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白果树

2023-12-25苏富琼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3年6期
关键词:李俊白果婆婆

祖坟冒烟哒,白果坪的要招上门女婿哒。

还是柴埠溪景区的一个经理呢。

听说,男家就一个独宗宝,也舍得?

那又咋的,姑娘标致,像从画报里走出来的,两个酒窝,晃一眼就醉哒。

想要富,只生一个多修路。他们那一代,都是独宗宝。时代不同哒,没有出嫁的女儿上门的郎,都是两来两走,生个伢子取两个名字。

几个排在队伍中等着卖茶叶的嫂子、媳妇、婆婆子扯闲话。

八字还没一撇呢。听说,男家的舅爷爷是个风水先生,蛮高见,还要悄悄地来看地方。

耳背哒吧。惊蛰边的就来哒。

几个够着听的媳妇和嫂子觉得不过瘾,干脆抱起背篓,跑到哒路边发布新闻的中心。

婆婆子把沾满茶油、皲裂的手放到嘴边,压低声音说。

那天,我看到白果坪当家的李常富,陪着转罗金盘子的舅爷爷,在屋前屋后转哒好几圈,还绕着白果树转哒好一会。天麻麻黑,舅爷爷指指画画没看清。听说,两个伢子的八字蛮合,就是屋旁边的白果树要砍,说是挡财运,还代代出凶事,婆婆子说最后一句的时候,几乎在耳语。

白果——白裹——白搞哒,难怪哟。

你懂个屁。你以为罗金盘子是白转的啊。想当年,家家户户穷得叮当响,做梦都想富,全指望罗金盘子转几转,转来时运转来财,还蛮吃香的呢,东家接哒,西家送,一搞还打挤。

俩说对哒。这个活路,风不吹、雨不淋,轻轻几转,就转个肚儿圆、富贵脸。

那白果坪的要犯愁哒,活哒800多岁的白果树,哪能说砍就砍,是国家一级古树,受保护的,县里还挂哒牌牌滴。

想多哒。咸吃萝卜淡操心。晓得今天的宝宝茶几多钱一斤?一叶一芽的几多钱一斤?净整些没用的。挨着站的一个大爷嘎忍不住吹胡子瞪眼睛。

管它几多钱一斤,别人卖几多,我们就卖几多,还一样的客两样的待啊。说的又不是你,抽什么风。治调主任的媳妇子说话就是火辣。

好男不与女斗。嚼舌根子的死婆婆子。大爷嘎在心里呸哒一口。

嘘——亲家佬说哒,树砍哒,才准办喜事。

说完哒没有。收鲜叶的三斤八两,早产,先天不足,一连忙哒几个小时,刹车水都没空放,不耐烦地大声喊完,就往厕所方向跑。

来哒,来哒,几个专心扯闲话的媳妇、嫂子和婆婆子直起身,才发觉天已麻麻黑,电灯都亮哒。

白果坪當家的李常富,从苞谷面桶里摸出一截麻糖,装上三个麻饼,揣上叶子烟出门哒。

穿得周正完哒,看亲家佬去的呀?治调主任的媳妇子直起身,扬手把茶叶甩进背篓里打趣道。

大清早的皮就痒痒,昨晚大爷嘎没挠够啊,没大没小的。摘茶的一个嫂子帮腔。

大爷嘎是什么东西啊?远嫁来的新媳妇问。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大爷嘎还真不是个东西。治调主任的媳妇子用手捂着笑疼的肚子说。

大爷嘎就是你们说的老公。我们这里说死老公,狗老公,是骂人的。一个嫂子说。

嗤——客车停到哒李常富的脚边。

好大一个响屁。治调主任的媳妇子一语双关。

李常富爬上车,坐到哒师傅背后的斜对角问,今早有几多游客啊?

现在还不是旅游旺季。一般般。师傅瘦得像根干柴棒。

柴埠溪景区在白果村,一年四季,干柴棒是这里的常客。他有事没事,就往李常富屋里钻。李常富屋里的三个热水瓶,蓝色的塑料壳一个,大朵红花的铁壳子一个,篾壳子的一个,他都提熟哒。

一天一个价,都在抢摘茶,你上街搞啥?

找哈管树的干部,我要把这棵白果树砍哒。

啥?都活800多岁哒,砍它搞啥。游客都喜欢照相。白果坪没得白果树,还叫白果坪吗?

我管不着。照相又吃不得,不起款。

高速公路马上就要通哒,听说,过几年还要修高铁,这树,还会派上大用场。

猴年马月的事,我的骨头都要打鼓哒。

瘦得像块门板,倔得也像块门板。败家子,干柴棒说。

天下乌鸦一般黑,你也不用笑话我。

挂壁公路,行程60多公里,干柴棒紧盯着急转弯,把方向盘拉来拉去,就在一面坡上打转转。

李常富把头扭向窗外,群山绵延。红、白、紫、粉的玉兰花,开在土家四合院、吊脚楼的周围。各色野花从山下已经爬上山顶哒。

景区的日白佬扯起嗓子,喊起哒土家山歌。正月幺姑要看娘,公婆说是来客忙,眼睛水滴在锅铲上。二月幺姑要看娘,公婆说是薅草忙,眼睛水滴在薅锄上。三月幺姑要看娘,公婆说是摘茶忙,眼睛水滴在茶蔸上……

山歌回荡,李常富没心思听。转罗金盘子的舅爷爷说的话,还在他脑壳里打转转。白果树不砍,代代要出凶事。李常富晓得,他的爷爷赶仗,是掉到漂岩底死哒滴。他爹的第一个媳妇子,也就是他的前一个妈,接到屋里不到半年,出去弄猪草,也是掉到漂岩底死哒滴,尸首都没有找到。他们这代人,他媳妇子的眼睛是一天不如一天哒,还指不定落在哪个头上。

找干部,怎么问好,怎么说到砍树,李常富在心里一遍一遍,像煎粑粑一样,翻过来翻过去,感觉还没翻好,两个多小时的路程,车就到哒。

发财事小,要命事大,这树必须得砍,李常富在心里给自己打气。

站住,搞啥?蹿出一个大盖帽的保安,吓李常富一大跳。

我找……李常富说不出来要找谁。

叫人到门口来接你,或是打个电话。

是我要找管树的干部,不是他要找我的,我还不晓得是哪个呢。

领导就是领导,什么干部,叫领导。登记。

晓得哒。我不会写字。

大盖帽坐下问,名字,哪个村的,想搞啥。

李常富腰一勾,双手不自觉地在腹前搓来搓去地说,李常富,白果村的,找管树的干部。

说哒叫领导。大盖帽登记完信息,大手一挥,看也不看李常富。

狗仗人势,李常富在心里骂道。

我找保护树的干部。李常富一个门挨着一个门地问。过道上遇到一个姑娘,把李常富送到哒三楼的林业局办公室。

分管领导到省里学习去哒,三个月后回来。领导今天也不在,办公室的一个小姑娘说。

我是白果村的,来一趟要两个多小时,现在又是抢摘茶的季节,没得空来回跑。我真有着急的事,得罪俩帮我想想办法。

小姑娘说,不管怎样,俩先找乡里的领导。俩放心,俩的事我一定给领导报告。

李常富又是一路打听,才找到哒乡政府的副乡长刘文海,刘乡长的办公室挤满哒人,正在商量事。李常富守在门口,一泡尿憋得难受,正寻思着找茅房,一位中年男人经过,他马上凑上去问,他叔,茅房在哪?中年男人手往前面一指,没有停步,也没有表情。李常富张望着往前走,寻到走廊尽头,看见一间敞亮的屋子,里面没人,他蹭进去,猛一抬头,看见一个人瞪着自己,吓一大跳,再仔细一看,原来是镜子里的自己。差点黑死老子哒,李常富在心里嘀咕,一个茅房搞得比堂屋还亮。

劉乡长办公室的人还没有散,李常富守在门口叭叶子烟,办公室的几个女同志被呛得直打喷嚏。

灭哒,灭哒,公共场所不准吸烟。路过的一个中年妇女训斥道。李常富赶忙伸出手,捏灭哒叶子烟,把烟锅揣到哒怀里,手刚好碰到哒疼着的胃,他一饿胃就疼,悄悄摸摸口袋里的麻饼,使劲咽下口水。

砰——砰——砰砰。上班的人都陆陆续续关门,离开哒办公室。刘乡长办公室的人也终于散哒。李常富蹭进屋,一时又不晓得如何开口,只好木头人一样杵着。

刘乡长留平头,穿一件深蓝色的土家对襟衫,肥瘦刚好。他也不着急,提起墙角边的热水瓶,给李常富泡哒一杯茶,又递上一根黄鹤楼的纸烟,李常富双手合掌,没有接。

李常富舔哒几下嘴唇,扭动干枯的身体说,刘乡长,我的媳妇子,关节炎风湿病都蛮厉害,疼得骨节都成拐拐子哒。

说重点。要政府解决什么事?刘乡长打断李常富的话。

晓得哒,说重点。医生说,是屋里潮气太大。

说要政府帮忙解决的事。刘乡长再次打断李常富的话。

砍——树。我屋的旁边有——有一棵白果树。砍哒,潮气就没那么大——大哒。李常富一紧张就结巴。

多大?

虚岁58哒。

我不是问俩,是问树几多年哒。

哦。800多岁哒。县里挂哒牌牌滴。

嗯。

一个小姑娘进来,递给刘乡长一个蓝色夹子。

夏天,屋里回潮得像堰塘,桌子腿、椅子腿都烂坏哒。电视机回潮得直扯、像飘雪花。

这事我晓得哒。刘乡长一边看文件一边说。

这么多年,人就像克蟆子,总在堰塘里游。

都活哒800多岁,还是县里挂牌要保护的树,哪能说砍就砍。

这树大得像祖宗,子子孙孙的根扎在地下,喝饱了水,不砍,咱们一家人还得继续在堰塘里游。

我一个副乡长也做不哒主,这个,我还得报告给乡里的书记,召集林业、国土、住建等有关部门研究议定,等有哒结果,村委会再通知俩,俩也不用跑来找我,现在,正是农忙抢摘茶,俩没空,我也没空。

李常富还想恳请几句,刘乡长没让他插上嘴说,俩放心,俩先回去,我这里还有一班人等着我,就不送俩哒。

李常富走出刘乡长的办公室,心里七上八下的没有数。他勾着头琢磨,这砍树的事,可能还得找挂牌牌的干部才起款。

这次来看俩们,是看俩们有什么困难需要我们帮助解决的。帮扶责任人邓晓长得像电视剧《渴望》里的刘慧芳,摊开扶贫手册说。

把那棵树砍哒。

邓晓望向李常富手指的白果树。好大一棵树啊,都活成仙哒,俩舍得砍?

不砍不行,屋里潮气太大。

哦。抛洒哒。邓晓特意把可惜说成抛洒,与李常富拉近心理距离。俩不晓得,现在全国好多地方,都种白果树。俩看,这个地方,全是种的白果树,产业带动乡村旅游,发家致富。俩看,这棵白果树都6000多岁哒,还有这棵,也是4000多岁,整天推进涌出的人,就像这亮闪闪的叶子,都是金子,可来钱哒。邓晓划拉着手机图片,边给李常富看边讲。

白果树的本名俩晓得不?

不晓得。

银杏,就是金子、银子——的——银。叶子装进枕头里,治睡不着,结的果也是药,还可以抗衰老、美容。浑身都是宝呢。

这个人,俩晓得不?

不晓得。

苏轼,是个当大官滴,他说,人生不过百,银杏长千年。俩看俩,屋边有一棵快一千岁的白果树,老祖宗留下的无价之宝啊!俩还不要。

不结果,不起款。

不结果呀,我算帮对人哒,我的姐夫哥是个博士,专门研究白果树的,都搞了20多年试验,领奖还上哒北京呢,县委书记、县长都还和他照过相。

公鸡还能下蛋?李常富不相信地问。

俩看俩滴。生伢子都有哒试管婴儿,一棵树,要它结个果,还蛮难啵。反正俩的树是要砍滴,说也白说哒,不起款。邓晓故意把最后三个字咬得很重。

唉,不是我非要砍树,是这树不砍,要人命啊。不是,不是,我是说得了病,要人命。

俩也不要太着急,我先帮俩把这个情况报告给村里,再层层上报给乡和县,问题总会想办法解决滴。

李常富在心里划拉来划拉去,又不敢把砍树的实情告诉邓晓,只好苦着脸不松口,坚持说要砍树。

邓晓晓得,李常富没有说实话,肯定另有隐情,见李常富不愿开口,只好起身告辞说,过几天,县里组织医疗队进村搞体检,记得给俩屋里人把眼睛看哈。邓晓说的屋里人是李常富的媳妇子杨红英。

都活800多歲哒,那么想起不动要砍哒滴。

你不晓得,你妈关节炎风湿病,骨节都疼成拐拐子哒。眼睛也快疼瞎哒。

下乡体检的医生说哒,妈的眼睛是白内障,过段时间,有医疗队进村,做哒手术就好哒。

爷爷、俩、我。咱们祖孙三代也没有得关节炎风湿病的啊。

你不晓得,你的第一个婆婆就是得这病走哒滴。

啊!第一个婆婆?我的?李俊惊讶的表情像咬着一个梨。

咋咋呼呼滴。

俩接着说,李俊双手捂住嘴巴。

你的第一个婆婆是河底的姑娘,姓田,叫田开菊。

俩的女婿就姓田,好巧啊。

还没过事,不怕丑。白果树的花都要开哒。李常富说着走到了白果树下。

爹。我给俩搬把椅子、泡上茶,听俩细细说。

嚓——李俊手里的打火机蹿出火苗,点燃了李常富烟锅里的叶子烟。

李常富叭了几口叶子烟,转动身体说,那时,山里没通公路,到河底要走两三天。林子大,山路陡,又是漂岩,时常有老虎拦路,还有毒蛇袭击。全村子里的人,几乎都没有人出过山。通向山外的就一条独路,只有赶骡子的才走过,都是运五峰茶滴。听赶骡子的人说,茶运到汉口,去了鄂尔多斯,漂洋过海还上了黄头发、蓝眼睛人的桌儿。

我晓得这段古茶道,是万里茶道重要的一部分,还有改土归流时期建造的一座汉阳河石桥,和咱们家的白果树,并称为白果乡的三宝,都纳入哒柴埠溪景区升5A连片建设区,成为旅游资源的魂。呀,跑题哒。还是说我的第一个婆婆怎么回事。

李常富又吧嗒几口叶子烟,把身体转个方向说,你太公是个木匠,喜欢结交朋友,加上,你的太太饭做得好吃,为人还很和善。出门在外的,有杯热茶、有口热饭,就当到哒自个的家。赶骡子的都爱歇咱们家,手头活泛时,还捎点白糖、盐、煤油、线头、火柴的。次数多哒,就成哒亲人。他们中间,有个赶骡子的姓田,忘记他叫什么名字哒,你就叫他田爷爷吧,据说,他的爹妈都不在哒,看到你的太公和太太,就像看到哒亲爹妈一样。还说,他村里有一个叫田开菊的姑娘,人长得蛮标致,又会做事,人也蛮勤快,就给你爷爷保个媒。

你太公说,人家姑娘可是河底的,哪个愿意上高荒啊。

田爷爷说,五峰茶都卖到英国去哒。她能给俩做儿媳妇,是她的福气。

还真来哒?李俊忍不住好奇地问。

别打岔。加水。李常富指哒指茶缸子说。

什么时候来的呀?李俊倒哒一满缸子水,干脆把热水瓶放到哒椅子边。

李常富再次把身体转个方向,好像只有这样转来转去,才能把自己也转进过去的岁月里。接着说,端午节过后,田爷爷就把她送来哒,确实和田爷爷说的一样,你的菊婆婆蛮能干,你太公和太太都喜欢得不得了。可是,只过哒几个月,你的菊婆婆就病哒,先是肚子疼,后来,腿子也跟着疼,你的爷爷就到处找草医,满山上去扯草药,又是敷药,又是汤药,你菊婆婆就是不见好。

那我菊婆婆没生伢子呀?

生什么伢子呀。听说,白果树叶子黄的时候,她到山上弄猪草,摔到漂岩底下去哒,你太公、你爷爷,和村子里的男劳力,满山满林找哒一个多星期,就捡到哒一件花褂子,据说是你菊婆婆的。出哒这么大的事,你爷爷也不敢到河底看菊婆婆的娘家人。这么多年,也没有人来找她。

那赶骡子的田爷爷呢,后来见过吗?

没听说。我只晓得,到现在,你菊婆婆的尸体都没有找到。

俩说,菊婆婆叫什么名字?

田开菊,开会的开,菊花的菊。

李俊点开记事本,保存了名字说,应该还可以找到她的侄儿女辈的,我打听打听。但是,这与砍树有什么关系啊?

医生说哒,你菊婆婆腿子疼是风湿关节炎。

这只是巧合,与白果树无关。眼看,高速、高铁就要修到家门口哒,白果树要成真正的摇钱树哒,俩成心与钱过不去啊?

我说要砍就得砍,这事没得商量,李常富起身下田赶羊子去哒。

你在公司也有五六年哒吧。

是的,林总,六年零两个月。田军回答。

你是公司里的中层干部。我们景区马上就升5A,一棵古树对景区的意义,不用我啰唆。交给你一个重要任务,劝住你的丈人佬,保住白果树。

林总,我——田军一紧张,就一头汗水,说不出话。

我知道,这个任务确实是以卵击石,但是,也得击。乡政府和县林业局都在想办法。前前后后,帮扶责任人邓晓上门,探哒老人的底,老人打哒埋伏,没有说实话。你媳妇子也套哒老人的话,还是一口咬定,屋里潮气大致病,要砍树。这样,最近,你也别来景区上班,重中之重,就是把你的丈人佬搞定。林总的话绵里藏针,田军拳头一握、双眼一闭、牙一咬说,坚——坚——坚决完成——任——任——务。

田军突然接到这么一个任务,一时愁眉不展,手机在左右手倒来倒去,琢磨着找李俊商量对策,碰巧,李俊的电话打进来哒。

喂——

还没到岗,刘乡长就派给我一个艰巨光荣的任务——劝住我爹、保住白果树。我在乡政府。你来接我,咱俩今天回去,具体的情况等见面再说。

好呢,田军正不晓得怎么开口,媳妇子就把梯子给搭过来哒。

田军开着小轿车在挂壁公路上绕来绕去,想着李俊就是自己的福星,一有难处,就出马哒,标准的旺夫,兴奋地放起哒土家山歌《筛茶歌》《耍须调》《太阳当顶过》……

田军跑腔跑调地跟着唱,还没尽兴,车就停到哒李俊的身边,田军下车坐在副驾驶,咕咚、咕咚,喝下一大杯茶。李俊麻利地把车开出乡政府进哒挂壁公路。

爹,我和俊儿晚上回来吃饭,俩给妈说一声。

好,腌白菜炒肉,还是腊蹄子炖干洋芋?

都行,只要俩们喜欢,我们都喜欢。

田军挂断电话,也不先急着告诉李俊林总交给自己的任务,反倒问起哒李俊的对策。李俊短发,精瘦,说话做事风风火火,把整个方案抖哒个底朝天。田军听完鼓掌说,真不愧是乡里未来的领导,说话一套一套的,连环计啊。一路上,两人就细节又做哒些补充和完善,不知不觉就到家啦。

滴——滴滴,滴——滴滴。爹——妈——我们回来哒。

好!就等你们到哒吃饭。杨红英听到声音,从灶屋里迎哒出来。

妈,俩的眼睛感觉怎么样哒?田军问。

好!好!你看,你爹正赶着一群羊子从白果树那边回来哒。现在不得了啊,才做哒十几分钟的手术,也不用住院,就完全能看清哒,杨红英手中的锅铲在空中挥来挥去。

哇!豆豉炸辣椒炒肉干锅,羊油炕洋芋干锅,鸡蛋皮炒豆芽,香肠,春天芽饺子,凉拌相思菜……妈,俩这是过年的节奏啊,李俊用指尖把一片香肠送进嘴里说。

一家四口围着方桌,一人一方。田军提起酒壶,先给李常富酌一杯,再给自己满上说,爹,俩发话。

这不过年、不过节的,我没什么话说,只要你们过得好我和你妈就享福哒。

那好,爹,我提议,为妈的眼睛好哒喝一个。李俊起身,以茶代酒喝下一大杯。

好,爹,俩随意,我先干为敬。田军一扬脖子,来哒个底朝天。

说到你妈的眼睛,我得说几句。这要感谢党的政策好,开刀都不用去医院,还搞什么上门服务,免费治疗,老辈子是做梦都没有想到啊。得,我也干掉。说完,大嘴一张,直接倒进,咂巴着嘴,眉都没皱一下。

快吃菜,杨红英招呼着,把一块半精半肥的肉送到哒女婿田军碗里。

俩们也吃,李俊给李常富夹哒块带皮的肥肉,给杨红英奉上一个饺子说,田经理,继续,满上,满上。

田军把一个饺子送到李俊嘴里说,能堵上你的嘴不。一来二去,四方桌上欢声笑语不断。田军端起酒杯起身说,这第二杯,庆祝白果树结果哒!

啪——李俊起身带倒哒椅子说,千年的大树第一次结哒果,这也得感谢党的政策好,邓晓牵线搭桥,博士功不可没啊!爹,俩随意,田经理干。话音未落,田军杯中的酒已下肚。

李常富端起酒杯,李俊赶快放下筷子,去阻止李常富,慢哒半拍,李常富喝完,酒杯倒立过来说,我是开眼哒。孙猴子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现在都实现哒。

老辈子山都没有出过,现在,俩的侄儿子还出国哒。

时代不同喽,皇帝都没有穿过的确良啊。

我小时候就盼过年吃好的,现在是天天在过年。田军提起酒壶,各自满上。

现在的人就怕死哒,享不成福哒。哈哈……

高速公路就要开通哒,進出不到30分钟。县里借景区升5A的机会,要把白果村打造成全国旅游名村。田军点燃一支纸烟说。

前些年,是李俊还在读书,加上你妈眼睛又看不见,咱们才成哒贫困户。

爹,咱们要向前看。就像宋祖英唱的:越来越好——越来越好,啦——幸福的笑容挂眉梢,越来越好。李俊离开桌,载歌载舞起来。

爹、妈,俊儿今天高兴,从村里考到哒乡里,就等着去报到哒。我敬俩们一杯,感谢俩们培养一个优秀的女儿做我的媳妇子。妈,俩喝茶,爹,俩随意,我先干哒。

啪——李常富拍着桌子说,大喜事!这杯酒,爹得干。一扬脖子,喝得滴酒不剩,一张猪肝脸颜色更深。

爹!女儿能不能尽早上班,还要俩说哒算。

咋啦?李常富的脸由红变紫,又由紫变黑。

领导说哒,做好俩的工作,保证不砍白果树,是我的首要任务,事办好哒,再到乡里报到。

气氛一下降到零下30摄氏度,四人瞬间成哒雕塑。一场暴风雨就要来哒,李俊仿佛听到哒乒乒乓乓,桌子、椅子、杯子、盘子,倒地碎裂的声音。

我也不是苕,看见你们变着戏法轮番登台,就晓得有事。哪有睁眼有钱还不挣的,我是有苦衷啊。

爹,俩看,香港和澳门都回来哒,还有什么事解决不了的。俩说出来,我们一起想办法。

好。都不是外人,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你舅爷爷说哒,这白果树不砍,每代人中指不定哪个就会凶死。你的太公赶仗,掉到漂岩底死哒,你的菊婆婆也是掉到漂岩底死哒。你们说,到底是要钱?还是要命?

呼的一下,四人围桌抱成哒团,开始七嘴八舌商量。

爹,俩先别着急上火。舅爷爷在深圳,给孙子办哒抓周,就回来。舅爷爷高见,总会有破解的办法。

对对对,舅爷爷高见,没有破解不了的难题。李俊赶忙打圆场。

来,这第四杯酒,爹,俩提议,咱们喝个团圆杯,为能找到很好的破解办法,为咱们白果坪的未来干一杯。

好,今天就喝它个四季发财,吉星高照!李常富举起酒杯,暗暗舒哒口气,畅快无比,在心里嘀咕,差点憋死老子哒。

光晕中,酒杯和茶杯又碰到哒一起……

舅爷爷,俩帮忙看个日期,今年白果树叶子黄的时候,我和李俊把事办哒。

白果树砍哒就看日子。转罗金盘子的舅爷爷,推一下鼻梁上的老花眼镜,舌头舔一下指肚,翻开一本老皇历说。

千年的白果树都结果哒,我和李俊是梁山伯与祝英台,读书时就相好。这时代不同哒,我们得替两只蝴蝶修成正果。哈哈!

屋边一古树,代代有寡妇,男人命硬死媳妇。想好哒,去送死。老花眼镜滑到舅爷爷的鼻头。

我还听说,屋边一古树,健康又长寿。女子金凤凰,男子状元郎。嘿嘿。

舅爷爷,俩是出哒名的高见师傅,我晓得,没有俩破解不了的难题,俩一定要帮忙想个办法,我和李俊结婚是板上钉钉的事,求求俩哒。舅爷爷一直把田军当亲孙子看,田军拿住舅爷爷的软肋耍赖。

这事还得你爹点头,求我没用。

我爹说哒,我爷爷和婆婆都不在哒,他们上一辈人中,也就只有俩一个老蔸哒,我的婚事,俩说哒算。

舅爷爷叭着叶子烟,不出声。

“小幺妹,快筛茶喽——”田军的手机铃声响起,吓舅爷爷一跳。

喂,台长好!

央视下基层助力乡村振兴暨为建党100周年献礼慰问演出,主会场选在白果坪,恭喜你,白果树要上央视直播哒。

大导演看哒几个地方,说白果树的叶子黄哒照亮半边天,视觉效果好。

祖坟冒烟哒,祖坟冒烟哒,哈哈,谢谢台长!回头喝酒。

田军挂断电话,兴奋地走来走去说,舅爷爷,俩也听到哒,全国人民都要晓得白果树、白果村哒。俩看,高速公路已经开通,进出只要30分钟,景区也成功升5A,把白果村打造成全国旅游名村,县里已经正式启动。这运气来哒,门板都挡不住啊。

唉。舅爷爷取下鼻梁上的老花眼镜说,我也不晓得这是缘分还是孽债。

听俩这么一说,还有故事?田军跑步搬来一把椅子坐到舅爷爷对面。

唉,本想把这个秘密带进棺材,随我埋进黄土的。说哒,也不晓得你菊婆婆会不会怪我。舅爷爷叭着叶子烟,脸陷入烟雾回到哒年轻时代。

有个赶骡子的田爷爷,和你的菊婆婆是叔伯姊妹。当初嫁给李俊她爷爷的时候,她的三个姐姐都已经出嫁,屋里就剩一个弟弟和爹妈过日子,本指望儿子养老送终。听说,闹革命的贺龙来哒,弟弟就偷偷找队伍去哒。菊婆婆的妈晓得后,一病不起,眼睛也突然瞎哒。田爷爷赶骡子路过菊婆婆屋的时候,就把娘屋的事告诉哒她。

田爷爷到三台坡打转身要一个星期,菊婆婆守到田爷爷从三台坡回来,借弄猪草,就跟着回娘家哒,伺候爹妈、养老送终。

几年后,全国闹饥荒,来哒个讨饭的,就做哒上门女婿,生哒一个女儿,6岁的时候病死哒,上门女婿也病死哒。菊婆婆命苦啊,成哒孤佬。

田军一脸无辜地盯着舅爷爷看,心想,这与我和李俊结婚有什么关系啊?

天意,天意难违啊。欠债是要还的,你是来还债的。

舅爷爷,俩说什么啊?年代久哒,记混淆哒吧。

你以为我老昏哒。你要晓得,菊婆婆田开菊,后来改名叫田开月,是你的亲婆婆。

不是,舅爷爷,没有俩这样黑人的。俩不是说菊婆婆是孤佬吗?那我爹从树篼里跳出来的啊?

你爹是我的幺儿子过继给菊婆婆的,你是我的亲孙子。还有,那个赶骡子的田爷爷就是我。你说,李俊她爹要知道他的第一个妈没死,是跑哒滴,后来又成了你的亲婆婆,还会同意你们结婚吗?

喊哒30年的舅爷爷,突然变成哒亲爷爷,田军一时没有回过神来,自言自语,怎么可能?这也太巧哒吧。

舅爷爷说千年的白果树都结果哒,咱俩的事几时办啊?

不急,我愿被你久经考验。田军不晓得怎么开口。这段时间,他把菊婆婆的事,放在心里,磨来磨去像推磨,千遍万遍,到最后,还是想象不出李俊晓得后,会是什么态度。

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还是大打出手,扇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还是嘲笑田家屋里的人无耻?

好好的一个大烟花,眼看就要碎成灰哒。

哎!哎!发什么呆啊。你看《板凳龙》,就一个彩排,搞得跟真的演出一样,带劲溜达,你多学学人家的劲头。

早死早托生。反正早晚都得说,横竖都是个死。田军狠下心,猛然一抬头问,你晓得田开菊吗?

咚——咚——你大点声,我听不见,音响声音太大。

你知道——田——开——菊就是——田——开——月吗?田军瞪大眼睛,憋足哒气,等着李俊裁决。

这大鼓打得心脏都在跟着跳,你说什么?大——点——声。李俊把身体快要送到田军怀里。

你的菊婆婆没有死,她就是田开月,是我爹的妈,是我的亲婆婆。田军的心脏跟着大鼓一起剧烈地跳,都到嗓子眼哒。他仿佛看到哒李俊挥过来的拳头,喷出来的口水,狮子一样爆发出的哭声,田军听天由命地闭上哒眼睛。

咚——咚咚——咚。鼓槌擂在田军的心上,他不敢睁开眼睛。

我晓得。我爹、我妈都晓得,李俊平静地说。

田军瞪大眼睛,傻傻地看着李俊,说不出话,用手背直擦额头上的汗。

大数据一比对,就晓得田开菊和田开月是一个人。我爹说哒,只要没死就好,菊婆婆一定有难处,李家不能欠田家一条人命。这么多年过去哒,转来转去,田家和李家还是转到一起哒。

嗨!田军抱起李俊,疯哒一样转起哒圈,弄得看彩排的村民都围哒过来。李俊大声笑着说,快放我下来,快放我下来,我爹正在接受采访呢。

黄得透亮透亮的白果树下,正围着一群村民看热闹。记者说,俩莫紧张,就把这话筒当吹火筒,按我刚才讲的俩照着说就行哒。来,我们最后走一遍,三、二、一,开始。

现场只听到喘气的声音。李常富一对着话筒,就云里雾里,好像才投胎来到人间,把记者刚才和他说的话,忘得一干二净。村民们伸长脖子,大气都不敢出,生怕影响采访哒,一个个瞪大哒眼睛像铜铃,李常富的脸憋得通红,额头上急出哒细细密密的汗,全身热烘烘的,眼睛四处搜寻,猛然停到“央视下基层助力乡村振兴暨为建党100周年献礼慰问演出”的横幅上,他认得100,一個激灵、一甩头、一直脖子、一挥手,大声喊道,中国共产党万岁!把围观村民的眼睛水都笑出来哒!

苏富琼 土家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少数民族作家创作班17期学员。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中国科学院心理研究所青少年心理健康教育指导师。出版散文集《你就像个孩子似的》《罐罐儿香》、教育心理随笔集《把孩子紧握的拳头松开》。

猜你喜欢

李俊白果婆婆
找不同
吹画
找一找
小儿慎食白果
别把婆婆当成妈
李俊彦
A Brief Analysis On How To Improve Students’ Participation Enthusiasm In Classroom
白果
李俊邑
献给婆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