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石学视域下明代古物鉴藏现象的语境探究
2023-12-25JinMeng
靳 萌/Jin Meng
金石学是一门古老的传统学问。北宋时期,统治阶级倡导恢复礼法以及嘉奖经学的制度,宋代人逐渐开始迷恋和收集古物,伴随着墨拓术及活字印刷技术的出现,便捷了金石文字的印拓与流传,金石学也得以诞生。其后的元明时期,则被视为金石学发展的中衰期。到了清代,金石学在继承宋代研究的基础上创立了新高峰,受“乾嘉学派”的影响,清代人注重对金石学的研究,如《西清古鉴》等书乃是清代具有代表性的金石著作。到了近代,金石学被视为考古学的前身,逐渐被划分进考古学的范畴当中。相较之下,学者多称元明时期为金石学发展的落寞阶段。事实上,明代的金石学发展虽不如宋代和清代那样鼎盛,但盛行古物收藏鉴赏风气,出现古物鉴藏热潮也依旧脱离不开前代金石学兴盛的发展背景。为何金石学发展至明代会逐渐转型为一种人人追求购藏鉴赏的社会风尚,则是文章需要探讨解决的问题。王宏理在《中国金石学史》言:“近代以来随着学者们对于金石学的研究,由史学研究到美术研究,从收集、发掘、捶拓一直到收藏、保管再到流通,金石学历史已经不可阻挡地从国家收藏的古器物学、史学研究扩大到古董的收藏把玩。”[1]可见,从对金石学的学术研究扩展到对古器物的鉴藏把玩是金石学发展的历史趋势,但具体原因还需深入挖掘,因此从金石学的视域考察探究明代古物鉴藏之风兴起并得以发展的原因是有迹可循的。
文章以明代古物鉴藏现象的原因为研究对象,从金石学的视域下以“语境”的观念对此现象进行多层次的阐释。“语境”有何含义?按照当下学者对于语境的理解分为两种形式:一种特指语言、话语的上下文或前后关系;另一种指某件事物的前后关系、境况,或者扩展为一种特定的“文本”及社会、历史、政治、经济、文化、科学、技术等诸多要素之间的相互作用和相互联系。[2]二者所讨论的,一是语言的上下文,即语境的表层含义,二是情景的上下文,涉及语境的构成因素应当属于语境的更深层次含义。如此,“语境”一词在本文中如何理解运用显得十分重要,一般我们界定语境的标准,认为应具有普适性和深度性,也就是说,所研究的语境因素要涵盖语境系统中的所有构成因素。本文的研究主题较为契合语境探究的第二层含义。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是较早关注语境问题的,他曾明确地指出:“文本固然是十分重要的,但是离开了语境,故事也就没有了生命。”[3]当代学者李心峰也曾发表观点:任何一个“文本”都是特定历史文化、政治经济条件下的产物,而要解读这个文本,则势必会关涉到具体的社会历史文化语境。如果艺术品缺乏语境要素的支持就无法构成艺术,只能被称为非艺术或反艺术。如果具备了一定的语境,原本是非艺术的东西却有可能被重构为艺术。艺术与语境有着密切联系,艺术品意义的形成受语境制约,已成为艺术理论研究领域的一个共识。[4]这都表明语境理论已经成为当前学者研究的中心话题并且具有普适性,在语境中考察明代古物鉴藏现象的研究范式不同于以往的研究之处在于,首先,语境系统涵盖多种构成因素,而明代出现博古鉴藏热潮现象背后涉及的原因并不单一,其中不乏历史政治、文化传统、经济生活等诸多因素;其次,明代古物鉴藏现象如果脱离了明代社会的整体语境便构不成一种艺术文化现象,分析研究也会缺乏深度,那么研究便丢失了意义。因此,将明代博古鉴藏现象的原因放在“语境”的理论下研究是合乎情理和必要的,文章也致力于为学界探究明代的博古艺术文化提供一个更为独特的视角和路径。
一、金石视域下的明代鉴藏之风
(一)金石缘起
从历史进程纵向观看金石学的发展,它萌生于春秋末叶至隋唐五代,兴盛于北宋。根据翟耆年《籀史》所载,两宋期间出现的金石专著多达34种,其中欧阳修所著《集古录》10卷开创宋代研究金石之新风。马衡在《中国金石学概要》中特别指出,自郑樵创《金石略》,“而后金石学一科,始为专门之学”[5]。王国维曾说:“宋代学术,方面最多,进步亦最著。”[6]全祖望在《宋元学案序录》更是明确指出,“庆历之际,学统四起”[7]。北宋庆历年间,这样学术繁盛、百家争鸣的文化热潮出现,离不开宋时社会疑古思潮的推波助澜,然而,这种思潮的兴起并非北宋庆历之际一蹴而就,宋代由于政治环境清明,百姓安居乐业,经济繁荣,社会生产力、生产方式都取得了巨大进步,这使得社会结构、社会文化都发生了改变,尤其是文化方面变化最著。由于宋代的政治环境较为宽松自由,一些学者开始对传统的儒学经学提出质疑和反叛,疑古思潮也以势不可挡般的姿态在整个宋代蔓延开来。王应麟《困学纪闻》曰:“自汉儒至庆历间,谈经者守训故而不凿。《七经小传》出而稍尚新奇矣;至《三经义》行,视汉儒之学若土梗。”[8]一些学者在开始怀疑引经据典的可信度下,慢慢地转向关注金石文献,金石学得以兴起,并成为一门时髦学问。在这种学术大环境之下,学者们敢于创新、变古,从而开辟了金石领域的新天地,学术研究取得了前人没有达到的新高度。最开始一批以研究和搜集金石为主的学者以刘敞和欧阳修为代表,二人分别编撰了《先秦古器图碑》1卷和《集古录》10卷。除此之外,还有一大批学者编撰了金石学的相关书籍,如李公麟编撰的《考古图》、董柏斯的《博古图说》、赵明诚的《古器物铭碑》、吕大临的《考古图》以及宋徽宗敕编、王黼主编的《宣和博古图》等。随着这些具有重要参考价值的金石著录问世,金石学在宋代的发展达到了顶峰。
(二)明代古物收藏的品鉴风尚
与宋代相比,明代的金石学发展略显落寞,金石学类的著作相对较少。但在前朝文化的影响下,明人触类旁通,开创了文物学研究的新领域且成果颇丰。如郭宗昌所著《金石史》将考证与谈论书法相结合,从而为清代金石学研究的鉴赏派和美术派的产生奠定了基础;赵崡著《石墨镌华》,里面记录碑石多达235种,是作为石刻文字考订的重要经史。古印玺研究方面其著述规模亦不小,如文彭的《印史》、徐官的《古今印史》、朱简的《印章要论》、方以智的《印章考》等。古书画收藏方面的著作有文嘉的《钤山堂书画记》、董其昌的《画禅室随笔》、王世贞的《弇州山人续稿》、张丑的《清河书画舫》、朱存理的《珊瑚木难》等。不仅如此,在古物鉴定方面的著作数量更是远迈前代,如曹昭的《格古要论》,被视为我国现存最早的文物鉴定专著,内容涉及对古琴、古书画、古碑法帖、金石遗文等多种文物进行真伪鉴别,开创了明代古物鉴赏的新潮流。同时,该书构筑了文物鉴赏专著新的框架,为后世文物鉴定专著提供了体例方面的参考,[9]此外,还有明代陈继儒的《妮古录》、文震亨的《长物志》等。鉴别专著出现的原因也是鉴古收藏热潮兴起,随着古物鉴藏的兴盛,收藏家们必然要对古物的年代、制作工艺以及真伪做一定考据,因此鉴定、辨伪便成为一道必要程序。久而久之,社会上一些具有丰富鉴藏经验的鉴赏家将其心得编写成书,从而开辟明代古物鉴赏新局面。
根据这些文献记载可以看出,明代,学者不仅加强了对过去青铜器和碑刻的研究,而且扩大了传统金石学的研究范围,并在此基础上突破性地发展了文物鉴赏和辨别能力。明代收藏古物的风气促成了文物鉴赏研究的繁荣,文物鉴赏研究从此成为明代文物学发展的一大亮点。而明代古物鉴藏之风兴起背后涉及诸多原因,结合明代的金石学文化背景与学术风气,文章以金石学视域下明代古物的收藏现象为例,探讨支持明人热衷于此的多方面原因,从而为金石学在明代的独特发展演变以及鉴藏之热潮现象作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提供一个更独特的视角。
二、古物鉴藏热潮现象的语境构成
明代古物鉴藏热潮现象的语境极其复杂。就具体产生现象的原因来看,时间、空间、持有人身份、文化修养、求购原因等不同因素共同构成了明代古物鉴藏热潮现象的语境。
(一)时间语境
时间这个词汇从根本上赋予了古物历史、社会以及文化的深远含义,因此构成古物鉴藏语境的时间是历史时间、文化时间以及社会时间的多种呈现。“玩古”一词自明代便被泛化应用了,明代杜堇《玩古图》上就有句题跋“玩古乃常,博之志大”[10]。“古”,故也,即过去的、往昔之物。“玩古”就是收藏鉴赏“古玩”,“古玩”旧称“骨董”,与“古董”名称都为相近。在明代,“骨董”一词的用法似乎更普遍,并成为明代市场的独特词汇。董其昌《骨董十三说》开篇即介绍“骨董”一词的由来,“骨”字本意为肉之核也,即“去掉肉的骨头”,形容有年代的贵重之物。[11]“古玩”即古代文玩的简称。从字面看,“玩”在《说文解字》中被解读为玩、弄之意。[12]可以认为,“古玩”是“古董”中可把玩的部分,然玩字并无贬义,且玩古者多有自谦之意。在明代,古董(骨董)被当作清雅玩物,一般而言,玩好之物,应以古为贵,由此可看出古物之所以珍贵,是它本身所具有的历史时间赋予的。董其昌在《骨董十三说》也提及:大小骨董,属于稀世宝玩,世代流传。凡为获得骨董者,都是权衡再三,思前虑后的,以唐太宗命萧翼赚《兰亭序》为例来说明;骨董的可贵与长寿,是因为良工的精心打造得以爱惜相传,某种程度上说,骨董也是一种宗器,寿限长久;骨董或隐没于荒野深山中人未识。会有把燕石夸耀为天下珍宝的人,也有把天下珍宝视为燕石的人,从这方面可以鉴古知今。[11]
明朝张岱《陶庵梦忆》中云:“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13]爱古玩者皆是有“癖”之人,对器物和器物背后的文化一往情深,对于玩家而言,“玩”不仅仅意味着简单的“收藏”,而是在收藏、使用、把玩之间,将心灵融入古物的历史文化中,是一个自然而然的“寻根”过程。一件古物,无论它的形制完整与否,大小分量如何,都不影响它的价值,哪怕它是一个残件,每一个瑕疵、每一道沟壑、每一处开片都散发着深厚的文化底蕴和质朴的艺术风貌,透露着古人的智慧与气韵,从而与我们产生心灵上的共鸣。古物承载着的是灿烂的文明,其之所以被收藏鉴赏,不仅仅因为它们的做工体现了当时的工艺,也因为它们体现了同时代人们生活的环境和社会的状态。同时,古物所承载的整个时代的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等各种记忆,这些文化的传承是厚重的、弥足珍贵的,因此它也具有了稀缺性和不可复制性的特点。不可复制性在于它本质精妙,做工优良,为后世所不能模仿,例如唐宋书画造诣之精妙,三代青铜玉器做工之精细程度,乃为后代所不能模仿,它们皆为中国文化与艺术中的最高样本,实为珍贵,具有不可复制性与独一无二性。从时间语境的角度来解构古物的鉴藏价值,我们便也能够理解那些收藏古物的人为何将自己多年的精力放在了这些“无用之用”之上的含义。
(二)空间语境
明代人追求古物鉴藏是在一定的空间语境进行的,从美术史的观念来说此空间指的不仅是承载事物发生的物理场所,古物鉴藏活动放在空间语境里更具有深刻的政治文化意义,这属于观念性的空间。古物具有的外在价值是不足以让世人为之倾倒痴迷的,这一追捧古物现象的背后有什么样的空间语境在支撑着值得深究。
这就涉及了古物在明代的生存环境空间。明代在君主专制政体的大环境下,就社会上多数追求喜好古物的文人来看他们是否有足够的“空间自由”?文人的空间自由无外乎身与心,即心灵自由和肉体自由。文人的精神自由关乎他们的人格修养与价值需求,就大环境言,明代文人享有的政治自由度大不如宋代,其根本原因在于君主政体越发内敛与专制。宋朝制度的顶层设计远比明朝来得宽松,立了不杀士大夫和言官的祖宗家法,这种对读书人有利的制度,促进了当时审美品味的文人化,为宋代金石学的兴盛提供了文化基础。相反,明代士人们处于严酷的政治语境之下,如若言论不当往往会招来祸端。又如一些集会结社的行径在君主专制的时代更是为国法所不许,舆论亦所不容。因此,文士们以一种新的态度来面对金石趣味,他们开始寻求仕途之外的情感寄托方式,开辟出好古之行径,将鉴赏古玩之乐视作聊以自娱的消遣方式来追求所谓的精神自由,展现出他们立身处世的人生价值观。这时候古物鉴藏既是显示高雅情趣的活动方式,同时又是抒发情感价值的精神寄托,因此,这一现象在明代社会上以一种高姿态的方式得以流行。而在朝为官的达官贵人们更是如履薄冰。尤其在明代早期政治高压严重的情况下,官吏之行最为困难,甚至偶有饮酒作诗的雅集活动也会招来祸端,但古物均为陈旧的遗迹,无关乎现在,既可以用作消遣又可以附庸风雅。古物实则充当了达官贵人们政治活动的媒介,社会上的达官贵人文人士子鉴藏古物,以达到晋升官位、购置财产等目的,古物也愈发得到重视。
(三)文化修养语境
陈继儒在《妮古录》书序中写道:“予寡嗜,顾性独嗜法书名画,及三代秦汉彝器瑗璧之属,以为极乐国在是。”[14]这显示了当时明末的文化环境,可见鉴藏热潮的出现与明代文士阶层的价值观念及兴趣爱好存在或多或少的关联。文人往往作为社会文化最有影响力的阶层,他们的兴趣转变足以带动整个社会的文化风气。纵观古今,文人把玩收藏古物的追求一向与众不同:首先,收藏侧重点,往往和文士本人的文化修养、平素爱好乃至从事的职业相关联;再者,他们绝不是单纯玩收藏,而是通过对藏品的赏析和品鉴,探求其深邃的历史文化内涵,以不断提高自身的文化素养和审美水平,使其学养更加深厚,所创作的作品更富有艺术感染力。并且,文人长期鉴藏古物会对他的人生追求产生深远影响。
自明代中期以后,时人统称古物为“清娱、清玩、清赏、清欢”。“清”字点出了文化生活的性质,区别于注重物质享受的低级趣味,说明把玩古物不仅能增长知识、愉悦性情还能净化胸中逸气,提升精神境界。董其昌在《骨董十三说》中提及骨董所具有的文化内涵:“骨董可以迎合人的耳目口鼻心知之性,而人之性并不先于骨董,而止于骨董;玩骨董可以交友、谈艺论道,还可以与古人相接,有助于祛病延年;骨董可以辅助进德成艺,垂之永久,动后人欣慕在此也。[11]如此,古物可知人心性,可助人进德进艺,把玩古物的人也多与古为徒,同时热衷以文会友,这都表明古物对于提升人格修养、精神内涵起了重要作用。同时,文人往往有学识,善钻研,因而在鉴古赏物方面尽占优势。尽管如此,他们却很少把收藏与发财进行合流。这是因为文人把藏品的文化价位看得比金钱更为重要,这也是文人收藏古物区别于其他社会收藏家的主要原因。
古物不仅带给收藏家心灵上的抚慰和寄托,收藏家本人的行为也深深影响着古物的命运,可以说,古物与收藏家二者为相辅相成的状态:一方面,收藏家的情感通过古物得以寄托,在思想上达到与古人同等的高度;另一方面,高尚品质的文人志士对古物进行把玩鉴藏,赋予了古物本身更高级的趣味、更丰富的内涵以及具有价值的社会属性。文人热爱鉴藏古物也说明他们可能存在逃避现实的心态,他们疏离政治寻找情感的寄托,原因在于中国文人自身具有特殊性,他们普遍拥有不为物役的精神需求,而这种“恋物”的态度恰恰表达了文人在追求独立和自由的人生观、价值观。
(四)身份语境
正因为古物兼具内外价值,使得社会各阶层人士纷纷效仿社会名流,竞相争购收藏古物,因此社会上便有了不同人对于古物持有的诉求变化。明代中后期政治环境逐渐宽松,江南的资本主义萌芽也得以兴起,使得明人的生活情趣也发生了改变,崇尚轻松奢华的风气,也更容易促进市民文化产生。随着市民文化体系的逐渐形成,这一时期的艺术常常流露出重利益化与商品化的倾向。那么古物作为商品的明代奢侈品到底为哪些人所持有,为什么明人对古物会有竞相逐购的愿望和诉求,古物持有者们之间有何关联,他们是如何共同造就了明代古物鉴藏之风的现象?这其中涉及了持有者身份语境的问题,由他们开创明代鉴藏之风气代表明代整体风尚和诉求,因而需要考察持有者的身份关联。
文章大致将明代对于“物”的持有者分为四类人:一类是以数代经营金石世家为主的古董商人,一类是家境优渥拥有丰富财产的以收藏为主的富人(他们多是徒有财富而无什么文化水准的新富人士——即富绅),一类是社会上专门以研究金石为主的学者(也可被称为职业鉴赏家),一类是热爱金石收藏的文人(这其中也包括官员)。持有“古物”的这四类人之间有什么联系,他们是怎样将古物视作一种媒介在社会上流通的,这是目前学界无人关注的问题。当代研究明代物质文化的学者柯律格在《长物》一书中也仅提供了“物”作为商品如何在明代市场上流通的重要视角。[15]125但是,柯律格并未提及明代社会中古物的持有者有哪几类人,不同持有古物者的诉求分别是什么,古物持有者之间存在什么样的社会联系,这些问题是文章需要完善补充的地方。
古董商有很大可能性在市场上是拥有一手古物资源的人,古董商的主要目的是从各地搜集珍奇古物,然后将古物贩卖给社会各人士。他们往往有一个古董店,商店里尽是一些如古琴、古瓷器、古青铜器之类的奇趣玩物。他们由于占有古物资源之多,为社会各阶层直接或间接提供古玩,因此,他们也间接引领着好古风气的走向。古董商作为古物拥有者的源头,其他三类持有古物的人或多或少都与古董商人直接或间接地存在关联。他们之间贯穿着一条线索,首先古董商为富绅们提供最新之物,他们彼此有好的社会交往关系,前者时常登门造访,向后者展示手头最新之物来达到目的,这是一种商业手段,或者叫社会交往手段,并且古物单纯地是作为物品来实现商品价值。这些富绅将物再次交换或者送给热爱收藏的文人,这些文人则通过雅集等系列活动请社会上专门以研究金石为主的学者来鉴赏古物,古物在这里似乎被赋予了更珍贵、更神圣的含义,不仅仅是被作为富有价值的商品来看待,更多体现了古物的虚拟功能,即财富和名望。再者一些在朝为官的仕人为了达到某种政治目标及社会诉求也会通过多方渠道获取古物,而与古董商交往,往往是最便捷的途径。因此,古物持有者——古董商人充当着向不同社会阶层人士分散古物的特殊媒介。古董商收藏贩卖古物不仅仅是作为赚取利益的一门生意,更重要的是为社会各层人士提供一个便捷有效的社会沟通渠道。由于古董商善于与社会各阶层人士打交道,又深谙文士阶层对古物的兴趣追求,因此古物的流通渐渐演变成为官人士谋求仕途、积累财富,文人交友集会,商贾富绅提升社会名望之重要途径。
正如前文所说,古物交易的盛行导致收藏家们必然要对古物的年代、制作工艺以及真伪做一定的考究,因此鉴定、辨伪便成为一道必要程序。这便促进了明代社会中新型职业的出现——鉴赏家,他们专门负责鉴别古物真伪,职业鉴赏家的出现在一定程度上也更深入地推进了明人鉴藏古物的热潮。加之明人对于古物的珍重,社会众多阶层热衷于古物购藏,这使得古物市场也开始变得鱼龙混杂,而人们又想要去追求真正的珍品来满足不同需求,从而推动社会各圈层人士不断地寻求更好的、更真的古物,职业鉴赏家便在古物流通的过程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他们的出现会进一步推动古物在市场上的流通速度,如此循环推动,古物市场只会愈发火热,由此形成一种社会鉴藏古物现象的循环内驱力。
(五)求购语境
明代古物鉴藏热潮现象的背后是民康物阜的经济繁荣。明代后期,由于经济政策宽松,加之富饶的江南地区人文环境优越,商品经济蓬勃发展,在江南涌现出一批手工业中心,国内外商品贸易也更加密切,进而形成了大的商业城市,如南京、杭州、上海等地经济发展一度繁荣兴盛,这为明人古物鉴藏活动提供了丰厚的经济基础。同时,古物的流通某种程度上也会反向促动经济的提升,从而整个社会能够建立起一个完整的求购语境。
通过上文身份语境分析可见,明代社会追求古物的人身份繁杂,若说士人阶层喜好古物鉴藏,带动了明人风尚,从而成为古物鉴藏现象中最有影响力的群体,那么,商人可能是古物鉴藏现象中最有推动力的社会群体,他们是社会中拥有古物最多的一批人。在江南城市中,商人阶层一跃而起,成为人人倾慕的对象,但财富实力的雄厚并不代表社会地位的优越,“士农工商”体系中排在最后一位的商人迫切想要提升名望声誉,于是富绅们竞相以购藏书画附庸风雅,以展示他们独到的鉴赏力和不俗的文化品位。此时期的士人由于受到政治环境等多方面的影响,也一改往日清高风貌,乐与商人为伍,流连于市井之间,久而久之,商人与文士们共同参与到了各种彰显高雅趣味的活动中来,博古鉴藏便是一类。而富绅们乐意加入到博古鉴藏这一高雅社会活动中来的原因也有多方面。卜正民在《纵乐的困惑:明代的商业文化》中对这一现象解释道:“在明朝前期只流传于极少数精英人物中间的具有文化意蕴的物品,如古董、字画,被大量地带到了道德真空地带的金钱世界。这些物品向应邀前来参观或使用的人们展示着收藏者的独到鉴赏力和不俗的文化品位。”[16]如此可证明,富绅们竞相购藏书画来附庸风雅,一方面满足他们想跻身风雅人士圈层的愿望,收藏古物便成为彰显他们名利财富的手段,把弄清玩成为他们假以炫耀品位的不二之选;另一方面随着他们手中的财富不断地积累,他们的文化水平已经远不能够满足鉴赏古物的需求,即对古物的鉴赏能力受到了限制,那么他们如何提高自我的鉴赏能力?最有效的方式便是通过模仿文人,或与他们交游。于是他们通过赠送贵重物品、举办盛大宴会把朋友以及文人圈内的有名望、有才能的文士们招揽过来,这种大型的鉴赏会除了出于单纯的夸耀目的之外,更多的是想要混入文人圈层。古物不仅是显示高贵身份的象征,并且借此物建立起一个时代文人全部的精神生活。由于明代文人热衷于古物的鉴赏,富商将鉴藏古物作为融入文人阶层的一种途径,希望通过提升自我的文化地位,使得拥有的经济地位看起来更合理、更稳固,以此来提升社会名誉。因此,明代涌现出一批项元汴、王世贞等这样的商人收藏家,整体上带动了社会的收藏之风。
从以上各种因素来看,明代古物出现鉴藏热潮,明人对于物的价值观念发生了很重要的变化,可以说在晚明时期他们对于“物”的重视程度已经达到了“痴迷、狂热”的程度。付阳华在《恋物与救赎》中言,明代器物所反映出来的奇技淫巧被称为“物妖”[17]。王士性特别提出:“至于寸竹片石,摩弄成物,动辄千百文缗,如陆子匡之玉、马小官之扇、赵良经之缎,得者竞赛,咸不论钱,几成物妖,亦为俗蠹。”[18]将古物比作为妖,“妖,巧也。一曰女子笑皃”[19],首先肯定了物本身具有的精巧、妍丽特质,其次物像女子魅惑的笑容一样令人身心愉悦,说明鉴藏古物对于明人来说也起到了一种愉悦身心的作用,赋予了物灵魂与精神。妖也有邪恶而迷惑人的含义,在此基础上物便有了让人心思沉迷、狂热沉沦的恋物之性,所以被称为“妖”和“蠹”。这都深刻形象地反映出明代人对于物的喜爱达到一种亦痴亦醉的程度,或者说明人沉迷在此恋物之风中不愿自拔。
三、结语
行文至此,大概能够梳理出一条完整的明代古物鉴藏蔚然成风现象之线索:明代古物鉴藏蔚然成风的现象并不是偶然生发,从时间、空间、持有人身份、明人文化修养以及求购原因等多种语境角度可以看出明人对于物质文化的态度变化。虽然文章主旨是从不同语境来分析古物鉴藏文化兴盛的原因,但每种语境环环相扣,相互生发,从而共同构成了明代古物鉴藏现象的整体语境,这也从一个侧面深入探究了明代社会的艺术风尚。
古物鉴赏活动的出现不仅使社会各圈层人士交流沟通更加密切,同时促进了明代的博古活动得到进一步的提升,使得明代以博古鉴赏为主题的绘画层出不穷。相比于宋代,明代以博古鉴赏为主要内容的绘画主题更加明确和精致,这更进一步推进了明代博古绘画以及鉴赏书籍的产生与发展。据《长物》作者柯律格提及,明代鉴赏家张泰阶为其私人收藏撰写鉴赏目录,其中列举了一系列令人印象深刻但纯属伪造的“名作”。[15]77-80按照今天严格的鉴定标准来看,这些作品当然靠不住,但由于当时鉴赏水平和受教育程度受到社会条件的制约,张泰阶所写鉴赏目录具有一定的价值,这充分表明了在当时拥有古物的富绅们以及士绅阶层把古物的真伪看得很重要。这也是为何众多明代博古绘画中出现了鉴赏者的身影,例如杜堇的《玩古图》、仇英的《竹院品古图》《桃溪鉴古图》、尤求的《品古图》《松阴博古图》等。综上所述,明代的文艺留下了与其他时代迥然不同的印记,参与社会文化创造的群体结构发生了调整,社会文化主导群体不仅限于文人士大夫这一知识分子团体,而是广泛涉及了社会各圈层人士。相较于前代,虽然明代关于金石学方面的著录相对较少,但正因为在金石学视域的影响下,明人开创了古物收藏鉴赏之风的新领域,这为后世人们研究古器物提供了一个更为广泛的视野,从而奠定了古器物学发展的基础,使明代的造物艺术在审美意趣上得以提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