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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八日,雪

2023-12-21陈鹏

天涯 2023年5期
关键词:李果热干面武汉

陈鹏

黄昏与大海如此这般。那只猫从两块地以外横穿葡萄园。

——杰克·吉尔伯特《幸免于难》

猫子发来信息说能否回武汉见一面,我半小时后回复她,你还好吗?她没回。直到一周后才回复我,能不能回武汉,见一面?我盯着她的微信头像——匆忙拍下的一团拖曳的白光——不知如何回复。三天前,她加了我,说她是猫子。我绝不相信。她又说,二十年前你往我家里写过信,留了手机号码,忘了?我立即回复她,天啊,猫子!她没回。直到今天。过了十分钟或更久,我说,好的,你定时间。七月八日,她答。我说,为什么不是七月七日?她说,你说为什么?

二十五年前我们住在学校对面小山上,我后来曾写过一部小说,地点也在此处:武昌卓刀泉一座不知名的小山。当年那地方杂乱拥挤,到处是村民的违规建筑。我租的“方脑壳”大约七平方米,月租七十块。我父母每月给我五百块零花,七十块完全应付得过来,我记得我们当即租下了它。那天中午猫子一脚踏进我们学校东门,大长腿白亮刺眼;她沿梧桐大道来到管理系宿舍楼下,看宿舍的老余拦住她问,你找哪个?她说,我住三楼啊。老余说,你要是我们系的我把自己的耳朵都咬下来。猫子哈哈大笑,收起手里的白花太阳伞说,我找你们93本李果。我说嘛,老余说,你哪里的?我呀,武水的。嗯,等着。老余上二楼,站在楼道口大喊,93本,李果——他恐怖的嗓门能把晾在走廊两边的衣服裤子掀翻。我从217宿舍探出脑袋,高声答,来咯,哪个找我?我哪个晓得哟,老余掉头就走,又补一句,美女,武水的美女。我同屋的兄弟们嗷呜起哄。我套上T恤,对着门后的镜子将头发三七开梳得一丝不乱,穿上拖鞋出去。兄弟们又嗷呜一声,说,老五你他妈请客啊。我答,好好好,请客,今晚请客。我奔到楼梯拐角,低头看见两条直苗苗的大长腿,如盛夏白雪一样惊心动魄。

学校就在东湖边上,我们先去看湖。太热了,没走几步就汗流浃背,我恨不能扎进一艘冰做的小船,泛舟湖上,和猫子痛饮雪水三百杯。可眼前除了烈日没有别的,树荫也缩在根部,头顶蝉鸣喧天,没有风,一丝风也没有。七月的武汉绝不是闹着玩的。但不去湖边,你就没地方好去了。湖边至少有个亭子。怎么跑过来了?有空呗。今天怎么有空?我逃课了李果,逃课三天了。我吓一跳,站在烈日下仔细看她。由于太热,由于热浪滚滚,我根本看不清她,只能闻到她香甜的奶味、汗味、茉莉花味。什么意思?你说什么意思,你说他妈的什么意思?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猫子。你算算日子,算算,四十天了。什么四十天,四十天什么?妈的,你真的假的?什么真的假的?瞧见亭子了?那个鬼亭子,你们学校的破烂亭子;瞧见啦,我不瞎。那你还装,你给我跳东湖死了算了。我死了你岂不守寡哟,便宜武昌城的精壮汉子。你去死吧李果。我蹿进亭子,一片阴凉袭来,舒坦多了。猫子跟进来,操武汉话大骂,跑么事哟你跑,你个癞皮狗就该被扔湖里头喂鱼。我拍拍木板让她坐。她道,今天就把它解决。今天?对,今天,绝不拖到明天。你别急,别急。当然急,哪个傻子才在鬼热的大中午跑你们鬼学校啊,我们宿舍有风扇呢!我请你吃雪糕。就今天,行吧李果?我点头。行,行。我火烧火燎的,喉咙里有丝丝苦味。猫子还是那么白,像白雪公主:乌黑浓密的乌发,雪一样的肌肤。亭子地面是水泥的,当时五月末,还不算热,铺一层薄毯子刚刚好。我铺之前认真擦过地面。现在东湖水波不兴,阳光落在湖面上,刀片般锋利。你想清楚啦?废话,废话。好的好的,我就是……就是确认一下。确认你个大头鬼哟。这是四角的亭子,一共三条木板。“口”字少一横。什么时候去?你不是说今天吗?对啊,今天。什么时候?下午?现在吧,马上。才一点钟,热死人呐大小姐,全武汉都还没上班。好,一点半行吗?行。我们之间的距离大约一米,不能再靠近了,太热了。哪怕一米的距离也能感觉到对方烫得像只小火炉子。我不明白当年高考填志愿干吗报了武汉,干吗不在我四季如春的昆明随便上个大学拉倒。跑那么远实在是自作自受。是啊,太远了,身边没有哥们兄弟,天大的事情自己扛着。你下午真不上课?上你个大头鬼。我得请个假。跟谁请?班长,让他把假条带给老师。那你赶紧的啊,还跑这鬼地方来。我想白天让你看看我们美丽的校园。哪个学校都一样,除了武汉大学。不就是樱园、枫园、梅园、桂园吗?也没啥了不起。当然了不起。哪里了不起?因为是武汉大学。我无话可说了,凑上去拉她的手,想把她拽进我滚烫的怀抱,却被她一把推开。她使劲揍我的肱二头肌说,滚,滚,滚!我在她汗津津的额头上用力一啄,尝到汗味、咸味、甜味和奶味。专属猫子的气味。滚,滚,滚!此时湖面浮出一群草鱼、鲢鱼,张大嘴巴使劲吸气和吐气,速度慢得不能再慢。干吗不往湖底游呢?哪有水底还比水面更热的道理?湖水不算浑浊,也谈不上清澈。只是一大片水,一大片宁静的茶褐色的水。

两天后,猫子的微信消息又来,问我具体地点。我说,还没想好,你有何建议?两三个钟头之后她回消息,没什么建议。山上小屋,还在吗?我想了想,答道,不在了吧。关帝庙,不知道还在不在。

那些天我无法写作,无法阅读,无法做任何事情。我知道记忆会把过去重塑一遍。不过,也许记忆再无用处,只是抛进角落的一堆残余。二十五年前的记忆像是另一个人的,不是我的,和我没有一点关系。很难相信它就是我的一部分,像汗水一样黏在身上。我找来一张武汉地图,艳俗的铜版纸散发出虚假的臭味。武汉三镇一旦落在纸上也很虚假,只是一堆密密麻麻的地名和符号。我寻找一个叫卓刀泉的地方。传说当年关羽抵抗曹军,败行至此,人困马乏,无饮无食。关二爷气急,挥舞青龙偃月刀直劈山腹,顿时,土崩石裂,活泉涌出,三军痛饮,解一时之困,逃过曹军追击。对,卓刀泉。它就在地图上,非常小、非常纤细的三个宋体字,黑色,你一不留神就会忽略它。可我找到了,就在东湖边上。卓刀泉,有名无址。而东湖,地图上的东湖也只是指甲盖一般大小的靛蓝色的马鞍形圆弧,和真实的浩瀚相去甚远。当年卓刀泉公园内有一座小庙,庙中关二爷持刀而立,英姿飒爽。我只能遗憾地说,但是,记忆靠得住吗?真有一座关帝庙,庙里站着威风凛凛的关云长吗?

我们往回走。这一趟观湖之旅太失败了,因为太热,因为那地方除了他妈的一座四角亭子什么也没有,除了一群半死不活的鱼什么也没有。猫子撑起伞,我接过来举住。来的时候为什么没撑伞?也许忘了,也许是为了故意让我被烈日暴晒。她自己也甘愿受罚。路上我告诉她我们是怎么捉鱼的——拎着鱼线鱼钩跑到岸边,见鱼游近,立即抛出家伙勾住。你哄鬼哟,哪有那么简单,鱼又不傻。真的,骗你是你孙子好吧。你骗我骗得还不够啊,孙子。嘿,猫子同志,你不要……不要么事?我说错啦?哪有这么傻的鱼呀,随便你们捉,你就是个骗子。我没骗你,我发誓,我从没骗过你,还有人把那么大的钩子直接装在竹竿上呢,就那么一甩,哈哈,半人高的鲢鱼被勾起来哗啦扔到岸上,三秒钟断气。然后呢?然后就抱回去扔锅里煮呗,就能喝上香喷喷的鲜鱼汤啦,再来两瓶黄鹤楼,完美。你又骗我,你们宿舍能做吃的?能,酒精炉嘛。你哄鬼哟,那么大个的鱼那么小个的锅。全班人马都杀过来,十条鲨鱼也不够啊。没人管?没人管,辅导员也跑来喝汤。好吃吗?好吃,非常好吃,必须用猪油,那叫一个香。我连连吞咽口水。说话间我们来到梧桐大道尽头,就要出东门了。猫子说她渴了,我答应她的雪糕呢?她想来一瓶冰镇可乐。大门边上有小卖部,我给她买了可乐,又买了雪糕。她这下高兴了。我牵着她的手跨过珞瑜大道。来到小山脚下猫子已经消灭了雪糕,她忽然问我(脸上汗津津、甜丝丝、白花花的),怎么跑这里了?怎么来这里?就是这里嘛。这里是哪里?她蹙眉的样子非常酷,眸子幽深漆黑,让人想跳进去游个痛快。你想去哪里?我问你呢,李果。你想去哪里,我就带你去哪里。是我问你要带我去哪里,不是我……不是我决定,是你,你来决定,晓得不,李果?晓得。我用力点头,再点头,脑袋快要从脖子上掉下来啦。那么我们……我们上山。上山干什么?有个地方,我们宿舍一哥们中暑晕倒后就直接送那里了。中暑?对,他看通宵镭射回来,还没进校门。你又骗人,李果,你个大骗子。我要是有半句假话天打五雷轰。行不行啊?走吧,你跟我走。山道蜿蜒,好在水泥铺地,走上去还算顺脚。两侧山坡种满松树、柏树、竹子,满目葱茏,也没那么热了。我们一路向上,再向上,没碰见什么人,粗陋的小屋反倒是接二连三的,彼此紧挨着,清一色砂石白墙的“方脑壳”。小径右转,到了,前面数十米处,大大的红十字像个血淋淋的伤口。

两位上年纪的女医生坐在黑洞洞的“方脑壳”深处,还好,头顶有风扇,脚边也有,屋里挺凉快的。四面墙上挂满锦旗。她们问了问情况,取了一根小东西,让猫子去后面厕所,猫子拿上它,用力攥我的手。我们出去,她进厕所。我守在外面。太热了,阳光泼下来,我双手遮住脸。伞似乎在猫子手里,又似乎放在医生的桌上。我想回去取,猫子在厕所里大喊,莫跑!我听见里面有响动,脸上热辣辣的,汗水冲下来。最后是拽下绳子的哗啦声。她走出来,手里举着那根小东西,交给我。我托在掌心里。她转身背对我。

最近我写了一篇中篇小说,约四万多字,内容与1941 年末至1942年援助中国抗战的美国飞虎队有关。我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对飞虎队和老昆明的历史产生兴趣。也许,凡上点年纪的人都会爱上历史吧。飞虎队的历史已格外遥远,几乎被悬置了;它们常被谈论和纪念,却与当下再无瓜葛。这是多么吊诡的结局啊,历史之尴尬莫过于此——和我们似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又没有联系,与我的父辈祖辈也没什么联系。我们像在谈论另一个城市和另一场战争。我们早就置身事外,早就不在历史之中;我们看到的、听到的、经历着的,唯有当下,唯有滚滚向前、马不停蹄的当下。武汉呢?那座城市之伟大自不必说,然而它对于我的意义只是青春的一部分,是我十八岁至二十二岁期间学习、生活、爱的具体空间,和武昌起义、黄鹤楼、龟山、蛇山、一桥和二桥哪有什么关系,其影响也就无从谈起。但它的确是我的,曾经属于我,反之亦然。当年武汉乱糟糟、黑乎乎的,街上的店铺像刚刚经历了火灾,和昆明没法比。我初到武汉就想起池莉的小说《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她写了一个名叫猫子的女司机的平凡一天(没错,我初恋女友的昵称就是从这儿来的),酷热难当的武汉的一天,汉口大街扎满竹床,楼顶铺满凉席,男男女女为争夺一块巴掌大的空位大打出手,打完了还是相亲相爱的好邻居。气候决定性格,武汉人向来爽辣火爆。相比之下昆明人就差远了,温温吞吞半死不活,鲜有立马横刀、血脉偾张之辈,骨子里似有某种先天的自我欺骗,视“退让”为世界上最高级的德行,常人不可及也。自然,这会让昆明人普遍小里小气、孤芳自赏又狭隘冷漠。用“义气”二字可形容暴脾气的武汉人,那昆明人呢,可以是“自私”,又或“憨傻”?身为昆明人,而且是七后,我显然是自私自利、憨傻愚钝的典型,喜欢找个角落躲藏起来,将善意或欺骗,美丽和丑恶挡在外面。茧,这个字形容昆明人再合适不过。我们喜欢把自己紧紧裹住,以为万事大吉。武汉人呢?有一字可用吗?尤其是猫子这样的地道的武汉人。

两位上年纪的女医生小心问我的意思,药物还是手术?我看着猫子。她摇摇头,紧紧抓住白伞,走出去。喂,问你呢,我说。她仍不吭声。我跟出去。她用力掐我的手,说,你定。李果,你决定,我害怕。

地点迟迟定不下来,我们也没有多余的联系。我没追问她这二十五年怎么过来的,也不太想谈论自己,谈论乏味的命运。所有的不幸都是相似的。所有不幸当然是相似的,缺钱,缺安全感,病痛,失业,躲不开的重击。充满希望又丧失希望。我离过一次婚,有一个孩子,四十五岁以后待在昆明北郊一套两居室的小房子里,深居简出,写各种能发表或不能发表的小说,虚构着男男女女操蛋的人生——至少不是我的人生,也不是我熟悉的某人的人生。我已经没什么朋友了,也不需要什么朋友。那么,我经常自问,我写了谁的生活?谁的?全人类的?哪来的全人类?好吧,再具体一点,我真的在探究飞虎队和昆明的联系?有用吗?难道,历史并非逝去之物?逝去就是逝去,没有诗意也绝不浪漫。遥远的历史对当下的影响实在有限,甚至没有。不是肉眼不可见,是政治、技术、观念摧毁了历史,掏空了历史,让不可冒犯之物岌岌可危,让大事件像来自宇宙的空洞之声,一些真假莫辨的碎屑,一小片雪,轻飘飘地落在我们身上,很快便消散不见。是的,历史对当下再也没什么用了。什么用也没有了——如果我们总喜欢以有用或没用来谈论它。历史死了,死了就是死了。死亡不会留下任何东西。

后来我们决定上山。对,爬到山顶眺望东湖、武大、珞珈山。小径阴凉,我们一路登顶,上去后才发现方圆百米是平地,十几个“方脑壳”一个紧靠一个,或带小院或直接露出粗糙的砂灰墙。什么风景也没有。东湖和珞珈山一闪而过,我们的梧桐大道也被挡住了。再往前,一座小院忽然敞开,一个婆娘端着铝皮锅子走出来,大声说,你们租房啵?我看一眼猫子,她大声回答,哪个要租房哟。不是你们打的电话?不是。昨天……昨天下午,有两个人打了电话。两个人?对,一男一女,男的说,要租个小房子,女的在旁边说,大一点更好。不是你们是哪个哟?我哪里晓得,反正不是我们。怪了,那就怪了。那么热,先进来喝杯水。不用,谢谢。来嘛来嘛,我又不收你们的钱。婆娘噘着嘴巴,将两扇铁架子院门完全打开。好吧,恭敬不如从命,我们走进去,婆娘给倒了两杯凉白开还加了冰块。屋檐下的阴凉地里有两张竹凳,我们坐上去。院子不大,靠东是一幢两层楼房,楼顶平台上蹲着两个“方脑壳”。靠西是厨房、厕所、杂物间。婆娘让我们上楼看看,一定要看看,房子好得很,这一带数一数二的房子哟。好吧,我们随她上二楼平台,两个“方脑壳”都看了,面东背西的宽敞些,约七八平方米,屋里除了一张小床、一张大桌、一张书桌、一把椅子之外,再没别的。我看了看猫子,她也看了看我。我们下到院子里,差不多异口同声说,大的那间,我们要了。好哟,原来八十,你们诚心,七十,就七十。婆娘在大腿上狠狠一拍。我们约定一个礼拜就搬进来,婆娘说,下手要快哟,有人给的钱多,我有么子办法。我当即交了三个月租金,说好本周就搬。走出小院我晕乎乎的,像被烈日烤傻了,脑浆快要蒸发了。猫子蔫搭搭的,酷似湖面上的大鲢鱼。去哪里?随便。随便是哪里?卓刀泉吧,去看看关老爷。我不想去。那你想去哪里?不晓得。那就去吧,总还有个地方可去。我们下山,进卓刀泉公园,找到巴掌大的小庙。光线暗下来,关二爷持刀捋髯的泥塑据说建于1915年,距今也八十几年了。香案上插满香,香灰落了一桌。没碰见一个人。太他妈热了。我们站了七八分钟,热汗贴着脊梁往下淌,T 恤很快湿了。猫子的白T恤下面亮出白乳罩的白色缎带,像被缚住的翅膀。树上的蝉鸣响彻卓刀泉。我突然发现关公的一双凤目竟然没有眼珠,但总觉得他在死死盯着我;左肩泥胎斑驳,亮出锈蚀般的铜绿,也有鸟粪似的白痕,缺损处有泥巴茬子。我们毕恭毕敬地拜了三拜,我心里连说,关二爷保佑、关二爷保佑、关二爷保佑。具体保佑什么我也不太清楚。猫子神色凛然,叩首、双手合十的样子是我从未见过的,严肃得吓人。从公园出来,我想找地方喝点东西。太热了,太他妈热了。武汉什么时候下雪啊?你不晓得?你都大四了还不晓得?十一月末十二月初。嗯,十一月末,十二月初。现在来一场大雪多好。七月飞雪?对咯。你脑子进水了李果。你说,大雪会不会把关二爷埋起来?有可能,你没看见屋顶破了?老大一个洞,到了冬天——大雪会埋了关二爷。大雪一定会埋了关二爷。等着吧。什么?冬天吧,要么,七月的大雪。

三天后,我买了些日常用品上山,猫子的东西极少,也就添了一把牙刷和一双拖鞋。我知道这地方不完全属于她。她从武水出发要转两趟车,再步行两公里方可上山。但她每周六晚八点至九点必来,一把推开我虚掩的房门闯进来。每次听见她的拖鞋敲打水泥台阶咔嗒咔嗒的声音我就浑身颤栗,立即支棱着脑袋静静等待。十米,五米,三米,一米,砰的一声推开门,她带着奶香味、甜面包味、雪花膏味、汗味、热空气味闯进来啦。之前,她遵医嘱吃了药,除了第三天流了很多血、倒地晕厥五分钟外,再没别的意外。当时我搬东西上山,她是在宿舍里出的事。五人间的宿舍。后来她再没提过,就像这事和她无关。我问她摔哪了、怎么摔的?她说,后脑勺砰的一声砸地上,就这么直挺挺往后倒下去,像尸体一样倒下去。她边说边笑。我严重怀疑我摔傻了,我是不是比从前傻多了?我说是,的确比从前傻多了,至少傻一半吧。她问,傻一半是多少?我说,半个后脑勺相当于核桃那么大,你这一下子,核桃那么大的脑白金摔没了。真的假的?还能有假?我流了很多血,很多很多血呀。后脑勺。狗屁的后脑勺。流了多少?一百个,一百个核桃那么多。那天,她头一次来山上过夜,我带她去山下的一家四川饭店吃了一顿好的。水煮肉片、毛血旺、蒸鸡蛋以及宫保鸡丁,她忽然想吃一碗热干面。有吗,热干面?老板说,哪有热干面,四川饭店嘛只有川菜。再说,热干面是过早吃的,晚上哪有?我说哪个规定热干面必须早上吃?谁他妈规定的?你一个饭店连他妈热干面都没有还算什么饭店?老板掏出烟来给我点上,说,帅哥啊明早你们过来,明早我一定准备两碗热干面,不收你的钱,行吗?不行,现在就要,你现在就做。真做不了啊帅哥,明天也是从旁边小摊现买过来。猫子说行啦行啦,我不吃啦,不吃热干面啦,行吗?不行,你等着。我一头扎进黑暗,冲到路口叫了辆三轮“歪的”直奔卓刀泉小街,那地方小吃店密密麻麻,总有热干面。我找到一家小店买了就走,“歪的”突突突地奔回四川饭店,我扔给司机两块钱就往里冲。猫子不在。老板说她走了,她结的账。我问他,猫子去哪了?老板两手一摊说,她哪会告诉我噻?我拎着热干面往山上跑。到了半山腰停下,大口大口地喘气。我不晓得上去了猫子不在屋里我该怎么办。最重要的是热干面说凉就凉。那么热的天,凉下来的热干面就没法吃了。我隔着塑料袋摸摸饭盒,还好,还热着,不会那么快凉的。我等身上的热汗落下去,便大步往上走。走到院门口又停下,我不敢上去。我停下来,抬头望向亮着灯的“方脑壳”。我记得我们出来的时候灯就开着。我不太确定。我看了很久,才慢慢走上台阶。

历史和现实的交织总让眼前的事物发生轻微晃动,记忆也变得不可捉摸。猫子的历史三言两语就说完了:离了三次,没有孩子。三次都是因为没有孩子离的,尤其是前两次。最后一位(第四任)对她不错,声称不在乎孩子,但他意外查出肺癌,半年就没了。二十五年间,她做过三份工作:私立学校老师、技校老师、教培老师,教的是英语。她一直没离开教书的行当,自然,我不太明白她堂堂武水英语系高材生干吗不找一个相对稳定的工作。我没问她,也不必问她。我了解她的性格,了解她对体制化生存的蔑视与敌意。但身为女人,单枪匹马总是太难了。她好像故意给自己寻找这种难,她存在的价值似乎就是为了迎难而上再坦然面对失败。也许吧。也可能只是我的揣测,我哪有本事论断一个只好了六个月的初恋女友?是啊,短短六个月,区区一百八十天。如今她在哈尔滨,我没问她为什么去了哈尔滨,问了她也不会解释,我也不需要她解释。二十五年之后,两个马上知天命的男女何必还要解释,我也从未谈论自己。没告诉她我果然以写作维生,有过一任老婆,儿子今年十三岁,跟他妈妈待在昆明西郊某个小地方,我们每月见一次面,给他几百块零花钱。我一直没什么钱,写作能有什么钱?钱,一直不是我首先考虑的问题,也不会是猫子首先考虑的问题。但你们知道,看着她发来的微信消息,我连呼吸都凝滞了——如何面对她呀,面对因我肇始又将我排除在外的四分之一个世纪,虽然那也是她自己选的四分之一个世纪。早在二十五年前,稍稍往前一点吧,二十六年前的起点或稍晚的那个热死人的武汉的七月,猫子被我摧毁了。我就是那颗炸弹,引爆之后,一切无可挽回。这不是可预料的结果,绝对不是。一切都因为我。我就是那个莽撞愚蠢、自私狭隘的来自昆明的傻逼男孩。

那年大雪来得早,11月14日,我记得非常清楚。也许是因为“1114”这几个数字极易记住。那是一个周末的深夜,我凌晨十二点起来,披上军大衣溜到平台上掏家伙往废墟里撒尿。忽然,雪飘下来了,迎着我脑袋上方一盏铁皮路灯扬扬洒洒飘下来了。差不多手掌那么大的雪花轻盈舞动,落在手里凉凉的,一触即化。我回屋拉起猫子,告诉她,下雪啦下雪啦,好大的雪。她披上棉袄随我站在平台上。灯光直直照下来,雪花晶莹剔透。刚开始节奏舒缓,后来越下越快,像什么坚固之物坍塌下来,掀起一场白色狂欢;雪花扑向大地,前面的快速坠落,后面的亦步亦趋,前面和后面再无分别,只是同一轨迹上相同的、不断重复的小东西,只是来自上帝的一模一样的造物。它们冲向房子、树木、道路和石头,在黑暗中覆盖它们、渗入它们,和万物连为一体,再也分不清楚是谁先谁后了。它们就是大雪,最早的一场大雪。武汉的大雪或将延续三到五天。猫子在我怀里发颤,我闻到她的甜味、汗味、奶味、酸味。关二爷身上会落雪吗?当然会。你凭什么那么肯定?你忘了他脑袋上面的房顶塌了一半。可还剩另一半。也挡不住这么大的雪。打赌吗,李果?行啊,赌什么?随便。随便?随你便,你个小样儿。我们约定早上起来直奔关帝庙。此刻怎么也舍不得回屋躺下,我们干脆穿戴整齐,仰望被灯光擦亮的雪,一片片,一簇簇,它们以更快的速度坠落,令人眼花缭乱。雪花打在我们身上、头上、手上,来不及化掉的雪带着清爽的毛茸茸的气息一点点累加,直到猫子的长发上出现一小片白色,在光线拂照下如同羽毛。我感觉到冷了,抱紧猫子返回小屋。躺下后还能听见雪花落在石棉瓦屋顶上的声音,噗通噗通,酷似我们的心跳声。

如今回忆起来,你很难说清夏天与冬天之间的季节跑哪去了。武汉的天气历来如此,一不小心就从盛夏跌入寒冬。那年的第一场大雪落下不久猫子就休学返回汉阳——她说父亲病重,她是长女,母亲去世十年了,她非回去不可,长则半年,短则三个月。她让我等她回来。他妈的李果,你这里要是敢有别个女的进来,我就把你阉了,晓得不?她着急上火的时候满嘴武汉话。哪敢哟,你硬是吓人。哪不敢,你试试看,有种,你试试看。试就试,我还怕你?她张嘴咬我,非常狠,在我胳膊上留下一排血印,我鬼哭狼嚎。她说,你那点花花肠子我还看不出来?全卓刀泉的美女都被你一双贼眼看光咯,你要是敢勾三搭四往屋里头带,你就试试看。不试,不带,还请领导放心。我将她送上147路车,看着她一点点远去,消失。谁能料到,自此,我和猫子将被漫长的二十五年的时间隔开。二十五年,九千多天。长吗?够长的,像那天凌晨的大雪,某个时刻让我恍惚,以为它是无限的,源源不断,无穷无尽。等我回来。这话太重了,足以将两个年轻人压垮。两个月后,我下山,雪早就化了。每个晚上我都会出现幻觉,再细微的声音和响动都会让我紧张得绷紧身体,期待小屋的木门被一把推开。但是没有。我熟悉的脚步声,我期待的脚步声,再也没有出现。为此,我整夜不眠,白天裹在军大衣里备战考研,偶尔回一趟宿舍,和兄弟们已经说不上什么话了。她一直没来。大雪融化的时候,我考得一塌糊涂。某个深夜,脚步声突然从楼梯上升起,我激动得发抖,站起来,等着。推开门的是女房东,她给我送来一壶热水。那个女娃哩?久不见她咯。回家了。家,她哪里的?汉阳。一直没回来?我摇头。算咯,小李。武汉姑娘……武汉姑娘还是蛮重情义的。考完试了,我要下山了。好哇,了却一桩大事。你说,她会回来吗?这要问你。话又说回来,不回就不回嘛,难道说屋头有非常重要的事情?依我看呐……天台上的残雪闪闪发亮。后来我去汉阳找过猫子,无果。据说她搬家了。十多年后的信件只能寄往一个废弃的地址。她像最初的雪一样消失了。武水的同学证实,她不回来了。二十五年够长的,长得让人蜕变、衰老、朋友四散、亲人亡故,好在我们将从坠落之途上返回,回到二十一岁时的卓刀泉小山上,回到冬冷夏热的“方脑壳”小屋,重新打量彼此,然后坦然地赤诚相见。会吗?我们还有余力拥抱和躺下吗?

记得下雪第二天,我们赶到卓刀泉公园,不料大门落锁,看门人说,下大雪哩,看么子关公哟。我问他,何时开门?他答,你问老天爷,我么晓得。猫子问他,关帝庙里的关羽,身上有没有雪,有没有落了厚厚一层雪?看门人愣了,你么子意思?猫子又问了一遍。老家伙还是听不明白,使劲摇头,耳朵似在棉帽下甩得噼啪响。我么子晓得嘛,你们硬是奇怪。问老天爷,你问老天爷,它样样晓得,没一样它不晓得。他砰地关上窗户,把我们拦在雪地之中。此时雪已经停了,路上行人很少,树上、房子上、街上全是雪。武昌白茫茫一片。我们站了一会儿,不太甘心又无可奈何,只好转身回去。刚积起来的雪踩上去吱吱响,清脆得像玻璃珠子落进清水的声音。到处亮闪闪的,纯粹而辽阔。太阳出来了。

七月八日,我的小说初稿提前完成了。写得很累,每天以五千字的速度推进。写到飞虎队的往事,我很难相信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深信,那些志愿从美国各地开着P-40战斗机飞抵昆明巫家坝的小伙子,的的确确重塑了昆明,改写了历史。而历史,我终于发现,是抹不掉的。我说的不是房子、纪念碑之类的物质遗存,而是某种隐匿的气味,某种口口相传的独白,某种想说而不可说的神秘。这些东西难道不是昆明精神之一种,不是昆明性格之一种?那些初雪,被后继者狠狠压在下面,压进泥巴,你看不见但它们却从未消失。它们就在大地之下。我是乘中午的航班飞抵武汉的,下午三点,汉口气温直逼四十摄氏度。熟悉的酷热回来了,从二十五年前恶狠狠地杀回来了。我坐上过江大巴到达武昌,打了的士直奔卓刀泉。我在车上给猫子发了信息,到了。她没回我。最后商定的地点是关帝庙。到了卓刀泉我才发现这里果然不是二十五年前的故地了——小山无影无踪,母校对面除了密密麻麻的丑陋的水泥立方体之外什么也没有。公园呢?公园深处的关帝庙呢?我到处打听,找到几位上年纪的老头老太太,他们说,早拆咯,哪还有关公哟。下午六点多,我坐在人工湖前面的一张长椅上。水面反光强烈,不像真的,一切都不像真的。说实话,猫子重返卓刀泉和爽约的可能性各占百分之五十。我们似乎确定了要来,又没说必须要来。最要命的是,没敲死时间——几点几分,关帝庙见。没有。我意识到事件的荒谬与不可能。难道没人假冒猫子加了我微信又约我过来?难道猫子绝非怀着某种深深的恨捉弄我、报复我?可是,整整二十五年,难道还没有说服力?两种说服力都有:让怀念清晰而深刻,让历史反噬而残暴。管它三七二十一,既然来了,那就等下去。我会在半小时以后,十九点零八分,对,就在七月八日十九点零八分给她打一个语音电话的。我想听听她的声音,确定她来还是不来。从哈尔滨到武汉,大约和我从昆明飞来武汉的距离相当。快十九点了,我不饿也不渴。没有一丝风,蝉鸣惊天动地。我呆坐着,一头一脸汗,T恤早湿透了,汗水顺着小腹流进内裤,灌进袜子。直到人工湖面上出现了夕阳才不那么热了。水中的余晖宛如金色丝绸,似乎专等某人走进去把它捞出来,佩在胸口。我久久凝望着。天色越来越暗,温度应该降至四十摄氏度以下了吧。还是热,却尚可忍受。十九点零八分早就过了。钴蓝色的天空渐渐发红,又渐渐灰白。云层从四面聚拢,以我想象不到的速度连缀起来,突然从中飘下一瓣叶片大小的东西,落在我的手上,立即消散不见。雪,是雪,手掌那么大的雪。我惊呆了。七月八日的雪,从二十五年前的冬天坠下,越来越快,越来越密,很快就成了白茫茫一片。捉刀在手的关二爷啊,头上和肩上定然蒙了厚厚一层白雪。我跺跺脚,站起来,准备给猫子打一个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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