要他拉起鱼竿,鱼就会松开嘴巴溜走。果然没过一会儿,浮子就不动了。他吃完面包,这才把鱼竿拉起来,却只剩下光溜溜的鱼钩。他看见一条青鱼用尾巴打出一团浪花,一转身扬长而去。

这就是那条自以为是的青鱼,以为水中的世界就是唯一的世界,它在唯一的世界里自得其乐。它拥有一对圆圆的眼睛,这对眼睛足够让它看清楚水底的世界,目之所及,皆成趣味。但是青鱼不知道在自己的世界之外,还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它有把握地相信,水中的世界就是青鱼做主的世界。青鱼比草鱼更有优越感,草鱼把水草当成主食,而青鱼只把水草当成佐餐的青菜,美味的肉类才是青鱼的主食。吃肉食有吃肉食的风险,但肥美的肉类值得青鱼去冒险。现在,聪明的青鱼看到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它在馅饼周围穿梭,有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袁可数见青鱼迟迟不咬钩,心中有些好奇,青鱼是不是把水中的浮子也看成红灯了?

袁可数闻到一种特殊的香水味道才回过头来,他看见连洁抿嘴笑着站在芦苇旁。连洁穿一条淡绿色的裙子,能够一闪身融入鲜活的芦苇中去。连洁是这样一种女人:她站在鮮花旁就是一朵最绚丽的花朵,站在芦苇旁又是一株最奔放的芦苇。袁可数站起身来,在心中揣摩特别的香味应该是从她的头发里散发出来的。连洁笑着说:“袁主任真是性情中人啊!”他也笑了笑,心中的想法像水中的气泡一样不断冒出来。他知道有事情要发生,只是没有想到在湖边发生。连洁更进一步,水面的气泡突然破灭了。他看到湖水中自己的倒影,收拢脸上的笑容,这才轻声问:“连总也来钓鱼吗?”连洁说:“我还没有修炼到这一步,也享受不了这样的清福。我刚好经过,看见袁主任的车子就下来了,我想看看袁主任是怎样钓鱼的。”

袁可数看见,浮子被一条性急的鱼拖入水中,又向湖中间游去。他敢肯定咬钩的不是那条青鱼,也不是什么大鱼。他坐下来,拉起钓竿,果然只是一条莽撞的小鲫鱼,这样的鱼最容易上钩。有钓鱼的人,就一定有上钩的鱼。连洁接着说:“这么大一片湖水,还能让鱼乖乖地来咬钩,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袁主任真是经验丰富啊!”袁可数的脸在湖水中摇晃,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连洁又笑着说:“怪不得袁主任这么沉稳安静,原来是从湖边修炼得来的。”袁可数笑了:“我只是为了好玩,没有那么多的说法,听你这样说,我都不是在钓鱼了。”连洁望了望远处的湖水说:“我听说很多成就大事的人都是先在湖边钓鱼。”袁可数又站起来,笑了笑说:“你这样说,我都不敢再钓鱼了。”连洁笑着说:“那就跟我一起上堤去。”袁可数说:“也好,我正要把车子挪一挪,我和你一起上堤去。”连洁伸出一只手说:“如果袁主任要挪车,那就让我来挪车!你接着钓鱼,把车钥匙给我就行了。我车上还有一些吃的,拿来给你当午饭。”袁可数说:“我带了午饭的,不用麻烦你了。”连洁还是笑着说:“一点都不麻烦,倒是我们公司经常麻烦袁主任!让我来做点小事,不要见外才好!”袁可数笑笑说:“其实车子也不用挪,你忙你的去,我们就在这里说再见。”连洁歪着头说:“袁主任是不相信我的车技。”她又伸出另一只小手,用毋庸辩驳的口吻说:“把钥匙给我!”袁可数只得掏出车钥匙。连洁拿过车钥匙,满脸堆笑说:“相信我好了,我是一个负责任的人!”

袁可数在椅子上坐下来,他多少有些意外地看见青鱼又游回来了。青鱼更谨慎了,浮上来看一眼,就迅速沉入水底藏起来。袁可数拉起钓鱼竿,钓钩上的鱼饵只剩下半截。他换上新鲜的鱼饵,把钓钩放入水中,等待青鱼上钩。他回过头,连洁正走下来,她的手上多了一把红色的遮阳伞。袁可数看见遮阳伞下扭动的腰身也变成了红色,他又闻到了那种特殊的香水味。连洁像一朵云,满面笑容飘到他的面前。他的心中突然冒出这样的念头,想问连洁用什么香水,但他把张开的嘴巴又用力闭上了,他不应该拉近和连洁之间的距离。连洁拿来了两盒烤制食品,袁可数看一眼就知道不是本地生产的。连洁说:“这是我的一个朋友从海边带来的。”连洁用粉红色的小手拿出雪白的薄纸般的鱿鱼片,微笑着喂给袁可数吃。袁可数没有张开嘴,而是用手去接鱿鱼片。连洁的手一闪躲开了,她笑着说:“你的手上有泥巴。”话还没说完就把鱿鱼片喂进袁可数的嘴里。他咬了一口,鱿魚片像雪糕一样在嘴里融化开来。

他在湖水中洗手,手洗干净了,嘴里的鱿鱼片也吃完了,却记不清鱿鱼片到底什么滋味。连洁说:“好吃吧。”他笑着说:“好吃好吃。”连洁说:“朋友带了两箱过来,一箱带给我父母,一箱放到你车上了。”袁可数脸上的笑容滑落进湖水里,连洁接着说:“都是朋友送的,我早就把你当成朋友了,分一点给你也不过分啊。”袁可数把湖水中的笑容打捞上来:“不过分不过分,但我不知道用什么东西还礼,我的心里还真是没有底。”连洁笑着说:“一点小事,你的心里也不用有底。”又笑着摆摆手,“还是不妨碍你钓鱼,我先走了。”说完一阵风似的走了。太阳已经偏西,袁可数还能闻到那种特殊的香水味。又有一条鱼咬钩了,袁可数拉起鱼竿,还是只有浮躁又贪婪的鲫鱼上钩。

袁可数没有等到夜幕降临就开始收拾渔具,他没有钓到那条青鱼,或者说那条青鱼还没有咬钩。这是今天他在湖边有意无意留下的悬念,这个悬念有如一条甜蜜的丝线,会一直牵动他的心。但连洁留下的香水味道也让他迷惑,香水味道也像纷乱的丝线,会缠绕在他的手脚之上。湖水中也有了香水的味道,他要留出时间,等湖水中的香水味道散尽。

袁可数把箱包放进后备厢,后备厢里有一个纸箱,纸箱里装着鱿鱼片,这是连洁放进来的。连洁约了他多次,如果只是为了一箱鱿鱼片,也不必这样大费周折。他把纸箱移动了一下,纸箱的重量出人意料。纸箱鼓鼓的,包装得很紧实,鱿鱼片装得太多,也可能有这么重的。

袁可数把车子停在院子里,一只手夹着纸箱,一只手提着鱼桶上楼,他在楼梯上没有碰到一个人。他开了门,把纸箱和鱼桶放进书房里。他的妻子跳广场舞去了,儿子在省城上大学。他打开纸箱,纸箱里的确装着一包包鱿鱼片。他松了口气,他多心了。他还是有些疑心纸箱的重量,拿出几包鱿鱼片,这才看到鱿鱼片下面放着耀眼的红色钞票。袁可数的心跳加快,好像有无数的钓钩向他飞来,他一眨眼就要变成一条不能动弹的红色大鱼。他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时刻,这是受煎熬的时刻:在天上掉下来的馅饼面前,他也像青鱼一样不忍离去。大千世界总有垂钓者,也必定会有上钩者。任何生物都有可能变成躺在砧板上的红色鱼生,也可能变成无处可逃的釜底游鱼。

袁可数抬头看到母亲的画像,母亲的一双眼睛正看着自己。他低下头,慢慢蹲下来,把打开的纸箱用塑料带封起来,把纸箱塞到床底下。他还只有五岁的时候,母亲就对他说:“不要拿别人的东西!”母亲还说:“不要拿公家的东西!公家的东西是大家的,欠大家的东西就更不好还清了!”他在母亲慈祥的目光下长大,头顶一片纯净的蓝天。他无论如何不能让母亲的笑容褪色。母亲希望儿子也有这样的笑容,他也努力让自己保持这种笑容。他后来逐渐明白,只有这样的笑容才可以照亮前行的路。

他知道母亲对他不放心,他考上了国家公务员之后,母亲对他就更不放心了。母亲不是担心他不做好事,而是担心他忍不住也做坏事。这么好的世道不做好事就可惜了,做坏事更可惜!他的心中充满戒惧,也担心自己会一时糊涂。他把母亲的遗像供在书房里,就是让自己明白天上的眼睛无处不在,母亲的眼睛无时不在。

他拿起手机拨通了连洁的电话,他告诉连洁鱿鱼片不合口味,要把鱿鱼片退还给她。连洁说她在外地,一个星期才能回来。他等了一个星期,给连洁打电话,连洁又到外地去了。他说:“那我就把纸箱送到公司的财务部。”连洁说:“财务部不会收下鱿鱼片。”他说:“那你回来一趟!”连洁说:“我年底回来。”他说:“我等不了这么久!”连洁笑着说:“就是,鱿鱼片的保质期也有限,您早点吃完也就没有什么事了!”他说:“我把鱿鱼片送给养老院。”连洁还是笑着说:“鱿鱼片是你的,你想送给谁就送给谁。”

一个重大节日的前夕,袁可数双手抱着纸箱走进银行。他在银行的摄像头下打开纸箱,把钱存入银行,把钱捐献给了当地的养老院。他从养老院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在一家水果店门前停车,准备顺便买一些水果带回去。他看见一位年轻的母亲手上提了一袋橘子走出来,一个不到五岁的孩子跟在她的身后。母亲走到广场上才回头,看到孩子手上拿着几片塑料叶子,那是水果店装饰用的。母亲弯下腰对孩子说:“不能拿别人的东西!”孩子说:“我忘记把东西放回去了。”年轻的母亲说:“那你把东西送回去。”袁可数看见孩子一个人走进水果店,把塑料叶子交给水果店的阿姨。他被深深地感染,眼睛一下子湿润了。

袁可数还是去湖边钓鱼,湖边的香水味道已经散尽。在一个阴雨绵绵的日子里,湖边的风越来越大,袁可数收拾渔具正准备回去,那条青鱼意外上钩了。

田原瑭 本名田元堂,湖北省监利市人,发表文学作品二十多万字。曾获得市级报告文学征文大奖赛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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