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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城市的图绘与对话:从《城市与群星》到《井中之城》

2023-12-22江玉琴

上海文化(文化研究) 2023年4期
关键词:赛博科幻人类

江玉琴

城市的变革与发展既是人类科学技术的演进成果,更是人类文明观念的表征与见证。城市也是科幻小说中故事发生的重要场所,不同文明与文化的冲突之地。科幻作家经常想象由技术进步、环境变化、社会运动和其他因素塑造的未来城市,以此创造性地思考未来。阿博特更是将科幻中的城市称之为“科幻小说的本土—未来,将是所有可预见时代人的城市的未来”。①卡尔·阿博特:《未来之城:科幻小说中的城市》,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8年,“导论”,第3页。他甚至用三段论来论证其逻辑的合理性,即科幻小说是关于未来的,人类未来是属于城市的,因此,科幻小说应当是关于城市未来的。这毫无疑问昭示了未来城市形象在科幻小说叙事中的重要性,城市由此成为科幻小说的故事发生场景与陌生化世界表征。未来城市想象多种多样,本文聚焦科幻未来城市的孤城形象,特别观照阿瑟·克拉克与刘洋两位作家笔下的未来城市,以《城市与群星》(1956年)和《井中之城》(2023年)作为范例,勾勒这两个文本在跨越半个多世纪生成的城市想象对话,帮助我们认识科幻黄金时代的未来城市精神,理解向外与向内相呼应的城市精神与人类主体意识,探讨自由人文主义文化观念指引下的未来精神。

克拉克与刘洋的写作尽管相差大半个世纪,但他们都彰显出科幻黄金时代的宏伟与崇高。克拉克是科幻黄金时代与阿西莫夫、海因莱因并立的作家之一。《城市与群星》是他的早期作品,探讨了丧失勇气的人类如何摆脱安逸的城市生活,重新出发,以开放式、开拓性的气魄重构人类文明。刘洋是中国当代新锐作家,他关注微观世界,同样以全人类视野重构人类微观与宏观世界的关系,具有一种浩瀚与气吞山河的写作风格。尽管21世纪中国当代科幻文学的发展被称为“中国科幻新浪潮”,①宋明炜教授将21世纪的中国科幻写作称为“中国科幻新浪潮”,这一观点也普遍为科幻研究界所接受。参阅宋明炜:《中国科幻新浪潮:历史、诗学、文本》,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20年。但笔者更愿意将这个写作时代比拟美国的科幻黄金时代,21世纪中国科幻创作对科技世界充满信心,科幻作品也承载了人类在技术畅想中的未来前景展望。笔者发现,克拉克与刘洋在未来孤城想象中貌似走向完全不同的方向,一个奔向宇宙,一个面向电子赛博世界,但他们殊途同归,致力于人类自由精神的重建。因此笔者试图以两座未来城市的空间形象与人类生活为切入点,描摹科幻城市的图景,并在两者之间搭建桥梁,构想中外作家面向人类文明发展未来的对话。

一、隔绝的城市形象及其困境对话:从迪阿斯巴到谭家市

卡尔·阿博特全面梳理了科幻小说中的城市形象,并归类了一种监禁式城市。《城市与群星》中的迪阿斯巴就是这类城市,而且是“关于自我囚禁城市的厚积薄发之作”,②卡尔·阿博特:《未来之城:科幻小说中的城市》,第125页。但同时他也意识到,这部作品并非如奥威尔那样聚焦于人类的监禁形态,而是更加面向人类的内心,强调要敢于面对恐惧,解放思想,以好奇心与勇气探索这个世界。因此阿博特将这部作品看作是一部哲学语言,认为它描绘了一幅关于远未来的全面愿景,借此呼吁人类应当志存高远,走出禁锢,重新面向星辰与大海。这当然也呈现了克拉克乐观的人类未来畅想。

以阿博特的科幻城市归类来看,中国当代科幻作家刘洋的新作《井中之城》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归类为这种监禁式城市想象,因为未来阱化时代的人类本身就被禁锢在一城之中,天空犹如盖上了一层坚硬的薄膜,人类插翅难飞。当然并不是每个人能感受到这种城市空间的孤绝,只有自我意识觉醒的人才可以慢慢洞察与了解这座城市真相。刘洋也同样将这种禁锢状态置于人类文明与外星文明的较量中,并因人类的失败而被动设置了这个禁锢自己的囚笼。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迪阿斯巴与井城具有某种共同的形象,即桎梏人类的孤绝之城。

(一)孤绝与监禁空间

孤绝主要具体呈现在城市所在的内在空间与外在空间表征,是孑然一身伫立于世,是与其他人类活动失去了关联的存在。

《城市与群星》开篇就指出,从物理空间上认识迪阿斯巴,它已是全世界最后一座城市,四周为沙漠环绕,是人类最后的堡垒,也是人们恐惧外在威胁的唯一栖息场所,人们在这里生活了10亿年。世界的苍茫与人类的苟延残喘如同落日余晖照耀着这座城市,满目悲凉。但世人并不如此感觉,人们沉迷于城中生活的安逸与舒适,完全忘记正在走向文明的尽头。这种末日遗世独立意象与孤独城市掩隐在茫茫沙漠之中的状态形成映照,进一步彰显人类生存的孤立与绝望。

克拉克还以纵横的空间与方向来表达这座城市前所未有的孤绝。这座城市以市政公园为圆形核心,公园里的小山岗位于公园的正中心,也是城市的正中心。以公园为核心,一条条建筑带由一座又一座高耸的塔楼与平台式屋顶构成了城市主体。“它们向外扩展,慢慢朝天空爬升,构成一片更加纷繁辽阔、摄人心魂的景观。”①阿瑟·克拉克:《城市与群星》,周晓贤译,成都:四川科学技术出版社,2018年,第26页。建筑带向外延伸10到20英里就是城市的外墙,外墙之外就是人类一无所知且充满恐惧的沙漠,浩瀚沙漠之中的这座城市更显得微不足道。这本身勾勒出迪阿斯巴作为人类栖息的最后堡垒形象。

在这个城市平面之外,克拉克还让我们认识到城市的上下结构。这个城市有很多隧道和竖井。向上爬出竖井是迪阿斯巴的最高点之一洛伦尼堡。从洛伦尼堡可以眺望城市之外的沙漠。而洛伦尼堡垂直向上则是无垠的宇宙。公园山岗上的雅兰蔡墓室下面隐藏着自动路体系的中心,在墓室下面隐蔽着两条隧道直通不可知的出口。从这条隧道历经35分钟可以到达另外一个空间利斯。因此无论是上跃星空还是底通利斯,尽管有隐蔽通道存在,但人们恐惧不可知的未来,很少有人试图探索这些出口,因此人们龟缩在迪阿斯巴,囚禁自我,将迪阿斯巴看作是最后的伊甸园。这种孤绝的空间将生活于其中的每个人变成了没有情感和追求的人工人,每个人其实都在重复着数百年前的自己。空间禁锢着个体自由,这种毫无生机的空间也压抑着人性,让每个个体丧失了其本应有的创造性。这也成为克拉克着力去突破并向世人昭示要打破的禁锢空间。

刘洋的《井中之城》同样给我们呈现了这样的隔绝之城。井中之城如书名所示,是阱化时代人们的栖身场所。一座城市如同井口向下张望的空间,尽管其中别有天地,各类社会功能齐全,但人类被囚禁在这方寸之间,成为丧失斗志的蚁民。井城之中的回廊原本是联结与沟通各个不同的井城的中转站,但也基于权威的恐吓而沦为恐怖之地。

《井中之城》同样也呈现为平面与纵深的孤绝空间。从横向上看,井城就是一个普通的城市。张亮是城中骑手,一个普通的外卖员。他所生活的小区、送货的天海花园,以及他前来放松自我的Zeno咖啡厅,以及权威机构时空安全局,都与现实生活中的城市别无二异。所有人貌似都在平静地生活,但每个人无法离开井城。井城成为这个世界的孤舟,孤立在世界之外。从纵向上看,千米高空犹如井口,井城中人无法超越这个屏障。主人公张亮的初中同学唐元是无人机重度爱好者,但他的无人机无论技术如何先进,都永远无法超越850米的高空壁垒。因此天空犹如有一道坚硬的隐形膜,将人们死死困在城中。在这个城市往下,还有奇诡的地下城与地下管道。张亮进入赌赛场所的地下城,一直向下延伸七八层楼房高。而与很多地面城市相连的是各种纵深的地下管道,人们潜藏在此躲避警察和军队的抓捕。每个人犹如在程序定好的轨迹上行走、工作、生活,同时也变成了生活的囚徒。

如果说迪阿斯巴是即将沉没于沙漠之中的孤城,井城则是即将因能源耗尽沉没于电子微观世界的死城。这两座城市都兼具了这两个特点:一是它们都经历了地球人与外星人的战斗,最后只能在这个封闭空间一点点塌缩。《城市与群星》中的人类放弃了宇宙星辰并将自己困在这个城市,过起了没有未来的生活。所有人都是庞大记忆库中随机选择的不断循环。《井中之城》则是人类与外星人的冰原之战后两者的妥协,人类与外星人共同制造了这样一个虚拟世界,并且在外星人的压制下,人类(被井中城神话为魔神)及其各种记忆与意识消散在平淡的生活中,逐渐忘却了自己。二是这两个城市都绝世独立。迪阿斯巴是伫立在沙漠中的人类的最后堡垒,谭家市是阱化时期以来逐渐丧失了与其他城市联系与关联的孤城。在这样的孤城构想下,人类的未来选择决定着城市的未来走向,而大多数人并没有未来。

(二)两座孤城的解困对话

从两座孤城的解困对话中,我们能明显认识到科幻黄金时代作家的勇气与信心,以及解决问题的无畏之心。

1. 城市与乡村、技术与心灵、地球与太空的二元项中的城市脱困探索

克拉克在《城市与群星》中试图以各种方式拯救这座孤城。他将迪阿斯巴置于城市与乡村、技术与心灵、地球与太空的二元关系中进行认识与反思,却发现:

首先,利斯的自然精神无法拯救城市迪阿斯巴。城市的发展往往是以丧失自然环境与自然精神为代价的。因此在城市—自然关系中,城市成为现代技术与文明的标志,乡村与自然则被理想化并解释为人们精神的家园。但这在克拉克看来,我们无法回头重寻自然精神,也无法重归自然怀抱,人类只能勇敢无畏向前行。

利斯是与高科技都市截然相对的另外一个空间,一个极具自然特性的田园空间。这里保留着世界的本来样貌,人类仍然是有机肉身且生死有命,而且在这种自然文明状态中他们发展出最高的文明形态,即心灵文明。艾尔利村落的人们无需言语,心灵是相通的,任何信息都在即时交流中获得共识。阿尔文试图打通迪阿斯巴与利斯的通道,让更多的人到利斯来,希望这里成为拯救迪阿斯巴的乐园。但利斯首领塞拉尼斯拒绝了这个提议,他们也只希望守着这样的田园与生活不被打扰,阿尔文也由此意识到田园利斯的保守与封闭。这里其实也道出了城市文明发展进程中人们对逝去田园的渴望及其理想化。真正的田园仍然秉持着前现代的封闭与保守、狭隘与野蛮,它未必是城市发展的未来理想,它也不可能真正兼容科技城市的现代性。

其次,太空旅行无法赋予城市迪阿斯巴以生气。阿尔文在利斯的沙尔米尔湖边,发现了隐藏亿年的太空机器人与太空生命。但太空生命很快瓦解。阿尔文说服太空机器人随他返回迪阿斯巴并一起寻找他主人的下落。迪阿斯巴的中央计算机打通了太空机器人的堵塞,太空机器人召唤掩藏在沙漠中的太空船。阿尔文与希尔瓦作为迪阿斯巴与利斯的代表登上太空船,前往外星人的故乡七太阳系,见证了太空的荒芜与废墟,但同时也把太空人的精神意识范纳蒙德带回了地球。

正是向历史的回溯与向外的宇宙探寻,终于让阿尔文意识到重建城市精神在于其开放性。人类不应拘泥于恐惧而桎梏自己的好奇心与想象力。只有打开城门,拥抱沙漠,改造沙漠,人类的城市之困才可能真正解除。因此很显然,克拉克的解困方式是外向性的,上九天落九泉穷尽所有探索,最终会找到自己的答案,也即不拘泥于一时一地,不拘泥一时安危,融入所有的文明,以永远的热情和创造力拥抱这个世界。这也是克拉克在《遥远的地球之歌》结尾处让新生命诞生于一颗新的行星,这是留下的希望,更是黄金时代最典型的求索精神,也是个体精神与自主选择的自由精神。

2. 宏观—微观、真实—虚拟、人类—人工生命、现实—想象二元项中的城市脱困探索

在此科幻黄金时代热烈求索精神的映照下,刘洋的《井中之城》却呈现为非常有意思的内向式探寻。他聚焦于微观世界的元宇宙以及赛博世界的探索,在虚拟世界中寻求人类的脱困之路。《井中之城》将解困置于宏观—微观、真实—虚拟、人类—人工生命、现实—想象的二元关系中进行审视,试图为未来人类找到发展路径。

首先,洞察真实与虚拟缝隙中的生活真相。赛博空间是一个通过网络信息技术生成的虚拟空间,它依赖对现实世界的感知,提升人类对现实空间的控制能力。随着技术不断发展并进入人们的日常生活中,赛博空间也越来越多“指涉潜在的‘生活方式’或总体上经由先进技术创造出来的文化存在模式。人工产物、实践和关系都揉和在计算之中”。①D.Hakken,Cyborg@Cyberspace? An Ethnographer Looks to the Future,NewYork:Routledge,1999,p.1.穆尔将赛博空间看作是一种世界的机器本体论。“赛博空间更确切地说是一个令人惊愕的庞大网络,有无数现存的和可能的村庄、市郊和贫民窟。这是一个容纳社会、宗教和政治空间的万花筒,这些空间部分地互相依存,但也会在不同的地方相互穿越、映射和影响。互联网只是赛博空间中的一种原初的前兆,或许,最好是能够把赛博空间作为一种创制可能的世界的本体论机器来加以理解。”②约斯·德·穆尔:《赛博空间的奥德赛——走向虚拟本体论与人类学》,麦永雄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31页。这意味着人们在未来将生活在机器与机器创造的网络世界,因此人类的肉身存在与社会存在也由此发生变化。生活在这个网络世界的人可能变成赛博格,人机结合的生活方式与社会存在模式将让人类开启如希腊神话故事中的奥德赛之旅——遇见各种新问题新情况的奥德修斯的冒险。赛博空间“塑造了真实或虚拟的环境,让参与者直接感知和遨游其中。赛博空间作为一种媒介,既包围在虚拟的话语空间中,同时又在重构技术—社会主体”。③郭倩:《科幻电影及电子游戏中的赛博空间与符码消费》,原文来自MacauleyWR,Gordo-LopezAJ.,From Cognitive Psychologies to Mythologies: Advancing Cyborg Textualities for a Narrative of Resistance,NewYork:Routledge,1995,p.444。这表明赛博空间既在生成赛博格主体,也在重新界定现实。所以葛兹(RaymondGozzi)将赛博空间看作是一种隐喻,既彰显自由又限制自由。④RaymondGozziJr.,TheCyberspaceMetaphor,ETC: A Review of General Semantics,51(2),1994,pp.218-223.赛博空间并不是真实的,但确实是一个真正的地方,在这里很多事情产生了真正的结果。我们可以在赛博空间完成自己的事业,可以在赛博空间做各种事情,也可以将自己的日常生活记录并储存在赛博空间中。这表明我们站在现实世界观望电子世界。但《井中之城》赋予我们的却是从电子世界向外张望物质现实,犹如《黑客帝国》中尼欧被墨菲斯和崔妮蒂带领着看到他们强行撕开的虚拟现实,只是谭家市的张亮并没有觉醒后的墨菲斯和崔妮蒂带着抵抗队伍接应。

赛博世界是真实的,也是不真实的,电子与程序构成了虚拟的城市与生活。《井中之城》的主人公张亮在这样的城市中成为一个普通快递员,他对赛博世界一无所知,满心只有底层劳动人民的生活重压。奇异的SF综合症以及逍遥会对他的关注,及之后赌赛的一系列冒险才让他洞察到自己所生存的世界原来是一个虚拟世界,电子城市。他最为平淡且温馨的家本身就是一种游戏般的设置,所有的一切都在系统的安排与监控之下。他是进入这个微观世界并定制电子城市规则的魔神(人类),是引领人们最终突破电子障碍走向自由世界的英雄。作者刘洋试图让我们发现,这座城市脱困的核心在于认识世界,认识自己并选择自己的道路。张亮的人类意识觉醒让他洞穿了这个虚拟城市的秘密,最终突破外星人设置的障碍,实现个人意志的身心自由。

其次,寻求摆脱电子微观虚拟世界并重新进入现实三维世界。虚拟世界在技术发展的时代,往往成为人类抛弃烦恼、满足愿望的理想之地。很多人沉迷于虚拟世界无法自拔而忘却了现实世界,由此混淆了真实与虚拟的关系。《井中之城》反拨了赛博世界的自由与幸福,重置人的束缚。小说中的井城是外星人禁锢人类意识的枷锁,同时也隐喻了技术带给人类的桎梏。韦伯将现代技术社会状态视为“铁笼”,即“现代经济秩序现在正在接受机器生产的技术和经济条件的深刻制约。这些条件正在以一种不可抗拒的强大力量决定着每一个降生于这一机制之中的个人的生活,甚至也决定着那些并未直接参与经济获利的个人的生活”。①马克斯·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8年。韦伯的这种“铁笼”比喻完全映照出当下人类无比快速迈入“技术型社会”的年代,甚至技术彻底垄断我们的生活。②张笑宇:《技术与文明:我们的现在与未来》,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第446—448页。人类受困于技术带来的安逸而丧失了战斗的勇气与意志。

《井中之城》的3次赌赛为人类揭开遮蔽这座城市的面纱。这也是叶子所说“整个新世界就是一个阴谋,一个陷阱……这是个虚拟世界,所有的物体和生物,其背后的本质都是数据和算法”。③刘洋:《井中之城》,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3年,第233页。这个世界正是张亮和外星人合作建立的一个庞大的赛博世界,一个真正的“元宇宙”。人类通过意识上载,寄生虚拟躯体,记忆和性格也得到继承,但同时又在新世界中不断塑造新性格,人类在虚拟世界成为了数据和信息流,这个虚拟世界就像是一个人类文明的标本。张亮和叶子认识到边界的虚拟与实在,也从量子纠缠的原理中找到最终返回物理世界的途径。

因此这两部小说貌似不同,但在书写两座孤绝城市中形成困境对话,即找到真相,回归现实。迪阿斯巴在向外的、拓展式的和构成城市—乡村、地球—宇宙的系统中观照自身,本身也是一种现代性展望,最终认识到要以开放的精神拥抱世界,重新开拓迪阿斯巴的未来并赋予它以人类的生气。谭家市则在虚拟—现实、城市—家庭的系统中观照自身,是向内的、个体性的,也是后现代性的生命体验。极具复杂丰富的城市被扁平化为游戏般的场所与背景,谭家市没有未来,实现未来是摆脱谭家市的虚拟特性,寻求回归人类现实。在两个城市向外与向内的路径探索时,都是回归人类主体与生活现实,回归肉身自然特性,并以顽强卓绝的勇气面向现实,重新认识人类伟大的创造力。

二、人类自由与自救的对话

阿博特曾特别指出,“一座城市的本质,即城市的基本生活,并不在于构成城市的有形建筑,而在于城市里面容纳的人”。①卡尔·阿博特:《未来之城:科幻小说中的城市》,第245页。城市是人际交往的物理和文化工具,城市也是体现人类存在观念的场所。“文本中的城市与其说是实体的城市,毋宁说是人类对城市的表述,揭示了人类关于城市——关于自己的生存空间、关于自己的创造物的种种矛盾和困惑。”②陈晓兰:《文学中的巴黎与上海》,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导论”,第9页。因此我们阅读未来城市时看到的是生活于其中的人及其精神。《城市与群星》与《井中之城》都以人类奔向自由的渴望与对未知的好奇心作为城市自救的方法与目标。

(一)困在恐惧牢笼中的人

人类从呱呱落地被抛掷在这个世界,从根本上来说都是孤立无援的,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经验世界中感受到存在的痛苦与挣扎。

《城市与群星》虽然写的是人类城市,但正如小说特别指出的,整个城市本身就是一台巨大的机器。生活在这座城市中的人内心都有一道门锁,不敢张望城外,也不敢渴望改变,因为恐惧压制着他们的想象。这是一座没有生气的城市,这个城市是被人类创造出来的,而人类又是被人工创造的,是记忆库中固定的人按1/3的方式不断循环出来,一切都是被程序设计的结果。人类丧失了创造力,成为一个个古老的循环,这样的人类早已失去了自身主体性。

这样的城市与人处于可悲的状态中。“他们(孩子们)完完全全适应了他们的环境,一如环境适应了他们——因为二者是在一起被设计出来的。他们不关心城墙外面是什么,那些东西已经被排斥在他们的心灵之外。迪阿斯巴是所存在的一切,是他们所需要的一切,是他们所能想象的一切。”③阿瑟·克拉克:《城市与群星》,第2、2、20、22页。人们安于现状,尽管这样的生活一眼可以看到尽头。所有的城市都有着过去、现在与未来,但这个城市只有现在,没有过去与未来。人们满足于现有的生活,既不渴望征战宇宙的辉煌,也不缅怀历史的悠长。人们其实是处于一种死寂的宁静中,因为“他们不希望回到旧时代,因为他们满足于永恒的现在……沉溺到那座城市的生活和温暖中去,沉溺到那个其开端已经被遗忘、其结局更为遥远的漫长的黄金时代去”。④阿瑟·克拉克:《城市与群星》,第2、2、20、22页。但这里的生活日复一日没有任何变化,虚度了10多亿年。这个城市由人工智能作为核心大脑,指挥着人们在这个城市的生活。“自迪阿斯巴建城以来,基本设计被永远冻结在城市记忆库中的十亿年间,人的身体压根儿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但跟原始构造相比,大多数改变发生于体内,眼睛无法看到。人类在漫长的历史中多次对自身进行过重建,以去除肉体中那些遗传下来的有害的东西。”⑤阿瑟·克拉克:《城市与群星》,第2、2、20、22页。而且“迪阿斯巴是作为一个实体被设计出来的,它是一台巨大的机器。尽管它的外表几乎繁复得令人目眩神迷,但它的生命力来自于外表之下的技术奇迹。没有这些奇迹,所有这些巨大的建筑都将成为没有生命的坟墓”。⑥阿瑟·克拉克:《城市与群星》,第2、2、2 0、2 2页。貌似繁荣的城市本身却没有任何呈现创造力的生机。

在这样城市生活中的人类也丧失了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城市里的人貌似温柔善良,但其实并没有真心和爱心,如阿尔文进入这个城市后的指定父母。人们之间也没有彼此关心,总在日复一日重复着相同的生活。迪阿斯巴的人可以活几百年,但这几百年没有任何新鲜东西,都是记忆库中个体记忆的咀嚼和重复。

《井中之城》本身就是一个虚拟现实,绝大多数人是被设置出来按部就班地完成自己的生活任务,同时也并不知道自己的生活是被设置与安排的。只有少数人类有自我意识并产生觉醒和反抗这种生活。这座城市模拟了现实生活中的场景、工作与阶层,人们只顾低头重复着平淡的日常工作与生活,却从不想象未来。人们急功近利,关注现实中的金钱与权力,在庸庸碌碌的生活中消弭了所有雄心与壮志。人们被各种机构监视与控制,如张亮的行踪控制在时空安全局中,他的妻子甚至是时安局监控他的眼线。这个世界赌局盛行,地上势力与地下势力并行。权力主宰者监视着人们的一言一行,人人成为可被操纵的棋子。如果不是记忆的苏醒,叶子、张亮和古河并不能真正意识到这座困住他们的城市原本是个电子世界,赛博世界。人类甚至已经丧失了肉身,同时也可能在这样的城市中进一步丧失自己的意识与精神,因此《井中之城》的人也都身不由己、裹挟在权力战场上被迫成为棋子。

(二)实现人类的自主性与创造力

两座城中总是有勇敢的人挺身而出,致力于寻找真相并改变城市的现状。

应该是人类很早就预测了未来人类的堕落与无能,因此在程序端头的设定就拟定了破局者。《城市与群星》中这个破局者是阿尔文,他来到迪阿斯巴就昭示了他将带来变数。他是一个不满于安逸生活的人,势必要找到沉寂背后的秘密,因此他敏锐发现了人类自身日趋机械化的本质,在与基特隆的合作下顺利找到了通往利斯的隧道,并打破了两个空间的隔绝,甚至重新联结了地球与太空的关系,在真正意识到只有地球充满生机的时候才重新返回地球,并雄心勃勃改造沙漠,释放迪阿斯巴的人们,打开他们的心魔,让他们走出这座围城,并试图让地球重新焕发生机。

《井中之城》的生机源于张亮的觉醒。他本是这个世界的创造者,却在虚拟的赛博世界中遗失了自我。但他的好奇心拯救了他。正是他一次次试图找到天海花园的真相,让他卷入到寻找魔神的风波中,并最终被识别出来他就是真正的魔神。他同时也在3次的赌赛中通过数学模式发现了自己留下的后门,并与同伴最终一起超越井城,投向真正的现实。张亮的自主性与创造力来源于他身为人类的头脑与他对世界的推想,深刻洞察空间与数字的边界,认识到人是电子、电子是人的真相,也由此明白了人类意识在电子世界的存在并非虚妄,而是既真且虚,真正找到了连接现实—虚拟的回归路径,打败外星人设置的障碍,成功回归人类本身。

因此两部作品再一次强调了宏观世界与微观世界中人的好奇心与冒险意识之于人类主体性的重要性,它们也再一次彰显了人类在新技术时代作为拯救者的形象。这似乎也回应了荷马史诗中阿喀琉斯的选择,是愿意平淡安逸过完自己的完整人生,还是选择战场厮杀并留下自己的英雄荣誉。一方面,人类世界需要英雄开疆拓土,需要在面临灾难之际拯救世人;另一方面,人类也不断向内审视自己,古希腊箴言“认识你自己”始终让人类秉持清醒的意识,在混沌的宇宙中认知自我,标识人类的特性。神话学家坎贝尔认为,“在探索宇宙奇迹的过程中,我们也同时探索我们自身的奇迹”。①约瑟夫·坎贝尔:《指引生命的神话》,张洪友、李瑶、祖晓伟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87、188页。这也正是克拉克在《2001:太空漫游》中最终洞穿的真理,人类穷尽太空的探索最终回归以人类自我的认识。“人类发展中最伟大的步伐并非是舔舐伤口的结果,而是怀着敬畏之情做出的种种行为的产物。”②约瑟夫·坎贝尔:《指引生命的神话》,张洪友、李瑶、祖晓伟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87、188页。由此看来,保持人类主体,坚守人类身心一体,仰望星空,奔向未知,是科幻黄金时代赋予人类中心主义的使命。

三、后人类城市文明展望

人类技术发展史本身就是一部人类文明发展史。芒德福在20世纪30年代出版并在60年代重印的《技术与文明》仍然对我们有非常重要的启示作用。他强调人类在技术文明中的能动性,“技术与文明作为一个整体是人类的,有意识或无意识地选择、智能活动和奋斗的结果”,③刘易斯·芒德福:《技术与文明》,陈允明、王克仁、李华山译,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9年,第9页。从人与技术发展的关系认识到我们只有将机器体系与人性化的生存条件、机械化秩序与更广义的生命秩序结合起来,才能真正获得对广阔世界的深入洞察力。④刘易斯·芒德福:《技术与文明》,陈允明、王克仁、李华山译,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9年,第9页。因此,技术应为人类生存铺设更广阔、更坚实、更安全的基础,也应为人类掌控机器技术提供一个乐观的前景展望。

赛博技术的发展让人类进入一个难以掌控的世界。人类穷尽一切技术手段试图增强、增补身体能力,追求健康、幸福和力量。但正如赫拉利所说,数据主义正是通过承诺满足这些人文主义愿望而得以传播,但实际上这也正在成为人类的坟墓。“我们正努力打造出万物互联,希望能让我们健康、快乐,拥有强大的力量。然而,一旦万物互联网开始运作,人类就有可能从设计者降级为芯片,再降成数据,最后在数据的洪流中溶解分散,如同滚滚洪流中的一块泥土。”⑤尤瓦尔·赫拉利:《未来简史》,林俊宏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年,第326页。这也是克拉克(AndyClark)提醒我们的,赛博格这类技术正在改变我们的自我感、地方感和具身感,以及我们自己头脑的思考能力。在越来越呈现的混杂特性中,人类正在放弃自身思想和自我的内在精华,掉入技术的物理陷阱。因此赛博格技术可能会导致人类肉身丧失最后的身份,失去控制,成为信息过载、过度依赖工具,可能最终走向抛弃肉身的境地。⑥AndyClark,Natural-Born Cyborg: Minds, Technologies, and the Future of Human Intelligence,OxfordUniversityPress,2003,p.198.我们要小心这样的未来境况,因为在这场“亲密技术革命”(由智能手机、社会媒体、感官网络、机器人、虚拟世界和大数据分析驱动)⑦RinieVanEst,ASurvivalPlanfortheWildCyborg,Issues in Science and Technology,2014,30(3),p.67.中,我们正在变为技术—人或者赛博格,技术越来越掌控我们的生活,掌控我们的身体和思想。尽管无数的疾病现在都可以通过使用移植、药丸、机器维护和表演等方式获得解决,但同时也应认识到,我们正在变成新技术的原料。因此技术发展正以不可阻挡的方式引领人类奔向不可预知的未来,也可能是奔向人类的死亡之地。第三波控制论在自生系统观上进一步提出的系统生命论,即计算机中自我进化的程序,不仅只是生命的模型,它们本身就是有生命的,这也意味着信息编码具有了生命的形态。这也意味着所有生命类型的理论基础将要经历一次重大的转变,一种信息—物质实体的后人类①凯瑟琳·海勒在《我们何以成为后人类》中指出生物基质形成的具体化被看作是历史的偶然现象,而不是生命的必然性。见凯瑟琳·海勒:《我们何以成为后人类》,刘宇清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3页。出现并全面挑战人类有形的生命世界。

克拉克尽管在《城市与群星》中并未细致展开描述中央计算机对于城市的掌控,但显然人类议会也听命于中央计算机,而且因为中央计算机无与伦比的计算能力与信息处理能力,它同时处理成千上万件城市事务,并由它对城市的命运做出最终决断,人类是经由中央计算机在基因记忆库中随机挑选记忆样品生成的产物,这些都无意彰显了机器时代计算权威对于人类的宰制。刘洋《井中之城》的谭家市作为一个电子世界完全证实了人类身心分离(身体与意识、精神的分离)在赛博世界将成为一件普通的事情。通过意识下载与上传技术,个体的记忆、经历、思想和自我意识仍然可以保持生命力,即便他的肉身已经不复存在,他可以寄身于一个赛博空间之中,体验不同的生活。在这样的赛博世界,个体随时随地被监控与审查。人与人之间可能会更加疏离与冷漠,每个人都是一个单独的、独立的、孤独的粒子,在元宇宙中孤独地游弋。

这同时产生出后人类城市文明的表征。如果说在全球化时代,都市正在走向巨大综合体,电子信息技术的革新也正在将整个世界更紧密地联结在一起。而随着计算机技术的飞速发展,人类不仅生活在现实空间与都市,还将存在于虚拟空间与虚拟世界,元宇宙社群/都市成为人们生活的基础。一方面,元宇宙都市作为电子世界、游戏世界、人机交互世界,反映了如波耶尔对网络城市的断言,不仅是在空间层面联结着现实世界与虚拟世界,产生出都市的非场域化,更发展出其政治文化;另一方面,因为元宇宙都市又因其非稳固性和不确定性,还表征为一种游牧性的“生成”状态,即元宇宙都市中的人们各类活动都是处于一种“生成”的过程中。来自全球各地的人群汇聚在网络中,不断基于自己的需求各自联结又分开,产生一种共生或新生的形态,形成为“新流动性”,即一种变化的、动态的、始终处于生成与发展的形态,它本身也呈现为德勒兹游牧思想的本质。

这种都市前景在科幻作家笔下显得并不美妙。科幻作家对赛博世界的未来世中抱有一丝警惕之心。人类的有机肉身与自由精神才是人类梦想的根本。

四、结语

迪阿巴斯与谭家市在小说中都成为后人类期待改变现状、打破铁笼桎梏的压迫之地。这些压迫尽管不乏技术自身的权力,但两部小说都没有聚焦技术权力本身,而是将探询目光指向后人类本身,指向后人类面对艰难处境下的自决。显然,两位作品都执着于人类自由人文主义精神,希冀人类对于自由的渴望将人类主体从技术的压迫中拯救出来,呈现了强大的人文主义乐观精神。未来城市作为人类实现自我追求的场所,既是一种束缚,更是一个试验场,致力于以人类无边无际的自由精神,帮助人类战胜对于未知的恐惧,勇于冒险尝试。刘洋作为新锐作家,以其物理学背景在这样的技术写作中彰显出他的超炫技术想象,失去肉身的后人类认识到人类的处境后更要寻求解困路径,回归身心的统一。因此《井中之城》与《城市与群星》一起在宏大的人类文明与外星文明较量中树立起重建地球文明的乐观精神,强调拥抱自我、拥抱真实世界的重要性。或许,这也是中国科幻作家除刘慈欣外又一个作家以殊途同归方式实现与克拉克的未来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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