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琉璃业发展浅析
2023-12-18张亚孺
【摘要】琉璃的诞生与发展是中国古代文明史的一部分,也是中国古代手工艺史的重要组成部分。本文将从器物演变、功能用途和审美观念等角度出发,剖析中国古代琉璃发展的复杂性及矛盾性,以期还原中国古代琉璃业发展缓慢的本来面貌。
【关键词】中国古代玻璃;仿玉文化;手工艺
【中图分类号】J5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3)25-0015-03
玉文化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在中国的传统观念里,玉是天地精气的结晶,因此被赋予了非同寻常的文化象征意义。也正是这种对玉器的文化推崇与审美倾向,中国人将与玉器有着同样润泽效果的二氧化硅制品称为琉璃。这一类的二氧化硅制品在古代中国曾有多种称谓,其中主要有琉璃、流璃、璧琉璃、陆璃、玻黎、琉琳、五色玉、药玉、罐子玉、水玉等。在兩宋以前,由于认识不清,几乎所有传统陶瓷工艺以外方法所制作的人造二氧化硅类器物均被称为“琉璃”,这里面就包含了原始的玻璃制品。也正是中国人对琉璃的喜爱源自于琉璃器所具有的玉器般润泽特性,“仿玉铅钡玻璃”和早期的原始玻璃就成了琉璃最通俗的阐释。
自古以来,琉璃就同金银、玉翠、陶瓷、青铜并称为“中国五大名器”。在中国古代,琉璃除了是贵族身份仪轨、权力象征的用品,也因其光莹澄澈的特点被用来充玉仿翠,被赋予了丰富的文化内涵。但琉璃的生产制作往往需要经历数十道繁复的工序,且因为在火焰中塑形的特点,始终无法摆脱对手工生产的依赖,在中国古代上千年的手工艺发展历程中,琉璃也一直未能占据主流地位,综其原因,可从以下三个方面进行阐释。
一、资源技术条件与器物演变的分化
手工艺自诞生之初便是作为生活、生产的技术手段存在的,与人们的造物活动息息相关。由于古代社会条件所限造物活动又限于一定的地域和物产,因此手工艺的最初发展也依赖于当地的资源环境,呈现出浓厚的地域特色,琉璃业的发展也不外如是。
石英是玻璃烧制的必备原材料之一,在高温下将石英烧至熔融状态即可获得玻璃。同时玻璃的烧制不同于金属,并不会完全融化为液体,而是在高温状态下变得柔软且易于塑形。随着温度的降低,玻璃的外部形态会逐渐坚硬固化,直至完全凝固,但内部仍保持着液态结构。玻璃的这种奇特属性,也被学界将其视为固态、液态、气态之外,物质的第四种状态。但石英结晶作为天然的耐火材料,在常态下熔点可高达1300℃以上,在生产技术有限的古代难以达到理想的高温条件,所以在烧制过程中往往要辅以一定的助燃剂。西方的玻璃烧制即是以自然纯碱与草木灰加以助燃,同时以石灰石作为稳定剂,以此减少与空气中水分、二氧化碳的反应,因此烧成的玻璃器含钠、钙较多,形成了西方传统的钠钙玻璃体系。中国古代琉璃的烧制则脱胎于方士们炼丹冶铅的传统,多以铅丹为助燃剂,烧成制品中铅、钡的含量较高,形成了不同于西方的铅钡玻璃体系。配方的不同使得两种玻璃体系产生了质地上的根本区别,也决定了日后东西方玻璃器不同的发展路径。
在自然界中,只有相对稳定的海相沉积环境才能产生高纯度的石英,古埃及地区与地中海沿岸具有天然的区位优势,而新月沃地的天然碱湖盛产自然纯碱,这也进一步促进了钠钙玻璃在古埃及地区的诞生。中国大陆的绝大部分地区都是陆相沉积环境,在提纯技术不发达的古代,获取纯度高的石英确实很难。但相对而言,中国有着丰富的高岭土资源,易于用来制作瓷胎和瓷器表面的釉料,最终走向了优先发展瓷器的路径。也正因为有玻璃容器可用,欧洲和中东没有发展瓷器的刚需,所以在很长时间内,瓷器仅停留在奢侈品的位置上。同样,欧洲和中东的玻璃器在中国也一度是胜过黄金的奇珍异宝。
资源技术条件是古代手工艺发展的直接影响因素,但手工艺的发展并不只取决于资源技术的条件,更是与百姓日用所需息息相关。中国自古即是陶瓷大国,在陶瓷业繁荣发展的遮蔽下,陶瓷的发达已经基本满足了百姓日用所需,使中国人习惯于依赖陶瓷制品。这种状况使琉璃生产一开始就缺乏社会需求的原初动力。对民间社会来说,如果琉璃器具有广泛群众基础,仍然有可能发展起来,但宋代的中国已经具备了高度发达的陶瓷工艺,作为器皿,陶瓷器已经足够满足各阶层人民的日常需求,民间也缺乏再去开发一种新材质器皿的动力。同时中国的琉璃(铅钡玻璃)还有清脆易碎的缺点,冷热交替时极易损坏,这一点就远远不如陶瓷了。域外的钠钙玻璃器虽然质地厚重,不怕冷热交替,但舶来品价格偏贵,也很难成为主要的日常生活用品。
二、材料成分差异对琉璃用途的限制
中国古代琉璃制作的典型配方之一就是铅钡玻璃,根据考古发现,其产生时间可上溯至先秦时期,在厚葬之风兴盛的两汉前期仍保持了大量出产,直至东汉时期,随着技术革新才渐渐被高铅玻璃所替代。关于铅钡玻璃的起源,国内学界主要有两种主流的观点,第一种是依据化学成分,以铅同位素比值的数据分析得出,最初铅钡玻璃的原材料可能部分源自西南地区的矿产。随着东汉时期炼丹冶铅技术的成熟,人们已熟练掌握了铅丹与黄丹的应用,以氧化铅作为助燃剂不仅推动了琉璃制作技术的发展,也解决了从南疆运输原料的困难。自此,先秦以来以铅钡玻璃为主流的琉璃生产工艺就逐渐走向沉寂。第二种观点是根据先秦时期楚国区域的考古发掘所出土的大量古代琉璃文物,以及中国古代铅矿分布的位置,认为现在的两湖地区同样是铅钡玻璃的主要生产地。
中国古代琉璃的设计和生产,以小型装饰品居多,实用的琉璃器皿很少,远不能与陶瓷器相提并论,与西方古代的玻璃器皿相比较也很逊色。这一方面和中国古代琉璃是以铅为主要原材料有关。氧化铅不仅是琉璃的助燃剂,可以有效降低琉璃的烧成温度,且成品绚丽多彩、晶莹璀璨。但也正如白居易诗句所言:“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脆”成为中国古代琉璃的典型特征。同时材料成分中大量氧化铅的引入虽降低了烧成温度,但也使得成品具有了铅的毒性,不耐高温且无法作为饮食器具使用,大大降低了古代琉璃器的适用范围,使其局限于装饰品、墓葬品的范畴。“而古埃及和地中海沿岸地区出土的玻璃器物的化学成分,主要以钠钙为主,克服了‘铅钡玻璃弱点,耐温性能较好,对骤冷骤热的适应性较强。因此,这种古玻璃的用途和生产量都远大于中国古玻璃。中国的‘铅钡玻璃与西方的‘钠钙玻璃分居两个不同的玻璃系统,是用一种特殊的原料独立制造出来的。”
同其他“五大名器”相比,中国古代琉璃器的发展远不能及且用途极为有限。而与西方古代玻璃相比,中国古代琉璃虽有独立的发展路径,其绚丽多彩、晶莹璀璨的效果也颇为优异,但长期以来发展滞缓。而且以铅钡为主的材料成分,虽解决了石英融化与烧成温度过高的问题,但成品始终无法避免不耐高温、不适应温度骤然变化的弊端,因此只适合制作各种装饰品、礼器和墓葬品,总体来说用途相对较窄,发展也相对较慢。
三、仿玉观念变迁及琉璃审美的桎梏
琉璃在高温下具有优良的可塑性,中国古人很早就发现可以利用琉璃的这一特性来模仿玛瑙玉石等其他珍贵材质。以铅钡玻璃为主的中国古代琉璃带有一定程度的乳浊效果,外观非常接近天然玉石,同时成品外观较玉石更为光莹澄澈,制作也更为便捷。器型与纹饰均可通过模具塑出,再经过后期的打磨雕琢处理,仅凭肉眼觀测与上等玉石并无二致。因此,在早期古人常常将琉璃和天然玉石器视作同样珍贵之物。无论是在玉石资源紧俏的宋明两朝,还是在玉石原材料相对充盈的清代,古代琉璃模仿玉器的追求是表现在器型、功能、质感、色泽等方方面面的,同时器型的选择上也涵盖了装饰、墓葬、舆服礼制等玉器的主流用途。
先秦时期,中国古人就已经开始了大规模“料珠”的烧制,但早期的“料珠”由于烧成温度低,只是初具玻璃质,还不算真正意义上的琉璃,而是由石英砂、碱和石灰石混合后烧制而成的具有釉面的特殊陶瓷制品,被称为“釉砂”。根据考古发现,这些釉砂通常与玉石和玛瑙等材料制成的珠、管搭配使用,放置于墓主的胸、颈和手腕等位置作为装饰。至战国晚期,大量出土的“蜻蜓眼”继承了早期釉砂的形制,但随着工艺技术的成熟已非常接近现代科学界定的玻璃制品。无论是不是中国古代琉璃的雏形,从外观、用途及原材料上来看,都是被古代人当作天然玉石的替代品来使用的。“然而随侯以药作珠,精耀如真,道士之教至,知巧之意加进也。”也表明了当时所制琉璃似玉的情况。
汉代是琉璃仿玉的兴盛时期,也是中国古代琉璃发展史上的一个重要阶段。“古代人相信玉可以使尸体不朽,因此有些玉器是专门为保存遗体而制造的,称为‘葬玉。葬玉在汉代玉器中占很大比例,主要有玉衣、九窍塞、玉琀和握玉等。作为玉的代用品,琉璃衣、琉璃九窍塞、琉璃琀和琉璃握玉也都有出土。”虽然此时期已出现沿丝绸之路舶来的西方玻璃器,但由于汉代厚葬之风的盛行,葬玉的大量使用以及汉代人日常对玉的偏爱,仅靠天然玉石以及传入的西方玻璃器远远难以满足实际需求,沿袭先秦时期的以铅钡玻璃来仿制玉器的方式成了这一时期琉璃发展的主流。
唐代出土的国产琉璃,多为小饰件。如《新唐书》所载:“唐末,京都妇人梳发,以两鬓抱面,状如椎髻,时谓之‘抛家髻。又世俗尚以琉璃为钗钏。”反映出用琉璃制作钗、钏等梳妆用具成为贵族装扮的时尚,并很快蔓延到更广泛的社会层面,“庶人女嫁有花钗,以金银琉璃涂饰之”,体现了当时琉璃与贵族生活的关系和对整个社会生活的影响。除此之外,皇室贵族拥有的珍贵琉璃,如薄胎吹制的琉璃小瓶及琉璃球等,也作为供奉品转送到寺院,属于佛教用器,反映了其时对佛教信仰的虔诚。
宋代,琉璃器变得很尴尬。宋朝虽然在政治上有较多集权措施,对社会的管控却比唐朝要放松很多,这促成了民间经济的繁荣。随着琉璃器等宫廷玩物普及到民间,宋人已经明白了那些进口的玻璃器虽然漂亮,但跟国内的一样,不过是砂土烧制的,并没有多值钱,也不具有神秘效用。于是琉璃器被称为“药玉”“假玉”,价值一落千丈,富贵人家不屑再用掉价的琉璃器来装饰自己,也就没有意愿去发展琉璃工艺。如北宋哲宗元祐末年,苏轼在朝中因政见不合,出知颍州(今安徽阜阳地区),一日以药玉盏独酌,作诗感慨时事,长怀诸友。诗的前两句是:“熔铅煮白石,作玉真自欺。琢削为酒杯,规摹定州瓷。”若从中国古代琉璃发展史的角度来看,苏轼的这两句诗至少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两重意味——首先是技术层面的,即可以推知当时以铅和白石经高温熔融制造琉璃,成品有玉或定州白瓷那样的效果;更重要的其实来自审美层面,即苏东坡在得知当时以人工配方来追求仿玉效果时所流露出的失望与不屑,这看似个案,却深刻反映出琉璃的材料特性与当时社会审美观念的冲突,也反映了当人们得知琉璃本质上是人工制造的廉价材料之后,其关注度和价值都开始一落千丈。
明代的琉璃生产中心在颜神镇(今山东淄博博山县),“充翠仿玉”的琉璃制品已成为当时颜神镇重要的生产品类之一。如清代学者孙廷铨《颜山杂记》所载:“佩玉叮当,连珠缀缨,绛纱作盛,弁冕盈廷,乃珠锵鸣,古者百僚朝祭之法服也。”这也是由于当时西域的疆土不在明朝政府的控制范围之内,玉石器的原材料来源被迫中断,琉璃这种“药玉”开始大量应用于舆服制度,以弥补真玉的不足。《大明会典》对此也有记载:“四品冠、四梁。革带用金。佩用药玉。余同三品。”以四品为界,四品以上佩用玉,四品及以下佩用药玉。
清代是中国古代琉璃发展史上辉煌的时期。康熙皇帝对西方传教士带来的玻璃生产技术格外关注,并于1696年在蚕池口专门设厂生产,其制品专供帝皇内府所用。为避免与专门烧制琉璃砖瓦的琉璃厂产生混淆,命名为“内务府养心殿造办处玻璃厂”。玻璃厂兴建之初深受西方技术及产品的影响,后续随着广东及博山的琉璃工匠进京轮班供职,开发了大量新兴产品,器型与纹饰逐渐回归本土风格。“清代玻璃的制作采用了许多新的技术,创造了许多新的器形,但传统的仿玉作品还在生产,效果可与真不异。乾隆时期的不透明玻璃有红色、绿色、天蓝色、黑色、白色等,说明乾隆时仿制绿松石、鸡血石、煤精、白玉等半透明或不透明玻璃。”故宫博物院馆藏清代中期的仿玉玻璃云蝠佩、仿玉玻璃蝉、仿玉玻璃镂空双螭纹佩都是成功的仿玉作品。这些仿玉玻璃佩饰,均为清宫玻璃厂制作。
古人对琉璃的态度转变表明,了解琉璃原本的材料实质及仿玉观念的变迁对于解读琉璃在东方世界中的地位及审美情趣至关重要。回顾手工艺的历史可以发现,模仿并不能为技艺的发展注入活力。当技艺与生产失去了对材料本质的溯源求真,只注重对表现效果的一味模仿时,往往会误入歧途。仿玉观念的多次变迁也未能打破中国古代琉璃业长期延续的桎梏,从墓葬品到日常的装饰,再到深入舆服仪轨,中国古代琉璃始终局限于审美的范畴,难以参与到实用必需品的制作与应用,这既是自古以来中国琉璃发展进步的顽疾,也是现代琉璃艺术寻找自我道路所必须要面对的问题。
四、结论
中国古代琉璃发展的历史充分体现了其作为一种传统手工艺门类发展的复杂性,先天的资源技术条件使得古代琉璃器在日用层面的发展让位于陶瓷器,材料成分与仿玉之风的变迁虽让古代琉璃器的发展几经波折,却始终难以突破小型装饰器物的本质。相较其他传统手工艺门类,中国古代琉璃的发展又具有其自身独特的矛盾性,虽然早在先秦时期就已经具备了琉璃制作的基本条件,但大部分琉璃制品却并不能体现出自身的材质特性,以仿制其他物料代替了其自身的创新,最终制约了自身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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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张亚孺(1993-),男,汉族,青岛理工大学艺术与设计学院,助理实验师,硕士,研究方向:设计理论与设计教育、传统手工艺。