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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人类学①

2023-12-23浙江音乐学院音乐学系浙江杭州310024

关键词:梅里学界音乐学

孙 焱(浙江音乐学院 音乐学系,浙江 杭州 310024)

於 莲(浙江音乐学院 音乐学系,浙江 杭州 310024)

“音乐人类学”作为西方Ethnomusicology 学科发展历程中的关键术语,是北美学界建造自我、进行学科转型的重要概念。在学科不同的发展阶段,“音乐人类学”的含义有所不同,它既可以指Ethnomusicology 中的人类学研究取向,也可以被看作是一种研究方法和视角,甚至被用来指代一个学科的特色。随着1980 年Ethnomusicology 被引入中国,“音乐人类学”在20 世纪末开始成为学科中译名的一种选择,虽然这一译名尚有争议,但21 世纪以来“音乐人类学”逐渐成为中国学术界的热点话题,同时成为一些高校的专业名称和研究生培养方向,围绕其学术历史、理论方法、译名缘由、研究个案的探索不断涌现,并在近几年产生了关于“中国经验”的反思和总结。本文将这一术语分别置于西方学术语境和中国学术语境中进行溯源,同时在学科发展脉络中梳理该术语的演变及其对学科发展的意义。

一、“the anthropology of music”在北美的提出

“音乐人类学”作为一个学术概念的首次提出,一般追溯到美国学者梅里亚姆(Alan P. Merriam,1923—1980)1964 年的同名著作《音乐人类学》(The Anthropology of Music)。梅里亚姆将“音乐人类学”作为本书的标题,不是为了给Ethnomusicology 更新学科名称,而是希望Ethnomusicology 能够引入人类学的视野和方法并开辟新的研究模式。从词源上来说,“anthropology”一词源自古希腊文 “anthropos” (人或与人有关的) 和 “logys”(学问或研究),词根和词尾二者结合,意思是“与人有关的研究”或“研究人的学问”。在北美,人类学分为四大分支,其中文化人类学又有广义和狭义②北美人类学四大分支为体质人类学、语言学人类学、考古学人类学和民族学(也称社会文化人类学)。其中,语言人类学、考古学人类学与民族学又被称之为广义的文化人类学,而狭义的文化人类学仅指民族学。[1]之分,梅里亚姆在文中所用的anthropology 实际指的是狭义的文化人类学(也被称为民族学)。原因在于:1、在北美学界,习惯上所说的“人类学”都是指文化/社会人类学[1]10;2、梅里亚姆清晰表述了Ethnomusicology 的方法和技术来自文化人类学(cultural anthropology),尤其是田野考察和民族志方法[2];3、他在多处叙述中将民族学(ethnology)和人类学(anthropology)并置使用③在《音乐人类学》第一章的开篇,梅里亚姆(Alan P. Merriam)就提到Ethnomusicology 分为音乐学和民族学两个组成部分。在第二章,梅里亚姆又指出Ethnomusicology 具有双重属性,音乐学和人类学的融合显然是学科的目标,也是其贡献有效性的基石。其后他又指出,如果Ethnomusicology 学者需要将音乐学和民族学更好的结合,则必须受到良好的人类学训练。[2]3+17-18。在《牛津英语词典》中,“of”有多重意思④如表示前者属于后者,表示部分和整体的关系,表示一个方向和一个参考点之间的关系等。,按照语法“the anthropology of music”是指属于music 的anthropology 或是music中的anthropology,可以理解为“音乐研究中带有人类学视角的研究”,因此笔者认为曹本冶对该词的意译,即“音乐研究中的人类学视野、视角或取向”[3],比较符合梅里亚姆的原意。

该术语首先体现了梅里亚姆对Ethnomusicology跨学科性质的肯定,他认为Ethnomusicology 的终极理想目标应该是音乐学和人类学两种方法的融合,不偏向任何一方,二者都要重视,但是在当时北美学界的大部分研究还是把音乐当做独立的事物而脱离了文化母体[2]vii-viii,所以他使用术语“音乐人类学”来强调呼吁人类学的研究方法,即以“文化中的音乐研究”或“作为文化的音乐研究”为核心。其次,“音乐人类学”是梅氏面对当时学科在北美所遭遇的文化困境,对突破学科研究模式做出的探索,他提出了一个强调文化和社会因素重要性的三元模式:音乐的声音、与音乐相关的社会、身体和语言行为以及和音乐相关的概念①梅里亚姆在《平头印第安人的Ethnomusicology》(Alan P. Merriam. Ethnomusicology of the Flathead Indians. Chicago:Aldine Publishing Company,1967.)中对这一模式的运用进行了尝试。[2]32-35,促使学科跨入关于“音乐文化”的多产时期。最后,“音乐人类学”代表着梅氏从Ethnomusicology 知识体系本源出发在北美进行的一次学科转型[4]。内特尔(Bruno Nettl,1930—2020)认为,在《音乐人类学》出版之前,也存在将音乐作为文化的一部分的研究兴趣,但通常表述为音乐的“文化背景”,理解声音才是首要目标,而梅里亚姆将行为与概念置于和音乐本身同等的立足点则是一个重大创新[5],建立了北美学界的“人类学”阵营。

二、“the anthropology of music”的产生语境和方法来源

“the anthropology of music”的提出发生在20 世纪五六十年代,即北美学界建造自我的开创阶段。20世纪50 年代孔斯特(Jaap Kunst,1891—1960)提出的学科新名称“Ethnomusicology”得到北美学界大力拥护,1952 年美国Ethnomusicology 学会(Society for Ethnomusicology, 简 称SEM) 成 立, 新 名 称“Ethnomusicology”在北美得到进一步的确认。胡德(Mantle Hood,1918—2005)率先在美国加州大学建构了较为完整的Ethnomusicology 硕士、博士学位课程的体系,为学科在北美大学的传承和普及建立了正规体制[6]。这时期的北美学界,在继承欧洲比较音乐学传统的基础上,非常渴望能够探索出一条适合本国多元族群音乐研究的本土化道路,即建立学科的北美特色。而梅里亚姆《音乐人类学》的出版,被北美大部分学者视为60 年代Ethnomusicology 的指路明灯[5]174-175,成为Ethnomusicology 在北美进行学科转型的标志。那么,梅里亚姆《音乐人类学》是在怎样的学科历史积淀中发展而来?学界普遍认为,北美Ethnomusicology 有两大来源:一是比较音乐学传统,二是人类学对音乐的研究传统②见科林斯基(Mieczyslaw Kolinski)《Ethnomusicology 最近的趋势》(Mieczyslaw Kolinski. Recent Trends in Ethnomusicology[J]. Ethnomusicology,1967,11(1):1–24.)、内特尔(Bruno Nettl)《内特尔的大象:Ethnomusicology 的历史》(Buro Nettl. Nettl’s Elephant: On the History of Ethnomusicology[M].Urbana, Springfield, and Chicago: 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 2010.)以及图里诺(そomas Turino)《人类学的音乐》(そomas Turino. Music, Anthropology of[Z]. New Dictionary of the History of Ideas, 2005,4.)文中对学科史的总结。[7]。这两大领域都涉及人类学方法的使用,是梅里亚姆“音乐人类学”提出的历史来源。

(一)比较音乐学的相关研究

20 世纪前后的比较音乐学首先在人类学进化论思潮的影响下,希望描绘世界音乐不同体系之间的历史和同源关系,根据进化模型和生物学上的遗传理论对音乐进行分类[8]。如施通普夫(Carl Stumpf,1848—1936)《贝拉库拉印第安人音乐》对印第安音乐的比较研究,以及萨克斯(Curt Sachs,1881—1959)《音乐的源泉》中将现存的部落民族视为“旧石器时代文化的幸存部落”,为研究“早期音乐”提供了一个窗口等[9]。其次是德国文化圈学派的影响,1929 年萨克斯对世界音乐乐器进行了“文化圈”式的大型研究,将世界乐器按历史顺序分放在23 个层次。法国音乐学家谢夫纳(André Schaeあner,1954—1970)在著作《乐器和音乐的起源》中绘制了一幅世界乐器的普遍起源图。霍恩博斯特尔(Erich M. von Hornbostel,1877—1935)、孔斯特和萨克斯肯定了东南亚音乐和非洲音乐之间的历史联系[8]。

(二)人类学领域的音乐研究

1950 年以前人类学领域对音乐的研究主要依附于人类学,20 世纪40 年代,美国领头的两个机构是印第安纳大学和西北大学的人类学系,20 世纪50 年代,大概三分之二有关音乐的人类学研究成果普遍发表在人类学期刊上③人类学家博厄斯的学生乔治·赫尔佐格(George Herzog)和理查德·沃特曼(Richard Waterman)曾在西北大学和印第安纳大学执教。美国人类学期刊如《美国民俗学学刊》和《美国人类学家》等。[10]。19 世纪末和20世纪初重视音乐的人类学学派主要有德国的文化圈学派④文化圈理论(Kulturkreislebre)认为文化来源于一个地理源头即中亚地区,然后从这一中心波浪式地向外蔓延。该学派认为乐器和可测量的音乐特征,特别是音高组织是富有吸引力的数据,可以通过绘制文化特征和器物集群的分布图来确定文化的历史发展,并假设遥远地区之间的历史接触。该学派的人类学家认为Ethnomusicology 同僚是他们团队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和美国博厄斯学派[10]120-122。德国文化圈学派[10]120-121受到比较音乐学先驱霍恩博斯特尔和萨克斯的巨大影响,认为音乐尤其是音乐相关的物品在确定历史层级的研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美国学派由弗朗兹·博厄斯(Franz Boas,1858—1942)和他的学生们组成,代表着美国本土的人类学经验。普遍来说,人类学家以两种基本的方式研究音乐:一种是将音乐作为一种社会数据类型,通过研究音乐进一步推动一般社会理论或模型,如文化圈学派的研究;另一种是将音乐作为社会生活的基本组成部分,对音乐与其他文化领域一起进行民族志描述[11],如美国博厄斯学派。这两种研究方式一直影响着1950 年代以后的Ethnomusicology。梅里亚姆①梅里亚姆曾在美国西北大学和威斯康星大学教授人类学,在印第安纳大学担任人类学系主任,在他的领导下,印第安纳大学成为了Ethnomusicology 人类学取向的研究中心。同时他还是SEM 的四位创始人之一以及学会学刊《Ethnomusicology》的首期编辑。作为博厄斯的孙辈学生,师从赫斯科维茨(Melville Jean Herskovits,1895—1963)和理查·沃特曼(Richard Waterman,1914—1971),直接继承了博厄斯学派这一美国本土的人类学传统②博厄斯提出了“文化相对主义”同时非常强调“田野工作”,他鼓励人类学家学习音乐并对西南海岸印第安歌曲进行了重要的节奏分析。他的学生赫斯科维茨曾使用音乐数据来证实文化连续和文化适应理论;其学生赫尔佐格和罗伯茨(Helen Heあron Roberts)则在“音乐文化区域研究”中起到了领导作用,以及他的孙辈弟子如梅里亚姆、麦卡利斯特(David P. McAllester)、内特尔也间接受到他的影响,后来成为美国Ethnomusicology 的领军人物。,因此其选择人类学方法作为突破北美学术困境的钥匙是非常自然的。

值得注意的是,上述比较音乐学传统和人类学传统之间一直是相互交融的关系。人类学的进化论、文化圈等理论作为一股强大的学术思潮深深影响了比较音乐学,而比较音乐学又激发了人类学家将音乐作为一种社会数据类型来推动社会理论或模型的构建,同时美国博厄斯学派的实地考察和民族志方法则被学界延续至今。人类学与比较音乐学两个领域的学者也常常合作[12]。不少比较音乐学前辈是从欧洲来到了北美,兼具比较音乐学和人类学双重背景③例如20 世纪30 年代影响较大的赫尔佐格,其学术生涯就体现了学科从欧洲到北美之间的延续,也展现了比较音乐学和人类学传统两者对Ethnomusicology 的深远影响。赫尔佐格首先在布达佩斯学习,熟悉了巴托克和科达伊的民歌研究方法。后在柏林音响档案馆成为霍恩博斯特尔(Erich M. von Hornbostel)的助手(1922—1924),吸收了20 世纪20 年代初建立的比较音乐学的方法。后来又在哥伦比亚大学跟随博厄斯从事人类学研究,扩展了田野调查的概念以及人类学作为一门经验性和历史性的学科的概念。他还吸收了人类语言学、民俗学等多学科的方法,在1928 年至1950 年期间产生了大量的开创性研究,成为北美印地安人音乐研究权威。作为赫尔佐格的学生,内特尔认为赫尔佐格1938 年《美国印第安人思维中的音乐》开始显示出梅里亚姆三分模式中概念部分的趋势,并催发了梅里亚姆、斯蒂文·菲尔德(Steven Feld)、罗莱尼·萨卡塔(Hiromi Lorraine Sakata)、丹尼尔·纽曼(Daniel Neuman)等人的知名作品。[13]。

正如曹本冶所总结,Ethnomusicology 在北美的发展是一个承接了欧洲“音乐学、比较音乐学”传统及其先创者为学科建树的、结合本土经验和思潮的“本土化”延伸。所谓本土经验和思潮,指的是美国早期人类学界对北美本土文化的研究和二战后以博厄斯为首的人类学概念[6]10-11。梅里亚姆的“音乐人类学”承接了欧洲传统和北美本土经验,在北美学界探索本土化道路的时期提出,体现了学科历史积淀和北美现时语境相互作用的结果。任何研究取向和方法都是基于研究对象的特点,梅里亚姆深受20 世纪中叶以来人类学功能主义、文化区域、文化适应等理论的影响,在研究视角上以整体性为指导,选择以没有书写历史的小型族群社会的音乐作为主要研究对象,如非洲巴松耶人和平头族印第安人。在这种人数不多的相对封闭的社会中,音乐和文化往往紧密地互嵌,与人们的生活、风俗、仪式融为一体,因此要想理解音乐,就必须要将音乐置于其文化中,通过声音、行为和观念的结合去理解这个群体的整体文化系统以及音乐对所属群体的功能④梅里亚姆在《音乐人类学》中将音乐的功能总结为情绪、审美、娱乐、传播、象征等十大功能。[2]209-228。这样的研究对象决定了梅里亚姆所提倡的“音乐人类学”即“人类学研究取向”,这一取向作为Ethnomusicology 学科发展中的一股强大力量,倡导将音乐风格与更广泛的文化和社会发展过程的模式联系起来,对北美学界20 世纪60 至80年代间“文化中音乐”的研究起了主导的作用。

三、“musical anthropology”:科林斯基的回应

梅里亚姆《音乐人类学》的出版在北美学界产生了极大的震动,也引发了围绕术语“音乐人类学”的激烈讨论甚至是批评。其中科林斯基(Mieczyslaw Kolinski,1901—1981)1967 年对梅里亚姆《音乐人类学》的回应[12]较有代表性,体现了以音乐本体为研究目标的比较音乐学前辈对有些激进的后辈的批评。他并没有使用和梅里亚姆相同的术语“the anthropology of music”,而是运用另一个术语“musical anthropology”(音乐的人类学)来指代Ethnomusicology 形成过程中对其产生重要影响的人类学传统。该术语将music 的形容词“musical”作为anthropology 的前缀,“musical anthropology”字面理解是“与音乐有关的人类学(研究)”或是“研究音乐的人类学”。科林斯基认为Ethnomusicology 的方法来源于两个领域:比较音乐学和音乐的人类学(musical anthropology),比较音乐学研究不同社会的音乐风格和系统,是音乐学的一个组成部分;而(1950 年前)音乐的人类学研究音乐在人类社会中的作用,是人类学的一个组成部分。

科林斯基比梅里亚姆大二十几岁,是一位波兰裔加拿大籍的作曲家和音乐学家,其早年在柏林大学学习音乐学、心理学和人类学,曾在柏林音响档案馆担任霍恩博斯特尔的助理(1926—1933),后来还与人类学家博厄斯和赫斯科维茨合作过。科林斯基作为一位经历了比较音乐学从欧洲发展至北美的学者,兼有比较音乐学与人类学背景,但他一生都延续着比较音乐学注重宏观研究和音乐本体研究的传统,直到1981年去世前都在致力于建立一个“为世界音乐的分类建立框架”的描述和比较世界各种音乐的宏大体系[14]。因此,在面对梅里亚姆“人类学取向”的强势影响时,科林斯基呼吁学界不要矮化学科的音乐学属性和研究“音乐”的任务。

具体而言,科林斯基的“musical anthropology”首先是从学科历史回溯的角度对Ethnomusicology的双重属性进行的回应,他赞同梅里亚姆认为学科具有双重性质的观点,但他强调音乐学性质和人类学性质在Ethnomusicology 中是平衡的,没有一方占据特别的优势。梅里亚姆虽然同样表达了二者平衡的观点,但由于其《音乐人类学》中缺乏关于音乐本体的篇幅而遭到科林斯基“矮化音乐本身音响结构”的批评。其次,科林斯基也认为在当时的北美,Ethnomusicology 的概念和方法需要被再次界定,他赞同梅里亚姆所说的Ehnomusicology 是一个跨学科的领域,其发展需要音乐学家和人类学家的密切合作,但他认为不能先验地接受“所有音乐结构来自文化的假设”,他强调对一个音乐事项深入的民族志书写离不开详细的音乐分析。最后,科林斯基使用“musical anthropology”而没有跟随梅里亚姆使用“anthropology of music”旨在表明,人类学传统是Ethnomusicology 的重要学科来源,但它并不是唯一的来源,也不是新的内容,而一直是学科的一部分,Ethnomusicology 需要确保“音乐的人类学”和比较音乐学在相对自主和相互依存之间得到良好的平衡。

可以看出,“音乐人类学”这一术语在20 世纪60年代的提出,伴随着学界关于Ethnomusicology 的学科性质、定义、研究范式和研究目的的争议。正是这种争议成为学科在北美建立自我突破传统的动力。在此后的20 年间,北美学界有不少学者都为音乐和文化的结合做出了积极的探索,“文化中的音乐”成为北美学界的显著特色,在人类学理论的影响下产生了大量和“音乐文化”相关的成果。例如音乐文化区域研究①人类学的文化区域理论影响了一些学者将音乐划分为不同的文化区域并去绘制地图:内特尔曾绘制了一张北美土著音乐风格的地图;梅里亚姆绘制了一张非洲音乐文化区域的地图。艾伦·洛马克斯(Alan Lomax)的“歌唱测定体系”综合了“文化区域”、心理分析和行为学的研究,试图绘制构成歌唱测量体系研究基础的世界音乐区域图。关于音乐文化区域的研究实践对学科意义重大,学科的专题课程、专业名称以及教科书很多都是基于典型地理单位和文化区域架构而成。、音乐变化和文化适应研究②自20 世纪50 年代直到20 世纪末,Ethnomusicology 关于音乐变化和文化适应的研究兴趣与人类学相呼应,其中被广泛接受的音乐文化适应理论由梅里亚姆、沃特曼倡导,并直接来自赫斯科维茨。相关成果如布莱金《音乐变化研究的一些理论和方法问题》(John Blacking. Some Problems of そeory and Method in the Study of Musical Change[J].Yearbook of the International Folk Music Council, 1977,9:1–26.)、罗伯特·考夫曼《修纳城市音乐:维持传统价值的过程》(Robert Kauあman. Shona Urban Music: A Process which Maintains Traditional Values[C]// Clive Kileあ (eds.),Urban Man in Southern Africa. Gweru: Mambo Press, 1975.)、托马斯·图里诺《离开寂静》(そomas Turino. Moving Away from Silence[M].Chicago and London: Chicago University Press,1993.)等。[15]、结构主义研究③20 世纪七八十年代列维·斯特劳斯(Claude Lévi-Strauss)的结构主义,即在特定文化的基础上假设会有深层的结构模式来塑造(表面)文化实践和形式,作为一种关键方法影响了Ethnomusicology。例如朱迪斯·贝克(Judith Becker)和安东·贝克(Alton Becker)《一种音乐的符号:爪哇佳美兰音乐中的力量与意义》(Judith Becker, Alton Becker. A Musical Icon: Power and Meaning in Javanese Gamelan Music[C]// Wendy Steiner(ed.), そe Sign in Music and Literature. New York: University of Texas Press, 1981:203-215.)约翰·布莱金《人的音乐性》(John Blacking.How Musical is Man?[M].Seattle: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 1973.)等。[16]等。

四、“musical anthropology”:安东尼·西格的解读

随着Ethnomusicology 发展到20 世纪的最后20年,关于“音乐人类学”又出现了新的术语并延伸出了新的内涵。1987 年,安东尼· 西格(Anthony Seeger,1945—)在《苏亚人为什么歌唱》的序言提出了术语“musical anthropology”(音乐的人类学),并用该术语和梅里亚姆“the anthropology of music”的概念之间进行了一个措辞上的区分,使得“musical anthropology”成为英语学界关于“音乐人类学”的另一个重要术语。也由于这个区分,该著作成为英文文献中引用率极高的音乐民族志文献[5]261。西格出身音乐世家,其祖父是美国音乐学家查尔斯·西格(Charles Seeger,1886—1979),父亲是美国民谣歌手皮特·西格(Pete Seeger,1919—2014),从他的学术背景来看,他在硕士和博士阶段都受到了人类学的专业训练,除了进行音乐民族志学术研究,他还在音响档案资料的录制和保存、音乐文化遗产的保护、音乐纪录片的制作等方面做出了突出贡献④曾任史密森民俗音响档案馆馆长、印第安纳大学传统音乐档案馆馆长及人类学系教授。。西格的“音乐的人类学”(musical anthropology)和科林斯基的同名术语含义不同,科林斯基用这一术语指代作为Ethnomusicology 学科来源之一的1950 年前的人类学研究传统,而西格的术语是在和梅里亚姆“音乐人类学”的对比中,提出了对音乐和文化关系以及研究路径的进一步思考。

首先,西格认为梅里亚姆的“音乐人类学”给音乐研究带来了人类学的概念、方法和关注点。通过了解人类群体的社会和观念化的结构以及改变的过程而发展起来,把音乐看作文化和社会生活的一部分,是从人类学角度切入音乐。而他提出的“musical anthropology”(音乐的人类学)是从音乐的角度研究社会,他认为音乐表演创造了文化和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音乐不仅是在一些文化规则下产生,而且音乐本身也是决定文化特征的作用力之一。“音乐的人类学”不是研究文化中的音乐,而是把社会生活作为一种表演来研究[17]。

其次,在西格提出该术语的时期,即20 世纪七八十年代,北美学界在追随梅里亚姆的研究路线方面进入繁盛期。这些研究试着以某些方式来综合一种音乐和文化系统的研究,从事件、仪式、个人、体裁和制度等因素入手寻找进入整体音乐文化的入口,进而去透析音乐文化的本质和灵魂。同时,这一时期民俗学和人类学的表演理论兴起并开始广泛发挥影响。而西格面对的特定研究对象——苏亚人的社会生活是通过仪式和音乐表演组成的,苏亚人会通过某些歌曲的类型来划分族群,各种仪式使苏亚人的生活成为一个充斥着歌曲周期的转变过程,音乐是他们社会过程中所选择的模式。因此,西格的“音乐的人类学”将社会生活作为一种音乐表演来研究,是在延续了梅里亚姆“人类学取向”基础上,结合苏亚人的族群特征提炼而来的方法感悟。

最后,西格的“音乐的人类学”也提供了一种新的音乐民族志的研究取向。在《苏亚人为什么歌唱》最后的“启示”部分,西格提到:音乐是一种表演类型,对“音乐的人类学”研究,强调了音乐是建构和解释社会和观念的关系及其过程的一部分,社会生活可以通过表演被创造和再创造。这样的探讨使得Ethnomusicology 成为一个越来越开放的领域,进一步促使了学界对音乐文化的理论思考和实践探索。

西格的“音乐的人类学”得到很多学者的赞同,其中斯蒂文·菲尔德(Steven Feld,1949—)和亚伦·福克斯(Aaron A. Fox,1964—)在1994 年的文章《音乐和语言》中总结到:Ethnomusicology 在20 世纪末期已经明显走向了人类学的视角,在修辞上从音乐人类学(anthropology of music)发展到音乐的人类学(musical anthropology),音乐人类学是在文化、社会和历史中研究音乐,音乐的人类学是将音乐作为文化、社会和历史来研究[18]。印第安纳大学人类学背景出身的菲尔德以《声音和情感:卡鲁利表达中的鸟、哭泣、诗学和歌曲》[19]闻名,他所研究的卡鲁利人群体和西格关注的苏亚人群体有一定的相似之处,都属于比较小型的相对封闭的社会,歌词记录了这些族群的历史记忆,通过贯穿于生活仪式各环节的歌曲、表演和神话可以窥探这一群体的整体音乐文化体系。研究对象的共同点使得菲尔德和西格的“音乐的人类学”研究路径非常相似,他处理卡鲁利文化中对音乐理解的方式是:首先,将音乐放置于卡鲁利对声音的术语中(讲话、哭泣、歌唱、鸟歌以及其他);其次,使用列维·施特劳斯的结构主义方法,认为识别一个核心神话(一个男孩变成了一只鸟)可以解释卡鲁利的声音世界。他把声音看作当地的一种文化象征系统,通过对声音交流中情绪和音符进行分析,以此作为认识卡鲁利人社会生活的一种途径①这一时期相似研究路径的成果还有丹尼尔·纽曼《印度北部的音乐生活》(Daniel M. Neuman. そe Life of Music in North India[M]. Detroit:Wayne State University Press, 1980.),保罗·伯里勒(Paul Berliner)《拇指琴的灵魂》(Paul Berliner. そe Soul of Mbira[M].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78.),罗莱尼·萨卡塔《脑中音乐》(Hiromi Lorraine Sakata. Music in the Mind[M]. Kent, Ohio: Kent State University Press, 1983.)等,每本著作都采用了一种不同的因素,从而得以进入一个整体音乐文化的入口。[5]260。

五、“music anthropologies”:世纪末的反思

1991 年,内特尔和伯尔曼(Philip V. Bohlman,1952—)主编的《比较音乐学和音乐人类学(the anthropology of music): 关 于Ethnomusicology 历史的文集》体现了20 世纪80 年代以来北美学界对Ethnomusicology 自身学科历史回溯和反省的兴趣。这种反思体现在文集题目中涉及的两个方面,一是对比较音乐学历史的重新评估②文集追溯了欧洲、非洲、中国、拉丁美洲、印度和东欧民间音乐的学术传统,并对早期学科代表人物如霍恩博斯特尔、斯通普夫、阿诺德·贝克、查尔斯·西格和赫尔佐格以及SEM 成立时期女性学者的贡献进行了重新评价。,二是对“音乐人类学”(the anthropology of music)方法的认可,该书的敬献页上赫然写着“为了纪念梅里亚姆”,显然题目中的“音乐人类学”指的是梅里亚姆引领的“音乐研究中的人类学取向”。内特尔在序言中提到:“Ethnomusicology无疑是音乐学的核心部分,大多数学者出身于音乐领域的正式训练,但(促进)Ethnomusicology(发展)的知识引领者们某种程度上一直向人类学借鉴。”[20]换句话说,内特尔认为音乐学方法和人类学方法共同构建了Ethnomusicology 的学科历史,对梅里亚姆引领的人类学研究取向的贡献进行了肯定③内特尔在21 世纪以来继续对Ethnomusicology 的学科史进行梳理和总结,他在《人类文化中的音乐》(2005)中将音乐人类学(the anthropology of music)的方法总结为“研究文化语境中的音乐”“文化中的音乐”和“作为文化的音乐”,并认为这三种方法在Ethnomusicology 学科史上先后出现,表明了Ethnomusicology 如何遵循人类学理论或有时滞后于人类学若干年这一现象。[21]。自这股反思的思潮之后,“人类学”和“音乐学”阵营之间的融合逐渐取代了对峙,Ethnomusicology 继续以包容的胸怀广泛吸收人类学等众多社会学科的方法来尝试解决音乐学的问题。

1993 年,库 雷 希(Regula Burckhardt Qureshi,1939—)在美国音乐学学会的发言《音乐人类学与音乐史:前言和议程》使用了术语“music anthropologies”①将两个并列的名词放在一起,通常是前面的名词形容后面的词,后面的名词表示中心意义,如果按照通常名词并列的语法,music anthropology 与musical anthropology 是相似的意思。,可翻译成复数的“音乐人类学”。库雷希发言的核心是在整体音乐学的视野中探讨了人类学方法和历史学方法的相互借鉴。首先,术语中的“anthropology”不仅表示“人类学”这个学科,也表示人类学所包含的学术思潮、研究视角、研究方法、研究范式等,因此使用人类学的复数“anthropologies”来强调人类学对音乐学产生过众多影响的学科思潮。同时复数也代表着Ethnomusicology 和人类学都不是北美学界的专利,而是包括不同国家不同语境中的学术传统。其次,库雷希将音乐人类学(music anthropologies)和历史音乐学作为两个并列的、相互作用的领域,是在延续阿德勒(Guido Adler,1855—1941)关于“音乐学”历史和体系两分的基础上,进一步强调两者在20 世纪末的相互影响。她以音乐人类学(music anthropologies)指代深受人类学取向影响的音乐学研究,即以Ethnomusicology 为代表的、和历史音乐学不同的、偏重共时、带有整体性、文化相对主义、以人为中心等人类学范式特征的音乐研究[22]。

库雷希在20 世纪末再次讨论音乐人类学和历史音乐学的关系,是源于北美Ethnomusicology 在20 世纪50—80 年代缺乏历史概念的状况②斯通(Ruth M. Stone)观察到:20 世纪50—80 年代北美Ethnomusicology 明显缺乏历史的视野,产生这个缺陷的原因之一是来自于人类学思维中反对历史的影响。“原始人”不拥有历史,主要因为他们没有书写传统;他们的传统是相对固定不变、不断重复的。人类学的研究焦点是民族志的现在,特别是美国的Ethnomusicology 也接收了这种思维。[23]。她认为历史学和人类学这两大学科都为音乐学提供了许多重要的理论来源。随着20 世纪末的学科发展,历史音乐学逐渐接受Ethnomusicology 那种非历史的研究模式,而Ethnomusicology 也开始关注历史视角,历史学取向和人类学取向逐渐融合形成了人类学化的音乐历史,兼具共时和历史的视角。

库雷希的术语反映了20 世纪最后20 年Ethnomusicology在对自我的反省中继续开放地前进,音乐学和人类学、历史学等跨学科方法的使用在Ethnomusicology 中越来越多③例如维德斯(Richard Widess)“历史Ethnomusicology”概念的提出,以及赖斯(Timothy Rice)对梅里亚姆模式修订中所强调的“历史建构”等。,使得20 世纪末的Ethnomusicology 呈现出朝向纵深发展的多样性,同时继续开放地吸收历史学、人类学、语言学、社会学、生态学等其他社会科学的理论,转向了更多立体、多元、丰富的学科研究。

通过梳理关于“音乐人类学”的相关英文术语及其背后的学术语境,笔者认为相关的探讨体现出英文学界的几个共识:1、Ethnomusicology 自诞生起就是一个具有音乐学和人类学双重属性的交叉学科;2、人类学传统是Ethnomusicology 学科形成的重要来源之一,也是一直引领学科向前发展的持续推动力;3、梅里亚姆引领的“人类学研究取向”促使了北美Ethnomusicology 的学科转型,引领学科走向“文化中音乐”的研究范式,并催生了后来众多学者对“音乐文化”研究路径的探索。4、自20 世纪60 年代到20 世纪末,“音乐人类学”相关英文术语大多是围绕研究取向、研究方法和研究范式展开的讨论,虽然并不是为Ethnomusicology 学科更名所提出,但这些术语激发了对学科定义、研究对象和研究目的深入思考,也引领着学科更加开放和包容地向着未来前进。正如内特尔所说:“音乐人类学研究类型的实践者不到Ethnomusicology 学者总数的五分之一,但他们中有许多人是该领域的领袖。”④如艾伦·梅里亚姆、乔治·赫尔佐格、大卫·麦卡利斯特、斯蒂文·菲尔德、理查德·沃特曼和他的儿子克里斯·沃特曼(Chris Waterman)、约翰·布莱金、丹尼尔·纽曼、夏洛特·弗里斯比(Charlotte Frisbie)、安东尼·西格(Anthony Seeger)、雷古拉·库雷希以及其他许多杰出的学者。[10]119-133

六、中国“音乐人类学”术语溯源

“音乐人类学”这一术语在中国的使用,是作为Ethnomusicology 的中文译名所出现的。作为西方舶来品的Ethnomusicology 在1980 年引入中国后,为中国学界的音乐研究提供了另一个视角,也必然面临和中国已有的本土学术传统之间的交锋和磨合。对Ethnomusicology 中译名的选择,就是这种中西学术经验之间冲突的体现。在1980 年代中期有一次围绕学科译名的大讨论,这时的争论多围绕“民族音乐学”“音乐民族学”“中国音乐学”等展开,体现了不同学术背景的学者在延续中国本土经验基础上对这个西方舶来学科的接受过程。

“音乐人类学”作为学科中译名在20 世纪90 年代被提出,在20 世纪的最后10 年少量涌现,相关探讨并不多见,原因可能在于当时的Ethnomusicology尚未“蓬勃发展”。2000—2010 年,Ethnomusicology越来越显得“声势浩大”,学科译名、性质及其与中国传统音乐研究的关系及其“冲突”等问题再度引起学界关注,这一时期赞成“音乐人类学”译名的学者越来越多,以“音乐人类学”为名称的学术机构成立,培养了同名专业的硕博研究生,形成了专门的学术平台和学术团队,相关成果大量涌现。2010 年至今,学界对学科译名采取了更加包容的态度,采用“音乐人类学”术语的学术成果显著增加,产生了一个又一个学术热点,中国的“音乐人类学”积极探索适合中国音乐发展实际的学术话语和中国经验,进入了蓬勃发展时期。

(一)20 世纪90 年代的萌芽

1991 年,汤亚汀《Ethnomusicology:释义和译名》[24]认为将学科译为“人类文化音乐学”简称“人类音乐学”或“文化音乐学”更能表达出该学科“人类”和“文化”的两大范畴。1992 年,赵宋光《音乐文化的分区多层构成描述》[25]同样强调了“文化”的概念,他认为我国的Ethnomusicology 跨越了人种音乐学阶段,而具有“音乐文化学”的素养。1993 年,萧梅、韩锺恩的《音乐文化人类学》提出了“音乐文化人类学”的概念,并讨论了Ethnomusicology 中文译名所产生的不同学术指向问题[26]。

以上三篇论文虽然使用的译名是“人类音乐学”“音乐文化学”和“音乐文化人类学”,但他们都抓住了“人类”和“文化”两大范畴在Ethnomusicology 中的重要性。这一时期明确使用“音乐人类学”这一术语的还有管建华《中西音乐与音乐人类学和文化理论研究》[27]、陈铭道《冀中“音乐会”文化价值论》[28]和周凯模《一个自我传承的故事——一项音乐人类学个案报告》[29]等论文。①尽管这三篇论文并没有围绕“音乐人类学”的译名和概念展开详尽的说明,但对这一术语的使用表明他们已经在进行相关的学术实践并开始了学理层面的思考。1998 年秋天,洛秦从美国留学归国,回到上海音乐学院任教,此时他已经“抢占了美国家门口的街头田野,以中国音乐学者的身份成了研究美国街头音乐的第一人”[30],1999 年其开始撰写并发表的《音乐中的文化与文化中的音乐》系列论文,“成为影响国内音乐学界学术思潮的标志性成果之一”[31],也预示着21 世纪中国“音乐人类学”的学术浪潮即将到来。

(二)2000 年—2010 年的发展

21 世纪以来,主张采用“音乐人类学”作为学科译名的学者逐渐增多,并对使用该术语的缘由以及相对“民族音乐学”译名的合理之处进行了学术层面的详尽说明。如杨沐《漫谈音乐人类学的定义与范畴》[32]、管建华《音乐人类学导引》[33]、张君仁《花儿王朱仲禄》[34]、周凯模《多元音乐世界的多元解释:音乐人类学的“记谱与分析”之方法讨论》[35]、孟凡玉《音乐人类学的范畴、理论和方法》[36]等论文以及薛艺兵[37]、杨民康[38]、管建华[39]在《我与音乐人类学:当下最关注的论题》系列采访中的观点等。

2005 年,上海市教委以上海音乐学院为依托单位成立了“上海高校音乐人类学E—研究院”,自此“音乐人类学”的发展有了可依托的学术机构和学术平台,并形成了专门的研究团队,在首席研究员洛秦的带领和海内外10 余位特聘研究员及一批年轻特约研究员的共同努力下,“音乐人类学”成为国内音乐学界的热点话题。围绕1980 至2010 近30 年来学界关于Ethnomusicology 中译名的争议,洛秦在《称民族音乐学,还是音乐人类学》[40]一文中,根据学科历史渊源、研究对象及范畴、学科观念、研究方法、学科属性、“民族音乐学”概念指向不清、中国实践的历史与现状、与中国传统音乐研究的关系等13 条理由,说明了使用“音乐人类学”称谓的合理性、现实性及前瞻性。

总体而言,支持采用“音乐人类学”作为学科中译名的学者大致有以下几点共识:1、Ethnomusicology的发展历程清楚说明了学科的缘起背景及其发展历程的人类学特征,深受人类学发展的引导;2、20 世纪末以来,Ethnomusicology 的研究对象和范畴已不再局限于ethno 曾经所指向的“民族”或“人种”含义的音乐研究,而涵盖到全人类的所有音乐及其文化活动②同时ethno 的词义演化,即从“非西方民族”到“文化、社会群体”到“人类各层次的群体”,已超越了狭隘的“民族”内涵,进入了“人类”这一更广阔的范畴。;3、“民族音乐学”作为“研究民族音乐的学问”的经典“误解”,给学界带来了无谓的误解和争议;4、Ethnomusicology 是音乐学和文化人类学(也称民族学)相结合的交叉性学科,其具有传统意义上的音乐学以探究音乐本体为主导的属性,同时又具有人类学视角下关注与音乐相关的社会和文化关系研究的人文特征;5、“音乐人类学”不仅仅是一个译名的问题,它还代表着一种观念,一种避免后殖民主义残余,并且能够有更宽广的学术事业的学科名称意识。

在越来越多的学者倡导“音乐人类学”作为学科中译名的同时,学界同样出现了一些争议。这些争议普遍是围绕“音乐人类学”和“民族音乐学”的词义辨析提出的。一种观点认为“音乐人类学”和“民族音乐学”是不同的学科,“音乐人类学”并不适合作为中文译名③[例如杜亚雄认为,音乐人类学是人类学的分支学科,其研究目的是通过音乐理解人类的行为;民族音乐学是音乐学的分支学科,其研究目的是从民族学的角度加深对音乐的理解,研究目的的不同决定了这两个学科的研究方法和侧重面都有不同。另外,我国民族音乐学界面临的任务和美国民族音乐学界以及音乐人类学界也有很大的不同,我国音乐界必须把研究的重点放在民族音乐学方面。41]。还有一种观点则认为“音乐人类学”和“民族音乐学”是相同的学科,已经有了名称“民族音乐学”,没有必要再创立一个新的学术名称。正如梅里亚姆《音乐人类学》的出版曾引发北美学界广泛的争议,中国学界围绕Ethnomusicology 的中译名还没有达成共识,目前关于学科译名基本呈现“音乐人类学”和“民族音乐学”共存的状态,如洛秦所言,关于学科译名的争议“也正是音乐人类学的‘中国经验’探索的意义”[42]。

(三)“音乐人类学”中国经验的总结

2009 年,洛秦在《音乐人类学的中国实践与经验反思和发展构想》中首次提出了“音乐人类学的中国经验”这一概念之后,“中国经验”也陆续出现在不少音乐界学者的论述中。这体现了在这个西方舶来学科引入中国约30 年之际,中国学界开始进行自觉的学科反思,如何将Ethnomusicology 的理论方法本土化并建构适用于中国国情的学科体系和研究范式?如何在中西对话中建构独特的中国音乐理论话语体系?其实,这些问题一直贯穿在中国学者的本土化实践中①相关的成果,有的涉及到田野工作的中国经验,如薛艺兵.在家门口的田野上——音乐人类学田野工作的中国话题[J].音乐艺术(上海音乐学院学报),2009(1):137-153+5;有的涉及到区域音乐研究的中国经验,如周凯模,等.岭南民俗音乐的人类学阐释[M].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 2017;有的涉及到少数民族音乐研究的中国经验,如赵书峰.族群边界与音乐认同——冀北丰宁满族“吵子会”音乐的人类学阐释[J].中央音乐学院学报,2017(2):41-46;也有的则是从学术范式上提出中国经验,如杨民康.一维两阈 布朗族音乐文化志[M].北京:中央音乐学院出版社,2012,等等。[43]。2018 年至今,洛秦教授及其团队的一系列成果聚焦于对音乐人类学“中国经验”的总结,从相关术语的界定、实践成果和结构性思考等众多方面反思了音乐人类学的中国实践和理论方法。②例如专著《音乐人类学的中国实践与经验的反思及其理论和方法》,论文《论音乐人类学的中国经验》《中国经验的音乐人类学学科理论与方法探索》《论音乐人类学多元文化理念中的音乐教育功能及其中国实践》《中国学者的音乐人类学域外研究》《音乐人类学视野下国内城市音乐研究回顾》等系列成果。通过阅读梳理,笔者将已有成果提炼的“中国经验”的特征简要总结如下。

1.“中国经验”的历史延续性

虽然国内关于“音乐人类学”作为学科译名的提议是从20 世纪90 年代开始,但倡导“音乐人类学”译名的学者们并没有将其和中国本土的传统音乐研究、民族民间音乐研究的丰厚传统割裂开来,而是把“音乐人类学”的中国实践看成一个从20 世纪初期发展至今的具有历史延续性的过程,“音乐人类学”这个名称一定程度上涵盖了中国本土的传统音乐研究传统和受到Ethnomusicology 理论与方法影响所产生的学术成果③洛秦将音乐人类学的中国实践分为五个阶段:1、以萧友梅、王光祈为代表从西方视角返回来审视中国传统音乐文化的价值与意义,这是音乐人类学的中国实践的萌芽;2、以刘天华、杨荫浏为代表,将千百年传承下来的众多传统音乐形式进行历史性梳理,并开始进行田野考察,建立了初步的学科建设意识;3、以延安“左联”音乐家为主体的音乐家在“民族形式、救亡内容”的纲领指导下,进行的民间素材的采集、研究与创作;4、以杨荫浏等为学科带头人,聚集于会泳等专家的学术群体,注重于音乐形态的科学分析;5、自Ethnomusicology 引入中国以来,在前辈学者的带动下,一些中青年学者深受音乐人类学及整个大文化强调人文关怀的影响,对于传统音乐的研究转向为文化认知的层面。[44]。“中国经验”的历史延续性进一步表明,使用“音乐人类学”作为中译名并非为了分裂学科,而是为了选择一个更具有包容性,更能体现学科统一精神的术语。

2.“中国经验”的多样性

多样性是学科发展繁荣的标志,尤其是近30 年来,音乐人类学在研究视角、研究领域、研究议题等方面的专著成果层出不穷,既有理论层面的探讨,也有个案方面的突破,一定程度上体现了正在进行的音乐人类学的“中国经验”积累的探索。首先,关于学科建设的理论探讨是音乐人类学学科研究的核心领域,也呈现出非常丰富的研究成果④洛秦教授将20 世纪90 年代中期至今的相关代表性成果总结为“学科在中国的研究”“音乐文化价值相对论”“音乐文化的局内——局外双视角研究”“文化传播理论在音乐研究中的运用”等14 类。[44]42-45;其次,以学术群体为核心进行的集中议题研究曾对学科发展产生重要的推动作用⑤较为典型的学术群体性意义的成果体现在:1、中国传统音乐文化地理学探讨;2、冀中管乐研究;3、乐户研究;4、仪式音乐研究;5、城市音乐研究;6、“新史学”理念下的宋代音乐史学研究;7、少数民族音乐研究等方面。[45]。再次,就某一个研究领域而言,其中产生的研究成果也具有多样丰富的特征。例如“音乐上海学”的相关成果从研究内容上可分为多个研究视角不同的议题⑥“音乐上海学”的研究内容可分为:1、传统音乐在城市化进程中的变迁;2、音乐媒体与大众音乐研究;3、音乐产业与消费研究;4、音乐教育与传播方式及其作用研究;5、音乐场所的社会功能;6、城市“飞地”音乐现象研究;7、地方传统城市化中的社会性别研究;8、社会学与亚文化类角度的研究。[46]。

3.“中国经验”的历史人类学探索

相对于北美学界曾在20 世纪50—80 年代缺乏历史概念的状况,中国学界则在自身极为悠久的音乐历史和厚重的史学研究传统基础上,自然而然地吸收了“历史人类学”的方法,既对音乐文化系统进行历时性研究,以掌握音乐变迁的内在动力与外在环境互动的特质,又突显了人类学的方法在中国音乐历史领域及其中国音乐史学范畴的独特性,也即中国语境的Ethnomusicology 的特殊意义,这成为“中国经验”的重要表现之一。

4.“中国经验”的模式创新

借鉴西方Ethnomusicology 的理论方法,建立适合中国本土音乐研究的研究模式是“中国经验”的极好诠释。围绕不同的研究对象,研究模式也会体现出不同的范式特征,近年来在学界影响较大的模式[47]如曹本冶的仪式音声理论⑦曹本冶在《“声 /声音”“音声”“音乐”“仪式中音声”:重访“仪式中音声”的研究》一文中总结到:“仪式中音声”的研究是以“思想—行为”作为基点,视仪式为宇宙观或社会价值观的外向行为展现,将仪式行为进一步分解为仪式化的过程及该过程的产品,在“宇宙观 /信仰或社会价值观”“仪式化过程”“仪式音声”三者一体的互通互动关系中理解“音声”在仪式展现过程中的功用和意义。[48]、洛秦的音乐人事及其文化研究⑧洛秦在2009 年提出了“音乐人事及其文化研究”理论模式,并将其学理关系表述为:结构性地阐述,音乐的人事与文化关系,是如何受特定历史场域作用下的音乐社会环境中形成的特定机制影响 、促成和支撑的。[49]、杨民康的音乐文化本位模式分析法[50]、薛艺兵的“两阈结构”模式[51]等。

5.“中国经验”的机制创新

不管是20 世纪30 年代的鲁艺“民歌研究会”,还是北美20 世纪50 年代的SEM,都体现了学术机构及运行机制在推动学术成熟和学科建设中发挥的重要保障。中国的音乐人类学能够在21 世纪蓬勃发展,同样和机构及其运行机制的支撑分不开。“上海高校音乐人类学E—研究院”和上海市普通高等学校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中国仪式音乐研究中心”①2006 年,曹本冶将“中国传统仪式音乐研究计划”所有资料捐赠给上海高校音乐人类学E—研究院,并于2007 年5 月设立了“中国传统仪式音乐研究中心”,2007 年该中心成为上海市教委资助下的重点研究基地,更名为“中国仪式音乐研究中心”。即是推动中国音乐人类学快速发展的核心机构[44]74-78,在洛秦教授主持下,E—研究院这些年的工作可以总结为立足上海、扎根中国、放眼世界的音乐人类学的“中国经验”的探索与思考。

结 语

综上所述,通过将“音乐人类学”这一术语置于西方Ethnomusicology 和中国学界的语境中进行溯源和分析,不难发现这一术语在中西方语境中具有的内在衔接和相似性特征。

其一,不管在北美学界还是中国学界,“音乐人类学”术语的提出和使用都引领了一股更具包容性、多样性的学术浪潮,促进了Ethnomusicology 的蓬勃发展和相关成果的大量涌现,同时对音乐学的其他分支学科如历史音乐学等领域带来了影响。

其二,“音乐人类学”的提出是北美面对自身学科发展困境进行的本土化探索,21 世纪以来的中国学界同样也是伴随着“音乐人类学”译名的争议,在“文化中音乐”的研究实践中积极摸索具有“中国经验”的学科本土化之路②尤其具有代表性的是“在城市音乐研究领域不仅早已经与国际学界接轨并行,而且我们已经做出了很多具有学科建设性意义的理论思考和研究实践的努力”。[42]。

其三,不管西方学界还是中国学界,对“音乐人类学”术语的接受和认识都经历了一个发展的过程,尽管当下中国学界对“音乐人类学”作为学科译名还未达成共识,但正如西格所说,“Ethnomusicology可以被开放地检查和讨论,学者可以吸收他们认为正确的观点,也可以对他们认为不正确的观点进行批评和取舍,回答旧的问题,创造和挑战新的问题”[52]。关于“音乐人类学”术语的讨论本身就是Ethnomusicology 具有的包容、开放的学术品格的体现,期待中国学界能继续为世界知识体系创造独具价值的中国经验,产生积极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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