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理想人性看鲁迅的“文化偏至”观
2023-12-20李扬
[摘 要] 二十世纪初面对积贫积弱的中国,鲁迅弃医从文,他一生的文学追求即“立人”。在日留学期间所做的五篇文言文体现了鲁迅早期的思想状况,不同于当时社会上日渐高呼的对于西方文化的全盘肯定与接纳,鲁迅看到了西方在发展过程中存在的问题和中华文化中的合理因素。在《文化偏至论》中,他提出异于主流的“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内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脉,取今复古,别立新宗”观点。而到了五四新文化时期,鲁迅则成为一个激进的反传统主义者,坚决地批判传统文化。鲁迅对待传统文化的态度一前一后看似矛盾,但这恰恰也是他“文化偏至”观的体现,即认为中西方在内的一切文化形态,都是偏至的。本文试从理想人性的角度出发,分析鲁迅在文化转型大背景之下的“文化偏至”观。
[关键词] 理想人性 立人 文化轉型 文化偏至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07-0070-04
1840年的鸦片战争,西方以炮舰打开中国闭关已久的大门,从经济、政治、文化等多个方面给摇摇欲坠的清王朝以毁灭性的打击。从洋务运动到戊戌变法、从辛亥革命到新文化运动,先进的知识分子一直在探索救国救亡的道路。在这漫漫长路的探索中,鲁迅先生始终以其思想的深邃、文笔的犀利占据着重要地位,茅盾先生说:“我看到了古往今来若干伟大的Humanist中间一个——鲁迅先生!”[1]早在日本留学期间,鲁迅就常常在弘文学院与好友许寿裳探讨三大问题:“一、怎样才是最理想的人性?二、中国国民性中最缺乏的是什么?三、它的病根何在?”[1]鲁迅始终在思考如何改造国民性的问题,期待在做“真人”的基础上,进而实现“人国”这一目的。在孜孜不倦的求索中,鲁迅的思想始终是复杂而充满深刻变化的,这种复杂性从鲁迅对待传统文化的态度也可窥见一斑。
一
在日本留学期间,鲁迅开始逐步构建自己的思想脉络,他曾在《河南》杂志上发表了五篇文章以及一篇译文,分别是《人之历史》《摩罗诗力说》《科学史教篇》《文化偏至论》《破恶声论》《裴彖飞诗论》,其中前四篇被收入到散文集《坟》中。这些文章体现了鲁迅早期的思想状况,不同于当时社会上日渐高呼的对于西方文化的全盘肯定与接纳,鲁迅放眼于宏观的大背景,看到了西方在发展过程中所存在的问题和中华文化中的合理因素。收入到散文集《坟》的四篇文章,前后更是有一定的相关性——“由‘科技而入‘人性, 也就是文化整合中由器物层整合到精神层整合的必然历程, 是鲁迅思想之升华之必由之路, 也是鲁迅思想发展成熟适应时代需要的必要链接。”[2]在鲁迅思想转变的过程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他更加重视文学对人精神文明再造的可能性,希望以文学来启迪大众,并最终达到“立人”的目的。
《人之历史》这篇文章体现了鲁迅的进化论思想。鲁迅认为,不论是中国古代的女娲造人说,还是西方的七天创世纪说,都有着浓厚的神秘色彩,应该从更为科学的角度去探求人类的起源。文章详细介绍了林那、寇伟、歌德、兰麻克、达尔文、赫胥黎、海克尔的理论主张,以及他们在推动进化论学说中所做出的贡献,肯定了物种的进化和演变的过程。在《摩罗诗力说》一文中,“摩罗”借指有反抗精神的诗人,鲁迅意图“求新声于异邦”[3],呼唤精神界的战士,也即摩罗诗人的出现。文中详细介绍了拜伦、雪莱、普希金、莱蒙托夫、密克威支、斯洛伐支奇、克拉旬斯奇和裴多菲等具有反抗精神和爱国热情的浪漫主义诗人,肯定了诗歌有着点燃民众爱国热情、振奋民族精神的作用。在《科学史教篇》中,鲁迅强调了科学技术的重要性,并预示科学的发展势不可挡,以“索其真源”的方法上溯至希腊罗马时期,开始探究西方科学发展的历史,从科学的本质、科学与美艺、科学研究的方法问题、科学的作用价值和科学危机这五个方面来进行思考。在这三篇文章中,鲁迅采取了循其本的方式,并不偏信当时社会中所宣扬的西方思想,而是上溯至学说之源,从而形成了自己对中西文化论争的理解。
而在其后作的《文化偏至论》中,鲁迅认为包括中西方在内的一切文化都是“偏至”,是不完美的、有缺陷的,阐述了他对现代中国发展道路和模式的探索以及异于当时主流思潮的文化观念,并论证了何为理想的人性,以及如何培养健全的人性等问题。在文章开篇,他直指当时社会上占主流的两种倾向——“抱残守缺”和“翻然思变”,认为这两种倾向都是偏颇的、不正确的,由此引发出如何对待传统文化和西方文化的态度。他通过追溯中华文化的形成和发展,解释这种“中华中心主义”是如何形成的,为何能让中国人在面临巨大的文化冲击和挑战时,依然能延续僵化的思维模式,选择“抱残守缺”的文化观念。而作为与“中华中心主义”相对的西方崇拜,鲁迅也进行了批判。站在文化批判角度上的鲁迅,始终反对全盘接受的盲目性,而是要在比较中有所分析,做到保持自身文化独特性的同时,也要在世界思想文化潮流中占有一席之地。
从鲁迅早年发表的这四篇文章来看,鲁迅对于传统文化的评判与他后期的批判——“我以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 多看外国书”[4]——形成极其鲜明的对比。发表在《新青年》上的《狂人日记》作为中国第一篇白话文学小说,直指封建社会的本质乃是“吃人”,向传统社会的封建宗法礼教制度发出最激烈的讨伐。赵贵翁及狗、路人、狼子村的佃户、医生、大哥等构成了“无主名无意识的杀人团”,没有人能够逃脱“吃”与“被吃”的命运。同样被吃的还有《祝福》中的祥林嫂,她的勤劳、善良无处安放,当贺老六和阿毛去世以后,重新回到鲁镇的祥林嫂感受到的是周围人对她痛苦的咀嚼,她满怀心酸的往事以“我真傻,真的”开始,但却以人们眼角的眼泪和叹息而满意地作结。当柳妈告诉她在阴司要被两个男人争抢的时候,祥林嫂又被灌入了新的恐怖念头,她战战兢兢地跑去土地庙捐门槛,本以为可以赎得了这一世的罪名,但是四婶在冬至祭祖时刻的拒绝掐断了祥林嫂精神中的最后一丝希望。祥林嫂最终被人抛弃,她就这样被一口一口吃掉了,追问着有没有魂灵的问题,死在了祝福的夜晚。传统社会的压制、封建礼教的迫害、人与人之间的冰冷麻木,在吃人的社会里,没有一个人能成为幸存者。
“20世纪中国思想史最显著特征之一,是对中国传统文化遗产坚决地全盘否定的态度的出现与持续。”[5]鲁迅作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主力军,置身于全盘否定传统文化的浪潮中,这其中的相悖之处在于,这与他留日期间所呈现出来的文化观是不一致的,是什么促使鲁迅完成了这一转变?又是什么推动着鲁迅不断向内深掘呢?
二
中国文化的现代性转型是在中西方文化的交汇、碰撞以及时代的演变与发展的多重合力之下共同完成的。在局势动荡之际,面对痛苦的文化冲突和生存危机,与鲁迅身处同一时期的知识分子,无论是陈独秀抑或是胡适,他们的思想都是复杂的。林毓生强调指出:“二十世纪中国思潮的主流却偏偏是:一方面企盼与要求自由、理性、法治与民主的实现与发展;另一方面则是全盘性反传统的兴起与泛滥。这是中国近代与近代思想发展的最大矛盾、最大困扰之一……五四式的全盘性反传统主义——以及由此衍生的全盘西化论——实际上正是未能从儒家传统一元论、有机观的‘思想模式的桎梏中解放出来的结果。那是受传统‘思想模式的影响产生的形式主义的谬误。”[5]大多数的知识分子在面临文化选择的时候都陷入了这种“思想模式”的影響。在鲁迅的笔下,吕纬甫在青年时期怀揣着“革新中国”的一腔热血跑到城隍庙拔掉了神像的胡子,勇敢地向封建神权发起挑战,多年后在酒过三巡微醺之际与老友叙旧时,一方面承认自己是敷敷衍衍、模模糊糊地过日子,另一面也曾怀念当初的自己去城隍庙拔掉神像胡子这一举动,以及与人争论改革中国的方法以至于打起来的时刻。吕纬甫先前的这些行为,都是当时有着报国志向的新青年向封建思想与神权发起挑战的、充满象征性意味与典型性意义的做法。
而前文所论述的鲁迅在留日时期与新文化运动时期的变化,不得不说也是受到文化舆论环境的影响,但是对于一直对周遭抱有怀疑与不信任态度的鲁迅来讲,这显然不是最主要的影响因素,而梳理鲁迅回国前后的经历,透视他的心路历程,不失为另一种解读方法。在日留学期间,鲁迅和周作人是抱有一种期待的,希望通过文艺来改造人的性情,于是从介绍外国新文学入手,汇集成一本《域外小说集》,但是这本书的销量十分惨淡,后来放在上海寄售处的屋子里,过了四五年不幸失火被烧掉,他们二人过去的劳力和希望也化为灰烬,青年时期的梦想就这样幻灭了。留日归来后的鲁迅是孤寂而落寞的。为着生计,他先后在杭州师范学堂与绍兴中学任教。辛亥革命的爆发,使他感到一时的振奋和欢欣,但很快又感到失望,认为这只不过是换汤不换药罢了,这种想法在他随后的《怀旧》一文中有所流露。辛亥革命在南方某偏僻小镇所掀起的波澜,像往湖中投了一枚石子,泛起来有关金耀宗和秃先生、王翁与李媪等人的切切察察。他们或是密谋是否要以“顺民”来“迎接”到来的长毛,或是以漠然、麻木的姿态来面对。当得知是难民以后,虚惊一场的人们又重新归于平静。面对革命的风声,《怀旧》中怀有小九九的人们只着眼于自己的生存环境,没有人关注革命究竟是什么,只用一个“长毛”来代替所有他们眼中的“外来者”。这使得鲁迅不禁发出这样的感慨——“见过辛亥革命,见过二次革命,见过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看来看去,就看得怀疑起来,于是失望,颓唐得很了。”[6]
然而,1918年的《狂人日记》使得一个全新的鲁迅横空出世,如果说留日期间的鲁迅尚在思考如何拯救中国于危急时刻,而到了新文化时期,他则彻底完成了转变,“鲁迅已经和他辛亥革命前的改良主义立场彻底决裂,鲁迅意识的这种截然转变的原因,可能是他对辛亥革命后中国社会-政治和文化-道德秩序同时崩溃以及对黯淡现实的反响。”[5]
三
在以文学启蒙国民觉醒的过程中,鲁迅对待传统文化的态度由之前的“改良主义”变为“激进主义”,这一转变看似矛盾,但前后也有关联。正如钱理群先生所说,“正视人类文化的现实形态的这种偏至性,就可以使人们不会陷入将任何一种文化神圣化、绝对化的神话,进而承认无论是东方文化还是西方文化,都是有缺陷的,同时又各有不可替代的独特价值的,它们在相互‘比较中既互相吸取、补充,又互相竞争;既互相融合,又保持各自的独立性。”[7]从这个角度来看,可以考虑将鲁迅的这种文化观概括为“文化偏至”观,即他认为中西方在内的一切文化形态,都是偏至的,是存在不完美之处的。在前后的态度之变中,不变的是鲁迅看重文学的“撄人心”的功能,希望文学能直面历史、社会与人生,能够激荡人的灵魂。在大的民族复兴与国家富强的背景之下,鲁迅是以“人立而后凡事举”为着眼点的,站在“立人”的层面来看,鲁迅强调的是“主观之心灵界,当较客观之物质界为尤尊”[3],格外注意对于人的精神世界的关注,而在精神领域中又首推文学的作用,推崇文学对人的精神、民族精神的鼓舞和促进作用。
在《科学史教篇》中,鲁迅提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论断,即“盖科学发见,常受超科学之力,易语以释之,亦可曰非科学的理想之感动,古今知名之士,概如是矣”。[3]科学的发现并非纯科学之力的影响,而是受到超科学之力或者称之为非科学的理想的影响。鲁迅并没有把理性与非理性,科学与文学艺术、宗教道德对立起来,而是承认科学之中也闪烁的非理性的光芒,认为共同的融合才能造就人性之全,才能推动文明进步。这种对于科学的客观认知继续在《文化偏至论》中有所延续,直指西方文明中所展露出来的弊端使性灵之光黯淡。伴随着物质文明的极速发展,以“物质”和“众数”为核心的西方工业文明也在飞速地扩张,在不知不觉中影响并改变着我们的思维模式,而鲁迅却不囿于西方文明所谓的“优越性”中,还特意强调了“精神”相较于“物质”的重要性,而能否“张灵明”的关键是要看人的生命个体的主体性是否觉醒,并对症下药提出“剖物质而张灵明,任个人而排众数。人既发扬踔厉矣,则邦国亦已兴起”[3]的现代文明和文化构想。要想走向真正的自我,必须摆脱对他人的依赖和附属,所以“任个人而排众数”就是要排除掉群众的愚昧无知以及身上存在着的奴性特质,“个人”的对立面不是群众,而是“群众的‘奴性,是妨碍‘立人的实现的思想专制和精神禁锢”[3]。在这个意义之上,鲁迅提出了他的理想,“是故将生存两间,角逐列国是务,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举;若其道术,乃必尊个性而张精神。”[3]在探讨民族生存的问题时,鲁迅的最终目的是“使中国获得民族的主体性”。所以鲁迅旗帜鲜明地提出要建立一个“人国”——“则国人之自觉至,个性张,沙聚之邦,由是转为人国”[3]。不难看出,“立人”是鲁迅反复强调的重点,也是他所追求的价值理想,欲兴国则必先以“立人”为出发点,以少数个体精神自由的先觉者——“精神界之战士”,对民众进行启蒙,达到“国人之自觉”。而鲁迅所呼唤的精神界之战士也就是有着理想人性的“摩罗诗人”,立意在反抗的摩罗诗人有着强烈的反抗精神和实践精神,有着自己独立的判断,坚持探索自己的道路,以“抱诚守真”的态度讲真话,言他人之不敢言。鲁迅在审视传统文学的过程中发现“中国之治,理想在不撄”[3],表面的平静只得换来所谓的“僵尸的乐观”,而精神界战士的出现则能打破这粉饰太平,使人得以真正成为人。
中国欲生存,则必须进行改革,在风云突变、思想涌动的20世纪,鲁迅发出先觉者的声音,以自己的思想之光点亮黑黢黢的宛如铁屋子一般的世界,将因袭的重担扛在自己的肩上,放年轻人到宽阔光明的地方。诚然在面对中国文化转型的大的背景之下,鲁迅一方面以传统文化作为自己的武器,但另一方面又与传统文化展现出非常紧张的冲突关系。“在鲁迅复杂思想中,对中国传统全盘性的排斥确实占据着重要的位置,但是他对人间事物的具体感又使得他认识、欣赏一些中国传统中的道德价值与规范及文化质素而稍有缓冲。”[5]从鲁迅的文学创作之初来看,他一直主张回归人的本体价值,以真正能够“撄人心”的方式启迪民众,以健全的人格、理想的人性开拓出真正的理想的中国,鲁迅的见识与思索将带给我们以丰富的文化远见和智慧。
参考文献
[1] 许寿裳.鲁迅传[M].吉林:吉林出版集团股份有限公司,2017.
[2] 陈伟华.简论转型时期的文化整合与鲁迅思想[J].鲁迅研究月刊,2004(8).
[3] 鲁迅.鲁迅全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4] 鲁迅.鲁迅全集(第三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5] 林毓生.中国意识的危机[M]. 穆善培,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 1986.
[6] 鲁迅.鲁迅全集(第四卷)[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7] 钱理群.鲁迅作品十五讲[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
(特约编辑 张 帆)
作者简介:李扬,上海师范大学硕士研究生在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