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受美学视野下对《三体》的解读
2023-12-20宋芊驰陈晨
宋芊驰 陈晨
[摘 要] 中国科幻小说系列《三体》讲述了地球文明和三体文明间几个世纪的交流冲突历程,是一部典型的硬科幻作品,小说深入探讨了人类的历史、文化、信仰等问题。自从《三体1:地球往事》在二〇一五年获得雨果奖后,小说风靡海内外。目前,国内对这部作品的研究主要从作品本身的文化内涵或海外传播层面出发,本文主要从接受美学的角度,以文本细读的方法,结合接受美学重要的两个理论“召唤结构”和“期待视野”,对《三体》进行解读,并总结其在海内外大受欢迎的原因,以期为今后中国科幻小说的发展提供一些启示。
[关键词] 《三体》 接受美学 召唤结构 期待视野
[中图分类号] I207.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11-0007-04
《三体》主要讲述了地球与外星三体文明之间的联系和冲突。故事发生在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红岸基地借助雷达信号发现了三体文明的存在,并与其建立了联系,然而,人类和三体人之间的接触并不顺利,两个文明之间的冲突逐渐升级,最终演变成了一场宏大的宇宙战争。小说以独特的视角和想象力,展现了科技、哲学、文化等方面的深度思考,探讨了人类文明、人性、宇宙等诸多主题。
文学作品的接受和传播是一个复杂的过程,既包括文学作品本身的创作和表达,也包括读者的阅读、理解和评价。刘慈欣的长篇系列科幻小说《三体》在国内外都获得了巨大成功,不仅因为小说本身的精彩和其中蕴含的独特思想内涵,更因为作品在传播过程中,与各地文化、历史、社会和意识形态等多重因素进行了相互作用。因此,探讨《三体》在传播层面上成功的原因,不仅需要考察作品本身的文学价值和审美特点,也需要关注作品与读者之间的相互作用和作品被接受过程中的各种因素。
一、接受美学简述:作品的意义由读者生成
接受美学是文学理论研究中的一个重要流派,诞生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后期的联邦德国。它的创立使传统文学研究的范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此后學界将文学研究的重点从作家和作品转移到了读者身上。
接受美学认为,文学作品的意义并不取决于作者的意图,也不是隐藏在文本中的,而是在读者的阅读过程中生成的。文本只是一个启示读者自主思考和阐释的媒介,读者被赋予了一个非常积极、主动和重要的位置,文学作品的意义实现依赖读者的阅读活动。因此,文学的历史应该是接受的历史。这一理论开创了一种全新的文学研究方法,使人们能够更好地理解和解释文学作品的意义。
“召唤结构”是接受美学领域的一个重要概念,在文学作品中,作家通过语言、情节、人物等手段设置了一些悬而未决的情节、问题、疑虑等,这些被设置的元素就构成了召唤结构。接受美学认为,作品的意义是由读者参与生成的,小说中存在的各种类型的召唤结构引导着读者自己去填补,作品的价值和意义也因此被不断丰富。
在接受美学的研究中,“期待视野”也是一个重要的概念,指的是读者在接受文学作品时的期待和假设,这些期待和假设会影响读者对作品的理解和解释。具体来说,期待视野包括两个方面:读者对作品的预设期待和作品自身创造的期待。读者的预设期待是指读者在接受文学作品之前,对该作品的主题、情节、风格、语言、结构等方面的预设期待。这些期待可能基于读者以往的阅读经验、文化背景、社会环境等。作品自身创造的期待则是指在阅读过程中,作品通过语言、结构、情节等方面所创造的期待,这些期待是在与读者的预设期待的互动中产生的。
期待视野的概念强调了读者在接受文学作品时积极主动的作用,认为读者不是被动地接受作品,而是在阅读过程中主动地构建作品的意义。因此,期待视野成为接受美学研究中一个重要的研究对象,有助于人们更好地理解读者与作品之间的关系以及作品意义的生成过程。
二、《三体》中的召唤结构:宏大而浪漫的科幻美学
1.情节的“空白”与“空缺”
文本通过结构设置“空白”是召唤结构的一种基本形式。在《三体》中,刘慈欣多次运用情节线索突然中断的方法,阻断了读者的审美体验,呼唤读者做出某种反应和思考,让读者在接受的过程中产生一种紧张感和不确定感,从而引导读者进入作品的世界中。
《三体》三部曲由《三体1:地球往事》《三体2:黑暗森林》《三体3:死神永生》组成,《三体1:地球往事》的故事发生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由于父亲在“文革”期间受到迫害,物理学家叶文洁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反人类情绪,在与三体世界的对话中,她选择回应地外文明,将地球暴露在极大的危险中。这是叶文洁这个角色在《三体1:地球往事》中的主要故事线,也是整个故事的开端。然而,刘慈欣并没有选择将这段情节通过时间顺序流畅地展示出来,而是在其中不断插入现代的故事。《三体1:地球往事》的第三章叙述了叶文洁初进红岸基地的情节,然而第四章却陡然转入了三十八年后的二十一世纪,到了第十二章,才又开始交代叶文洁的故事。如果说最开始的情景和时代的转换让读者有种“情节脱臼”的挫败和茫然,然而继续读下去,读者了解到叶文洁过去的故事和如今的军事紧急状况的关联,就会开始猜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在红岸基地发生的故事。每当故事情节转换,主题就会跟着转换,当之前的主题“落入旁侧的、主题空缺的地位”[1]时,这样的空缺往往只能通过读者填补,因此,“运用敏捷的想象协调小说中主次情节之间的相关性,才有可能突破‘空白之障碍,领略情节设计的迂回之美” [2]。
这样利用章节设置进行情景的突兀转变的手法在《三体1:地球往事》中屡见不鲜,这样的空白与空缺变换了读者介入的角度和结构,因而“迫使读者填充结构,由此产生审美对象”[1]。
2.“否定”带来的思索
伊瑟尔认为,“优秀文学的特点在于特殊因素的否定和对不可系统阐述却蕴含于本文之中的‘意义的必然追索” [1]。跳出读者期待的否定结构会使读者更深入思考作者想要表达的主题,从而使读者从期待中摆脱出来,超越自己的世界,而由否定所阐发出来的更深层的哲理思考则大大丰富了文本的意义和内涵,因此,“否定的性质是文学价值的决定因素” [1]。
科幻小说的价值除了提供读者一种对科技和未来的宏大想象以外,更重要的是作者在科幻背景下对人类文明、人性等诸多哲理问题的思考。科幻作品中的“否定”体现在文本中,通常是通过作者的刻意安排和构思来实现的,这种否定可以是对政治、道德、文化等方面的批判,也可以是对人性、生命、自由等方面的思考和探索。在《三体》中,罗辑为了拯救人类策划了黑暗森林计划,几乎奉献了自己的全部,他的计划成功对三体世界产生威慑,给人类带来了几十年的和平,然而“人类不感谢罗辑” [3]。罗辑提出的这个计划是将三体文明和地球文明放在了风险对等的地位,如果三体舰队贸然对地球发动攻击,那么两个文明的坐标都会暴露在宇宙其他高级文明的视野里,黑暗森林计划是在三体文明的科技远超地球文明的绝境下策划的一种玉石俱焚的威慑,也是罗辑当时唯一能想到的拯救人类的办法,然而当罗辑与下一届执剑人程心交接时,“没有谁对罗辑五十四年的工作说过一句感谢的话……交接过程在没有罗辑参与的情况下预演过多次,没有表达感谢的安排”[3]。
如果说这个情节是跳出读者期待的第一个否定结构,也已经给足读者深思的空间了,然而紧随其后的情节则是第二个否定结构:程心在接过“剑柄”,即将开始自己准备了一生的执剑人生涯时,三体世界针对地球的打击来临了。三体文明对程心和罗辑做过人格分析,笃定程心按下按钮的概率极低,因此在她“执剑”的那一刻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攻击,然而讽刺的是,此前程心顺利通过了执剑人的竞选,可以说她是民心所向的选择。这段情节连续使用了两个否定结构,将故事推向高潮,这种方式要求读者进行更深入的思考。而这样的情节设置在刘慈欣的作品中并不鲜见,例如在《流浪地球》中,人类不相信太阳真的会熄灭,而为了拯救人类,夜以继日工作的科学家被集体流放,当冰原的严寒像尖刀一样刺进科学家的身体时,太阳氦闪爆发,人类文明的末日来临了。
伊瑟尔极度推崇文学本文的否定性,他认为,否定性是表现与接受中的一种调节,否定性帮助人们从现有的观念和生活中摆脱出来,从而使人们能够汲取和接受许多不同的观点,因此“否定性可以称为文学本文的基本结构”[1]。在上文列举的几个否定结构中,如果读者阅读后能对人性产生一些思考,那么“否定性”的意义也就达到了。
三、中西文化背景下读者期待视野的开拓
1.基于欧美科幻传统的框架:硬科幻与乌托邦
《三体》海内外的传播过程中,读者的文化背景、阅读习惯和审美偏好等因素都会对作品的接受和理解产生影响,而作品本身也在不同的文化背景和历史背景下呈现出不同的意义和价值。
从文本本身来看,《三体》属于典型的硬科幻文学。硬科幻是科幻小说的一种流派,强调科学准确性和科学细节的真实性,通常包含严格的科学和技术元素,力求科学设定合理且符合现有的科学理论和实践。硬科幻在欧美科幻文坛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1895年赫伯特·乔治·威尔斯的《时间机器》,此后,阿西莫夫的《银河帝国》、阿瑟·克拉克的《2001太空漫游》都是典型的硬科幻作品,随着人类科技的发展和对宇宙探索的深入,硬科幻越来越受到读者追捧。《三体》中,从应用物理领域的名词“纳米材料”“VR装具”,到理论物理中的“三体问题”“熵增”“低维展开”“二向箔”等,都是基于现代科学的合理设定,此外,《三体》中还有不少基于故事中的社会背景创造的社会学名词,如“宇宙社会学”“黑暗森林理论”“猜疑链”等。这样想象宏大而又相对严谨的科幻作品很对海外科幻读者的胃口,对中国的科幻读者来说,更是一场拓宽现有期待视野的盛宴。
“乌托邦”表示一种美好的社会愿景,从托马斯·莫尔发表《乌托邦》这部论述空想社会主义的作品以来,乌托邦就在以架空世界为背景的小说中被频频描述出来,世界科幻文坛中的乌托邦叙事也屡见不鲜,甚至衍生出了反乌托邦叙事,科幻小说“最终也只能在乌托邦与反乌托邦的视野之间进行创作”[4],这种对未来理想世界的畅想和对科技高度发达带来的社会伦理问题的担忧几乎是科幻小说的永恒主题。《三体》中的乌托邦叙事几乎贯穿了后两部作品的始终。在威慑纪元开始以前,罗辑从睡眠舱中苏醒,看到了人类科技极度发达的未来世界,读者借罗辑之眼,看到的是一个清洁美丽、每个人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都得到极大满足的乌托邦,然而服务人类的机器人被病毒攻击时,人类几乎毫无还手之力,况且虎视眈眈的三体文明更是悬在人类头顶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给这个美丽的世界蒙上了一层阴影,后文中,程心等人在“小宇宙”中田园牧歌般的无忧生活也是理想社会的缩影。这样的情节设置对非常熟悉乌托邦叙事的科幻读者来说是很易于接受的,很好地满足了读者的预设期待。
2.中国传统哲学的文化内核
刘慈欣在法国南方书编出版社(Actes Sud)的采访中表示,他阅读过很多欧美科幻作品,并自谦说自己的所有小说都是“对著名科幻作家阿瑟·克拉克的拙劣模仿”[5],但作为一个中国作家,他的作品风格明显体现出中国传统哲学的内涵。
儒家思想强调个人与集体的关系以及个体责任的重要性。首先,在小说中,罗辑、章北海、云天明等人物展现了儒家理念中的“群己之辩”和“仁爱”的精神,他们在人类面临危机的关键时刻,展现出极度的冷静自持和奉献主义精神,彰显出中国古代理想君子的非凡气度。其次,小说还体现了儒家思想中重视社会团结和共同责任的观点。人类在面对外部威胁时,展现了高度的团结和一致对外的姿态。这种团结和责任感与中国传统的“大一统”和“和而不同”的观念相呼应,体现了中国传统思想中重视社会和谐与共同进步的思想。再次,小说中还涉及中国传统哲学中关于天人关系的思考,小说通过对“三体文明”“二向箔打击”的描述,探讨了人类在面对自然和超自然力量时的无奈与无力感,“小宇宙”中男耕女织、田园牧歌式的乌托邦也是中国人骨子里对土地的依赖和眷恋的体现。此外,《三体》多次出现多数人民主暴政的情节,在古希腊时期,苏格拉底和柏拉图便对民主制度提出了多数人暴政的担忧。二〇〇八年经济危机以来,西方民主制度的缺陷不断暴露,这个问题在西方社会受到广泛关注,在这样的背景下,刘慈欣在《三体》中设置了这样的情节,体现出与西方完全不同的中国式的担忧,也“似乎是对西方民主制度發起的挑战”[6],引发了海外读者深思。
对于中国本土读者来说,《三体》的精神内核给人一种厚重的亲切感,符合在中国文化背景下长大的本土读者的预设期待,而硬科幻的构架又拓展了读者的思维和想象能力,扩充了读者的期待视野。这样的叙事对海外读者来说也是很新鲜的,有助于他们了解和理解中国文化和社会现实。
四、结语
本文从接受美学的角度對中国科幻作品《三体》进行了解读,并利用文本细读方法,结合接受美学的两个重要理论“召唤结构”和“期待视野”对作品进行了剖析。《三体》之所以在海内外广受欢迎,除了作品本身的文化内涵以外,还和读者的接受过程密不可分。其写作技巧及方式给中国科幻小说提供了一些重要的启示和参考。
参考文献
[1] 姚斯,霍拉勃.接受美学与接受理论[M].周宁,金元浦,译.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
[2] 汪小玲,许婷芳.《爱达或爱欲》中“空白”的接受美学批评[J].外语研究,2018(1).
[3] 刘慈欣.三体3:死神永生[M].重庆:重庆出版社,2010.
[4] 苏恩文.科幻小说变形记[M].丁素萍,李靖民,李静滢,译.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11.
[5] Ledit G.Liu Cixin:La SF dispose dun important soutien officiel en Chine[EB/OL].(2018-05-21).https://usbeketrica.com/fr/article/liu-cixin-la-sf-dispose-d-un-important-soutien-officiel-en-chine.
[6] 宋明炜,汪晓慧.在“世界”中的中国科幻小说——科幻作为一种全球文类,及其成为世界文学的可能与问题[J].中国比较文学,2022(2).
(责任编辑 陆晓璇)
作者简介:宋芊驰,伊犁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陈 晨,南京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在读,伊犁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