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时间的互译

2023-12-21李都格

天涯 2023年5期
关键词:拉丁语颂歌

李都格

我们最开始接触,是在大学的拉丁语课上。大学二年级,医学院最后一年开设拉丁语选修课。大部分进入临床的医学生发现,会不会拉丁语对他们的日常诊疗并没什么影响,这门语言应用最多的场景是开医嘱时那几个缩写,静脉滴注——iv gtt,一天两次——bid,吸入剂——inhal,等等。此外,读准处方上那几个拉丁词汇,也并不比用听诊器辨认心瓣膜缺损位置的技艺更具神秘性。选修拉丁语的学生逐年减少,学校预备等授课的老教授明年退休,也就不再续聘。如此倒迎来一个小高潮,很多人如同怀着对濒危物种的眷念和怜悯选了这门课,人数比往年多出一倍,只是不到两周,出勤人数就降至三十以下,一个月后,固定在了十二位左右。简单学过位格和时态后,我们不知天高地厚,靠一本1981 年版的拉丁语词典影印本,开始译贺拉斯颂歌。无论当时还是现在,这首颂歌都远远超出我们的思想或只是语言本身能到达的高度,大家译得五花八门,不知所谓。我至今还记得几句:

你不要去问,知道便是罪,

什么是诸神的终点?

对于你我,那是不能承受的巴比伦星。

这是艾兰的译本。期中汇报课上我又听她念过一回,音色发闷,带着点迫不及待的感觉,像从胸腔滚落三十三颗巨型钟乳石。在汇报课上念这首诗,我觉得颇为哗众取宠。《颂歌集》第一部第二首,谁都知道这是教拉丁语的那老头子的最爱,他曾向我们展示有关它的十七种译法,他坚持说贺拉斯尽管是一位宫廷御用诗人,并对他的恩主屋大维感激涕零,但仍是一位具有独立操守的艺术家,通过颂歌他为属于自己的思想“建造了比青铜更恒久的纪念碑”(Carmina 3.30)。老头子从未觉得我们试图翻译颂歌的想法幼稚或可笑,相反,我们每一种译法都被老头子珍藏,他视之为贺拉斯颂歌的新的变体。从根本上说,颂歌的翻译没有对错,译法的多样化正是贺拉斯高妙修辞的再现。拉丁语通过变格就足以表达完整的句法,词语因此从语序中解放出来,以其位置而成为一种修辞。贺拉斯最擅长这一修辞手法,在诗歌中大量变换词语固有的位置,解离其与原始或传统的联系,在新的语境中激发前所未有的意义。后来在尼采的一段话里,我看到过对这一效果的准确描述:“这是词语铺成的马赛克,每个词都通过其声音、位置和意义向左、向右、向四面八方辐射着它的影响力;语符的数目和空间都是最小的,效力却是最大的……”

艾兰利用了这一点,翻译时错漏百出,但行文无可指摘,译文中用大量崇高的字眼描述斗争和诡计,极大迎合了老头子的喜好。她藏在一件宽大的带有半圆帽兜的黑袍里,模拟古罗马时代人们低沉的嗓音,矫揉造作地演绎了二十分钟不止。结尾处加了一段塔西佗的叙述:“士兵们的暴戾之气仍未平息,他们突然有一种向敌人进军的冲动:那将是为他们的疯狂赎罪,同袍的鬼魂永远不会安静下来,除非他们不洁的胸膛刻下光荣的伤口。”她相信这番不动声色的叙述足以显示一夜杀戮后的平静,从而把死亡跟琐碎、邪恶分开。诵完最后一个字,她一言不发,退场离开,大概这种消失也属于她演绎的一部分。

两个礼拜后,我在校门口的影印店里看到她,在犹豫如何称呼她时,她发现了我,并立刻叫出了我的名字。仓促之下,我想不起她的姓,为掩饰尴尬,我跟她谈论起拉丁语课,问她上两次课怎么没去。她说期末专业课紧,不容易抽时间来听,转而又问我授课的进度,问最近在译哪一首颂歌。起初我以为她只是为了寒暄,并非真的对课程进度感兴趣,毕竟拉丁语是我们唯一的交集。我把上堂课讨论的一段组诗节选告诉她,并把我译的那一稿从手机里翻出来,她当即就要改动其中几个句子的结构。我觉得在未看过原文的情况下就擅改别人的译文,不仅冒失,还颇为傲慢。出于礼貌,我表示了感谢,同时收回了手机。第二天的拉丁语课,她一早就到了,并递过来一页长长的诗。她说根据我的译文找到了那首颂歌的原文,并按她一贯以来的行文风格改译了整首诗,她不无骄傲地表示,她的翻译保留了贺拉斯诗歌最重要的一个特质——一种思想的抒情。我读完这首崭新的译诗,总的来说,我的翻译在其中面目全非,贺拉斯的诗也一样。

在拉丁语课教室外的走廊上,我向她指出那篇译文中有几个位格错误导致的词意偏差,我说:“如果是我,肯定不会选用这个词。”她支吾着,好像并不赞成我的意见,但慢慢涨红了脸。随后她抬起头,带着颇有些决绝的姿态说:“那些词必须这样出现,我熟悉它们。”停顿了一会儿,像怀着一个难以启齿的秘密,她靠近我,用几乎低不可闻的声音说:“没有人比我更熟悉那个……死亡。”

一时间,我不知道她是说笑还是诡辩,但很快她向我讲述了她尚年轻的生命里发生过的一件事。这件事,我先后两次从她口中听到,第一次就在那个并不宽阔的走廊上,为了说明那几个译词的必要性,她向我袒露她的秘密,第二次则在数年之后。我并不能把她两次叙述的内容完全分开,哪怕只是一个尽可能详尽的概括也需要靠这两次叙述相互拼凑和补充,因为在第一次讲述时,我还一点儿也不相信。我记得她讲到一半时绝望又欢欣的神情,走廊上人来人往,空气潮湿又闷热,她的话和那种犹疑又充满诱惑的感觉混在了一起。当她的衣袖又一次碰到我的手臂时,我像被空气中某种未知的飘浮物刺激到那样,剧烈咳嗽起来。她停顿下来,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全部讲完,上课铃响起来,她急匆匆地低声说:“现在我还没法向你证明,尽管我自己就是那证人。但以后……以后你会相信的。即使你仍不信,那我也向自己证明过了。”

其后是生平最漫长的一节拉丁语课,当我第四次望向她的座位时,她已不在那儿。到那个夏天结束前,我没再看到她。我承认最后一堂拉丁语课结束时,我如释重负。

秋天,我们系搬进了新校区,我开始觉得会在哪儿碰到她,食堂,或图书馆,或实验楼外长长的走廊,我忐忑于任何一个可能与她不期而遇的地点。好像一个巨大而可怕的东西逃掉了,又随时要降临。

但一整个学年我没碰上她,直到实习年开始,轮转到普外科的第一天,交班室乌压压一片人群里,我看到她了,辫子很长,几乎到腰上了,一直低着头,好像快睡着的样子。带教老师可能也注意到了,问了个问题,指明要她回答。她抬起头,旁若无人地说起来,仿佛这个问题盘亘在她心里很久了,从头到尾等的一直是这个问题。她的声音还是跟以前课堂上的一样,但听起来完全不同,每一个字刮得干干净净,没留一点儿水迹,也没一点儿波纹。

我们这回的交集只有一个月,我来之前,她已在这儿有一段时间,没多久就要轮转去别的科室。那段时间我们最重要的工作,是为监护病房里一个昏迷不醒的老人换药。伤口是一个无法再缝合的术后切口,留置了引流管仍不断有液体从旁边渗出,新换的纱布只用半天就完全浸透。整整一个月,直到老人去世,我们从未想要弄清他患病和经久不愈的原因。我们作为医学生的好奇心和治学精神从未对这个病例产生过,对我们来说,这已是一具尸体,空气里浓烈的腥臭味和徘徊不走的飞虫加强着这一认知。我们严格按照指示和规范,每天三次清理伤口,更换敷料和纱布,像给中箭倒下的阿基琉斯涂抹膏油和香料,换上干净华美的衣物,直到既定日子的到来。

但这期间,我曾两次看到老人醒来。一次是夜里,老人的状态显示他处于一场梦魇,半梦半醒中说出很多古怪的词语,艾兰坚持认为那是老人钟爱的一些诗歌片段,尽管她不确定在哪本书中看到过。第二次则是中午,我们刚从食堂回来,老人病房里传来奇怪的响声,我们冲进去,依然有熟悉的腥臭味和飞虫,老人正摇摇晃晃在地上走。没人说得清他是怎么爬下床,并走出那么大一段。我们试图把老人重新弄回床上去,他用手指紧紧抓住床沿,力气大得叫人难以置信。大半个小时后老人安静下来,野兽似的吼叫转为念念有词。在他又一次昏睡前,我似乎听清了几句,大致类同于上一次醒来时念的古怪片段。

老人在一个礼拜后的夜里,拔掉了床边一扇窗户的保护销,从十六楼跳了下去。整个过程没人看到。我记得那晚是艾兰值班,第二天早上交班,我没看到她,老人的死亡和处置经过由她的实习带教老师汇报。我私下打听,据说是艾兰最先发现异常,她受了惊吓,已请假回去休息。又听说保护销年久失修,早防不住有心要自杀的病人,不过监护室里都是重症病人,谁也想不到病人自己能开窗。艾兰一整天没出现,到傍晚,我接到她的电话,约我在校门口碰头。

到学校已过了饭点,路上有零星几个人。拐角的布告栏前,她背朝着我,专注于橱窗里的一幅海报。我走过去,人影从玻璃橱窗上映出来,她就转过身来,看见了我。她朝我露出笑容,雪白的牙齿和凛冽的气味,我还记得当时她穿着一身黑,像明亮的夏天光线里一道不可测的裂隙。有那么一刹那,我忘了季节,并以为自己身处荒野,刚下过一夜雪,到处白茫茫的,无垠里只剩一个可聚焦的点。

她问我有没有吃饭,我看了下表,这个时间食堂估计打烊了,她提议去校门口新开的餐馆:“他们有一种饮料,加了百香果,非常之夏天。”我并不喜欢百香果的酸味,但还是跟着她往校门口走。太阳很大,没走几步我就出汗了。

“我喜欢夏天,”她不紧不慢,又有点兴高采烈,“哪怕四十度高温,没有风,夏天的太阳也能让人高兴。何况还有云。”天气总是最得体的闲聊内容,我猜如果此时是冬天,她应该会跟我聊雪和寒冷给她带来的快乐。一路上,有关云的话题持续了很久,直到进了店,她还在解释为什么夏天的云最耐看,而冬天的云最可靠,前者“像浪一样翻滚”,后者则“像星辰和靠了岸的船舶”。

我们在靠窗的位置坐下,店里人也不多,窗外如水墨般晕染开大片云朵,她的神情渐渐严肃:“如果在一个时间、一个地点看到了一朵云,那就是一种语言,跟贺拉斯的诗一样,也需要去转译的。”

然后,她拿出新译的诗,在饮料上来前,又念了一首给我听。语法乃至韵脚仍然被忽略,并有多处动机不明的自我创作。她的自得溢于言表:“没错,这一段是我加上的,在他对神的祈祷和已拥有的生命欢愉间,不还有一个须由他自己来完成的灵魂吗?他总在疾风骤雨中,不曾拥有过平静,也还未有栖身的走廊。但对欠缺和索求,他多么笃定,你看这一句‘既然朱庇特予夺随心,让他给生命,给财物,我来给宁静的灵魂’,恰到好处的轻蔑感,他将神和自己并列,但同时,他对此一无所知。”

“这几乎是重写了,当然风格上的确很统一,要不是我对原文还算熟悉,差点儿就被你瞒过了。”我不太接受她改头换面式的翻译,只得客气地恭维一下她的文笔。

她坚持认为那些生造对原文并非颠覆,而是完缮:“我只是修补了一些裂隙,在他说出的跟他所在的世界之间。我跟你说过,没有人比我更了解那个世界。我添加的,是他遗漏或无力捡起的部分。在昂扬、圣洁的永恒和猥杂、模糊的血肉之间,是无尽的待填满的坑洞,但那些也仍是属于他的,跟他成为一体。也就是说,我没有多加什么,只是使他更完整了。譬如,在酒神和阿波罗之间穿插一段海上的航行,沉醉的情感不会被割裂于恢弘的命运之外,初读时那点格格不入的纤巧就像被太阳光蒸发了,另一种更吻合于全诗的雄浑又曼妙的调性迅速起来了。”

对她的夸夸其谈,我没有太在意,但她对贺拉斯的执著,还是令人费解。她显然不是以一种学术或是智性的方式在翻译,倒像个考古队员,把地底下挖出来的陶片拼接补缀,复原成一个新的陶器。只是这种毫无学术价值的复原,究竟意味何在呢?

又念完一个新的片段后,她好像终于想起约我过来的目的,丢过来一本书,说:“人眼没有看过的东西是什么?人耳没有听过的东西是什么?人手没有摸过的东西是什么?你问的一切,泥土里都有。那个病人临死前说的是这一段,我查了一整天。”她指着折了一角的书页,给我看。

“你说他生前喜欢的诗,就是这首?”我把书拿过来翻了翻,这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出版的一本诗集,诗人和出版社我都没有听说过,“等等!你是说,他跳楼前跟你说过话?”

“我听到了声音,但不确定是不是看到了他……我看到的好像是一只鸟,很大,在窗沿上停了那么一下……”她停了停,像是观察了我一下,“但他念的,的确是这段,那声音不小,进到病房前我就听到了。”

“跟前几回的一样?”

“不同的段落,都在这首长诗里……但这儿有好几段是从贺拉斯颂歌里借用过来的……”她迟疑了一下,又说,“这本书有很多跟贺拉斯颂歌雷同的地方。”

“你是说,这首抄袭了贺拉斯的诗成了那个病人的临终遗言?还是说,病人跟你一样,也是个贺拉斯诗歌的爱好者?”不管哪一种,这样的巧合都更像她对贺拉斯迷恋的产物。

“不不,首先这首诗没有抄袭贺拉斯,上世纪七十年代贺拉斯的诗还没有译成中文。其次,我怀疑那个病人也从来没读到过这首诗。因为我听病人家属讲过,老人是个泥瓦匠,识字不多。”

我抬头看了看她,她低垂的眼角显示她并非在故弄玄虚。

“你怎么确定作者不是从贺拉斯的拉丁文原诗或其他语言的译本那儿抄来的呢?”

“这本书的作者完全不懂拉丁文或任何一门外语。”她又看了看我,然后一字一顿地说,“因为作者就是我爷爷。”

“你爷爷?”

“一个没多少人知道的现代诗歌爱好者,生前写过几本诗集……这是他唯一出版的一本。”随后她讲起小时候,父母先后过世,她如何由这位写诗的祖父抚养,到十七岁那年,祖父也离世,她靠一些遗产和远亲的接济生活至今。“我跟你说过,没有人比我更熟悉死亡。我不仅近距离地观摩,也一直被它笼罩,但可怕的不是这些,是另外的东西……”我感到空气里又弥漫起那种熟悉而古怪的气味。

“你想说,这些诗都是巧合?”问题并非基于逻辑提出,我所想的可能只是阻止她说下去。

“不,不是巧合,死亡的相同是必然的,诗也一样——”她笃定地,又几乎是自言自语地,“他们进入了同一个时间,所以讲的都是那个时间……同一段时间的互译。这些诗,你可以说它是被译出的,也可以说它是被创造出的。对于时间,创造也只是译出,把更早的被时间本身隐藏起来的时间转译出来……”

在我疑心她又要念出一首新译的贺拉斯的诗时,她像意识到了什么,突然停下来,转而跟我谈起了别的。

那顿饭吃到很晚,店里快打烊了,我才告辞离开。但一场我俩共同见证的死亡,仍未使她真正跟我讲些什么。她再次向我讲述那件奇异的事,是在那之后很久,也就是四年前的冬天。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那时她一天中已有大部分时间在床上度过。

起初我从别人口中听到她的情况,离毕业不到一个月,她在一天夜里从宿舍上铺摔下来,陷入昏迷。两天后,她醒来,拉着每一个碰到的人说话,说的只有一件事——死亡。她说她知道了死亡,像知道太阳那样知道它,甚至比太阳更清楚,因为太阳不可触碰,而死亡,她触到了。一个比活着的世界真实千百倍的地方——如果没有别的更准确的词描述一个人在一个世界里的存在,“真实”就是那个唯一可说的词。她反复说她是死亡的仆人、随从,并且每个人都是,也都应该是。人必须委身于死亡,只有这样,活着的世界才是不死的。她语无伦次,逻辑混乱,令人同情。医生给她打了一针镇静剂,她倒在一张病床上昏睡过去。第二天醒来,据说沉默了许多,一天里大部分时间瞅着一部词典或衣服上的一道条纹出神。

有人告诉我,她时常提到我的名字,说很多事她曾告诉我,并曾想告诉我更多。我回忆跟她的几次交往,依稀想起那些白天和黑夜,她褐色眼睛里涌动的潮水。后来我考研未果,进了医院一个没什么人想去的小科室上班。有很长一段时间,她由她父亲那边的一个亲戚陪同,每个礼拜来医院复诊,我受托帮忙约过几个专家的门诊,一次是脑外科,另一次是精神科。一个休息日的下午,我决定去她住的地方探望她,一直以来我不太清楚她的身体状况。很多人把她的情况视为需要用医学手段予以治疗的一种疾患,认为那一次高空跌落,对她的大脑造成了一个永久性的损害。

我在傍晚到达她那里。她住在市郊,屋子非常小,进门就是厨房和一条狭长的走廊。一个看护模样的女人在厨房门口站着,把她的房间指给我,并告诉我,如果她长时间不说话,别奇怪,这一个多月来只听到她说过两句话。我侧身走过厨房,穿过铺了花砖的狭长走道,到了一扇刷着水蓝色漆的木头门面前。敲了敲,没有声音,但门并没关,里面光线很暗,我推开门,她躺在一张靠窗的床上,没有开灯,窗外灰色的云夹着一点橘色的霞光,照到窗台上呈现出一块三角形的光斑。我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看清她的脸。

她明显是虚弱的,脸上有浮肿后的青白色,比起之前任何一次我看见她,这个傍晚的她无疑是不美的,但我此前从未如这般仔细端详过她。一直以来,她的美并不吸引我,而是把我阻挡在她之外。她多次试图在我面前显示自己的美,恰恰因为这美的企图,我从不愿认真去看她,仿佛这样就可远离她企图显示的那部分。但这一次,在她虚弱到没有力气去营造她自身时,那美以不可阻挡的方式涌出,如潮水般径直奔向我。

我在她床边坐了很久,起初我们都没有说话,霞光渐渐消退,直到窗台上那块光斑由三角形退成一道窄小的线。她浮肿的面孔和身体像涨潮的海,浸没了我。

我说:“我应该早些来看你的。”

她脸上浮出一个难以描述的笑容,说:“这个时候正好。如果早一些,我还说不好,再晚一些,可能我又不记得了。”

我心中涌起一种奇异的紧张感,以为她将向我倾诉多年来对我的情意。也许,一直以来我对她的忽视乃至抗拒只是一种自我逃避,因为我知道,一旦她向我诉说,一旦我听到,那种重量就会降临。

随后她向我说出的,却并非是我预想的那样,甚至长久以来她对我的情愫也显得像我的自作多情了。她说的差不多仍是数年前在教室外走廊上对我说过的那件事,只是更为详细生动,也就更显得怪诞。我当然不能说毫无怀疑,从心理学和精神病学的角度看,她叙述的那些是否可看作长期情感压抑后的一种变体,也未可知。但随着时间和我人生的推进,我总是越来越多地想到那个日渐沉落的傍晚,她断断续续讲述的那个世界,它似乎永远不能被证实,又似乎一直在她自身中被证明着。也许有一天,我也将在自己身上证实它。

她如此向我描绘那些场景:树叶上闪烁着山和岩石的清晰的脉络,阳光泛起水的纹理,跟珊瑚的皱褶相接,一只爬了很久的甲壳虫背上有少年男女的明亮的面孔,尘埃里心脏在跳动,月亮长出鹿和羚羊的角,苹果在地里腐烂并生出狮子,背上出现燕子和开满花朵……如果不是她叙述时冷静到几乎漠然的语气,我会以为她又在念一首诗。她再三向我强调,所讲的都是她看到的实景。她说“看到”也不准确,因为那些景象不只在她眼中,更像被她整个儿拥有,或她被它们融合,于是她可以完全知道它们。她试图跟我回忆这些景象出现的确切时间,但并不成功,只知道十七岁那年,祖父——她最后一个亲人去世后,整个夏天和秋天她都待在屋子里,很少出门,除了水和一点儿面包,也几乎不需要什么食物。起初她为痛苦所攫,不久就因一种无人问津的自由感到愉悦。窗口银杏树的叶子开始变得金黄,世界前所未有的清晰,也前所未有的混乱,她知道那不是梦,而此前的十七年倒更像一场梦。她仿佛第一次置身真实,万物如流水般涌动并混合,她与它们不可分,某种界线被泯灭。她被簇拥向死亡,没有想象或隐喻,她明确意识到,万有之景象由死亡生成,真实或她自身统统涌出于时间中那一个绝不更改的质点。

她以为自己不会活过那个冬天,她开始期待一个新的真正的开端——那个人们谈之色变的东西提前向她展示了自身,那迷人的、流淌着永恒之蜜的伊甸园一角。但一个早晨,她从一个转动的仿佛永不停止的巨大圆盘里醒来,惊恐地发现,沸腾的万物逐渐静止,最后各归其位。世界再一次条缕分明了。之后好几年,那一个沸腾的景象只在某个不为人知的时刻闪现,并总是转瞬即逝。无论用什么方法,她都留不住它。

“我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跟我一样见过它,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只在一些诗里,感到过那种模糊的节奏和吻合性……譬如祖父留下的一些语焉不详的诗和碎片文字……当然,还有贺拉斯……我可能并没有告诉过你,我热爱他,是出于同样的原因。”她过于虚弱的身体使她每说出几句话都要停上一会儿,我觉得这些停顿也在帮助她回忆,“大概你们都觉得我是一个可怜的人……没错,我的确不幸,但不是你们多数人以为的那样,不是过早失去父母、亲人,不是伦理上的孤独或贫困,不是那些……我的不幸在于我踏进过那里,那样一种是祝福、也是诅咒的存在……它使我不断要找回它,使我成为一个流浪者,一个不知所谓的寻觅者……”

如她所言,那次高处的跌落于是成为一场极大的幸运。她不记得自己在病床上躺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是醒着还是昏迷,唯一能确定的是,那天以后,世界再次回来了,这一次是持久的、连绵不绝的浸没。她卧床不起,一部分是因肉体的伤,更多则是她的精神具备了栖息其中的形式。她不再离开那张床。无论在哪里,无论活着还是死去,她知道,她不会再被世界抛掉。

天完全黑下来。她微弱的声音仍在继续,并因为暮色的深重显得更为悠长。当她又一次说到“死亡”这个词时,我脑海里浮现了勃拉姆斯第二交响曲里的一段和声,随后是多年前一场庆典上空的烟花。我必须承认此刻她断续的话语里有一种奇异的吸引力,那些不可捉摸的停滞,增强了即将到来但还未抵达的词语的力道。我意识到语言引诱人的不是词或句本身,而是停顿产生的空白和要全力推进的语词相互之间的齿合交错。万花筒里万千瑰丽的图景,来自有限的几块碎片,但神奇的并非是那些碎片,而是碎片向人们传递过来时的样子。

她说,以后人们会发现,唯一使世界具备真实性的,只有死亡。当死亡越来越稀少,人们将发现它的力量——时间的存在依靠死亡,世界也是。生活的确是一面镜子,但照镜子的不是我们,而是死亡。如果没有死亡,镜子里将什么也没有。这不是一个哲学的结论,不是一个理念或寓言,而是她已获得的实象。她想了很多天,她告诉我,这是她能说出的最接近那一个世界的概括,至于描摹或抵达,则困难得多。但为达至准确,她仍试过不止一种方法,起初用线条和手绘的图案,后来开始借助一些古老的文字,因为图案仍囿于实体和形象,文字则是从中抽离出来的某些东西。

她重新翻出那本只用了半年的拉丁语词典,用新的方式领悟了它。我不知道她在上面花了多长时间,总之她熟悉里面每一个词,包括它们复杂的变格和变位。同时我还发现,不借助词典她也可以阅读贺拉斯的全部颂歌。此外,是卢克莱修的《物性论》,牛顿的《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拉丁文和希腊文对照的《柏拉图第三卷》,还有更奇怪的,希伯来文的《圣经》抄本,用楔形文字刻的《吉尔伽美什》泥板残片。

也许她领悟了那个永恒的不可更改的时间,也就逐渐领悟了在那里面诞生的全部词语。文字作为符号正是用以显示时间的,也就是为了显示死亡,文字被创造了。

一天,在看完一段未知的残片后,时间以前所未有的清晰和重量扑来,她像赶海者不慎碰上一片浅而宽阔的潮汐,寂静、眩晕和无际的温暖围拢来,没过了她。此后,她就不再依据文字本身去理解,而直接从文字所属的过去、未来的全部时间里观望。

她开始写一种古怪而难以辨识的混合文字,短短一行不到三十个词,有希腊文、梵文、甲骨文、阿拉伯文等多种文字符号相混出现,后来即使在一个词里也出现这种混合,譬如“生”这个词最终以苏美尔文、梵文、泰米尔文三种文字的碎片融合而成一个新的、同时带有锐利尖角和波浪的符号。唯一的幸运是,大部分古老的文字不确定发音,依靠原有的惯性,她说话仍保持着微弱的统一,尽管费力,也还能听懂。大概那个时候,她全部的自我就只剩声音还在这个世界了。

我在夜快深时离开,没等我完全退出门口,她的身体又没进了黑暗,那种沉没就好像她从未存在过。直到四年后的这个凌晨,我得知她的死讯,确切的死因是微循环衰竭。我开始感激多年来所学的专业,使我能依靠一份明晰的医学诊断,对她的死亡有所了解,从而对她的存在有更深的确信。

应该说,除了那首不到五行的译诗,我没有她留下的任何文字,也就是,我难以在我活着的世界去窥探她死后去往的永恒之地。但我拥有着那个傍晚和那个暮色渐深的房间里她对我说过的话,只要我的记忆不那么快衰退,那些喋喋不休的微弱的话语会一直保存在我这里,作为她的一个片段遗留下来。这个片段经不起理性的检视,无论作为学说还是经验,它都充满荒谬,也难以被任何人证实。

我承认那不可证之地对我致命的引力,她以不甚精准却富于表现力的语言向我传递过它可以被想象或抵达的样子。那是她幽深莫测的精神世界,是她敏锐如含羞草的感知,也是一个渴望得以永恒的方向。

也许她把我和她之间的情意,那一种寂寥的相知也化成了那世界里的一部分。她在她非凡的精神中创造了死亡之地,在那里,她等待着我与她最后的同一。在那里,我们难以碰触的时间将相互交汇、相互融合,我们将真正理解和看见对方,甚至成为同一的世界精神本身。

我怀抱着此一信念,等待着属于我的世界的降临。

猜你喜欢

拉丁语颂歌
壮乡颂歌
拉丁语在东罗马帝国消退缘于实际使用需求的减少
人生颂歌
巢湖颂歌
《欢乐颂》欢乐青春 生活颂歌
七一颂歌
以意大利传教士为例浅谈孔子思想在欧洲的传播
浅析拉丁语对俄语的影响
南湖颂歌
“本”、“体”、“本体”词源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