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恩师姜亮夫先生
2023-12-20任平
⊙ 任平
姜亮夫先生是国内外闻名的国学大师,其学问深厚,见识广博,著作等身,世人无不钦服。
1989 年,我有幸成为先生的博士生,在学术和人生经历上跨了重要的一步。先生的学术思想不断启示我,使我的研究工作有所开拓;先生的为人与精神不断影响我、感召我,使我忠实于传统的道德和文化,努力做一名先生所期望的有品行、有修养的知识分子。
先生如高峰,无论是学养还是勤勉我远远不能企及其万一。在学时,先生对我的指导并不拘泥于某些具体问题,而是以其对中国文化的深刻理解和独特眼光,时而纵横捭阖,从上古三代的学术起源谈到当今的学术流派和利弊,从儒、道、佛思想谈到书画情韵;时而轻松幽默,从自己的治学经历谈到过往的学人交游,从经学、小学的方法谈到敦煌学的探索,点滴之中,均可见其思想之敏锐,精神之光辉。
有些细节的回忆,足可见先生的人格和情致。
先生曾经谈到在巴黎国家图书馆的经历。当时他看到这么多的中国古代文献和文物被收藏在法国,尤其是伯希和拿去的敦煌文献极为珍贵。先生深知作为一名中国学人,保存和继承祖国优秀文化是义不容辞的责任,便毅然放弃了在巴黎大学攻读学位的计划,转而投身巴黎国家图书馆抄录、研读珍贵文献。
当时图书馆的阅览室灯光较为暗淡,先生也没有任何照相设备,他只能一个字一个字抄写。那些敦煌卷子本来字就小,又因为年代久不甚清晰,实在难抄。
因经济上的拮据,先生每天那么大的工作量却只能吃几块夹着包心菜叶子的面包。忘我的工作情景被图书馆的工作人员看在眼里,深受感动的图书管理员,破例为先生每天推迟闭馆1 小时,这样就能多抄录一些,也缩短了总的时间。高强度的工作和不良的抄写条件,也让先生的眼睛受到伤害,形成高度近视。
幸而,先生在巴黎国家图书馆抄写的“敦煌本”《王仁眗手抄切韵残本》是研究古代文字音韵的极珍贵材料。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中国科学院曾予以出版,而且采取了影印先生墨迹的方式。
1930 年,姜亮夫先生摄于法国留学期间
姜亮夫先生(右二)
多年后,我手捧这本书翻阅,想象着先生在巴黎抄录时的用功情景,感动之情油然而生,同时又被那灿烂的墨迹所吸引。以前见过少量先生的毛笔字,但如此大规模的作品很少见,这简直是一部书法杰作。
先生的书迹与我常见的文人手稿不同,不是端秀或婉丽,而是结体奇崛但不失儒雅,线条硬朗却又虚实多变。出于对书法艺术的兴趣,我曾向先生问起他学书的经历。他说他小时候就常常练习书法,和当时多数重视传统教育的家庭一样,父辈让他从研习晋唐书法开始,所以他在王羲之书法方面下过一番功夫,打下了较好的“帖学”功底。
十几岁时,先生拿了自己的书法习作去请教本地的一位书法家,这位书法家看了他的字以后,说了一番让他意外却又受益一生的话:“你何必要像其他人一样学王羲之,走帖学老路子呢,我们云南就有值得学的好东西,你何不学学‘二爨’呢?”
这“二爨”指的是《爨宝子碑》和《爨龙颜碑》,是出土于云南的两块魏晋南北朝时期的碑,为中国西南地区罕见的北碑风格的书迹,其奇崛的风貌甚是惊艳,阮元、包世臣提倡碑学以后,方被学界重视,视为艺术杰作。由于其笔法、结体与传统帖学差异较大,一般学书者不敢轻易学习。
先生从来就是一个有个性、敢探索的人,一段时间学习下来,他感到“二爨”非常符合自己的习性和爱好,尤其是他觉得将原来自己学习王羲之的功底和《爨宝子碑》的风貌结合起来,能够形成“碑帖相融”的新风格,可以走出自己的一条新路子。渐渐地,这种“融合”越来越自然,而在先生用其作为“小楷”,长期书写文稿、抄录文献资料时,又扫去了“二爨”固有的“拙气”,反而使其成为一种既具有金石味道,又充溢着书卷气的新的文人书法。
后来知道的几件事情,让我认识到先生的书法不仅独具面貌,还兼有“文化生态元素”。
众所周知的清代书法大家何绍基,其笔法的奇特性和风格的独创性在书法史上令人瞩目,而何绍基正是姜亮夫先生的族中前辈;先生的夫人陶秋英教授,是一位艺术修养深厚的画家,其书其画,古风盎然,世人宝爱;先生还有一位族弟姜澄清,是贵州大学中文系的教授,也是我颇佩服的书法家和书法理论家。先生在世的时候对姜澄清先生的书法是肯定的,但因为是大哥,所以对这位小弟还是勉励、督促颇多。
先生是云南昭通人,这个地方是云、贵、川、湘文化交汇之处,先生对昭通的文化和方言均有研究。云南文化的独特性也造就了不少独特的文人,比如著名数学家熊庆来,而熊庆来的公子熊秉明,又是当代世界知名的书法理论家。我在巴黎访学时,不仅去法国国家图书馆看了当年先生抄录的敦煌卷子,体会了先生的辛劳,而且听取了同是云南人的熊秉明先生对姜先生的评价。他远在法国,做学问还常常用到先生的著作,比如查阅先生的《历代人物年里碑传综表》就受益良多。
我们今天可以看到姜先生留下的书法,不仅有文稿上的小字,也有题写的大字,真是大饱眼福。
先生曾经为灵隐寺撰写楹联。他90 高龄那年,还兴致勃勃游览了杭州碑林,他看到一块块曾经遭受不当处置的碑石重新整齐陈列在碑廊中时,十分高兴。他回忆起在法国的那段生活时,更是感慨万分,含着热泪在留言册页上写下自己的感受:“今日得见故国真奇为生平大乐,亦生平感慨至深切切第一次。九十翁姜亮夫敬书。”
往事可追,闲暇时我总回想起老先生在秋风中飘拂的银发,想起他勤于著述、诲人不倦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