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植物园(2)
2023-12-23□慈琪
□慈 琪
(接上期)
蓼 蓝
起初,我是一颗人类的种子。
老师告诉我们,每颗种子都有无限的可能性。我们可能会长出小小的尖刺,可能会开出花。不长刺、不开花的,可能长出黏黏的外壳,也可能高高大大、直冲云霄。总之,每一颗人类的种子,都有自己的活法。
但是,刚开始发芽抽枝的时候,我们当中的大部分,都没想好接下来应该长成什么样子,只能在不同的生长环境里慢慢摸索,向天空的云朵、向山坡下的河流、向水泥大厦的缝隙外面伸出蜷曲的嫩芽,在松软的沙土、湿润的泥土和坚硬的岩石上扎稳根茎。
上小学后,学校送给我们许多课本。书本沉重,把我的枝条压得颤颤巍巍;书页锋利,一不小心,叶子上就会留下一道口子,渗出透明的汁液。有一点痛,可以忍受。
课本是一种好玩的东西,每次发下来一堆新的,我都要从头到尾翻一遍,看里面有没有好玩的图画和故事。课本上还有足够的空白,可以用来记录老师讲到的有趣知识,还可以写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读书读困了,拣一页画一只打瞌睡的怪兽。要是没画够,就再画一只:凶巴巴的,委屈巴巴的,饿肚子的,怒气腾腾的……画累了,就画简笔小人,一个圆圈加一个“大”,画在书页最角落,每一页的动作都略微变一变,翻一次书,小人“哗啦啦”做一次广播体操。
我们也会分享笔和本子的其他玩法。比如,画一个跟自己长得差不多的人,剪下来,养在铅笔盒里,再画几件不同的衣服:校服、演出服、运动服、太空服、盔甲和猎装,没事就换一换,想象自己穿越到另一个空间,经历各种奇妙的事情。
这是许多人类种子爱玩的小游戏,用不着什么画画技巧,有小小的乐趣,隐蔽又自由。
家长们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开口打听:“喜欢画画吗?送你去好好学一下?”
“好啊。”我懵懵懂懂地答应,我也想画得更好呀。
于是来了一位教画画的老师。我得到两张画满夸张脑袋的打印纸,脑袋们有的大,有的小,有的像土豆,有的像电视,圆鼓鼓的苹果脸,尖弯弯的月亮脸……单是一个“人类”,就有这么多千奇百怪的长相!
老师说:“你照着这些画,模仿几次,你就知道怎么画人像漫画了。”
于是我开始照本宣科,照猫画虎,照葫芦画瓢。
画了几天,渐渐觉得没有意思——月亮脸,土豆头,这不是我自己想画的东西呀,是学着别人的画法,用别人的眼睛看世界,画的也是别人理解的世界。
我好像没那么想学画画了。
我收起图纸,继续在课本上乱涂,画好笑的小人儿、大脸盘花朵和滑稽的动物。涂得多了,下笔也自信起来,大开大合地画,不像也没关系,只是画着玩儿,图个开心。
一年又一年,我和朋友们陆续抽条,长出更多的枝叶。现在该修剪一下了,把乱糟糟的边缘打理整齐:拥有更流畅的身型该多好啊;长出开满鲜花的枝条该多好啊;环顾四周,看到的全是亲切的笑脸和喜爱的神情该多好啊。
认真学画画的念头又萌生出来,在我心口冒出痒酥酥的新芽。
我见过好多很会画画的人给自己和朋友画肖像,还有人花钱定制虚拟形象,请会画画的人按要求为自己作画;不想定制的,就在电子游戏里换服装、换坐骑、换小宠物,或者用图片软件合成的虚拟形象代替自己,作为网络社交的头像,既有自己喜欢的特征,又回避了自己讨厌的缺陷,想开花就开花,想抱神兽就抱神兽。
后来去看画展,发现过去的贵族也是如此,乐此不疲地请画家为自己画像,旁边点缀鲜花和光芒,典雅、高贵、苍白、神圣,每一幅画都在无声呐喊:喜爱我,敬爱我,怜爱我吧……
我的画画内容开始转变,从画怪兽变成画人像。中学时灵光一闪,为一位女同学画了很像的正脸;大学时灵光一闪,又为一位男同学画了一眼就能认出的侧身像。这两次随手涂鸦的“灵光一闪”令我倍受鼓舞,但在另外的一百次、一千次尝试中,我都倍感挫折——只要刻意去画,认认真真地画,就抓不准人物特征,画得一点都不像。
唉,没用的枝条,颤颤巍巍,七歪八扭,每一根须子都不往我想要的方向跑,只在纸上留下用力又拙劣的失败之作。不听话,不好用,不如撅断了扔掉!
我第二次放弃了练习画画的想法。
接下来是第三次,第四次,无数次的放弃。
当我沉浸在这种犹豫之中,苦苦挣扎、求而不得、拧巴得直掉叶子时,我的朋友们正在旁边不停地挥舞叶片和枝条。
有的忙着在布匹上染出明艳的红色。
有的忙着在墙壁上涂抹绚烂的青色。
有的忙着在画布上勾勒细腻的黑色。
我由衷赞叹:“你们画得真好!虽然说不出哪里好,但就是看着舒服!”
其中一个年轻朋友停下来,惆怅地叹气。
“怎么了?”
“我在想,我真的能一辈子坚持画画吗?”她盯着自己斑斓的叶片,面色犹豫,“我画得没什么特色,还需要大量的时间专心学习和练习。我应该鼓起勇气,还是趁着年轻,努力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
发出疑问的时候,她的枝叶软塌蜷曲,从画布前缩了回来,眼看就要枯萎脱落了。
我不知道答案,毕竟,我也只是爱好者,并不能靠画画吃饭。于是我去问了另一位朋友,那位朋友年纪稍大,已经开辟了一片有名的丹青竹林,林中有成竹,也有初生的笋,全是她十多年里一点一点萌发出来的。
我找到她,说:“我帮一个朋友问问,如果她选择以画画为生,能养活自己吗?”
竹林里的朋友给我一道锋利如刀的眼神:“你现在不是在写作挣稿费吗?如果别人问你‘靠写作为生,能养活自己吗?’,你会怎么回答?”
我脱口而出:“那肯定没法回答呀,作家也不是个个都能靠写作养活自己。”
“你看,你不是懂这个道理吗?作家、画家、音乐家,都是一样的。没有人能替别人做决定。只有先下定决心走这条路,真的努力过了,才知道能不能养活自己,再决定要继续还是要放弃。”
我若有所思地离开竹林,跟年轻朋友嘀嘀咕咕,交流想法。最后,她选择了另一份同样感兴趣,但已经很熟练、很稳妥的工作,将画画作为业余爱好,由自己和朋友当观众,再多一位主动来看的陌生观众,都是意外惊喜。
画家的世界里不会只有一种颜色。
就算是素描和水墨,也至少有黑白两色,以及各种各样的灰。
画家不会只是一个画家。
还可以是孩子、母亲、父亲,还可以是老师、学生、菜园主、服务员、科学家或者医生。
我也决定像她一样,去做其他更擅长的工作:讲故事。从小为画画长出的那根枝条,因为缺乏锻炼,细弱无力,没法牢牢抓住画笔,但我依然可以画。这次,我不再纠结自己缺乏基础、技巧不足,只要让图画呈现出我想传达的信息,满足我各种各样的需求:
讲故事的时候,为了让角色和道路一目了然,我唰唰画出简笔示意图。
做手工的时候,我在石头上画眼睛,画嘴巴,画爪子,当成小动物和小怪兽养起来。
我还会继续在树叶、盘子、馒头、陶盆、桌子、墙壁上画画,像小时候一样,像原始人一样。
能够像放声歌唱一样尽情画画,不用管走不走调,不用管有没有人来听,想想就开心。
我是蓼蓝,可以提炼颜料,也可以成为染料和药材。
同样,我还能远离工厂和画展,作为一株野生植物,在热闹的荒野里期待盛夏,按时开花,赞美雨水,抱怨风沙。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