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艾丽丝·门罗小说中边缘男性的创伤书写
2023-12-20董梦园
[摘 要] 艾丽丝·门罗被誉为“当代短篇小说大师”,她总是能用简洁的语言来叙述普通个体的创伤经历,从而给读者以深刻的生活启示。本文旨在通过创伤理论和隐伏创伤探讨门罗晚期短篇小说《骄傲》和《火车》中边缘男性的创伤书写,从个人创伤、性别创伤和战争创伤三方面来分析男性主人公的创伤记忆,通过分析人物为走出创伤所做的种种尝试进一步探究创伤复原的有效途径。
[关键词] 创伤书写 隐伏创伤 门罗 边缘男性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一直以来,艾丽丝·门罗的小说都被认为是关注女性困境、反映女性生活的优秀作品。相较而言,男性角色的塑造在其小说里似乎不太被重视,多是作为小说的背景或推动情节的工具而出现,因此许多评论家认为门罗是一位比较典型的女性主义作家。事实上,门罗作为一位关注人类生存境遇的作家,早已摆脱了性别的藩篱,将目光投向所有处于社会边缘的遭受创伤的个体。
在其封笔之作《亲爱的生活》中,门罗以平和冷静的目光审视着男性群体,对男性生存中所遭受的压抑和扭曲进行形象化的表达,塑造了一批丰富多样、血肉充盈的男性角色[1]。本文旨在通过分析门罗在短篇小说《骄傲》和《火车》中对边缘男性的创伤记忆的书写,探求创伤复原的途径。
一、个人创伤
1.《火车》——童年阴影
《火车》讲述了男主人公杰克逊的四次逃离,他一直在逃离女性,拒绝亲密关系。杰克逊在学生时代是一个极度沉默的人,很小的时候他的母亲死于一场车祸,这件事有时候被用来解释他的害羞。小说文本中其实还隐晦地谈及了杰克逊逃避女性的原因:“杰克逊不想回家。为什么?因为他继母在家,他说。他讨厌继母。为什么?没有原因。”门罗在接受杂志《纽约客》采访时提道:“《火车》则相当不同。这是关于一个只要没有性爱妨碍,就会自信和满足的男人的故事。我想他在小时候被一个粗鲁下流的女性折磨过。我认为他无法走出这段阴影——他只能逃。”[2]杰克逊无法和女性建立亲密关系的原因应该已经足够清晰了:童年阴影。
凯西·卡鲁斯在《沉默的经验》一书中认为创伤是“由突发性或灾难性事件造成的难以磨灭的经历与体验”[3]。杰克逊作为一位白人男性,本应成长为一个任何情况下都较为自信自足的人,我们有理由相信这段无法走出的童年阴影对他的性无能造成了一定的影响,这是创伤造成的身体伤害。杰克逊一生都在逃离女性,敏感沉默,与周围的人或事物保持一定的距离,只有极少的几件可以随时打包的东西属于他,这是创伤造成的情感冲击。而无论是童年创伤带来的身体伤害还是感情冲击,都为他的性别创伤埋下了伏笔。
2.《骄傲》——生理缺陷
《骄傲》是门罗少数以男性主角作为叙述者的作品,尽管门罗给予了这位男性人物以叙述主角的身份,却依然遮遮掩掩地没有提及他的名字,以显示他极易被忽视的边缘化地位。男主人公天生兔唇,虽然经过缝合治疗,但仍然不能彻底复原,所以他一直在适应自己的相貌以及其他人的相貌。不仅如此,这位无名男主还有些口吃,发音虽然能听得懂但是有些怪,不可能从事需要大量交谈的工作,因而他终其一生都在加拿大的一个无名小镇上做着一份普通、沉寂的工作。
1992年,美国女性主义治疗专家玛丽亚·鲁特在《重建创伤对人格的影响》一文中,第一次提出了“隐伏创伤”(insidious trauma)的概念。她认为,隐伏创伤是一种被完全忽视的创伤经历,通常与个人被贬低的社会地位有关,因为他们身份的内在特征与当权者所重视的特征不同,例如性别、肤色、性取向、身体能力等[4]。无名男主身上从没有发生过突然的、意想不到的灾难性事件,但因为天生兔唇的缺陷,终生都沉溺于被压迫、被忽视的心理创伤中。在医疗条件更发达的时候,一个和他身高很搭配的娇小的女大学生友好地建议他做整形手术,“但是我没法做到走进某个医生的诊所,承认希望得到某样自己没有的东西”。男主人公无疑是骄傲的,但是骄傲的表层下却是极度的自卑和渴望,伴随男主人公一生的个人创伤不仅使他在社会中成为受压迫的“他者”,还为他的性别创伤埋下了伏笔。
二、性别创伤
《骄傲》中无名男主的生活看起来远离主流文化,但他并非没有试图建构接近主流的男性气质。他的第一人称叙述看起来理智、平和、务实,虽然天生兔唇,但是他有一份足够谋生的工作,并把自己的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在奥奈达询问他关于卖房子的意见时,他提出了一些实用严肃的告诫性意见,并严谨地不断表明自己不是专家。他利用自己的职业所长为奥奈达申报个人所得税,并在每天两人看完电视后绅士地送她回家,以上种种叙述都表明这位无名男主是一个独立、理性又自信的男人。
但是,无名男主天生兔唇的个人创伤从未愈合,种种叙述上的优越感只是为了掩盖其内心的自卑,正是这件看上去“很男人”的“骄傲”的外衣,让他成了一个只是“行为像男人”的边缘男人[1]。男主人公因为兔唇拿到了免服兵役的豁免证明,虽然他并不明白为什么兔唇足以让人们认为他可以待在家里,“是不是我已经太习惯于被排除在这样或那样的事情之外,所以我完全以为接受豁免是理所當然的事,就像在其他许多事情上一样?”
《火车》中的杰克逊因为童年创伤而变得敏感懦弱,害羞沉默,为了向主流文化中勇敢强大的男性形象靠拢,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个胆小鬼,他选择报名参军,这一选择让他彻底逃离了继母,也可以暂时逃离艾琳,给了他喘息的空间,但是这一行为也为他后来的战争创伤埋下了伏笔。比起懦弱性格,杰克逊的性无能给他带来的伤害更大。自进入以男性文化为中心的文明社会后,男性的性能力就被赋予了多重的文化意义,它不再是一个所指,而是一个具有隐喻功能的能指和象征。男性性能力的有无、强弱,不仅与作为个体的男性是否具有生育繁衍、肉体享乐的身体生理机能有关,而且与他作为个人在各种社会权力格局中的地位、权威有关,与他是否能够作为主体进入社会象征秩序有关[5]。性能力的丧失使杰克逊失去了代表男性权威的话语权,性别文化偏见下的性障碍男性最终选择了在从战场回家的火车上逃离,逃离即将和艾琳开始的婚姻生活。性别文化偏见不仅带给女性沉重的伤痛,还给诸如无名男主、杰克逊等边缘男性带来一生难以治愈的创伤。
三、战争创伤
《亲爱的生活》小说集里大部分故事背景都架构于20世纪三四十年代,当时正值第二次世界大战全面爆发,加拿大作为英联邦的重要成员在1939年9月10日正式对德宣战。“战争”及其由此引发的各种社会问题也就成了门罗笔下普罗大众日常生活里所不能避免的主题,这亦是门罗自己所亲身经历的时代。
1.《火车》——战争的亲历者
卡西·卡鲁斯在吸收了弗洛伊德认为创伤经验具有“延迟”和“重复”的特征后,认为创伤是“由突发性、或灾难性事件造成的难以磨灭的经历与体验”,创伤反应通常“延缓出现,表现为无法控制的反复发生的侵扰性幻觉与现象”[3]。《火车》中,杰克逊为了躲避和未婚妻的婚姻,在从战场回家的火车上提前二十英里跳下了车,朝和家乡克拉渥相反的方向走去。从火车上跳下,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杰克逊并没有感到新奇,相反树叶摇动的“沙沙”声都让他心生警惕,总是感觉正在被“某种未知的东西监视”,“周围的生命正从你看不见的有利位置得出关于你的结论”。杰克逊的种种反应很难不让我们联想到“弹震症”[6]的相关症状。虽然参加了战争,但杰克逊并没有成为勇敢无畏的英雄,相反,战争把他折磨得更加懦弱,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他警惕起来。杰克逊因为性别创伤而参加战争,战争创伤却反过来加剧了他的性别创伤,战争带来的只有对个体的摧残伤害,从这个角度出发,我们不难看出作者门罗的反战情绪。
2.《骄傲》——战争的旁观者
《骄傲》中的无名男主因为个人创伤没有奔赴战场,这是一件走运的事情,但是作为战争的旁观者,主人公目睹了一些生活、生命因为战争而彻底改变,这给无数像男主人公一样生活在战争年代的普通个体带来了难以磨灭的创伤。男主人公的会计工作是因为克莱布斯百货公司的年轻经理离开岗位参加空军牺牲了而获得的,每个普通人都忙着弄清各种配给票证簿的使用和与前线寄信收信。一只民用船在海上的沉没让男主人公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一种令人恐惧的兴奋”,这种感觉完全适用于主人公在战争前期对战争的感受,死亡使一切都变得平等,掩盖了一切幸运和缺陷。随着战争的持续进行,主人公已经习惯于看到一些令人震惊的事情时,他开始认为“所有人都被赶进了毒气室”,死亡与暴力事件层出不穷,世界变得怪诞且不能理解,他因为死亡而产生的荒谬的平等感开始被压抑,时刻呼吸着有毒的空气的窒息感终于弥漫上来。
1995年,女性主义心理治疗师劳拉·布朗在《不在范围之外:关于心理创伤的一种女权主义观点》一文中强调:“压迫的创伤性影响,在特定时刻不一定是公开的暴力或者对身体健康状况有威胁,而是对心灵和精神施暴。”[7]战争时代的每一个没有奔赴战场的普通人,他们的生命或者说身体健康状况并没有受到任何威胁,但是战争带来的一些生活、生命的彻底改变,会给整个群体带来难以磨灭的创伤记忆。战争重创的不是个体或个别家庭,而是千千万万的个体与群体。
四、抽离创伤
创伤经历受到意识的压制,潜伏在潜意识层面,无法言说,无法知晓,但在创伤幸存者的记忆中不断重复,并干扰着受创者的生活。受创者在没有专业医生的指导帮助时,会下意识地寻找和创伤共存的最优解,《骄傲》和《火车》中的边缘男性受创者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逃离。“从心理学角度看,逃离行为可以被视为一种在创伤情境中的自然反应。”这种逃离是一个受创者因“失去了对压倒性生活事件的记忆整合能力”,从而选择与现实世界“分离”的行为[8]。
在《火车》中,杰克逊共选择了四次逃离。第一次逃离是为了逃离继母,童年创伤挥之不去,杰克逊在选择当兵后就住进了艾琳家里,连自己的旅行袋都是艾琳去他家里收拾的,参军是杰克逊逃离童年创伤,彻底离开继母的有效手段。第二次逃离发生在故事刚开始的那辆从战场回家的火车上。艾琳是杰克逊的初恋女友,在作为同学的五年时间里,艾琳一直帮助他缓慢地走出童年创伤,但随之而来的性无能对杰克逊来说无疑是巨大的打击。童年创伤的“延迟”导致的成年性无能,使杰克逊没有勇气面对自己的未婚妻,他在回家的火车上再次逃离。第三次逃离发生在共同生活多年的贝尔倾诉了压抑在自己心底深处的秘密之后。通过对杰克逊的讲述,贝尔重构了创伤记忆,并宽恕了父亲和自己,实现了创伤的复原。而相似的创伤经历却触发了杰克逊不堪回首的童年阴影,招致了创伤记忆的“闪回”[9],贝尔充满信任的倾诉,也打破了两人之间疏远的安全距离,杰克逊再次选择了逃离。
第四次逃离发生在艾琳出现在杰克逊工作的公寓之后。艾琳为寻找自己私奔的女儿而来,熟悉的声音带给杰克逊巨大的冲击,他不敢出来见她。杰克逊害怕与艾琳再次相遇,便收拾了自己为数不多的东西,再次踏上了火车。这个故事以火车承载的第二次逃离为叙事的开始,以踏上火车的第四次逃离为结束,首尾两次出现的火车让时间构成了一个环,杰克逊最后所踏上的新的旅程,不过是在自己的命运之轮上再转一圈。
在《骄傲》中,奥奈达對无名男主提出了同居请求,“我们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感觉。我们可以像兄妹一样住在一起,像兄妹一样相互照顾,这将会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男主人公花费多年维持住的作为男性的骄傲,在奥奈达的讲述中变得徒劳:“我一直感到非常不舒服。气愤,害怕,惊恐。”为了维持住自己的自尊和骄傲,他选择了逃离。虽然最后阴差阳错,男主人公搬进了奥奈达租住的公寓一楼,两人看起来恢复了相谈甚欢的局面,达成了某种和解。但是男主人公的拒绝毕竟发生过,他的逃离一直存在,两人之间的相处只会停留在对他来说相对安全的距离,再也不会出现生病时相濡以沫的照顾。他的创伤记忆从没有被消除,反而随着逃离横亘心中。
卡西·卡鲁斯认为,创伤事件会在沉默的滞留中变得愈发扭曲,从而对受创者的日常生活造成更严重的侵扰[9]。杰克逊和无名男主的逃离行为只能暂时性地抽离创伤记忆,只有受创者最终认识并理解自己遭受的创伤事件,接受现在已经改变了的自我,才能走出创伤,实现复原。
五、结语
艾丽丝·门罗在《骄傲》和《火车》这两部短篇小说中,对边缘男性的创伤记忆做了细致的刻画,呈现了门罗对边缘个体生存状态的关注及其悲悯的人文情怀。对边缘群体的刻画不仅是对主流叙事的必要补充,还能够提供更多样的观察视角、更灵活的生存姿态、更包容的处世态度。通过书写现代人最普遍的创伤体验,门罗使读者在阅读中有了反思生命和认识自己的机会。
参考文献
[1] 高静.挣脱扁平桎梏的男性描摹——透视门罗《亲爱的生活》的两性关怀[J].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60(2).
[2] Deborah T.On Dear Life:An Interview With Alice Munro[J].The New Yorker,2012-11-20.
[3] Caruth C.Unclaimed Experience:Trauma and the Possibility of History[J].Yale French Studies,1991(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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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刘传霞.被围困的男性——新时期文学中去势男性的文化隐喻意义[J].贵州社会科学,20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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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Brown L.Not outside the Range:One feminist perspec tive on psychic trauma[C]//Caruth C.Trauma:Explorations in Memory. Baltimore:The John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95.
[8] 張佳佳,方文开.无处可逃:《火车》中的创伤书写[J].外国语文,2021(6).
[9] Caruth C.Trauma:Explorations in Memory[M].Baltimore and London: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95.
[10] 门罗.亲爱的生活[M].姚媛,译.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4
(责任编辑 夏 波)
作者简介:董梦园,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
基金项目:本文系江苏师范大学社会科学研究项目“论朱迪斯·巴特勒的伦理转向”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2022XKT11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