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域性与多样性:试论城市文化叙事及其建构基础
2023-12-25李祥宇
李祥宇
在全球化与城市化的进程中,城市同质化问题日益突出,消磨着城市文脉带来的文化认同与集体记忆,许多城市的文化特色几近泯灭。进入移动互联网时代后,文化的“变现”周期急遽缩短,城市文化的故事性、独特性对旅游与消费行为的影响更为直接,甚至成为人们学习、工作、定居选择的重要参考[1]。因此,讲好城市故事、提升城市形象、扩大城市影响力、提高城市吸引力成为当前时代的一个普遍性问题。
如果把城市看作一个整体,那么同样可以将城市文化设想为一个整体,与城市文化相关的所有表述可以统称为“城市文化叙事”[2]。从中国的城市治理实践来看,城市文化叙事模式正从以文艺创作者为主体、文艺作品为载体、自发地塑造过程,转变为由城市治理者主导、以文化治理和宣传推广为主要手段、自觉地建构过程[3]。这种城市文化叙事模式是一种建立在城市文化的地域性与多样性的基础上,以系统化与概念化为基本策略建构起来的空间故事。
一、空间故事:城市文化叙事的基本范畴
随着城市成为社会生活的中心,空间、城市、城市文化等问题也愈发为人所重视。亨利·勒菲弗的“三元辩证法”空间生产理论[4]、爱德华·索亚的“第三空间”等理论[5],通过对社会问题和社会生活空间关系的探讨,阐释城市以及城市空间的复杂性与多样性,对城市同质化等问题进行了深刻反思,为理解和运用城市空间,探索人与城市的未来提供了借鉴。但是,如今的城市治理者面临技术变革与城市发展带来的双重压力,把叙事概念引入城市文化领域,以便快速整合文化资源,打造具有辨识度的城市形象、提升城市吸引力和竞争力正在成为城市文化治理的普遍举措。
城市文化叙事就是基于城市空间的文化故事。若将“城市文化”设想为一个整体,多样、具体的城市文化是一堆“素材”。那么,城市文化叙事就是通过对这堆素材进行有效处理,从而实现文字“可读性”的过程。对“空间故事”而言,空间、时间、事件是思考“城市文化”的整体与“素材”之间的关系、对各种信息进行关联整合的三个基本维度。
(一)实践空间——城市文化叙事的空间属性
法国哲学家与历史学家米歇尔·德·塞托在《日常生活实践》[6]中阐述了他的“空间叙述”观,认为“空间是被实践的地点”。“空间故事”首先具备某种“空间立法”功能,它通过创造空间来实现故事,城市文化叙事因此具有矛盾的双重特征。一方面,城市空间可以被定义为单一空间,城市文化就是城市这一“空间”内部所有人类活动的总和;另一方面,“空间故事”并不具备唯一性,在国家、全球等更大范围“单一空间”的视角下,具体城市的文化就成为了组成这个“空间故事”的“素材”,各个“素材”会在“空间叙述”的过程中被排列组合。如此,由空间这种统一性与碎片化、关联与分离的基本矛盾衍生而来的“空间故事”实际上是一套以“疆界”和“桥梁”为叙事形象、在“近端”视角与“远端”秩序之间进行切换并加以平衡的叙事体系。
城市文化叙事就是以“城市文化”为主题的“空间故事”,它具有双重特性:1.它是城市空间内部所有具体文化的总和;2.它可能是构成其他“空间故事”的重要素材。
在城市治理实践中,城市治理者往往以城市的地理边界或行政辖区来划定“城市空间”,并围绕这一区域构建城市文化叙事。这种做法虽略显简单粗暴却也并未偏离城市文化作为“空间故事”的实质。
(二)历史记忆——城市文化叙事的时间参照
城市文化是一种以时间为基准的空间运动,是历时性与共时性的统一体[7]。对城市文化历时性的研究主要运用了历史学的研究方法,是研究城市文化的主要方向,通过不断地发掘与阐释城市的历史故事与集体记忆,为城市文化叙事源源不断地提供素材。城市文化的共时性研究则主要集中于空间设计领域,埃德蒙·N·培根在《城市设计》对城市的运动诸系统的探讨,戈登·库伦的“城镇景观”理论等,重点都在于实现城市诸多空间的共时性关联[8-9]。
在城市文化叙事的实践中,时间这一维度几乎被“历史”完全占据,“历史悠久”“文化底蕴深厚”成为了各城市对自身文化的模式化表述,共时性则通过“科举文化”“市井文化”“红色文化”等这种具体文化的罗列、堆叠来体现。这样的城市文化叙事模式虽包含了城市文化历时性与共时性的基本信息,但既无力解决历时性与共时性的协同问题,也无法明确共时性的关联策略。无法回答诸如“城市文化最典型的特征是什么?”“城市各个具体文化之间是怎样一种关系,它们与这个城市之间有怎样的必然性联系?”“城市文化与外部文化的差异性在哪里?”“城市故事”容易沦为某种意义上的文字游戏。
(三)文化事件——城市文化叙事的内容表达
人是城市文化的主体,人的活动是城市文化的核心要素。从叙事的角度,可以将人的行为称为文化事件,城市文化叙事,是以文化事件为素材的内容表达。
文化事件的叙述应当是多层次的内容表达。这是因为,城市文化是城市的空间范畴内、时间维度上,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成果的总和,在结构上可以大体分为物质文化、制度文化、精神文化三个层次。与之对应,城市文化叙事也应当具有不同层次,既需要对物质实体进行文字可读性转化,也可以通过对场景和事件进行文字可读性的回溯与建构,重现城市历史、唤醒集体记忆,以便塑造城市精神与文化特色。
二、多样性与地域性:城市文化叙事的建构基础
城市文化叙事的实现需要对素材加以理解、合理取舍并进行排列组合。多样性与地域性就是筛选素材并进行整合的基本原则。
(一)多样性:城市文化叙事的基础支撑
首先,多样性是城市文化叙事生命力的来源。在“空间故事”的框架内,文化是城市空间内人、活动、场所相互关系的映射。狭义上的文化活动,如戏剧、电影、演唱会等,对表演形式、演出场地、受众人群、主题事件等的要求各不相同,多元的文化形态标示了文化场馆及观众需求的多样性。从广义上来看,老建筑、旧街、码头、市场、公园等物质实体是文化活动的空间载体,文化载体的多样性折射着城市的社会经济面貌。
其次,多样性是城市文化叙事表达力的基础。城市空间内,作为“素材”的具体文化的数量,既决定了筛选和排列组合的可能性,也限制了城市文化叙事的表现形式和价值倾向。对比深圳与西安,作为中国最年轻的一线城市,深圳的城市文化叙事基本上都围绕改革开放、青春、奋斗等主题展开;而西安则要复杂的多,不仅有“七千年文明史”“三千年城市史”,还有“国际枢纽城市”“西部中心城市”等多种角度与话题,其“素材库”丰富程度远超前者。
(二)地域性:城市文化叙事的基本定位
地域性是城市文化的重要特征,立足本土、讲好城市文化故事是城市文化叙事的基本定位[10]。一般认为,历史传承、集体记忆、共同心理所构成的文化认同与社会情感是城市文化的本质。通过对城市空间所承载的文化信息进行编译和解码,借助文本可读性来呈现历史记忆与文化传承,让城市范围内的公众感受到归属感和认同感,是城市文化叙事的核心任务。
以“空间叙事”而论,“城市文化”是以城市空间为“剧院”上演的“空间故事”,空间立法、疆界等都是与这一“故事”相关的重要概念。
就现实需求而言,无论对于学者还是城市治理者,描绘城市文化特色都是一件困难且十分重要的事情。通过对“自我”与“他者”的区分来促成对“城市文化特色”的发现与描述,既能在叙事方面实现自洽,又符合城市治理者将文化资源转化为文化资本的迫切需要。也就是说,城市文化资源的快速“变现”,需要讲好城市故事,好的城市故事必然特色鲜明,而鲜明的特色又是建立在地域性特征基础之上的。
三、系统化与概念化:城市文化叙事的建构策略
在“城市文化”这一“空间故事”文字可读性的实现过程中,共时性与历时性的协调、地域性和多样性的统一,是城市文化叙事亟待解决的两个重要问题。
(一)系统化:对城市文化叙事的正向建构
城市文化的定义及其分类方法目前尚未形成统一认知,但在“空间故事”的视域下,可以尝试从具体文化与空间的相对关系角度探讨具体文化之间的关系。一般来说,具体文化与确定的“城市空间”之间关系有以下三类:Ⅰ.属于城市空间;Ⅱ.不完全属于单个城市空间;Ⅲ.不属于城市空间。其中,第Ⅲ类关系不在本文探讨范围之内。
在第Ⅰ类关系中,文化“故事”发生的“空间”完全从属于城市空间,可以被认为是某个城市的独有文化,相关叙事的地域性特征极为突出,有很大概率成为一个城市的文化符号,如杭州西湖文化、北京故宫文化等。这类关系在现实中并不常见。
第Ⅱ类关系是城市文化叙事的主要对象,需要在地域性与多样性、历时性和共时性方面对具体文化与“城市文化”的关系进行综合考量。以“阳明文化”为例,它不为某一城市所独有,涉及浙江宁波(余姚)、绍兴,江西赣州、吉安、南昌,贵州贵阳(修文)等多个城市。从地域性角度考量,“阳明文化”与各城市空间都存在一定的“相交关系”,而且,各城市空间与“阳明文化”交集的基础深受城市文化历时性的影响。在多样性方面,“王阳明故居”(宁波余姚)、“赣州阳明书院”(赣州)等具体的“阳明文化”的“故事空间”是各个城市“空间故事”的重要组成,单个城市内有关“阳明文化”的所有“空间”的共时性是这个城市“阳明文化”主要的活动场域和“阳明文化”叙事重要的建构基础。宁波余姚将自身定位为“阳明故里”“阳明出生地”,吉安自称“阳明心学首践地”,赣州自认为是“阳明建功立业地”……这些城市对本城市“阳明文化”特色的提取和描述,以及发展定位,其底层逻辑正是以系统化策略对城市文化叙事进行正向建构。
(二)概念化:反向明确城市文化叙事架构
概念化是从一群事物中提取共同特性的过程。城市文化叙事的概念化就是对具体的“城市文化叙事”进行抽象化的过程,并通过这一过程实现了对城市文化特色的发现与描述。
“意义即概念化”,意义不是客观给定的,而是语言使用者主观建构出来的。城市文化叙事的意义,就是通过提取和阐释城市文化特色来塑造城市形象。在这种意义的实现过程里,概念化是目的也是手段。江西省抚州市提出“临川文化”,将之作为本市的文化旗帜,在“临川文化”这一核心概念之下,又有“才子文化”“书院文化”“红色文化”“生态文化”四个次级概念。以“才子文化”为例,历史上,抚州曾有7位宰相、13位副宰相、3000余位进士[11],抚州以此为基础,提出了“才子文化”的概念,并以王安石、曾巩、陆九渊、汤显祖,四位历史文化名人为中心讲述“才子之乡”故事,通过文化叙事建构起“才子之乡”的意义、加强了要素(才子)与结构(才子之乡)的联系,实现了概念方面的系统化。在这个过程中,概念明确了叙事的取向,叙事为概念赋予了内涵,城市文化叙事的意义得以实现,概念、叙事、意义三者形成了闭环。
四、结语
长期以来,对于城市文化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对其城市文化内涵的丰富、空间的解构以及各种城市问题的反思,似乎已经将城市的“去中心化”和“反规划”当作了必然趋势。然而,我们应该看到,至少在可以预见的将来,城市治理者对于城市文化的影响力将会越来越强、其治理的理论水平和实践能力也在逐步增强,正视这种现实并进行合理运用,将有利于培育城市精神、提升城市魅力。
现实中,城市治理者在城市文化叙事上的作用逐步增强早已成为时代趋势,但研究者似乎一直在期待一种乌托邦或田园牧歌式的、自发的、大众主导的城市文化叙事而不太愿意正视这一情况。正视这一问题并进行理性分析,明确城市文化叙事的特征和建构模式,才更容易唤醒大众的集体记忆、获得文化认同,促进城市文化繁荣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